
韓東
明月跳樓時五十歲,準確地說是四十九,五十歲的生日還沒有過。他從一棟二十六層高的大樓上一躍而下。這些數字(四十九或二十六)對外人而言無關緊要,但對我們這幫人理解明月卻非常關鍵。
至少說明了兩件事。一,明月拒絕進入中年。他的青春期十分漫長,在我們的印象里這永遠是一個未婚青年——雖然他有一個女兒。他自己更是這么認為和踐行的,整天尋尋覓覓,文藝得不行,四十幾歲時行為做派就像一個小伙子。只是容顏的蒼老不可阻擋。眼看就要五十了,再也無法冒充下去,他跳樓的時間就卡在即將進入五十歲的關節點上。如果明月再不了斷,就不是一個步入中年的問題了,他會直接躍入中老年。一個中老年的明月,別說是明月,就是我們這些朋友也難以想象。
現在好了,無論如何明月死于四十多歲。按照聯合國世衛組織的定義,四十四歲以前都是青年。他不過是青年剛過,余音繚繞。過了五十歲明月再跳那就難聽了,他也就白忙活了。
其二,二十六樓的高度(樓頂就是二十七層),說明明月是真的想死,而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表演或嘗試。據說事前他打出去一個電話,給警察小吳,后者在一家派出所上班,而那家派出所恰好位于明月所跳的那棟大樓的附近。
明月對小吳說,“你趕緊過來,十分鐘之內,我說過的那件事馬上發生。”說完他掛了電話,小吳再打過去就沒人接聽了。
那棟樓我去過一次,記得當時有魯南。是一個晚上,明月回去拿一件什么東西(具體是什么我忘記了)。我們也沒有久坐,陪明月拿上那件東西就去了如夢令酒吧。印象里那房子里的陳設很陳舊,堆滿了雜物,明月當時說,房子是他臨時租住的。現在回想起房子里的氣氛和感覺,不像是他租的,應該就是明月的房子,或者是他父母的房子。沒準是當年他結婚的新房呢。總之是他們家的老房子。后來買了更大更新的房子,老房子就歸明月使用了。跳樓以前,明月就住在這里,也有可能住在別處,為跳樓他又找回去了。
我們可以設想,明月過家門而不入(沒有回老房子看看),進了那棟樓乘電梯直接上了頂層,通往樓頂天臺的鑰匙他早就配了一把。那是一個大白天,明月眼瞅著下面巷子里小吳騎著一輛共享單車疾奔而來(他沒有打到車,事情緊急就掃了一輛單車)。一面騎小吳一面抬頭看向樓頂,他是否看見了明月,這就不知道了。但明月肯定看見了小吳,這才放下心來往下跳的,就像要抄近路給他的朋友一個擁抱。明月張開雙臂,瞄準小吳將自己砸下去,后者一聲驚呼,扔掉了小黃車,也張開了雙臂,擺出一個迎接的姿勢。事情就是這樣的。
說起明月最后那個電話,魯南情緒不免復雜,表達了某種不解和遺憾。因為如果說到交情,明月和小吳也是一般化的。明月曾在南都廣播電臺主持過一檔音樂節目,小吳是他的聽眾,后來發展到見面偶有來往。我們知道小吳僅僅是因為發生了明月跳樓的事,在這之前根本不知道有這號人。明月跳樓后,小吳也消失不見了。就像他是為明月跳樓專門準備的朋友。
“最后一個電話,他也沒有打給家里人。”我說。
“沒打給家里人是不應該,但他打給哥們兒,為什么不打給我們呢?”
這的確是一個問題,但并不像聽上去的那么難以理解。我說,“因為小吳是警察,因為他所在的派出所離得很近。”
“你的意思……”
“一切明月都安排好了。他肯定不想讓家里人還有我們看見自己跳樓的現場,二十六樓啊,慘不忍睹!所以得盡快處理掉。還有什么人能幫明月做到這一點的呢,只有警察,只有附近的警察,一個作為粉絲的附近的警察那就更是近水樓臺……”
“是啊是啊。”魯南說,“我理解了,他這是在盡義務。盡一個父親的義務,一個兒子的義務,一個朋友的義務,不想讓自己親近的人看見。雖然跳樓這件事是極其不負責任的,但在最后時刻明月盡力啦!”
說著,他又開始落淚。
我說,“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魯南啜泣道,“一切他都籌劃好了。”
大約半年前,我從工作室下班回家,在一個十字路口上綠燈亮了。我橫跨馬路,向對面的公交汽車站而去,剛走到一半,一輛紅色寶馬mini從身后過來右拐,差點沒撞到我。mini在我右前方停下。
“老秦!老秦!”車窗降下,我一看,后座上坐的是明月。我探頭進去以便看清開車的人,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年輕時髦的女孩,魯南則坐在副駕上。這二人也都轉過臉來,沖我嘻嘻而笑。
“你們這是去哪兒?”我問。
“看演出啊。”明月說,“左小祖咒,四方美術館……怎么樣,一起去吧!”
“都什么年頭了……”
明月故意打開他那側車門,但車門也只是開了一條縫,純粹做做樣子而已。他和魯南知道我不會去,我也果然表示不去。三個家伙笑得更歡樂了,大有嘲笑我的意思。也許并不是嘲笑,他們只是很興奮。
明月除了干過電臺音樂節目的DJ,早年也組建過自己的樂隊,和南都乃至全國的地下樂隊、樂手都過從甚密。他號稱南都市的“地下音樂教父”,因此剛進入我們圈子的時候總是大談音樂、樂隊、樂手、打卡碟什么的。我平生去過三五次民謠演出的現場,都是被明月鼓噪慫恿去的,總之是被裹挾而去。那會兒我們年輕呵,男男女女、音樂啤酒,黑暗局促的酒吧空間和震得人心顫肉麻的分貝……這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吧?可此刻仿佛昔日重來,他們開著mini裹挾美女而去,不對,是裹挾開著mini的美女而去……或許這樣的日子一直沒有離開過明月,我只是不知道而已。如果說這會兒他們的笑聲是嘲笑,那就是嘲笑我老了。
但實際上,無論明月還是魯南,比我也小不了幾歲。我們都是已經生滿白胡茬的“大叔”了。“你老啦!”他們就是這個意思。而我說,“都什么年頭了?”意思是你們不知道你們也已經老了。
正琢磨間,明月帶上了車門,寶馬mini嗖地開了出去。明月的一條手臂伸出窗外擺動著。“拜拜,拜拜啰!”他說,語調歡快而輕浮。那條白皙的手臂像飄帶一樣在車后拖了很久。
這是半年以前的事。大約一個多月前,我接到明月的一個電話,當時我半躺在工作室里的一張床墊上,正在讀書。
那是一張我第一次婚姻遺留下來的席夢思床墊,床架被我前妻搬走了,我只好將雙人床墊直接放在地板上。這樣挺好,我除了在那張床墊上睡午覺,也可以干點別的,比如放個托盤,朋友來了就脫鞋上床,坐在床墊上抽煙、喝茶(托盤里放煙缸、茶杯之類)。我的床墊類似于日本人的榻榻米或者中國北方農村的大火炕。當時我倚靠在床墊靠墻的那側——靠墻那側的墻上我釘了一塊花布,準確地說,是釘了一圈花布,因為床墊是兩邊靠墻的,那塊長條形的布就沿著墻角順勢拐了過來。
總之我以極其日常的姿勢(平時就那樣)倚靠在“床頭”,明月的電話打了過來。
不免吃驚,因為明月已經有六七年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了。除了半年前的巧遇,我們也已經有很久沒見了。他肯定有事求我,我是這么想的,因此通話時我不免警惕。我應付著明月,想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前面的那些寒暄和客套話實在大可不必。
明月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我說還行。身體還好吧?我說就那樣,畢竟不是年輕人了,精力不如以前,具體的毛病倒是沒有。作為回敬,我自然也得問問對方,“你怎么樣啊?”明月的回答沒有我那么簡略,而是說開去了。當然,這也可能是他當過電臺主持人落下的毛病,就是比較苕,我也沒有很在意。
明月說,他前列腺出了問題,癥狀就是尿頻,不是一般的尿頻,而是非常尿頻,已經干擾到他的正常生活了。我想跟他開個玩笑,說“年輕的時候用多了吧?”但想想明月的目的不明,還是忍住了。
明月繼續。說他幾乎每半小時就要上一趟廁所,如此一來還怎么上班呀?去家門口的超市買個東西都心驚膽戰,旅行那就更不可能了。由于尿頻,他也睡不好覺,一夜得上二三十次廁所。有時候稀里糊涂睡過去了,做夢夢見的也是上廁所,因此尿了好幾次床。
我又想開玩笑,想問他是不是每天一大早起來就得在陽臺上晾被子?沒想到明月自己說了,動不動就要洗床單、曬被子,即便如此房子里仍然彌漫著一股尿騷味兒,“我家現在就像一只獸籠。”
明月說了半天他尿頻、尿床的事,就像在不斷地露出破綻,等待我的嘲弄。這就更堅定了我的想法,這哥們兒肯定有事求我,而且肯定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否則他不會這樣。這件事只有當我們說話的方式回到隔膜以前的當初,可以肆無忌憚地互相嘲笑,他才能說得出口。或者,即使被我拒絕了,他也不至于難堪。我們相隔的時間畢竟太長了。
這么一想,我越發正經起來,告訴明月,一定要去醫院檢查。無論前列腺還是尿頻都不是什么大毛病,又不是癌癥,有病看病,嚴遵醫囑,那就沒有問題。明月說,“知道了,我一定去看。實際上我已經去醫院看過了,也正在吃藥。但我還是不會辜負朋友們的囑咐的,會再去看病,再去檢查。”
這是什么意思?我正想開口問個明白,明月話鋒一轉說,“謝謝你呀,老秦!”
“謝什么謝?有什么好謝的?”
“謝你這么多年來對我的幫助,我有什么做得不到的地方就請你擔待了,請你原諒!”
這叫什么話?不等我反應過來,明月說了句“再見!”就掛斷了電話。那聲“再見”說得異乎尋常的鄭重,明月沒有說“拜拜,拜拜啰”。
拿著手機,我愣了半天,的確也想過是否打回給明月問個究竟。但最終也沒有打。我也想過,是不是有時間去看一下明月,后來也沒有去。去探望一下明月的想法有段時間一直在心里盤旋,后來也漸漸淡忘了。
如果說我有什么預感的話,就是沒有把這件事(明月給我打電話)告訴彭燕。半年前巧遇明月、魯南的事我對她說過,但這件事我始終沒說,沒說的原因——后來我想,并不是明月給我打了一個蹊蹺的電話,而是我覺得蹊蹺卻沒有深究。因為我沒有深究,就沒有對彭燕提起,萬一,真的發生一點什么呢?
的確真的發生了一點什么。噩耗傳來的那天晚上,我終于對彭燕說了明月一個月以前給我打過電話,我是將路遇明月、魯南的那件事一起說的。彭燕說,“前面這件事你已經說過了,后面這件事你為什么不對我提?”她也真是一個超級敏感的女人。
“為什么?”我問。
彭燕沒搭理我,只是抹淚道,“那是他在和你道別呵。”
“當然,我知道了,現在知道了。”
“你要是當時就知道了那就好了,你可以去找他。”
“那也沒有用吧,據說抑郁癥這玩意兒……”
“不,”彭燕斷然說道,“如果你去找他他就不會那樣,不會死。”
“不會吧,”我頓時心虛得不行,“明月肯定給很多人打過電話,肯定也有人去找過他了。”
“你不一樣!”彭燕說得斬釘截鐵,說完用淚光閃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這讓我覺得我的確是不一樣的。在彭燕的逼視下我默認了這一點,但就道理而言卻仍然沒有著落。也就是說,彭燕此說毫不講理,正因為不講理,聽上去好像是那么回事。
某種自豪感此時油然而生,你想呀,明月總不可能給每個朋友都打告別電話吧?他這人朋友遍天下,如果給每一個朋友都打電話告別那得打到今天,那到今天他就不會死了。顯然明月是有選擇的。他選擇了我,這讓我欣喜,更令我悲傷……我設想了一下,如果是我決意去死,死前要和朋友道別,就算選三十個人道別也可能輪不到明月。這里的不對等讓我深深悲傷,更讓我歉疚,總之難受極了。彭燕還在一邊絮叨,“他沒打電話給我,如果打給我,我肯定會追究的……”
沒錯,我辜負了明月。
彭燕還說,“當然了,就算他打給了我,我追究了,也無濟于事,”——這大概是在安慰我,她接著說,“但你不一樣,你和我們不一樣。”就又把我摁回去了。
最后彭燕說,“他打電話給你的事,你應該告訴我的,你告訴了我,我肯定會讓你去找他的!”
說完,她離開了飯桌(噩耗傳來時我們正在吃晚飯),去了臥室,從里面把門插上開始痛哭。彭燕哭起來會有一番儀式或者準備,得讓自己不被打攪,一個人哭個昏天黑地。她爸爸去世時她就是這樣的,所以我知道。
可我為什么就哭不出來呢?是因為明月和我的關系太遠,還是這個消息太近?一時真說不上來。
魯南的反應不一樣。聽聞明月跳樓的消息后魯南大哭一場,他不是像彭燕那樣關起門來悄悄哭的,而是哭得突如其來、旁若無人。更不像我,一滴眼淚也沒有掉。
也難怪,魯南和明月的關系不同。倒也不是說他倆彼此投緣,互相引為知己(沒到那程度),只是這些年他們玩在了一塊兒,屬于酒肉朋友、最佳搭檔。如果說到精神層面,能和魯南彼此支撐的也只有我了。我們都寫詩,嘆服對方的才華,碰到一起有聊不完的嚴肅話題。后來魯南和明月走得比較近,大概也是境遇使然吧,我玩不動了,原先的圈子差不多也散了,魯南總得找個人做伴。
私下里魯南對明月有他自己的看法,“傻得厲害,”魯南說,“不過倒是挺能玩兒的,只是玩得不高級。”
可人一死,事情就不一樣了,這么些年下來,魯南發現自己和明月玩出了感情。明月自然也給他打過“道別電話”,他(魯南)自然像我一樣也沒有深究。連我都覺得對明月之死負有難以推卸的責任,魯南就更不用說了。懷著如此這般內疚悲痛的心情,一天魯南摸到了我的工作室,事先也沒有打電話,就像當年(十幾年前)一樣,一推門他就進來了。我也沒表現出驚訝。進來后魯南就往地上的床墊上走。脫鞋上了床墊,煙也點上了,啤酒瓶子也拿在手上了,他仍然沒有提及明月,或者明月之死。
說了一堆別來無恙的廢話——當然不是說“別來無恙”,但就是這個意思。除了那次路遇,我們也已經有很久不見了。實際上,魯南前面說的那番廢話用“別來無恙”概括并不準確,準確地說應該是“明月死后無恙”。也的確,這是明月死后我們第一次見面。
憋到最后,魯南到底說起了明月的事。但他沒有正面談及明月自殺,而是挑剔起后者跳樓的方式。甚至也不是后者的方式,而是某種抽象的方式。“二十六層啊,真是難以想象!”接著魯南話鋒一轉,問我恐不恐高?我說有點吧。魯南表示自己絕對恐高。
他沒有和我討論明月是否恐高(這還用說嗎?),繞過明月魯南開始大談其他可能的方式。他說,“在所有自殺的方式中只有一種是相對合理的,就是絕食,把自己餓死。因為過程漫長,中間有后悔翻盤的機會。如果一個人經過絕食還是想死,那就真的是想死了,我們千萬不要攔著他。而那些包括跳樓在內的瞬間的、激情的、慘烈的死法通通都是扯淡!這不是開玩笑嗎,如果落到半途不想死了怎么辦?這一類的死法實在是太野蠻了!”
這之后,話題才正式引到明月身上。魯南對明月跳樓大加譴責,說這人就是個傻逼,不給自己預留思考的時間。“這家伙就是缺乏思考、缺乏思想,就是個沒有思想、沒腦子的人!”又說起明月不負責任,對家人對朋友冷漠而殘忍。明月最后把電話打給小吳的事,就是這時魯南作為舉例提出來的。
經過我的解釋,魯南表示理解了,他開始贊揚明月的選擇。不僅贊揚明月“一切都在把握之中”,更是贊揚起明月跳樓本身。“太他媽的牛逼了!”魯南說,“換了我,絕對辦不到,你也辦不到,唉,我們真是小瞧明月了。大智談不上,但至少這縱身一躍也是大勇吧?”
魯南忽喜忽悲,憤怒和欣賞交織,總之情緒十分不穩定。他告訴我,聽聞消息后他在家號啕大哭了一場,把他老婆和兒子都嚇壞了,自己完全沒有想到。魯南邊拭眼淚邊說,“為這傻逼真是太不值得了!”
我第一次見到明月是十七年前,當年明月三十出頭,我四十歲不到。記不清是誰把明月帶過來的,反正他出現了。明月出現了,也沒有引起我特別的注意。那天有一堆人,在如夢令酒吧,老權從重慶過來,這人嘴賤,不知深淺,竟然在“我們”中開始夸夸其談。“我們”是以魯南為核心的一個詩人、藝術家圈子,辦了一本雜志叫《我們》。《我們》或者“我們”以不合作自詡,狂妄而排他(這是我今天的認識),總之當時老權大有誤入雷區的意思,被這幫人逮著就是一通狂滅。
我并不屬于這幫人中的一個。我的意思是,那天晚上恰好不屬于。老權是我領來的,他邀請我擔任重慶一家文學期刊的特約編輯,編輯費用剛剛談好,這對辭職后專事寫作的我來說太重要了。從某種角度說,從今往后老權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他是這家雜志的主編)。
事前,我也跟這幫朋友打了招呼,得善待老權,他們也都答應了。可幾瓶啤酒下去,加上老權不識時務,把大家的客氣當成了巴結。這幫人于是就像鯊魚聞見了血污,再也控制不住,表面上卻更加地文雅、客套,甚至裝傻充愣。這一套我再熟悉不過。
比如老權說起謝德慶,這幫人便說,“謝德慶是誰啊,我們不知道哎。”
老權說,“謝德慶啊,就是謝德慶,感謝的謝,道德的德,慶祝的慶。他太有名了!”
這幫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我們還是不知道。”
于是老權從頭說起謝德慶的生平。有人插話,“您這是在谷歌上搜的吧?”老權只好長話短說,“他是臺灣最牛逼的行為藝術家。”
“不管這姓謝的是臺灣藝術家,還是美國藝術家,我們都沒有聽說過。”魯南說。
他在此處故意賣了一個破綻,因為謝德慶的確出生于臺灣,后來去了美國,其最著名的行為都是在美國做的。魯南不經意間透露了對謝德慶了如指掌,意思只是不屑于和老權談論。后者完全蒙圈了。
魯南繼續。“臺灣有藝術家嗎?”他說,而后回顧左右,“那小島上有藝術家嗎?”“好像沒有。”有人答。就像排練好了似的,一幫人有問有答、一唱一和,老權徹底啞口無言了。
王峰是在讀的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也寫詩,因為年輕或者由于其他什么原因,話說得更狠,更不講理。他說,“臺灣人能做什么藝術?就像他們不會寫詩一樣!”
居然有人鼓掌。
明月就是在這時出現的,或者說大家注意到了他。他開始談論謝德慶,介紹、闡釋他做過的每一件作品。并沒有人想到去滅明月,我認為大概有如下原因。
一、明月是“我們”中的某個人帶過來的,是南都本地人,相比從重慶過來的外地人老權,他算是自己人。二、明月擔任過電臺節目主持人(其時他是否正擔任主持人或者已經不擔任了,這就不知道了),習慣于打圓場。明月娓娓道來,兩邊都不得罪,暗地里卻在聲援老權,那也是為了整體上的平衡,不至于氣氛尷尬,聊不下去。三、同樣也是因為職業關系,明月的聲音清晰、柔和,表述張弛有道,乍聽上去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當然聽多了也不行,這是后話。
對了,還有第四點,最重要的一點,魯南大概也覺得王峰說得太過分了,也許這時他考慮到了我的處境(而非考慮到老權的處境),總得給我一點面子吧?因此也就放任明月說了開去,沒有打斷他,也沒有發動“我們”群起而攻之。
明月一氣說了起碼二十分鐘,雖說不無動聽,但的確是太啰唆了。但對老權而言卻是寶貴的二十分鐘,他終于緩了過來。我剛得到的那份兼職沒有告吹。
明月聊完,現場安靜,甚至有一點寂寞。于是大家就散了。這時明月提出,找個地方去宵夜,無人響應。如果放在平時,轉場去宵夜是每次必備的節目。最后跟明月走的只有三個人,我、老權,還有一個是誰我已經忘記了,大概是明月領來的哥們兒吧。
四個人在夜市一條街的一家小店門前坐下,一張小桌子,四面各坐了一個人。有路燈燈光透過上方大樹的枝葉照射到桌面上,那小桌面干干凈凈的,未打開的餐具閃爍。小風兒吹著,我終于感覺也放松下來了。
活過來的老權大罵魯南、王峰等人,說他辦的雜志絕不會發表他們的作品,“作品即人品,都他媽的是什么玩意兒!”我不說話,原因不用說。明月依舊侃侃而談,令我吃驚的是,即使魯南等人不在場,他也沒有附和老權大罵一通(通常隨和的人都會這樣)。明月一直在為魯南、王峰辯解,語氣卻非常溫和,大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這時酒菜也上來了,我有感于冰啤酒的滋味,入口入喉涼爽無比,略有一點苦澀一絲回甘——在如夢令時也喝了不少,但全無感覺。
再抬起頭來看明月,他長得高高大大,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甚至于清秀。再加上他那主持人的嗓音、源源不斷語速甚快的話語,明月給了我一個干凈、溫和不免有點文藝的印象。這是一個異常親切的哥們兒,就是有一點點弱。
自此以后,明月就成了“我們”圈子里的一員了。
我們聚會時一般都會叫上明月,他也不斷鼓噪我們去聽民謠演出現場,頗有一點禮尚往來的意思。明月經常出現,但他到底干了些什么或者說了些什么,我卻沒有印象。
明月再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一個大白天,下午,一幫人坐在路邊的一家茶餐廳里,大概是在聊籌辦“我們寫作網”的事。《我們》是一份刊物,如今到了網絡時代,需要與時俱進,辦一個網站便提上了議事日程。
那天人不多,魯南、我、王峰幾個核心人物,再就是明月了。之所以叫上明月,因為他是理工科出身,辦網站有關的技術支持就得靠他了,或者由他幫我們找人。明月也的確帶來了一個人,但并非“技術支持”,而是一個女孩。明月異常大方略有炫耀地介紹說,“這是齊齊,我女朋友。”
齊齊青春靚麗,是在校大學生,本科還有最后一年,這些就不去說它了。明月再次讓我刮目相看的是以下一個場景。
本來,我們肯定是要在一起吃晚飯的,可到五點多鐘,天色尚早,明月和齊齊就站起身來告辭,說他們還有一點事情要辦,須先走一步。很明顯,兩人正處在熱戀階段,不過想單獨待會兒。不知為什么,我也跟著站了起來,將這對璧人送往門外。他們去路邊取車,就是這件事讓我莫名感動或者艷羨不已。
前面說過,明月長得高高大大,面目清秀,齊齊站起后也身材盡顯,我覺得他倆真是太般配了。而且,他們去路邊是取自行車,取的是自行車,而不是別的什么車(小汽車或者摩托)。齊齊就不說了,大學生騎自行車很正常,明月我們什么時候見他騎過自行車呀。這會兒他背著雙肩包,雙手伸直撐住車把,邊上有佳人相伴,也背著雙肩包、撐著另一輛車的車把。二人雙雙回頭,和我道別,一陣風起,我甚至能感覺到齊齊飄揚的發絲被吹拂到了明月的臉上。不對,是吹拂到了我的臉上……他們就這么騎上自行車離開了,我目送背影直到在晚霞乍現的街頭消失。
回到茶餐廳,繼續討論辦網站的事,我多少有點心不在焉。心里想的大概是:我老啦,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可明月比我也小不了幾歲,他只是看上去還是小伙子。我想起來了,明月是說過他談戀愛的事的,非典期間女朋友被隔離在校園里,他們每次都是隔著一道鐵絲網見面。鐵絲網里面一堆靚男俊女,鐵絲網外一堆靚男俊女,每天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位點,成雙捉對地隔著非人性的丑陋的鐵絲網互訴衷腸,此情此景大概只有在電影里才會出現吧?鐵絲網也是網絡,真正的網絡,而因特網不過是個比喻,或者,鐵絲網是物質的網絡,而英特網是無形的網絡……總之我一通胡思亂想,然后討論得也差不多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該找地方去喝點啤酒了。
晚飯后,我沒有跟魯南他們去如夢令酒吧。我說需要熟悉熟悉網絡,就回家了。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撥號上網——就像有某種預感似的。
當時我們經常去的是“先鋒之詩”,一家詩歌網站,籌辦“我們寫作網”也是受到了先鋒之詩的啟發,總得有一個自己的地方嘛。當時這類網站都很簡單,也就是一個論壇,加上一個聊天室。聊天室誰都可進去,并且所有的人用的都是化名,每次為確定對方的真實身份,彼此來來回回會說上很久,有的家伙還約定了暗號。那天也一樣,我一進聊天室就有一個叫“坐你對面”的找我,隨即我們進入到私聊狀態,我問他,“你是誰?”坐你對面回答,“坐你對面呀,我們下午剛剛見過的。”
我不信是齊齊,讓他拿出證據來,坐你對面就說,“你抽云煙,五塊錢一盒那種,白皮的。”我仍然不信,因為下午在場的不止她一個人。直到對方說,“我爺爺是齊家國,和你爸爸是好朋友,哥們兒。”這下我不相信都不可能了。我父親的確有一個好友叫齊家國,后來我父親病逝,齊家國的老伴也死了,老頭兒還顫顫巍巍地爬上七樓追求過我媽呢,自然被我媽拒絕了。
這種事別人不會知道,甚至齊齊也不會知道,但我還是相信了坐你對面就是齊齊(否則,他連齊家國的名字都不會知道)。認定這是齊齊后,我馬上將她爺爺追求我媽的事說了一遍。我說,“差點我就成你后爸了,不不不,不對,是后叔叔。”
總之,認親以后,我的感覺是雙重的,一是感到異常親切,畢竟兩家人有淵源,齊齊是自己人或者自家人。二、同時也意識到我們之間有代溝,毫無疑問地屬于兩代人。
從這天開始,我們就經常在網上聊,聊她爺爺,聊我父親,聊她的學業,聊我的寫作。奇怪的是,我們一次也沒有聊到過明月,連他的名字都沒有提起過。準確地說,是提過一次的,我說,“賢侄,不要把我們聊天的事告訴明月呵。”
“誰是明月?”齊齊說。她是以這種方式在向我保證,還是“坐你對面”的確不認識明月?如果是后者,這個玩笑就開大了,他或者她的欺騙無比成功。也許,和我聊天的正是明月呢?
無論如何,我得見見這個自稱是齊齊的“坐你對面”。
約會的地點在我的工作室,晚飯以后。來人驗明正身,我一看,果然是齊齊。之后,我就請她上了地板上的床墊。
本來,這是很唐突的。雖然我的床墊類似于榻榻米或者大火炕(前面說過),但我和齊齊畢竟是第一次見面。除了老朋友,不熟悉的朋友或者一般來人來訪,我都會將對方領到放電腦的小房間里,那兒有專門待客之用的長沙發。將齊齊領進“臥室”,主要是沒有把她當外人。再就是這是一個冬天,天氣太冷了,坐在床墊上畢竟暖和些。床墊上有電熱毯、有棉被,我將齊齊領上去后拉開了被子,把我們的四條腿蓋住。這就不是上了榻榻米,簡直就是進了熱被窩。
當然了,不可能是在被窩里睡覺的樣子。我們并排而坐,但沒有順著床墊的縱向方向,而是橫過來坐的,背靠堅硬冰冷的墻壁,所以你也可以認為我們是坐在榻榻米上。
關鍵是齊齊表現得很順從,整個過程中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但凡她有一點猶疑,我都會把她請到小房間里的沙發上去坐的。
自然,我邊請她上床墊邊不忘解釋,“這床墊就像北方的大火炕,平時魯南他們來的時候都是坐在上面的,天氣太冷了……”諸如此類。齊齊笑瞇瞇的,就脫了鞋子跟我一齊坐上去了。
由于是橫著坐,床墊足夠寬,我們也沒有挨在一起,中間相隔的空當足以再坐下一兩個人。空出的那塊地方被子耷拉下來,我用托盤將其壓住,托盤里放著啤酒、煙灰缸。終于坐好了,妥帖了,還有一件事我琢磨要不要說,最后還是說了。我說,“要不我們把燈關了,在黑暗中聊天注意力更集中。”
齊齊仍然在笑,略微點頭。我伸手拉了一下燈繩,咔噠一聲(也許并無聲,只是幻聽),房間里就全黑了。但過不多久,眼睛適應后,外面街道上的燈光通過陽臺的玻璃門映照進來,燈影里面有樹枝搖曳,水波一樣晃動,至此效果全出來了。尚未開口,我已經向齊齊證明了關燈懇談的妙處。
至少有六七個晚上,我們都是這么度過的。至于聊了些什么,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齊齊靠墻而坐的身影,她和我“碰杯”時啤酒瓶上夜光閃爍,煙屁上的紅光明滅。那粒紅光靠近她的嘴唇,有幾次我幾乎目睹了那年輕的厚嘴唇翕動吮吸的形狀……
我結過婚,目前的狀態是離異無孩,如果和齊齊發生一點什么的話,那也是順理成章,可中間隔著一個明月。明月也離婚了,但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兒,而且他和齊齊戀愛在圈子里十分高調,我和齊齊也差了輩分。所有的這些都構成了一定的障礙。是一定的障礙而不是絕對的障礙,因此我一直等待或者拖延著。我的意思是八成我不會主動——實際上我已經相當主動了,使齊齊置身于現在這樣一個曖昧的所在,但如果繼續主動那就有點過分了。如若齊齊主動,情況可能就是別樣的了。哪怕她主動聊聊明月也好。
齊齊就是不聊明月。她不聊我也不好主動聊。我們越是不聊此人,此人的存在就越是不容置疑,甚至我都會覺得明月就坐在我們中間,一開燈就能看見。
十二點以前,我下決心送齊齊回家。無論她是怎么來的,我都會打一輛出租。齊齊先坐進去,我坐在右手靠車門那側,我們并排坐在出租車的后座上。這樣一來自然比在床墊上時挨得還要近。這個時間,正是明月夜游在南都城里到處亂竄的時間,因此我要求齊齊伏下身去,不要讓人從車窗外面看見。齊齊向我這側歪倒,直接躺在了我的大腿上,我左手手臂很自然地垂落下去,手搭在她的身體上。
后來已經不用我要求,一上車齊齊就向我這邊歪倒,趴臥在我的懷里。這大概也不能算是她采取主動吧?
就這么一路開過去,大街上空曠無人,十字路口上的燈光尤其明亮。等紅燈的時候,我會向車窗外多看兩眼,屆時某輛車也停了下來,和我們并排等紅燈,我不免和司機或者后座的乘客對視一番。自然是陌生人,一次也沒有發現明月。
這種夜深人靜、十字路口、來自同向并行的車輛上的對視很怪異,雙方的目光都飽含空虛。當然,已經睡著了(或者假寐)的齊齊是感受不到的。她的表現只是一味順從,順從我走上床墊,順從我趴下埋伏……我感受到她的重量、溫熱以及近距離的少女氣息,心想,如果我更進一步的話她也會順從的吧?
越是這樣,我就越需要警惕了。因為所有的責任都得我一個人負擔。
半年后齊齊畢業,去北京讀研究生了。她和明月算是自然分手,和我,本來就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關系,就更不可能有所糾纏了。這人說走就走了。
再次見到明月,他壓根兒沒有露出失戀的神色,情緒依然高漲,甚至更高漲了,我覺得不免有點變態。繼而我想到,他和齊齊之間并沒有所謂的愛情,或者不是我們認為的那種愛。兩個人只是般配,站在一起十分好看,否則的話齊齊也不會和我熄燈懇談了。如果當時我把心一橫,橫刀奪愛,明月估計也不會有什么異議,甚至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友誼。況且我和明月之間也談不上真正的友誼,就像他和齊齊談不上真正的愛一樣……若有所失的反倒是我。
直到明月跳樓,十四五年過去了,齊齊夜訪我工作室的事我都沒有向明月提起過。也沒有向其他人提起過。
為了為明月做點什么,彭燕建了一個悼念群。她提議大家捐點錢,在青海的一家寺院請喇嘛給明月念經超度。我把和我有聯系的明月生前的朋友都拉進了群里,其中也包括齊齊。齊齊的微信還是我向彭燕“求婚”的那次在北京留的,這是后話,后面會說。
齊齊進來后一聲不吭,但她也沒有退群。所有的人都表示了哀悼,我注意到齊齊連個合十或者點蠟燭的表情也沒有發一個。彭燕集資要為明月超度,齊齊發了一個紅包。紅包的上限是兩百元,齊齊就發了兩百,比起慶總轉賬兩萬來自然是少了太多。我想齊齊也就是個表示吧。
也有人一分錢不掏,比如魯南。他說他不信這一套。再說人都已經死了,超度什么的也不能讓人死而復生。這些玩意兒于事無補,也很庸俗,不過是活人在尋求心理安慰。“如果較真的話,我們這幫人就不應該活著!”魯南說,不知從何談起。總之他非常憤怒。只有我知道,他的憤怒就是他的悼念,但也許還有另外的意思。這個另外的意思大概就是,明月雖然死得足夠壯烈,畢竟也是平凡的生命,是犯不著大操大辦的。這也是我后來才慢慢意識到的。
當年,魯南的情況和我和明月都不一樣。和我相比,他有正式的工作,是《南都晚報》的副刊部主任。就婚姻而論,他是已婚人士,正處在婚姻中,有一對雙胞胎兒子。但魯南比我和明月都更像是單身。不僅比我們,比任何真正的單身都更像單身。
夜不歸宿不說了。到處尋尋覓覓,就像一匹發情的騾子。籌辦“我們寫作網”時魯南尤其積極,為建立一個能夠獨立發表作品的園地只是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大概是想借辦網站和女網友勾兌。魯南周圍充斥著文學女青年,但他總覺得網上的更勝一籌,至少更新鮮更不可預料。實際上我們都抱有類似的心態,但如果說到心情的迫切,肯定非魯南莫屬。
有一個女網友,自然也是女詩人,網名魔女貝貝,在我們上“先鋒之詩”時已經出現了,一直追蹤到我們創辦“我們寫作網”。此女和我在“試營運”的聊天室里私聊了幾天,發來一堆她的照片。見到魯南和明月時我說起此事,并評論道,“好像長得不怎么樣哎。”魯南說,“貝貝也給我發了照片,好像的確長得很一般。”明月說,“她也給我發了照片,長得還行呀。”
“何以見得?”魯南立刻來了精神。他恭維明月道,“你閱歷多,接觸的面廣,說說看呢。”于是明月就說開去了。
明月的話那天我總算聽進去了,也不覺得他苕。但他還是很苕的,只是沒有談音樂、電影或是哲學。
明月說,“照片一向騙人,但照片騙人是兩個方向上的,也就是說有人沒有照片上的漂亮,但也有人比照片上長得漂亮。只有照片和真人不是一個人這點是一定的。”
“那貝貝呢?”魯南問。
“貝貝肯定是后一種騙人。首先,她發來的照片量大,如果企圖從第一個方向上騙人,就不會如此隨便,那還不得張張斟酌挑選啊。”
“有道理。其次呢?”
“其次,從這些照片上看,各個角度、各個距離上的貝貝都不算驚艷,但也沒有明顯的缺陷。也就是說各個零部件都很普通,但組裝在一起綜合起來那就厲害了,肯定比某個部分完美、其他部分跟不上要強——那樣的話,反差強烈那不是更可怕嗎?并且貝貝還寫詩,氣質絕對與眾不同……”
諸如此類,明月說了很多。他闡發的過程中魯南始終在問,“這是不是你的經驗之談?你有把握嗎?你保證嗎?”
我想找一個實例,找到一個明月認識我們也認識的女孩驗證一下。但我們認識明月也認識的女孩的確不多,漂亮的就更少,大概也只有齊齊了。我很想問明月,“那在你看來,貝貝比齊齊長得如何?”想想還是作罷了。
魯南就像知道我的心理活動一樣,這頭我剛放棄,他卻說了出來,“那你說,她比齊齊如何?”
明月連個磕巴都沒打,立刻回答道,“齊齊哪能和貝貝比,天壤之別!”
說得如此明確肯定,真讓人不敢相信。于是我補充了一個問題道,“哪個是天,哪個是地?”
“那還用說,貝貝是天,齊齊是地。”
雖然我也能理解,也許明月只是為了說話的快感(魯南和我從沒有這么專注地聽他說過話,討教于他),但我還是覺得失望。畢竟,齊齊是明月的前女友,他怎么能如此加以貶低呢?當然,明月這么做不是故意的,是有一個前提的,那至少也說明當時他們談得不怎么樣。也有可能明月是在表達齊齊拋棄他去了北京的憤怒……
這時魯南說——很像是自言自語,“這貝貝給老秦發了照片,我能理解,可她干嗎要給明月發呢?哦,我明白了,(轉向明月)你是我們論壇的版主。”
這話又是什么意思?
又過了一天,我們去慶總的公司討論“我們寫作網”辦網刊的事,事畢從電梯里出來,步入到一個漆黑幽深雜草叢生的院子里。明月和520(明月叫來的技術支持)走在前面,我和魯南并排在后。魯南看似隨便地說了句,“老秦,我正在網戀。”“啊?和誰?”“魔女貝貝。”“哦……”
我立刻就明白了,魯南這是在和我打招呼。看似隨口說出的話,顯然魯南早就蓄謀已久。“那好啊,恭喜,恭喜!”我說。這之后,無論是我還是魯南,都再也沒有提魔女貝貝了。
慶總公司所在的院子非常寬大,慶總故意沒有打理,不免荒蕪一片、起伏不平。我和魯南相扶著走了好一陣,才磕磕絆絆地走到明月停車的地方。
從此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和魔女貝貝私聊過,她發來照片我甚至都不會打開。當然,郵件是回的,也就是個禮尚往來的意思。之后魯南在圈子里高調宣布和貝貝談戀愛,弄得人人盡知。兩個人還隔空爭吵,吵得不亦樂乎,就像是吵了一輩子。我心里道:這人都沒有見過,吵什么吵啊?同時不禁佩服起魯南的勇氣來,這哥們兒真的不是一般人,連條后路也不給自己留呀……
明月更不用說,獲悉魯南和魔女貝貝談戀愛,可用欣喜若狂來形容,也真的比他和齊齊戀愛時要興奮多了。每次見面時他都要問魯南談得如何了?或者架吵得如何了?魯南自然知無不言,還巴不得有個人和自己聊聊這件事呢。也難怪,除了女人方面的事,明月和魯南之間實在也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聊詩歌、文學吧,明月不夠格,聊音樂、電影之類,顯然魯南對明月文藝青年加知識分子的一套也沒啥興趣。不僅魯南,我和明月相處也一樣,總覺得這家伙說不到點子上(除了那次說魔女貝貝的照片)。明月還特別喜歡說。他有一個本事,就是說話不看對方的反應,只要你不打斷他,他就可以一直說下去。一直說到你昏昏欲睡。就算你真的睡著了,迷糊過去一會兒,睜開眼睛醒來,第一眼看見的還是明月的兩片吧嗒不已的紅潤的嘴唇……
明月額外的興奮可能還有一點,就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魯南和魔女貝貝的戀愛是他促成的,不免有點居功自傲。
忽一日,我接到了魔女貝貝的電話,說她人已經在南都了,要來拜訪我。我大驚,連忙問,“魯南知道你來嗎?”魔女貝貝說,“不知道,干嗎要他知道……”我說,“那好,你待在賓館里別動,我去找你。”放下電話我就給魯南打了一個電話,無巧不巧,魯南出差去了杭州,不在南都。但他說了,“我馬上離會,去火車站買票趕回來。”
然后我給慶總打了一個電話,主要是想到晚上招待貝貝的飯局以及去酒吧的花銷,按我的經濟條件肯定是招待不起的,但因為是魯南的女朋友,又不可簡慢。魯南晚飯以前肯定趕不回來了,今晚是否能回南都都不好說……無巧不巧,慶總也出差在外,好在還有明月,這家伙在買單方面絕對是個保底的。
明月說,他正在上班,而晚上有飯局了。我說,“那你就結束以后趕過來,我們在飯店板等,不見不散。這可是魯南的女朋友啊,沒準是你未來的嫂子……”
明月說,“我過來就是了。”
之后發生的事都是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的。我叫上了王峰、520,去賓館和魔女貝貝見面。這兩人都是窮學生,叫上他們只是為了避嫌。
會見結束,我們在賓館附近找了一家很說得過去的飯館,走進去邊吃邊聊邊等,喝得差不多的時候明月到了。他買了單,一幫人轉場去了我們定點的如夢令酒吧。這時我的一顆心已經放下了,因為有明月在就再也不用擔心買單的問題。還有就是,有他在就永遠不會有冷場的尷尬。
又要了無數的啤酒。我心想,哪怕聊到后半夜呢,聊到明天早上呢,魯南不出現都一點問題都沒有。總而言之,明月給了我從未有過的踏實之感……
大約零點剛過,魯南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我將貝貝完好無損、很有面子地交給了后者——誰有面子?都很有面子,無論是我還是貝貝還是魯南。魯南背著一個電腦包,拖著拉桿箱,口中噴出因為上火而有的不佳氣息,他甚至連坐都沒坐就把貝貝領走了。
順便說一句,那天晚上如夢令的單還是明月買的。誰讓他是我們的買單王呢?或者說,從那天起,明月就正式成為圈子里的買單王了,在買單這件事上硬是把慶總擠出了A角的定位。和慶總相比,明月畢竟是南都的“地下音樂之父”,熱愛文學和詩歌,算是“內行”,而慶總純粹是個玩票的——他經常會拿自己寫的古體詩請魯南和我指教。明月會讓我們打瞌睡,而慶總讓大家陷入尷尬,相形之下我們自然更愿意選擇明月了。
有明月在就不會冷場,而且他是一個買單王。基于以上兩點,后來有任何活動和聚會就非得有明月不可了。尤其是外地來人,尤其是外地朋友成群結隊地來到南都。
這時以魯南為首的“我們”寫作群聲名鵲起,已接近巔峰,慕名前來拜會的人每周至少一次。我對魯南說,“現在你已經成南都一景了。”魯南道,“哪里呀,人家是來找你的……”我說,“顯然是來找你的,我不行,我已經過氣了。”“男詩人來找你,女詩人是來找我的,這總行了吧?”
兩人互相恭維謙讓一番。但不管怎么說,來了人就得招待,招待就是一項工程,因此明月的幫襯是少不了的。有時候場面甚大,在如夢令喝啤酒能排四五張小桌子,四五張桌子排成一長溜。我心里默數,有二三十人之眾,整個二樓都被我們包了。明月穿梭其間,魯南則穩坐長條桌的一端,像個大家長似的享受著來自桌子另一端的遙遠的致意——雙方頻頻舉起啤酒瓶。我趁機溜下二樓,進入廁所,撒一泡長長的啤酒尿……
自然還得看人。像老權那樣的就不受待見。所有詩或者小說寫得好的,又不混官方的,便會體會到“南都人民的熱情”。當然,這二三十人不可能都是從外地來的,外地來個四五個,或者三四個,哪怕只有一個人呢,只要我們覺得是同類便會招上一大幫人。招來人數的多寡即說明我們對該人的重視程度。
比如句子來的那次,“我們”全體都到齊了,甚至連“我們”的外圍,外圍的外圍也都被叫了過來。
句子好酒,不免賓至如歸。據說他喝高了喜歡脫衣服,把自己剝得光溜溜地去大街上裸奔。魯南讓王峰連毯子都準備好了,說一旦句子脫得一絲不掛,就馬上用這條毯子裹住對方。“畢竟是公共場合,有女士在場。”魯南道。他沒有和句子打招呼,只是內部要求作了某些防范,這也說明了對句子的看重。實際上所有的人都隱隱地等待著那一刻,看句子到底脫還是不脫。
說來也怪,那天無論我們怎么灌句子,他就是不脫。顯然句子已經喝大了,說話的時候碩大的舌頭都拖在嘴巴外面。有人提醒他,“句子、句子,下面你準備干什么?”
“干、干什么?”句子愣住了,用血紅的眼睛瞪著對方,“我、我、我要……”
“你要干嗎?”
“我要親你!”
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說著句子便向對方撲了過去。
問句子準備干什么的是林元忠,一個大男人,不禁驚叫一聲跑開了。句子便離座磕磕絆絆地去追。林元忠又跑回桌子邊上,指著王峰說,“你、你、你親他!”句子聽從調遣,沖著王峰就過去了。至此,場面已完全失去控制,大家都紛紛離開桌邊躲避,同時互相亂指,“句子,你親他!去親他!”句子無不配合,逮不著這個就去逮那個,所有的人都瘋狂了,快樂得不行。
只有魯南依然端坐一頭,沒有離開桌邊。當句子追逐一個哥們兒又跑回來的時候,猛一抬頭看見魯南,還沒等他摟上來,魯南眼睛一瞪說了句,“你敢!”句子立刻就[從]了,垂下抬在半空的胳膊馬上轉身離開。
我則早就撤離了桌邊,后退到樓梯口。我和句子的距離始終在三米以上,他動我也動,隨著他的位移我及時位移,而不是等他到了跟前才開始跑,所以句子始終沒能近身。并且我注意到,此刻在場的有三四個女孩,盡管她們吱哇亂叫成一片,但句子并不對其構成威脅。句子追一個男的路過一個女孩,或者那女孩擋在中間,句子會像抬頭看見魯南一樣,愣一下,然后繞過去繼續狂追那男的。
由此我想到,句子并沒有完全醉,甚至清醒得很,否則的話怎么可能光想著要親男人呢?據我所知,句子并不是一個同志,甚至是其反面的極端(這方面他的傳聞很多)。那天被我們招來的哥們兒中的確有一個同志,該同志大概見句子追得辛苦又一無所獲,此時出列,伸開了雙臂。同志朋友寬宏大度地對句子說,“來來來,那我們就親一個吧。”
同志朋友身高體壯,抱住瘦弱的句子在他的臉頰和額頭上十分優雅地親了兩下。當句子要親對方的嘴唇時,同志便把他抱了起來,抱到句子原先坐的那把塑料椅子上,輕輕地放下了。句子立刻彈起來,繼續去追其他人。
那天真正和句子親嘴的只有明月。后者出于什么原因響應句子我就不知道了。是看句子可憐,或者是想結束這場鬧劇?或者僅僅是出于一名節目主持人的職業本能?總之兩人抱定,嘴對嘴地親了一番,你都能看見句子的那條大舌頭。我注意到明月并無厭惡的表情,當然也沒有句子那么興奮,他大概只是想用自己的舌頭抵擋住句子的舌頭吧。
親過以后兩人分開,句子就不再鬧了,似乎已經心滿意足。至于親吻后的明月,大家都沒有再注意,我們的關注點始終都在句子身上。
第二天,句子一幫人就走了。又過了大概兩天,幾個人坐下來復盤,是明月招集的,有我、魯南、王峰,還有520,此外就沒有別人了。我們去了一家路邊的小店。
開始誰都沒有提句子。喝到半途,明月自己說了起來。他的方式很像是自言自語。明月說,“咦,奇了怪了,他喝了那么多酒,嘴巴里怎么一點酒味都沒有呀?”
不用點句子的名,我們就知道明月說的是句子。就好像從那天晚上被親了開始,一直到今天在這家路邊小店里坐下,明月都在琢磨這件事。甚至這頓飯就是為了說一把親嘴的事而招集的。我說,“句子他們都走幾天了,你別是落下心理創傷了吧?”
明月有點尷尬,說,“沒有,沒有,怎么會呢。”
“這個嘴你就不該親!”魯南道。
“為什么呀……我有點不明白。”
“眼瞅著句子就要脫了,你們這一親這哥們兒的激情就有了著落,還脫個鬼啊!”
“哦。”
“老大讓我把相機都準備好了,”王峰說,“也沒有用上。”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明月說。
明月跳樓半個月后,魯南第二次來工作室找我。這次他事先打了一個電話,說必須聊一下明月。我說,“怎么啦,出什么事了?”魯南說,“還能出什么事,這人都死了……”放下電話后不到半小時魯南人就到了。
“不行,不行,怎么能這樣!”魯南邊說邊走了進來。“這他媽的也太離譜了,怎么可能呢!”總之他一進門就開始感嘆,弄得我一頭霧水。
原來,魯南讀到了一家微信公號上刊發的明月的詩,驚為天人。“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寫成這樣?這明月寫詩嗎?寫過詩嗎?”
我說明月寫過詩,的確是寫詩的,當年“我們寫作網”上的電子詩刊上還用過。魯南問,“你讀過嗎?”我說我掃過一眼吧。魯南說,“我從來沒有讀過明月的詩也就罷了,你讀過,怎么會沒有發現他的天才!”說著拿出手機,找到那期公號,將手機杵到我面前,讓我馬上就看。一讀之下我也很吃驚,這他媽的是明月寫的詩嗎?這個明月還是我認識的明月嗎?可微信公號上寫得清清楚楚,本期是專門為紀念“跳樓身亡的詩歌烈士明月”而做的,甚至還配了照片,我們認識的明月以及這幫人(包括我和魯南)赫然在目。合影地點顯然是如夢令酒吧。
我的汗跟著下來了。魯南繼續在一邊絮叨。“我是沒讀過,你說你掃過一眼。”他說,“掃過一眼竟然沒有發現!我們這種人根本不需要細讀,掃一眼撣一眼足夠了。就像那些玩古董的,真正的行家還需要拿個放大鏡瞅個不停嗎?”
“是啊是啊。”我說,“可能是因為我們對明月有先入為主的偏見,覺得他不可能寫好詩,掃一眼的時候就忽略了。”
之后我泡茶。這回魯南沒有走上床墊,而是去了小房間,坐進了沙發。
“電子詩刊當時是誰編的?”
我說,“主編是你,但每期都有執行主編。主要是王峰他們組稿、編稿,然后上傳……”
由此我們開始回憶當年明月和“我們”廝混的情形,企圖從中找出點蛛絲馬跡。不是在一起吃喝玩樂的蛛絲馬跡(那還用說嗎?),也不是那些不著邊際的胡吹亂侃,而是明月和詩歌的真正聯系。記憶不禁進入到一片幽暗縱深之中。忽然,我的眼前出現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似乎是一本詩集,上寫“窟窿”二字——也許正因為這個奇怪的書名我才想起來的吧。一只白皙的男人的手將《窟窿》遞給我,動作非常輕微以至難以察覺,就像生怕驚動了我似的。我接過,記憶里又是一片昏暗曖昧了。
那是明月的手。《窟窿》是明月的詩集,自費印刷的。明月的目的達到了,因為我馬上就把這件事忘記了。《窟窿》我自然沒看,被我順手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你也不用看,印了就給一本,人人有份。我也算給自己一個交代了。”明月說過這話嗎?似乎說過,但似乎又是由關于《窟窿》的記憶想象推導出來的。想必(這次真是推導了)他也給了魯南一本。
我正想問魯南,他自己想了起來,大叫一聲“窟窿!”下面的話就不用再說了。之后魯南開始自我辯解,他說,“我那兒每天都會收到無數的詩集,有出版社寄贈的,有哥們兒送的,我他媽的能看得過來嗎?有的連郵件都沒拆,就他媽的堆在那兒……《窟窿》是自費印刷的,應該更貌不驚人……”
顯然他也沒有讀過。顯然,就像送我詩集時一樣,明月既想讓魯南讀又不想讓魯南讀,遞過去的動作輕柔無比。
不能怨魯南,也不能怨我,不能怨我們。但我們(我和魯南)還是感覺到由衷的慚愧。這么大一個詩人混跡于我們中間,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我們竟然沒有發現!這真是一件丟人現眼難以原諒的事啊。
我說,“明月太能裝了,誰能想到他寫得那么好。”
魯南說,“不是他能裝,是他自己也沒想到。但凡有點自我意識,也不至于這么低調吧,也太不‘我們了……”
沒錯,明月騙過了自己,我們跟著他的思路被帶進溝里去了,也都受騙了。
這篇小說的讀者讀詩的應該不多。關于明月的詩到底寫到了什么程度,就不說了。
你們可以不相信我,但至少也得信魯南,可以說他是繼北島、于堅之后最杰出的當代漢語詩人。當然也許沒有海子有名,但海子是臥軌自殺的,魯南至今活得好好的。“我們”中自殺的是明月。
自從讀了那期公號后,魯南就把明月看成“我們”中的一員了。他四處宣稱,明月的詩比海子好了不是一個檔次,海子是少年天才,而明月已經相當成熟和完備。明月是一個業已完成的詩人,海子和他自然不可同日而語。明月跳樓時已經五十歲了。
這些就不去說它了。接下來的問題只是: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我說,“就像你說的,這人死都死了。”
“不,我們必須為明月做點什么。”
魯南一反前面的主張,覺得一定要為明月做點事情不可。
“你不是說你不信這一套嗎?什么超度啦、追悼啦、紀念啦……”
“明月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天才!”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我不是這個意思。”魯南解釋說,“我的意思是明月希望自己是一個牛逼的詩人,希望我們在這件事上認可他。他已經是一個最牛逼的詩人了,但自己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繞了半天,魯南只是想為明月出版一本正式的詩集。我舉雙手贊成。
大概是為以前的態度作進一步的辯解,魯南繼續闡發道,“所有有抱負的詩人都在追求不朽,而所有的不朽都是一種幻覺,正因為有了這種關于永恒的幻覺,我們才有可能排除眼前的功利。換個角度說,如果死亡的是我們,難道我們不愿意死后永生嗎?我們是帶著這一愿望死去的,這既是我們生前的愿望,也是我們死后的愿望。如果明月的確是一個天才,肯定這也是他的愿望,不僅是他生前的愿望,也是他死了以后的愿望……需要尊重死者啊!”之后,魯南談及了著名的卡夫卡遺囑的故事。卡夫卡請布羅德在自己死后代為焚毀所有的手稿,后者覺得那是世界的財富,背叛了朋友的囑托,因此我們今天才有幸讀到偉大的卡夫卡。
“而現在,”魯南說,“我們要做的是相反的事,尊重明月的遺愿,讓他死后成名!這比布羅德的做法更順理成章,更天經地義。布羅德就是一個叛徒,我們卻是明月忠誠的朋友,當然還有同志、同人!”
為確認自己的判斷,魯南還特意將那期公號發給了于堅、向靜幾位我們推崇的詩人,進行求證。回饋都是正面的:明月的確寫得好,是一流的詩人。
明月的確熱愛詩歌。他熱愛詩歌的主要表現是熱愛詩人,比如熱愛魯南和我。熱愛我們其實還不那么典型。明月熱愛詩人主要而又典型的表現是熱愛女詩人。
在后來經過魯南親自選編、正式出版的明月的詩集《三個肉月亮》里,有一首題為《給一個女詩人》的詩,也許有必要照錄如下。
給一個女詩人
據說她從不放過
任何給男人看的機會
在各種場合各種圈子
給男人們看她的
正面側面和性感的反面
還有她聰慧的內心
據說她坐在無數男人懷里
也不熄滅手指間的香煙
那種抽煙的姿勢
像隨時會有爆炸被點燃
我要擔心的是這會
她小聲而羞怯地念出她的詩歌
用最纖細明亮的聲調
柔柔地
像從一口不見天日的
深井里冒出來的聲音
讓我看不清她
然后愛上她
這首詩在明月的詩里算不上最好的,但從中可以透露出明月的某些個人信息。我高度懷疑此詩是寫給白炣一的,或者是以白炣一的“性感”“聰慧”為靈感,指涉了所有明月欣賞、迷戀、向往和熱愛的女詩人。《給一個女詩人》中的女詩人是女詩人的代表、典型以及“文學化”。
白炣一和我和魯南都是老朋友,你們可能不知道,但向靜總歸聽說過吧?我這么說吧,如果向靜是當代詩歌圈里的第一代“詩歌女王”,白炣一便是第二代,第二代“詩歌女王”。所謂的詩歌女王自然是文學化、詩意化的說法,意思是以其特有的女性魅力為引力核心,在其周邊形成了一個詩人但不限于詩人的由各類文藝人士進出的圈層。類似的美談在世界文學史或者藝術史上并不罕見,但在我國卻比較難得。比如說在南都,就沒有詩歌女王,我們的小圈子是以魯南為核心的。純粹倒是非常純粹,但就是少了點什么。由于核心人物的性別特色,難免不爭強好勝,整天牛逼烘烘的。“我們”缺乏一點柔情似水,缺乏一點滋潤,缺乏一點如沐春風……這些就不去說它了。
說到白炣一,她和第一代的區別有兩點。一是所在地點不同,向靜一向都在深圳,而小白(我們都管白炣一叫“小白”)是北京土著。第二就是年齡,小白比向靜小了十幾歲,我和魯南認識她的時候才二十多歲。魯南一直有一個愿望,就是想讓小白移居南都,接手如夢令酒吧,這樣一來我們南都就也有詩歌女王了,也有了一個像向靜在深圳經營的極光酒吧那樣的“我們自己的地方”了。
小白當然不可能移居南都,就像向靜不可能把酒吧開到南都來。但她畢竟年輕些,生性好動,一有不爽就會坐飛機或者乘火車過來,找“我們”瘋玩兩天。然后,她就來了,還帶了一個閨蜜彭燕。后者不寫詩,但讀了大量詩歌。明月主動要求開車去機場接小白,這是他們(明月和白炣一)第一次見面。
那天是平安夜,明月已為小白、彭燕預訂了一家酒店。正往那家酒店疾馳,明月接到了魯南的電話,讓他把人直接拉到酒桌上去。小白和彭燕抗議,說一定要先去酒店。“女孩子嘛,總得收拾一下才能見人。”明月說,“難道我不是人嗎?”
“哎呀,我錯了錯了。”小白說,“我是說不收拾一下不能見大詩人。”明月自然沒有回答,“難道我不是詩人嗎?”更不可能說,“我不就是一個大詩人嗎?”顯然他沒有那樣的底氣。好在小白冰雪聰明,在不知明月是不是一個詩人,并在她看來八成不是一個詩人,也就是說有可能是一個詩人的情況下,立馬補上了可能得罪人的漏洞。小白繞回她前面的那句話,對明月說,“你不是人,簡直就是一仙人!我來南都這么多趟,從沒見過一個帥哥,盡是些歪瓜裂棗。”
這個段子是小白在飯桌上說的,自然沒有透露她的心機。魯南道,“難道我不帥嗎?老秦不帥嗎?老秦沒有明月帥嗎?”
“說真的,都算不上帥。”小白說,“你和老秦那叫魅力。但你們的魅力只對小姑娘有效,比如彭燕就崇拜老秦,要死要活地要跟我來,說二十五歲以前一定得見上……對我來說,帥就是一切!”
“我可不敢……”明月插話,“對我來說,炣一最有魅力了。”
“你說的這都叫什么呀,我有這么老嗎?”
“哈哈哈哈。”魯南大笑起來,幾乎噴飯。這是我唯一的一次見到明月笨嘴拙舌。當然他也不那么苕了。
小白、彭燕在南都盤桓了三天,無非是吃飯、喝酒、宵夜、洗腳按摩,對了,還去唱了一次KTV。第三天,小白心滿意足,人也玩得有點疲乏了,準備和彭燕返回北京。
明月主動請纓送小白她們去機場。小白對魯南說,“你們不能總是欺負明月啊,就因為他長得帥嗎?我們過來的時候你就沒有去機場,這接待規格在逐年下降呵。”
“啥都不用說了,我送!”魯南道,“老秦,明天你也去,沒事兒的都去,厚德載物,厚顏也一樣,小白是絕對能擔待得起的……”
“魯南,你罵我!”
“不不不,厚顏的意思是說你長得美……”當年“顏值”一詞還沒有被發明,否則的話魯南肯定會說,“厚顏就是顏值高的意思。”
總之兩人機鋒往來一番,“我們”中也只有魯南在和小白的比畫中勉強不會落在下風。
明月沒有說話。第二天默默地租了一輛七座的商務別克,先去酒店接小白、彭燕,之后沿途把魯南和我以及王峰、林元忠都拉上了。絕對是集體歡送,一幫人都興奮得不行。
經過一座立交橋時,王峰正勸說小白別走了,干脆去揚州玩一把得了。副駕上的魯南完全贊同,讓小白馬上改簽機票,他說,“揚州的灌湯包沒吃過吧?揚州的湯包耶,也只有在揚州湯包才正宗……”我們正等小白如何答復,沒想到明月一打方向盤,商務車已經到了另一條道上。
明月的動作完全沒有必要那么大,所帶來的震撼首先是物理的。當時我們還在立交橋上,大家一陣驚呼,感覺上那車直沖護欄就要開到外面去了。凌空的錯覺轉瞬即逝,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穩穩地行駛在通往揚州高速的匝道上了。真的就像坐過山車一樣,所有的人情緒都被調動起來了。
接下來是現實問題,大家有無去揚州的時間。魯南說他是《南都日報》的元老,沒有人有資格管他,在家老婆更不管。我早就辭了工作,在家專事寫作。王峰是這場鬧劇的發起者,無論如何他都得硬著頭皮跟著走了。明月更不必說,是“操盤手”,不由分說地扭轉了我們的前進方向,硬生生地把說笑變成了一個現實。大概只有林元忠算是被裹挾而去的。這會兒也沒有人問他的意見了。
但如果說被裹挾是一種心理感受,我想大家都有那么一點,包括魯南,包括我,甚至也包括王峰和小白她們。但又是被誰裹挾的呢?顯然是明月,只有他最愿意去揚州或者其他任何地方。
情緒居高不下。我開玩笑說,“我們可以就這么一直開下去,也不去揚州,隨便開到一個荒無人煙的所在,組成一個部落,從此繁衍生息。”
魯南說,“那敢情好。肯定是一個母系社會,小白就是咱們當之無愧的女王了!”
“她已經是一個女王了。”明月邊開車邊說,同時通過后視鏡看了大家一眼,“大家”自然也通過后視鏡看見了他興奮而又有些躲閃的眼神。
“現在她是詩歌女王。”魯南說,“到時候咱還需要詩歌嗎?那會兒咱不需要明喻也不需要暗喻,小白就是真正的女王,部落女王,有三妻六妾的。當然都是男妾,誰要跟她睡覺得打報告!”
“我的第一道懿旨,”小白回敬道,“就是把魯南給閹了!”
“閹了好。”魯南說,“老秦比我老,要閹你先閹他。但你不能除明月一個把所有的男的都閹了,二對一他就稱帝了。權力的秘密就是掌握稀有資源……”
“我不僅要把你閹了,還要縫上你的嘴!”
上面這段大概是此次意外之行的最高潮。等真的進入揚州天已經黑了。我們到了一個地方,似乎是城鄉接合部。魯南在揚州也有很多朋友,但他不想自找麻煩,如果揚州的詩人都嘯聚而來那就沒完沒了了。
正因為是意外,所以隱蔽性極強,廣而告知那就浪費了。某種秘密甚至是偷來的愉悅始終伴隨著我們,隨著夜色的降臨體會更加強烈。一輛車一個“部落”,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嵌入揚州地界,再怎么無聊也勝過大張旗鼓地呼朋喚友不是?后者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已毫無新意。
于是我們就在這城鄉接合部兜了幾圈,找一個有正宗揚州湯包的飯店。找到后,吃了,也喝了。湯包的味道也就那樣,也有可能是我們沒有找對地方。
興奮勁兒已經過去,大家都有一點疲憊。或者說,在一路而來的那種強度的興奮比較之下,此刻我們顯得有點寞落。人生地不熟,加上長途奔襲,前面的調門起得太高,我們的期望值也太高,這些都是原因。我們經過的路段甚至都沒有什么路燈,或者路燈不亮,樓房老舊,路面也起伏不平。“揚州真不如南都,名不副實。”小白說,這是她的結論。
而且,她是要求先住店的,收拾一下再找地方吃飯。但在揚州的馬路上轉了幾條街,好幾家酒店小白都親自進去看過了,一概不合她的心意,我們這才先找地方吃飯的。
飯后,繼續找酒店,仍然沒有小白看上的。這時路邊出現了一家酒吧,魯南就像老貓聞見了魚腥,讓明月靠邊停車,說進去看一眼。小白自然不愿意,可到了這會兒也只能“入鄉隨俗”了。
就這樣一干人進了這家看似別無選擇的酒吧——這條街的前前后后都沒有酒吧,這個區域的幾條街上也都沒有酒吧。好在里面生意蕭條,沒有別的客人,我們沿木制樓梯上到被隔出的上面一層,黑咕隆咚的。店家點起桌面上的蠟燭,光焰射出,映亮了一幫人紅艷艷的臉龐。
我們就像來到了一個洞穴之中。這也不錯,某種思古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似乎可以接上來的路上那個有關部落的話題了。但是沒有。坐下后,默默地平定了一番紊亂的氣息,魯南開口要了兩打啤酒。幾口啤酒下去他竟然聊起了詩歌和文學。
魯南聊得極為認真。當然了,主要是他和小白在聊。他們之間甚至也沒有了機鋒往來,的的確確是在正兒八經地討論問題。聊到一個關鍵點上,如果出現相持不下,魯南或者小白便會轉向我,詢問我對某一問題的看法。即使他倆的觀點一致時,說到高興處也會看我。兩人來往穿梭的目光劃出了一塊區域,其他人是被隔絕在外的。
彭燕不說了,她原本就是一個不愛表現隨人的女孩,旁聽的過程中始終在笑,略顯機械地點頭,意思是她聽見了。而且彭燕的身體后靠,那張不無青春的面孔并不處在燭光的映照里。林元忠早就在折過去的沙發上躺平了,陰影里傳出他時有時無并不過分的鼾聲。王峰的辦法則是敬酒,不時舉杯敬小白、敬魯南、敬我。并且他敬酒的時機恰到好處,卡在魯南或者小白說累了,或者他們得出了基本一致的結論,即將轉入另一問題之際。王峰的敬酒就像在給討論加上了標點符號,小白和魯南于是額外向他多看了兩眼。奇怪的是,喜歡說話以健談著稱的明月此刻卻毫無聲息。
我一開始也沒有注意到。直到樂聲響起,有人低聲吟唱我也沒有聯想到明月,還以為是由吧臺操控的背景音樂呢。魯南和小白隨著那樂聲聊得更加滋潤,話題也更加深入。
既有標點符號,又有音樂保駕護航,加上燭光令人思想集中,洞穴效應使人飄飄然然,這場關于詩歌和文學的討論質量之高可說是前所未有。我也逐漸被吸引了,不禁陶醉其中。
后來是因為啤酒尿,下去找廁所,站在木樓梯上我看見了樓下的明月。他坐在一把靠背椅上,懷抱一把吉他撥弄著。低頭且抬頭,目光和我相遇,又低下了頭,兀自吟唱不已,乃至于綿綿不絕……
這是我第一次聽明月彈琴,聽他唱歌。雖然,他在這方面的名聲和閱歷大家早就知道。此刻想起來,來往這么久我們竟從沒有要求他彈唱一個,估計明月是憋壞了。他甚至連個謙虛的機會都沒有,比如說,“我唱不好。”或者說,“我已經很多年沒有摸過琴了。”而現在他不請自彈,顯然是因為小白,這他媽的不就是向小白獻上一曲嗎?雖說小白并不知曉——從她所在的位置看不見明月。我覺得明月真的太天真了,好浪漫呀,就像一個大學生在心儀的女生宿舍樓下彈琴唱歌,就有那么浪漫,就有那么愚蠢。
沒敢多看明月,更沒有和他打招呼,去完廁所我回到二樓,在原來的座位上坐下。討論仍在繼續,我卻有點分心。從我所在的地方越過身后的欄桿,可以看見下面的明月。他仍然彈撥低吟不止,并且一次也沒有朝上面看。除了我,并沒有人發現明月不在了……
后來,我再一次被魯南、小白的討論所吸引,忘記了樓下的明月,可那樂聲始終是存在的。
正是在這里,我產生了某種幻覺,因為這時明月已經上樓來了,就坐在我們中間,燭光明白無誤地映照著他那張可說是英俊有加的面孔,可,仍然有人在彈唱。
不可能吧?當時我回頭看了一眼樓下,明月坐過的那把椅子上已經沒有明月了,也沒有其他人。那把椅子上放著一把吉他,感覺上是那吉他自己發出了聲音。我看明月,再看樓下的椅子和上面的吉他,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樂聲和吟唱終于停止了。魯南和小白的討論也到此結束。
這件事今天我是第一次說。無論當時還是后來返程,我都沒有對魯南、小白他們說起過。因為實在詭異,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
那次揚州之行也有成果,彭燕成了我的女朋友。現在,她來南都都是一個人來了,不必跟隨小白。魯南自持,彭燕獨自前來他一般不出面,林元忠之類的也不見蹤影。王峰這時已研究生畢業,去了北京,據說混進了影視圈,成為某著名導演的文學顧問。八成離開了南都也就離開了詩歌和文學(純文學)。
只有明月,一如既往地前來招呼、陪伴,充當我們的電燈泡。他接送彭燕,安排住酒店,陪著喝酒、聊天并且買單。我對自己說,他這么做實際上是為了小白,招待小白的閨蜜那還不就等于招待小白嗎?
我把責任推給小白,接受起明月的安排來就輕松了很多。我也的確需要明月這么做,一來,我的接待能力有限,二來,我和彭燕仍處在某種“探索”階段。我仍然沒有最后拿定主意。說實話,彭燕給我的感覺和齊齊完全不一樣,這是一個能做老婆的人。但我真的想結婚嗎?說到結婚,這婚又不是沒有結過。
于是便開始了眾多的三人行。三個人一起游覽郊外的風景區,訪名勝,坐索道;三個人一起走進市中心的商業區,逛商場或者打保齡球。夜市一條街上通宵營業的小飯館里更不用說,明月陪著我們干熬,我滔滔不絕,明月反倒緘默。但他并沒有喪失一個節目主持人的本能,當我說不下去的時候,明月總能咕嚕咕嚕地冒出一堆話,既打了圓場又開啟了新的話題。
記得一次深更半夜,在一家燒雞公,已是凌晨四點過了,店里已經沒有其他客人。那鍋反復涮過煮得爛七八糟的燒雞公也已冷卻,明月招呼店家再次點上火,火鍋再次沸騰的時候關在屋外鐵籠子里的還活著的公雞竟然喔喔喔地啼叫起來。此情此景真是讓人百感交集、一片虛無。記得當時我說,“這個世界是顛倒的,完全是顛倒的,一切都是顛倒的,顛倒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彭燕就更加茫然了。明月接上話茬,一通解釋,并聯系到眼前的燒雞公以及外面的大公雞,可能還聯系了我和彭燕的現實處境,居然被他解釋通了。
明月解釋的具體路徑和邏輯,我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我說,“明月你說得太好了、太對了!就是這么回事,難道不是這么回事嗎?”
“不不不,”明月道,“是你說得太好了。這個世界是顛倒的,完全就是一句詩啊!但同時,又是真理。真正的真理一定是包含在不朽的詩歌里的。彭燕,你得記下來,一定得記下來,以后碰見不順心的事多念幾遍:這個世界是顛倒的,這個世界是顛倒的,這個世界是顛倒的。我包你的世界觀還有人生觀會改變,三觀都會改變……”阿彌陀佛,明月的這些話我還記得。
所以說,明月的貢獻不僅是買單、免于冷場,他的“陪功”了得。能陪你一直坐下去,直到東方發白,化腐朽為神奇。
當彭燕成了我正式的未婚妻后,我始終在想一個問題:是應該感謝明月呢,還是應該詛咒此人?
一次深圳有一個詩歌活動,我叫上了彭燕,因為她長這么大還沒有見過大海呢。明月聞訊,也要求陪同前往。這又不是在南都,我們并不需要他陪,況且我和彭燕的關系已經越過了某個關節點,明月的陪伴已無意義。可明月執意要去,并表示三人的食宿機票他來安排。我說活動方已經給我們安排了,明月說“那我出自己的費用,絕不會給你們添麻煩。”又說,“反正最近我得去深圳一趟,就算我們在深圳街頭偶遇,他鄉遇故知豈不快活?”如此一來我不好再說什么了。
我去深圳是詩歌活動,彭燕是為看大海,那么明月呢?后來我恍然大悟,他是為了見向靜,也就是向姐。向姐就是他的大海呀!
明月深知我和向姐的關系,也知道我去深圳實際上就是為和向姐等老朋友相聚,參加活動只是一個借口。沒有詩歌活動,我甚至沒有前往深圳的費用,而明月沒有我,也不可能受到作為向姐詩友的向姐的接待。大致就是這么一種邏輯關系。
半空之中,明月興奮不已,一直在嘮叨他多次前往深圳的經歷。
極光酒吧他每次都去,有兩次還遠遠地看見了向姐的身影。正想過去打個招呼,沒想到向姐不見了,就像是故意躲著他一樣。“你說向靜是不是故意躲我?也他媽的太蹊蹺了,我眼瞅著她去了洗手間,就在外面等她出來,等了快一個小時也不見人出來,我只好進去了,洗手間里根本就沒有人!極光的洗手間是不是有后門……”
這完全是一種粉絲心理。我心里想,去深圳見向姐,帶上她的一個鐵桿粉絲也不錯呀,況且這粉絲非同一般,人品出眾,也很了解詩歌,或者說了解詩歌圈。拿得出手的。估計向姐一定會感到意外之喜,會很開心的。
我說,“向姐可不是小白,氣場大多了,她比小白大了有一輪還不止……”
“這樣的女性不怕老,”明月說,“越老越美。要說白炣一比向姐差了點什么,就是太年輕了。”
“OK,OK。”我說。
果然,我只花了一個晚上參加了活動的詩歌朗誦環節,花了一個半天陪彭燕去了一趟海邊,余下的時間都泡在極光酒吧里了。向姐自然出現了,深圳其他的朋友也聞訊而來。向姐也有一個圈子,只不過她的圈子比南都的圈子更龐大,人員也更雜。
我的右手坐著彭燕,左手坐著明月,感覺上就像南都方面的代表團。明月終于如愿以償,向姐和他近在咫尺,隔著一張半米寬的桌子,把酒言歡。深圳人習慣于手握一支500ml的啤酒瓶,說話時不停地瓶頸相碰。不說話,為了表示我們是一起喝酒的哥們兒,自己喝以前也會用手中的瓶子碰一下對面或者左右人的啤酒瓶。這個動作極好模仿,有很強的傳染性,明月瞬間就學會了,瓶子碰得比主人還要來勁,我的一側不斷發出叮叮脆響。
向姐不愧是向姐,情商絕對。論冰雪聰明向姐不如小白,但就待人接物的周全、誠懇而言向姐顯然更勝一籌。她尤其照顧第一次見面的明月,說話時不僅目視對方,還問了他很多問題。比如有沒有孩子?寫不寫詩?干什么工作?這些問題連我和魯南都沒有問過,大概覺得太日常瑣碎了,不免庸俗,此刻向姐問起來我才覺得十分必要。
明月說他有一個女兒,由孩子他媽照顧。關于寫不寫詩,明月回答得很含糊,他說,“有向姐寫就可以了,我主要是閱讀,讀向姐的作品……”
至于工作,明月說他在南都市地震局上班,由于不思進取,資格也比較老,所以沒有人管他。這就解釋了明月為何有大把的時間和我們泡在一起。但有一點卻令我更加疑惑不解,明月也就是個一般的公務員,平時他的開銷來自哪里?他可是圈子里的買單王呀……
那天明月喝了無數啤酒,不免酒后吐真言,后來就有點借酒撒瘋了。也不是借酒……十點以后,昏暗不明的極光吧里,出現了兩個白衣少女,手上托著一個盒子之類的東西,來回轉悠了幾次。
“她們干嗎?”明月問。
“賣東西。”一個深圳的哥們兒回答。
“賣什么?”
“煙,很貴,五十塊錢一支。”
向姐起身,欲請白衣少女離開,明月卻拼命招手,非讓她們過來不可。我終于看清了那木頭盒子,做工極為考究,里面整齊地排滿了香煙;不知何處射來的光線照射下,那香煙就像子彈排在子彈匣里似的,放射出毫光。明月道,“給在座的每人上一支……”說著便去掏錢包。向姐比他更快,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張一百元,塞給少女之一。她取了一支煙遞給明月,又一推對方說,“不用找了。”動作十分連貫。看來這樣的事向姐干過不止一兩回了。
向姐的反應證明了我的猜想,但真正證明那煙非同一般的卻是明月吸食后的狀態,他突然開始攻擊我。
“老秦,唉,怎么說呢,這人太不好玩了。”明月邊抽邊說,“太正兒八經了,啥也不會,只會寫個破詩!”
“你們不是經常一塊兒玩嗎?”
“我們是經常在一塊兒玩,但不帶他玩。他就是來了也不參加,那不是添堵惡心人嗎?”
“說說看,你們平時都玩什么?”向姐試圖把話岔開。
“什么都玩,踢球啦,打斯諾克啦,落袋也打。我們還開卡丁車、打保齡球、打壁球、騎馬、飆歌、打游戲、去洗頭房捏腳。秦也適啥都不會,啥都不玩!”秦也適是我的名字。
“呵呵,你們的業余生活還挺豐富的嘛。”向姐說。
我說,“是挺豐富。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么多項目……”
“你就別裝了!”明月突然瞪著我說,“哪次沒喊你?后來都懶得喊你了……寫幾首破詩你就覺得了不起了嗎?你能有向姐寫得好嗎?向姐還自己開酒吧呢,你、你、你整個兒就是不勞而獲……”
越說越不像話,越說越不像明月。開始我還是很生氣,但轉念一想也就想通了。的確有這么一號人,在“外人”面前大貶朋友,玩笑會開得很過分,我遇到也不止一兩個了。他們的潛臺詞不過是:你們把秦也適當個人物,當回事,可我跟他太熟了,這家伙的狐貍尾巴都攥在我手上呢……再說明月和向姐也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不拿我開涮明月又能聊什么?
這么想了一番后我就鎮定下來,笑臉相迎明月的唾沫橫飛。但向姐很尷尬,我畢竟是她多年的老朋友了,在她看來我和她才是“自己人”,突然冒出來的明月不過是初次見面。如果說內外有別,明月自然是“外人”了。
向姐的臉色越發不好看,想起身走開,又怕我招架不住明月的誹謗,只有拿眼睛死死地盯著明月。向姐的那雙眼睛一向有名,大而深不說,即使上了歲數,向姐的眼皮也不見絲毫的耷拉。這么說吧,向姐的眼睛就像是豎著長的,有如二郎神的第三只眼,向姐卻有兩只。坊間流傳一種說法,向姐的眼睛就像是精神病人的眼睛……總之,這雙眼睛不僅美麗,而且具有極強的殺傷力,無論是在愛或者恨的場合。此刻這樣的一雙眼睛就看著明月,同時向姐說道,“你不可以這么說老秦!”
明月愣了一下,然后哭了起來。
“老秦,我愛你!”他抽抽搭搭地說,“我、我也愛向姐,你們就像是我的父母,你是我爹,你就是我媽。我媽好啊,一輩子伺候我爹,伺候我們兄弟兩個……我爹你算個什么東西!整天正兒八經的,還真以為你是祖國的棟梁了啊?干嗎不放松一點,不說句人話?我怎么啦,不就是沒在你指明的康莊大道上走嗎?啊呸!你犯得著跟我較勁嗎?有一個兒子隨了你還不行啊?老子就這么過一輩子,有音樂、有詩歌,有酒、有女人,你這輩子估摸著只有我媽一個女的吧……”
在場的人都聽出來了,明月并不是罵我,是在罵他老爸。借酒撒瘋這回撒得遠了。也不是借酒,不是借那支煙,而是借我秦也適,罵他親生父親。關于明月的家庭和出身我基本一無所知,所以最終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當然了,也可能是在向姐那雙大眼的逼視下,明月心慌了,此舉不過是轉移目標。
我去北京會彭燕,這一回,明月就沒有理由跟隨前往了。
但在北京,我還是見到了他,就像明月說的,我們他鄉遇故舊了。
不能完全肯定明月是沖我去的北京,八成他是沖小白來的,總之看見此人我的確感受到了某種異地見老友的意外之喜。明月說,“我來北京已經蕩了一個星期,專門守你來著。”這當然是開玩笑。隨后他開始聯系小白,可惜小白去了外地。明月不罷休,打了一圈電話,最后把從南都過去“僑居”北京的幾位都叫上了,包括久未謀面的齊齊,以及王峰。明月組了一個僑居或者旅居北京的南都人的場子。
一幫人到齊,王峰抬頭一看,發現我住的是一家很便宜的快捷酒店。他似笑非笑(當然還是笑)眨巴著眼睛對我說,“師傅,你住的地方也太那個點了吧?”
王峰什么時候沖我叫過“師傅”?我什么時候有過他這么一個徒弟?在南都的時候,他和魯南走得比較近,和我大有敬而遠之的意思。因此我非常迷惑。大約十分鐘后王峰走過來說,“師傅,這兩年我混得還行,一直沒有機會感謝您的栽培,這回擅自做主,在喜來登酒店給師傅訂了一個房間,也算是盡一份孝心。請師傅、師母一定笑納!”
我和彭燕自然拒絕,但架不住一幫人起哄,最后只好搬去了五星級的喜來登。一路上包括入住后,我始終在想:王峰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喜來登的客房于是便成了我和彭燕的“新房”。飯后大家開始鬧新房(晚飯比較簡單,因為重頭戲在后面)。當然是王峰主導,明月積極配合。王峰說,“明月可不是現成的婚禮主持人嗎?”在王峰導演、明月的主持下,我和彭燕脫鞋上了席夢思大床,當然沒有脫衣服。那床寬大無比,而且非常柔軟,猶如波浪起伏的海面。王峰又跑過去調節房間里的燈光,關掉幾盞燈,打開了另幾盞,之后拿出一個數碼相機,對著我和彭燕狂拍不已。
齊齊竟然也帶了一個相機,這時也舉起來,和王峰并肩而立。兩部相機的閃光燈嘩嘩啦啦閃個不停。
“還缺點什么。”王峰說,之后用眼睛四處尋覓。最后他說,“有了!”跑過去,打開電冰箱,取出一只易拉罐,也不知道是啤酒還是可樂——這已經不重要了。王峰拉開易拉罐,喝了一口,放回冰箱,帶著被拉掉的拉環就過來了。王峰把拉環交給我,說,“權當這就是戒指吧,你得向師母求婚啊!”說完他再次跑回原來的位置,和齊齊并排站在一起,雙雙舉起照相機。于是我便坐在晃蕩不已的酒店大床上表演了求婚,彭燕則表演了接受我的求婚。易拉罐拉環終于套在她左手的中指上了。
大家快樂得不行,我總覺得這種游戲太幼稚了。而且我一直納悶,王峰到底想干什么?回到南都后不久,北京方面傳來消息,王峰和齊齊談戀愛了。
原來如此!
想必當年對齊齊有所心動的不只是我,王峰也瞄上了齊齊。后來他倆一前一后去了北京,由于北京太大,也沒有任何理由,兩人始終沒有再見過。這次我來北京,明月積極張羅,不禁給王峰創造了機會。認師傅、請我住喜來登,王峰不過是想亂中取事……這哥們兒太賊了!
那么齊齊呢?是否因為受到了某種刺激才答應王峰的?面對自己的前男友(明月)和前“曖昧對象”(我),而且,后者已經有女朋友,馬上就要結婚了。
那天除了蒙在鼓里的彭燕外,其他幾個人的關系都頗為復雜,而在具有復雜關系的人中間,比較光明磊落的人大概就是明月了。光明磊落也就是于事無心,或者說就是無心,因此他的表現并沒有給我留下深刻印象。能讓我們記住的難道不都是一些不堪、可笑、刺激或者可怕的事嗎……
對齊齊和王峰談戀愛,明月也沒有任何特殊反應,似乎還挺高興。為王峰高興也為前女友高興。“南都去北京的孤男寡女,終于可以互相做個伴了。”這是明月的原話。這真是一個光明磊落、無心乃至于無情的人啊。
后來(大約一年以后),王峰和齊齊分手了,齊齊似乎受到了很大的傷害。從王峰在北京購置的房子里搬走的時候,齊齊將地板全都撬走了,因為地板是齊齊花錢鋪的。兩人鬧得很厲害。明月前往北京為二人說和,使事態沒有進一步惡化下去。這就不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問題了,按魯南的話說,明月是吃飽了撐的,整個兒就是一傻逼。我表示附議。
彭燕和我領證了。她辭了在北京的工作,搬來南都,從此和我生活戰斗在一起。我成了一位已婚人士。
我們另租了一處房子住,原先的“老宅”正式成了我的工作室,就是那套床墊直接放在地板上的房子。彭燕過來要幫我收拾,換點家具什么的,為此我們第一次吵了架,從此以后她便不再過問我工作室的事了。工作室便成了我的一塊“私人領地”。
我雖然窮,但也有我的奢侈,就是不能在家里寫作。以前和前妻在一起的時候也一樣,父母留給我兩套房子,后來離婚了,其中的一套便給了我前妻。二婚的時候我沒有兩套房子,只能再租一個地方安家。從老婆身邊起床,看著或聽見她在房子里走來走去,我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些就不去說它了。但我的確又是個居家的男人,每天早出晚歸,下午六點半最多七點必然到家,就像從單位下班一樣。屆時,彭燕已經做了一桌菜,懷抱歡歡(她來南都后我們領養的小狗),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我。燈光明亮,屋子里一塵不染,飄蕩著些微炒菜余留的油煙氣味(還沒有完全散去)。這一切都讓我的感覺良好。
大概就是從這時起,我不怎么和魯南、明月他們聚了。魯南還見得多一些,畢竟他也寫作,在一些有關的活動中總能見到。和明月則很少碰面,倒是不時有他的消息,所以也沒有覺得特別疏遠,只是直接的“見證”少了。
聽說他在藝大(南都藝術大學)兼職代課,講授電影寫作,也就是寫劇本。我真不知道他在這方面還有研究,但也不奇怪,明月就是一個文藝青年,有關文學藝術的一切、方方面面他都來者不拒。音樂、詩歌、文學、電影,現在是電影寫作,再加上他當電臺節目主持人時鍛煉出來的口才,我覺得明月是完全可以勝任的。這也讓我想起另一個問題,就是明月的收入。經那次在深圳向姐提醒,我開始擔心起這個買單王的日常開銷。看來他除了本職工作,這些年一直都在兼職(干音樂節目DJ亦是兼職),多了一份兼職在他也是順理成章的。
明月總是給我們這樣的印象,兼職就是他的本職,而他真正的本職卻不足掛齒。自從認識明月,我就覺得他是音樂臺的DJ,如果誰說他在地震局上班,一時半會兒我肯定反應不過來。而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明月是藝大的老師,教授電影,只有我們這些“老人”知道他其實是電臺的音樂節目DJ。他現在還在電臺干嗎?沒有人知道,因為我們從來不聽收音機。也許五六年前,明月開始和我們混的時候,已經不在電臺干了。
我能想象出明月對他的學生特別好,就像哥們兒一樣,經常請窮學生吃飯,然后趁機灌輸一些有關文學詩歌或者音樂方面的觀念、信息。當然他也會聊電影,不免天花亂墜,從高深的理論到名導大師的生活軼事。當年,他就是這么和我們聊音樂的。我和魯南,包括圈子里的王峰之流,自然不吃明月這一套。但土牛木馬的藝大學生就難說了,不說如聞天籟,至少也接受了一把難得的啟蒙。一次魯南不無興奮地告訴我,明月在他的課堂上經常會聊詩歌,“主要是聊我和你的詩。”他說。
“哦,哦……”
也許是因為我尚未脫貧吧,還是更愿意談談明月的收入。我說,“明月兼職是多了一些進項,但也備不住這么請啊。”
魯南說,“一來我們這邊的聚會少了,明月需要買單的場合少了,就結余下來。二來,窮學生嘛,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里就解決了,花不了多少錢。”他還說,“這就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過了一會兒,魯南的語調轉而神秘,對我附耳低言道,“他那魚塘里的美人魚不要太多……”
魯南的意思是,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明月的目的也不是啟蒙,“播撒革命火種”,而是為了找女朋友。果不其然,后來就傳出了明月談戀愛的消息。
齊齊以后,這是明月第二次高調宣布自己的戀情——不高調也不會傳到我這兒。據說小瞿是雙性戀,明月發誓要憑他的一己之力把對方掰直。
聽聞后我很不以為然。師生戀已經夠出格的了,現在還來了個雙性、掰直什么的。我覺得明月越來越不長進了,和那幫小孩有什么好玩的呀,他以為他才十八歲?趕什么時髦啊!
我的反應傳到了明月的耳朵里,有好事者又帶話給我,說,“明月也說你了。”
“他說我什么?”
“明月說,秦也適不知人間疾苦。他的問題是解決了,可我們呢?當年老秦和我們玩,就是他的求偶問題沒解決。我們不一樣,就算問題解決了,也會永遠玩下去,玩到老,玩到死!”
能說出這種話來的人輕浮到了什么程度?因此不再見面我也不覺得有什么遺憾。
再后來,明月和小瞿分手了,也沒聽說明月有多大的痛苦。他又說了,“人本來就是雙性的嘛,只能說明我扳岔道沒有扳成功,拯救失敗。并不是你們認為的失戀。”
這樣的人還有什么可說的?我覺得明月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了。也許他本來就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也不是完全見不到明月。偶爾,也會有小白這種“級別”的外地朋友來南都,大家不免歡聚一堂。從他們的角度看,南都還是以前的南都,仍然比別的城市好玩。殊不知,我們純粹是因為他們來了才聚在一起的,如果他們不來,一年半載也見不上一面。
氣氛大不如前。這么說不涉及規模,也不涉及娛樂項目。規模甚至比以前更大了——明月經常會帶幾個他挑選出來的學生,說是過來見見世面;而項目只會比以前更多。當年在深圳明月對向姐說起的那些項目我已經聞所未聞,現在又加上了打桌游、密室游戲、彩彈射擊什么的,我更是如墜云里霧中。我說氣氛大不如前主要還是指明月和魯南的狀態。以前,這個圈子是以魯南為核心的,我在一旁輔佐之。現在圈子的核心仍然是魯南,明月從旁輔佐。以前,我們的圈子主要還是談詩歌文學,男女是附帶話題,而現在基本上沒有人聊文學,話題一轉就奔下半身去了。
還有一點,男女之事以前雖然談得不多,但大家都具有實干精神。現在是相反的,魯南和明月只圖嘴巴上過癮,“實事”則很難說了。比如明月和小瞿的緋聞,我總覺得這里面有華而不實的成分。
如夢令酒吧里,這兩個家伙并排而坐,面對來人(外地朋友),臉上的笑容曖昧之極。
“最近怎么樣啊?”來人問。
“什么怎么樣,”魯南答,“你指哪方面?”
“還能是哪方面?寫作不用說了,你現在已經是大師。業余生活,業余生活那方面怎么樣?”
對方也是個察言觀色的角色,知道魯南的興奮點所在,所以故意把話題往特定的方向引,無須明說。魯南早在那兒等著了,也不正面回答,看了一眼邊上的明月,問道,“我們現在那方面怎么樣?”
“怎么說呢,”明月略加沉吟,然后說道,“我們,我們現在整個兒就是一婦女用品。”
如果不是我親耳所聞,真不敢相信明月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真他媽的太輕浮了、太無恥了!雖然他也算是我的老朋友,這么說不過是想幽默一下,但我還是覺得非常丟人。
自然引發了一陣爆笑,來客或者貴賓笑了,明月和魯南笑了,所有在場的人都笑了,連我也笑了。不笑都不行。不笑大家又能作何反應?魯南和明月深知這一點,在大家笑得不能自已的時候,我注意到這對活寶還交換了一個眼神。
顯然,他倆是排練好的。或者,沒有任何排練,但彼此的默契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來客明明問的是魯南,魯南卻讓明月回答。明明問的是魯南的個人生活,卻被魯南偷換成了“我們”(他和明月)。明明問的是生活,明月卻直奔主題,一下子就挑明說到底了(無法再說),他們是“婦女用品”……
笑完之后,兩個家伙更加興奮,一唱一和又說了很多。我難以再待下去,借口彭燕為我守門,站起身來告辭。魯南挽留,他說,“我們誰沒個老婆,我還有兩個兒子呢,一大家子……”明月道,“我沒有老婆,但也有人,勝似老婆,我也有個女兒……”
環顧四周,我發現如夢令里的陳設以及桌子、沙發都沒有任何變化,但吧臺上不知何時放上了一只大號的招財貓。天花板上垂落下大概是婚禮或者公司拓展聚會時留下來的彩帶片段。樓板上傳出嚓嚓的腳步聲,嗡嗡的舞曲音響聲順著樓梯一路滾落……如夢令的二樓如今已開放給人跳交誼舞了。
“我建議你們以后換個地方。”這是那天我在如夢令說的最后一句話,之后就堅決地離開了。
身后,我聽見明月大喊,“來來來,我們玩一把殺人!”
還有一次見明月,并非是聚會,也不是晚上。大白天,中午時分,我陪彭燕去德吉廣場購物,在大廈里找了一家茶餐廳吃飯,忽然就看見了明月。除了明月還有他女兒,甚至還有明月的前妻。這一次我大有收獲,將明月一家都看全了。
明月是這么介紹的,“噢,這是我女兒,這是孩子她媽。”
孩子她媽身穿職業女裝,長相相當標致,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如果不是滿臉嚴肅,我又會覺得她和明月是天生的一對,甚至比當年齊齊和明月站在一起還要般配。問題就出在她的嚴肅或者“一身正氣”上,不茍言笑,訓練有素(我形容不好),十分禮貌而淡淡地和我們打了一個招呼。反觀明月,則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文學青年的裝扮,從桌邊站起時那只斜挎著的帆布大包遮著屁股,甚至垂落到了大腿上。他們就像兩個世界里的人,難怪明月會和孩子她媽離婚呢。
當時他們已吃好了,明月前妻站起來正準備離開。和我們打完招呼她立刻就走了。臨走叮囑明月,她三小時以內過來接人,讓明月監督女兒把作業做完,之后,“才能讓她瘋”。桌子上攤著女兒的課本和作業本,小女孩咬著寫字筆筆桿,頭也不抬地和她媽媽拜拜了。
“今天輪到我……”明月含糊不清地說,然后就讓女兒叫伯伯、姐姐。伯伯自然是我,姐姐是彭燕,他讓女兒這么差了輩分地叫是故意的。可惜小女孩體會不到明月的幽默,十分順從也可以說是十分應付地頭也不抬地就叫了“伯伯、姐姐”。
我們在那張桌子的桌邊坐了一會兒,說了幾句“你女兒真是太可愛了”之類的話。明月把話岔開,想聊點別的,但馬上意識到,只要有他女兒在場,后者必然是話題中心。他也不勉強了。
但他也沒有督促女兒做作業,索性和她說起段子來(表演給我們看?)。
明月對女兒說,“爸爸問你,主持人是怎么死的?”
女兒想都沒想回答道,“苕死的!”說完嘎嘎嘎地笑開了。
明月跟著開懷大笑,完了問女兒,“不苕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也會死,但不會苕死,嘎嘎嘎嘎。”
顯然這個笑話父女倆說過不止一次,已成了一個固定的節目,成了經典或典故。那天我真心覺得明月太有幽默感了,因為他就是電臺節目的主持人,而且非常苕。能把自己編排進去并加以嘲諷著實令人刮目相看。
這時女兒倒果為因,問她爸爸道,“苕死的是什么人?”
“主持人。”明月回答。
“嘎嘎嘎嘎。”女兒笑得幾乎抽筋,剛剛收住又問,“苕不死的是什么人?”
“苕不死的就不是主持人。”
“那就不對了老爸,”女兒說,“主持人是苕死的,怎么又苕不死呢?”
明月明顯愣住了,他說,“趕緊做作業,做不完我看你怎么向你媽交代!”
“你就是回答不上來!”
我和彭燕去了另一桌,點餐吃飯。吃到半途彭燕突然說,“小女孩把她爸給騙了,明月說的并沒有邏輯上的錯誤。苕不死的就不是主持人,他并沒有說主持人是苕不死的……”
原來,她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實際上我也一直在琢磨。
我們吃完結賬,單居然又讓明月給買了。他將我們送出茶餐廳,我和彭燕想要告訴他,實際上他沒有犯邏輯錯誤,可明月不容我們插話,又苕開了,“我女兒學習成績好,從來都是全年級第一……”
“那不太好了,但……”
“廢了!廢了!只曉得讀書。你們算是看見了,一個笑話也要刨根問底,死摳邏輯,把我都給繞昏了,犯得著嗎?不就是個笑話嗎……”
如果你不認識明月,肯定認為他是在作秀。這年頭的父母,誰不巴望自己的孩子成績好呀,有鉆研精神。就此而論,明月的確不是一般人。“唉,隨他媽,沒治了!”
“你前妻干什么工作?”
“中學老師,最近還兼了他們學校的教導處主任,太可怕了!這種人太可怕……”
這是我唯一一次接觸到明月的家人。什么,前妻不算?我認為他們畢竟有一個聰明可愛的女兒,并且由于她的原因,離婚后兩人經常見面。無論如何前妻也算是明月的背景吧?至于明月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我們就不得而知了。
《三個肉月亮》的選編已接近尾聲,魯南決定親自寫一篇序言,全面介紹明月和他不朽的詩歌。為此魯南走訪了明月文學以外的朋友(比如做音樂的),以及他的中小學乃至大學同學,這些人自然更了解明月的底細。
怎么說呢,明月絕對是他們家的一個異類,甚至是逆子,從小和他父親打到大。這些就不去說它了。看看他們家里人的職業和社會身份,你就知道明月有多叛逆、多不容易了。
前妻我們已經知道,是某重點中學的教導主任。父親是一家科研所的離休所長,科學家。母親是離休政工干部。被明月呵護長大的弟弟已成長為一家中外合資企業的高管。總而言之都是正經人,都是“祖國的棟梁”。明月真不像是這樣的家庭出來的人,或者,恰恰是這樣的家庭出來的人——我說不好。最后明月跳樓身亡,在魯南這樣的人看來怎么說也是某種壯舉(自忖做不到),而在明月家人那里甚至都不是背叛或者決裂(這早已是事實),而是完全沒有必要多余的平白無故的羞辱……
“好在版權不在他們手上。”魯南不無僥幸地說,“原生家庭就不說了,他的前妻也只是前妻,涉及不到這方面的問題。”
“嗯嗯。”
“我們只需說服他女兒。”魯南道,“年輕人畢竟不同于老一代,不應該那么保守,會因為她爸爸是一個偉大的詩人而感到驕傲的。”
“可惜,”我說,“明月家的人沒讀過明月的詩,就是讀了可能也讀不懂,不了解他在這件事上取得的成就。也不了解明月對他們的感情。”后一句話我是針對那首叫《愿景》的詩說的。
這首詩不比《女詩人》,完全是一流的,代表了明月作為一個大詩人的水準。我在想,寫出這樣的詩來的人死了,我們只會感到深深的悲哀,而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只會無比地惋惜,完全徹底地原諒……
我死了以后
爸爸媽媽活在過去之中
仿佛在一道高高的圍墻里
生下弟弟和我
辛苦操勞,時有歡樂
那條叫作藍旗街的街道
依然濃蔭密布
煤氣站、糧油店、煙酒雜貨
擠在有些歪斜的路邊
我死以后的一個下午
弟弟被人打破了頭
逃進南都理學院的操場
大喊我的名字,面朝奔涌的人流
他高三時認識張萱后
戀愛六年卻分手
經歷各自婚姻曲折
最后終于生活在一起
在旁邊,我把這一切看得異常清晰
好像發生過很多遍的事情
我希望死了以后
仍然可以記住
嬰兒般初降的幼小清晨
陽光熱烈地閃耀
《愿景》寫于明月跳樓前十年。明月看見了他的出生,也看見了自己死后。生死合成在一個同一的景觀里,可謂雖死猶生或者雖生猶死。那時候離他最終的決定還早著呢,明月是如何獲得這一視角的?實在令人費解。
十年的時光飛逝,我對這一時段的明月幾乎沒有什么記憶,因為基本無接觸。平時也不會想到他,除非有事找對方幫忙。我曾找明月修過一次電腦。其實也不是找他修,是找他幫我找人修,520之類的“技術人員”早就不知道去哪里發財了。“我們寫作網”業已荒蕪,沒有人上了,甚至連域名都不復存在。明月拿過來一臺他自己用的筆記本電腦,讓我用,把我的臺式電腦搬走了,說慢慢找人。早知如此我還不如去維修店解決呢,本想圖個方便沒想到更加麻煩。
我要說的事不是修電腦,而是,明月把我的電腦搬回家,竟然打開了里面所有的文件夾。明月將我二十年來所寫的文字都拷貝了,并加班加點地閱讀。這就不地道了。更不地道的是,他還把自己的這種不道德的偷窺行為特地打電話告訴我。明月喜滋滋地說,“我終于看到你的草稿了,知道了一首詩是如何從一個想法直到最終完成的。所獲甚多啊!”
我自然很生氣,說道,“你知道這些有鳥用?你又不寫作!”口氣很不友好。明月沒有反駁我,說他也寫詩。其實那會兒他已經自印了詩集《窟窿》,并且早就悄無聲息地給過我了。
明月訕訕地掛了電話。
我在腦海里搜索,還有什么更隱私的東西或者真正隱私的東西存在電腦里?當年和齊齊的來往是否留下了只言片語?當時陳冠希的“艷照門”正被媒體一通爆炒,可能這也是我沒有把電腦送去商店維修的一個原因吧,一種潛意識。沒想到碰見了明月這號人!
顯然我多慮了。本人既不是大明星,也沒有拍艷照,明月更不是那種別有用心的小人。他不過是想學習詩歌寫作,窺探另一個詩人如何工作。這當然是對我的高看。明月最多也只能算是“偷藝”吧。
可我還是很后悔。不是當時后悔,是現在后悔。明月的筆記本電腦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為什么沒有反過來也偷窺一下明月?很可能他和我交換電腦就是這個意思,想讓我看看他寫的詩。明月寫的詩就在桌面上的某個文件夾里,一點就開。是否真的有這個文件夾的存在,我就不知道了,但按邏輯推論,一定是有的。沒準明月特地致電我,告訴我他偷看了我的詩,其目的就是提醒我效仿之,也偷看一把他的詩。而這些詩的的確確屬于明月的隱私,不可告人,或者不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地告人。明月多半想讓我在不經意間,甚至是十分偶然地讀到他那些詩,然后拍案叫絕……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然而為時已晚。
交換(換回)電腦那天,我要求明月,把他從我電腦里拷貝的所有內容通通刪除,并且不得向任何人描述相關內容。明月滿口答應,交出了一個U盤,眼神卻閃爍不定。因為我沒有做出相應的保證,也沒有U盤要交給他。他的詩顯然我一首沒讀,甚至都沒有發現它們的存在。最后明月讓我把他的筆記本電腦留下,說他還有電腦,我總得有一臺備用的,帶著出差也方便。盛情難卻,尤其是我拗不過他那祈求的眼神,就把那臺筆記本又帶回工作室了。明月想的大概是,總有一天我會發現桌面上的公開秘密,也就是他的那些詩……
那臺筆記本我再也沒有用過。
十年來,用過又被我淘汰的電腦少說也有六七臺,包括筆記本電腦。這些舊電腦就堆放在我工作室的某處,后來陸陸續續被我處理掉了,送人或者寄往邊遠山區的希望小學。明月的筆記本和他不朽的詩歌亦在劫難逃。
過去的十年,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我和魯南成名了。當然,在小圈子里我們早已名聲在外,我說的成名是被外界認可,在更大的范圍內被接受、評論,擁有一批所謂的“粉絲”。其物質標志就是出書。
這之前我只正式出版過一本詩集,魯南好點,大概出過兩本。可這十年里我們出書的數量是以前的十倍計,我出了十幾本書(包括詩集),魯南詩集加上隨筆散文出了有二三十本。
出書本來也算不上什么。正逢我國出版業的黃金時期,老“我們”中幾乎所有的人都出書了,王峰、林元忠不用說,甚至連慶總也出版了他的奮斗史。但出一本和出二三十本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自費出版(買書號)和出版社的邀約也無法相提并論。我和魯南自然屬于后者。這幫人中唯一沒有出書的大概只有明月,但他也沒有閑著。
持續至今的宣發模式十年前就已蔚然成風,出書就得搞首發式、做活動,而做活動就需要主持人。明月自然就成了我們這幫人活動時當仁不讓的主持人。
地點一般都在南都的文化地標先鋒書店內,最高峰時先鋒一年要做四百多場活動,平均每天一場都不止。明月從擔任這幫人的主持開始,后來竟成了先鋒的第一主持人,或者首席主持,絕對是首選的主持人或者是主持人A角。主持內容也不再限于詩歌、文學,一切和文藝有關的書籍出版舉辦活動時都少不了明月。影視、藝術、音樂,歷史、建筑、哲學,甚至美食和旅行,明月無所不通。他原本就有電臺主持節目的經驗,再加上高校授課的歷練,再加他幾乎已成為本能的苕,自然是無人可及。我覺得明月找到了他真正熱愛并擅長的工作,說是事業也不為過。這幫朋友大概也是這么看的。并且由于主持工作頻繁,主持費也應該賺了不少,我再也不必為他是個買單王而擔憂了。
由于這一原因,我和明月見面的次數也有所增加。我平均每年要出一兩本書,也就是說在先鋒得做一兩次活動,再加上為魯南等朋友出書站臺,先鋒的四百場活動怎么地我也得參加七八次。每次自然都有明月。他雖然不可能主持全部四百場活動,但“我們”的活動是必到的。明月不僅是先鋒的首席主持,更是(首先是)我們這幫人的御用主持。一時間彼此都風光無限。
我們的關系也的確有了變化。在他看來,可能會覺得我已成名成家,不像以前那么親近了。而從我這頭體會,明月現在就是一個主持人,非常具有職業派頭以及專業作風,連他不主持的時候在下面閑聊兩句,明月也顯得那么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我和他的關系完全就是和先鋒書店駐店主持人的關系。
一般活動前五分鐘我才到場。抵達后并不馬上進書店,而是要在先鋒門口抽一支煙。這會兒老板華大千和主持人明月已經在路邊候著了,明月會說,“就等你了。”但我抽煙的時候他還是陪著的,也很勉強地抽了一支。明月抽煙一貫是禮節性的,沒有煙癮,他說過抽煙對嗓子有傷害,是他們這行的禁忌。以前我沒有深究,現在反應過來,他說的這行原來是主持人這行。
我一根煙抽到三分之一,明月則剛抽了兩口,就把一整根煙當成煙蒂扔在地上踩滅了。之后他一甩袖子看一眼手表說,“到時間了。”抬頭一看,連店主華大千都沒有著急。此人是個攝影愛好者,正舉著相機給大家拍照。明月早已主持人附體,但不再說活動的事,而是招呼所有的嘉賓排好,活動前來一張合影。他忙著指揮,非得讓店門頭上的“先鋒”兩個大字以及書店的Logo入畫不可,還得把當天活動的海報拍進去。我叼著香煙也不行,讓我掐滅,男女還得錯開了排,高個子的站后排。當然最重要的是活動的主角(出書者)、重量級嘉賓和華大千必須站在中間。總之一番折騰,之后由明月率領,浩浩蕩蕩地步入先鋒書店,前往早已準備就緒的專門的活動區域。
如果途中我要上廁所,明月就會讓整個隊伍停下,自己則陪我去洗手間。大概也是監督的意思。
活動本身就不說了,那是明月擅長把控的環節和職責所在,自然錯不了。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現場時而爆發出掌聲和哄笑聲。終于結束,我找到隨身攜帶的雙肩包想趁亂溜走,被明月一把抓住,摁在一張桌子邊上簽售。我說,“我得去抽支煙,抽完再進來。”明月說,“你簽完了再去抽,我陪你抽。”為打擊我的敷衍或者傲慢,他又說,“買你書的也不多,也就賣出去十幾本吧,最多二十本,三十本以內,五分鐘就簽完了。”
活動結束,華大千設宴,招待一干嘉賓。如果華大千有事,明月就會招待大家吃飯,自然也是他買單。每次我都會找個借口先告辭,除非是活動之前吃飯。如果是活動前吃飯,用時就會較短,也不至于十分鋪張。而活動之后的晚宴想必又是一個活動現場,估計開始前明月又會苕叨一番,華大千也會講幾句,參與活動的嘉賓按頭銜、資歷排序,也都會講幾句。我沒有參加過活動后的宴會,只是覺得明月會這么安排。也許我想錯了。
在這樣的活動上,我基本沒有機會和明月單獨說話,甚至沒有機會多看他幾眼。明月就是一個活動裝置,無法聚焦,或者像固定在某處的一根柱子——我說不好,反正是某種既模糊又可以熟視無睹的結構性存在。只有不在了,你才會意識到有這么一個人,當其活躍于活動現場,你也不會覺得多了一件東西……
終于有一次我可以看清楚明月了。肯定不是我或者魯南的活動,肯定是一位頂級名流或者大腕的活動,具體是誰我記不清了。反正明月的注意力不在我們身上,他前前后后忙得不亦樂乎,我得以從旁悠閑觀察。
這一看不得了。我發現自己真的已經很久沒有真正看見過明月了,他怎么這么蒼老呀?已經完全是一個中年人。當然他本來就是一個中年人,但在我的印象中明月始終是一個青年,而且是未婚青年。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我看見的可能是一個老年人,就像明月直接越過了中年來到了老年。他呈現的狀態完全可以說是“初老”!
他戴了一頂線帽,我這才意識到這幾年見到明月都是戴著帽子的。夏天的時候戴棒球帽,春秋季戴鴨舌帽,現在是冬天所以他戴的是線帽。可能是這帽子太不合適了吧,于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紫紅顏色,帽頂還有一個球。帽身很長,耷拉下來,在頭頂堆了兩層。如此帽不離頭的中年男人,想必已經禿頂了,戴帽子是一種掩飾。
我想象了一下明月的禿頭,和線帽下面的那張臉倒是不無協調。如果去掉帽子是一頭烏發的話,反倒匪夷所思。也就是說明月的那張臉根本就是一張老人臉了。再看裝扮,也變了。他穿著一件皮衣,而且不是真皮的,閃閃發亮,顯然明月剛在上面打了蠟。牛仔褲依然故我,盡顯明月的兩條大長腿,但也只是膝蓋以上的部分沒有變,小腿上竟然裹著一雙皮靴!皮靴也罷了,甚至皮靴的顏色也是紫紅(大概為了和頭上的線帽相配)也罷了,那皮靴的鞋跟竟然有三寸厚。好在不是細跟是粗跟,明月站著的時候就像踩在高蹺上。我們這幫人中他本來就高,一米八幾的個子,加上這三寸的鞋跟足有一米九多。我幾乎需要仰視,甚為不適。而且明月還蓄了須,嘴巴上一圈包括下頦以及兩腮都毛烘烘的一片。我在想,明月就差一個煙斗了。
總之明月的這身裝扮很像一個藝術家,當然是被我們這幫人瞧不上的藝術家。他再也不是一個文學青年,拿腔作勢,不倫不類,已經完全找不到北了。
明月自己也覺得尷尬,尤其是在我這樣的老朋友面前,誰不知道誰呀?如果他沒有表現出這種尷尬,我也不會心存憐憫的。時代在變,人也在變,沒什么好說的。正因為我調侃了他的這身行頭,說他像個踩高蹺的,又說他的帽子和皮靴絕配,想必是花了心思琢磨;又讓他摘了帽子看看是否真的禿了。明月面露羞赧之色,笑得胡子拉碴的老臉皺成了一團,“哎呀哎呀”了半天,不知如何回應我,我這才覺得于心不忍。這在明月是從未有過的事,他憑借主持人的口才能化解任何尷尬,別說是自己的尷尬,就是毫不相干之人的尷尬(比如老權那次)也不在話下。那天的情形卻極為反常,我拼命挖苦明月,期望他也能反唇相譏,這樣我們就可以回到當初的“打情罵俏”,免得那么生分,那么正兒八經。明月竟然露出了祈求的眼神,意思是讓我口下留情。
他真的老了。亂穿衣服是其一。其二,已無法做出應有的反擊,即時反應不靈了。于是我就沒有再往下說。這一回他的反應倒很快,馬上就把話題轉移到即將開始的活動上去了。
冬天的冷風吹拂著先鋒門口的這幫人,大腕、嘉賓,華大千以及經理、店員,明月顯得尤其孤立。高得不合時宜,穿得怪模怪樣,縮頭夾頸,尷尬地笑。這大概是明月留給我的最后的完整印象,也可以說是一個形象。
這幾年魯南的詩名如日中天,幾乎所有全國性的詩歌獎魯南都獲了一遍,還獲了一兩個綜合性的文學大獎。在他的張羅下,《三個肉月亮》的出版自然沒有問題。魯南答應出版方他將親自作序、寫推薦語、組織人手寫書評。我們可以想象明月詩集的首發式在先鋒書店舉行,當然主持人不可能再是明月了。魯南亦答應,屆時他親自主持。
一切安排就緒,就等印刷廠開機印刷了,這時出了一個問題,就是明月家屬拒絕在合同上簽字。
明月的家屬自然是明月的女兒。魯南也知道,明月這種死法岳岳是無法接受的,感情上受到傷害是肯定的。但他相信,岳岳畢竟年輕,最終還是會理解并原諒明月的。關于她爸爸是一位天才性的詩人岳岳一定會明白。魯南之所以拖到最后才著手去辦這件事(聯系家屬簽合同),大概也是想給對方一個緩和或者緩沖的時間吧。
一天,他氣急敗壞跑來找我,將那份合同甩在我的電腦桌上。魯南說,“完了,完了!功虧一簣!”
我問,“岳岳不肯簽字?她還沒有緩過來?”
“什么呀,這狗日的根本就沒有離婚!”
“誰,誰沒有離婚?”
“明月啊,還能是誰!”
也就是說,簽字的權利根本就不在岳岳手上,而在明月的前妻——不,在他的現妻也就是岳岳的媽媽、明月的遺孀那里。
然后,魯南開始破口大罵明月是個騙子,把所有的人都給騙了。“自打和這狗日的認識,就說他已經離婚了,是個未婚青年。這他媽的多少年下來了?十年,二十年?狗日的又是談戀愛,又是求偶,又是要把人給掰直,他他他,他媽的竟然有老婆!”
我當然也很生氣,跟著魯南譴責明月的種種不道德的行為——明明婚姻在身,卻在外面尋尋覓覓。罵著罵著,我突然覺得不對勁,我這不是在罵魯南嗎?
魯南也意識到了,趕緊說,“我和他不同,誰都知道我有家庭,絕對是不可能離婚的。本人一向有言在先,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明月的性質不一樣,他簡直就是一個詐騙犯!”
我想起了一件事,問魯南道,“你聽他親口說過自己已經離婚了嗎?”
魯南沉吟片刻,“好像倒沒有。”
“所以呀……”
“這就更可怕了。”魯南打斷我道,“他是沒有說過自己離婚了,但給人造成的印象就是已經離婚了,比一般離婚的人更像是離婚的,更像是離過婚的。真他媽的太陰險了!明月不僅是一個詐騙犯,說詐騙犯小瞧他了,他他他,就是一個潛伏者、一個偽裝者!詐騙屬于刑事犯罪,宣稱自己是什么但并不是什么;偽裝不同,沒有任何宣稱,只是在行為態度上讓你造成錯覺……”
魯南終于抓住了一個詞,“偽裝者”,不由得大大發揮起來。他畢竟是一個詩人,對語言尤其敏感,一個準確、犀利的詞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太重要了。“沒錯,”我表示贊同,“明月就是一個偽裝者!”
那天我們的收獲就是找到了一個詞,用以理解、說明明月。不僅解釋了他的婚戀狀況,也解釋了一切。我們將“偽裝者”一詞對照明月十七年來的行為,來來回回地闡釋了半天。
明月已婚,妥妥的一家三口,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未婚青年。明明是一個極具天才的大詩人,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文學青年,情調兮兮得不行。明明是一個厭世者以致最后跳樓自殺,卻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快樂的白癡……
而且,他還是偽裝者中的頂級偽裝者。此話怎講?按我們的解釋就是他連自己都騙過了。就像那些UFO案例中的第一類接觸,聲稱自己見過外星人,并且也通過了測謊實驗。至少在寫詩這件事上明月是一樣的,他完全徹底地相信自己的寫作壓根兒不值一提。
所以——這是我們那天得出的結論,《三個肉月亮》非得出版不可,用以糾正明月頑固的錯覺。
明月遺孀拒絕在合同上簽字,和我們料想的一樣。魯南開始了漫長而艱苦的說服工作。明月遺孀拒不見面,魯南便開始曲線救國,去找了明月的父母和弟弟。
魯南雖說詩名在外,但這家人完全沒有聽說過。好在魯南頗有氣場,一望而知就不是一個普通人,談吐不凡,有禮有節,終于可以和明月家的人坐下來說話了。他們也為自己的兒子或哥哥生前有這樣的朋友而感到欣慰。
可掉過頭來,魯南立馬原形畢露,將他的那件特意準備的昂貴的西裝脫下,往我工作室里的破床墊上一扔,頓時就變成一個“混混兒”了。“這家人太正經了,簡直可以說是莊重!”他抱怨道,“真難以相信明月出自這樣的家庭,他在他們家絕對是一個異數,真他媽的太不容易啦!”
我不知道魯南是在說和明月家的人打交道不容易,還是說明月做這家人的兒子、哥哥或者丈夫不容易。可能是兼而有之吧。但即使都不容易,一個在他們家待了不足一小時,一個待了一輩子,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魯南往明月父母家跑了十幾趟,提著茶葉,甚至還送了一套精美的茶具給明月父母,后者也答應去做兒媳的工作,讓魯南耐心等待。
突然有一天魯南想到,還是應該去找岳岳。岳岳畢竟是明月遺孀的女兒,由她來說服母親多少靠譜些。
此時的岳岳已經是個大姑娘了,去英國的格拉斯哥大學轉了一圈(留學)歸來,在北京的某門戶網站上班。于是魯南便開始跑北京。跑得也不多,大概有三四趟。最開始不敢亮明目的,只說自己是明月生前的好朋友,來北京出差順便看望一下,問岳岳有什么地方需要幫助,千萬不要見外。第四次見面魯南才試探說了《三個肉月亮》出版的事,沒想到對方立刻應承下來,去做她媽的說服工作。魯南不禁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為什么沒早說,早說也可以節約時間啊……
魯南再次去北京是去拿合同的。岳岳告訴魯南,她媽已經簽字了。本來,魯南登門去取也就完了(魯南遺孀住在南都),可對方雖然簽了字,但仍然不想見到明月的朋友,和明月有關的一切人和事她都不想再打交道,所以就把簽好的合同寄給了女兒。岳岳表示,她可以把合同快遞給魯南,魯南又擔心郵路上萬一有個什么閃失,因此才決定親身前往北京去取……這份來之不易的合同就這么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幾次,終于到了魯南手上。
魯南連夜乘高鐵從北京返回,到達南都時天還沒有亮。魯南既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找我,他打了一輛車直奔明月的墓地。“凌晨時分的墓園真是萬籟俱寂呀!”魯南告訴我。他說他禁不住又大哭了一場,他號啕大哭的時候就像是千山萬壑都有人在哭(公墓建在南都郊外的一座山頭上)。
魯南沒有準備燒化用的紙,也沒有帶香火、蠟燭。他打開行李箱,翻找一通,最后找出了那份合同。他說他差一點就把合同在老友的墓前給燒掉了,也是一夜未眠,疲勞得大腦錯亂了。忽然醒悟,還不到時候,該燒的不是合同,而是根據這份合同出版的《三個肉月亮》,而《三個肉月亮》鐵定了出版但尚未出版……“太他媽的懸了,是墓地上的一聲鳥鳴提醒了我,把我給驚醒了。”魯南說。
最后,魯南在明月的墓前點了一支煙,也幫明月點了一支。平放在水泥沿上,撿了一塊小石頭壓住。魯南眼瞅著那支煙的前端被燃燒的部分在晨風中一頓一頓地向后退去,留下灰白色長長的煙灰。“真的就像是有人在吸食一樣。”
我說,“明月平時不吸煙,沒有煙癮。”
魯南說,“這會兒就說不定了。”
太陽終于出來了。魯南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土,下山。走出墓園,再次打車奔我的工作室而來。
他來得太早了,我還沒到工作室。等我抵達時,看見一個人坐在昏暗不已的樓道里,腿放在樓梯臺階上,身邊豎著一只旅行箱。那人趴在箱子上睡得正香。那不是魯南嗎?
明月所在的白云山公墓我再熟悉不過。我們家所有去世的人都葬在那里。自然一開始不是這樣的,因死亡的時間不同,下葬時情形各異,原先我們家的墓地分散在各處。如此每年祭掃起來就非常不便。加上因城市飛速擴張,時有遷墳的傳聞,后來母親就把所有的墳遷到了這個“永久性”的公墓。她甚至多買了一個空穴,我母親死后也是葬在這兒的。
整整一座山頭,密密麻麻、層層疊疊都是墓碑。我沒有具體計算過,但少說也有三五萬吧。當然,我們家的墓剛遷來的時候沒有如此壯觀,可以說我是眼瞅著白云山“成長”起來的,心里面甚感欣慰。因為墓園的規模越大,就越趨向于永恒,如果再要遷墳就不再是涉及一兩戶人家了,它的“永久性”就建立在這一前提上。你想呀,如果整個墓園建得像一座城市,那就徹底難以撼動了。
我們家有七個人葬在這里,算是對公墓的“永久性”作出了貢獻。掃墓當然一趟就全都解決了。沒想到明月也葬在了這里,這“永久”或者“永恒”就更加牢靠了。
這天亦如往年,我和彭燕去掃墓,帶著我們的狗兒子歡歡。歡歡還是我和彭燕結婚時領養的,如今已經是一條長壽的老狗,換算成人的年紀大概有九十或者一百歲了吧?我們隨著它的節奏爬上臺階,帶著草紙、鮮花、香燭,一應俱全。我們家的七個墓掃完了,這時我突然想起,明月的墓也在這山上,我們何不也去祭掃一下呢?于是便對彭燕說了。
這在我完全是臨時起意,之前并沒有準備。彭燕表示贊同,可我一想,壞了,因為想起魯南說的,該在明月墓前燒的是那本《三個肉月亮》。《三個肉月亮》已經出版,但此刻我沒有帶在身上。彭燕說,“你再找找。”于是我就打開了那只每天攜帶的雙肩包,開始翻找,奇怪的是竟然找到一本。我明明記得包里并沒有放任何書,包括明月的詩集,可見一切都是鬼使神差。下面的問題是,上墳用的草紙、香燭都已經用完了,我們還得下山去墓園門口買。彭燕又說,“這不是還有嗎?”變魔術一樣變出一只塑料袋,里面裝的正是黃燦燦的草紙,甚至還有明晃晃的金元寶和銀元寶,以及若干花里胡哨的冥幣。這就不是天意了,是彭燕比我更有心,蓄謀已久。她同時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明月的墓所在的區域、序號,甚至還有明月身份證上的名字“岳為民”。
我們去新墓區B單元36排5號尋找“岳為民”,可路標模糊不清,字跡已經剝蝕。按說不應該啊,這不是新墓區嗎?事實就是如此。新墓區沒有問題,因為這一大片石碑的成色都較新,反射陽光的性能更好,更晃眼睛。但單元和序號則完全不可辨認了。我驀然想起,魯南是來掃過墓的,于是趕緊打電話給他。好在他給出的不是一個抽象的地址,而是情景俱全的具體位置,“你們已經抵達新墓區了嗎?”他問,“那好,就在新墓區的最東邊,靠著一條水泥路,往上去大概四五排就能看見‘岳為民了。”
但我們仍然沒有找到。
“是不是新墓區?”
“是啊。”
“是不是最東頭?”
“是。”
“能看見墳山下面的那條水泥路嗎?”
“能看見,是一條內部路……”
“往上走,四五排……”
“上上下下我們都找過了,豈止四五排,十幾排都找過了,哪兒有‘岳為民啊!”
“那就找找‘明月,興許我記錯了。”
“‘明月也找過了,有‘明月我們能看不見嗎?”
“老秦啊老秦,你怎么這么笨,明月明明在那兒!”
我一面舉著手機聽魯南的指示,一面核對眼前的實景,還不時地要和對方爭辯幾句。身后跟著彭燕以及一條百歲老狗,就這么在碑石間來來回回穿梭,反反復復地找了好幾輪。就這么一塊不算大的地方(魯南劃定的),轉得頭暈目眩。那天還特別熱,墳山上也沒有樹陰,路也特難走——其實根本就沒有路,一排排的石碑間只有一丁點臺階邊緣可供插足。我不時地會走到不知誰家的墓上去,彭燕便會斥責我。她的意思是這是對死者的不敬,也會沾染晦氣……
被曬得夠嗆,一模一樣的石碑看得我反胃。大汗淋漓,氣喘吁吁,最后也沒有找到。耳邊魯南繼續叫嚷著,“你什么眼神啊!你年老眼花,彭燕總沒問題吧,兩個大活人,竟然找不到一個死人!”
我于是開了免提,讓彭燕也聽聽。找不到的責任我可不想一個人負。“還找不到?怎么可能呢,就在那兒啊!我他媽的深更半夜跑過去還能找到,你們光天化日的,怎么會找不到?我不就是聽岳岳說了一嘴嗎,新墓區,最東邊,靠在路邊上,上去四五排,‘岳為民……不他媽的就在那兒嗎……”
我也知道,明月就在這兒,就是其中的一塊石碑。但他就是不肯現身,就像在故意回避我一樣。知道他就在這兒,我就更不服氣、更生氣了。當然不是生明月的氣,是生我自己的氣,也許還生魯南的氣。憑什么他能找到,我卻找不到?彭燕說,“要不我們去下面的管理處問一下,反正有名字……”我不同意,“要問你去問,我要自己找,還就不信這個邪了!”
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但我們也沒有去管理處查詢。我的理由是,我們之所以沒有找到,是明月不讓我們找到,客隨主便,就這么著吧。我仍然維持原判,一切都是鬼使神差,就算給明月掃墓不是鬼使神差,但準備給他掃墓了卻找不到地方必定是鬼使神差。他在和我玩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游戲,定然有他的道理。
在那條水泥路的路邊,我們點燃了明月的《三個肉月亮》以及草紙和金銀元寶。夕陽西下,空氣里一派金黃,加上燒化用的鐵桶里的火光、香燭的熒熒之火、我們臉上的汗水、歡歡棕黃的毛色,周邊的一切都像是銅鑄的一般。萬物就像溶匯在一只大熔爐里,尚在鍛造之中,全無冷卻的跡象。
想起和魯南的討論,明月是一個偽裝者,并且是頂級的。他偽裝得最成功的一次,也許就是現在了(這次)。明明在這里,但又不在這里……
責任編輯 張頤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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