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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門

2023-05-27 16:42:52李唐
北京文學 2023年5期

房間

李敞十七歲,家住光華路一座五層高的老式單元樓的第三層。20世紀70年代末,李敞的爺爺分到了這棟62平方米的兩居室。那時李敞的爸爸李德生已經在老家上初中。從此,兩代人一直居住在這棟房子里,哪怕是李德生結婚,仍然與父母一起住。那時北京的房價還不高,但仍是一大筆開銷。他們遲遲下不定決心,直到再也買不起。大部分人都沒有先見之明,他們后悔,也無可奈何,日子還要繼續過。

李德生要孩子很晚,四十多歲才有了李敞,這也跟房子局促有一定關系。跟父親同住已經很擁擠了,不敢想象再加一個孩子。然而,終于還是有了孩子了。那幾年四口人過得像打仗。

李敞的爺爺獨住次臥,主臥則住另外三口人。爺爺身材瘦削,到了晚年可以說是皮包骨頭了,又因為個頭高,走起來像是一支竹竿。那時李敞年紀小,總是暗中觀察這位朝夕相處卻陌生的親人。他很奇怪,為何爺爺整日都沉默著。老人坐在床沿,倚靠窗臺,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的大榆樹。間或咳嗽、上廁所,然后再回屋里看樹。樹有什么好看的呢?李敞曾趁著爺爺如廁時,溜進小屋。大榆樹高大挺拔,密實的樹葉組成綠色華蓋,陽光充足時每片葉子似乎都在閃耀。湛藍的天空在它的背面,映襯著天更藍、葉更綠。但是,這仍是司空見慣的場景,李敞還是困惑于究竟什么吸引了爺爺。

在老人回鄉前,這間小屋李敞很少進來。畢竟沉默的老人總是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勢,讓他有些懼怕。另外,房間里終日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味道。他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老年人的味道,有種腐朽之氣,令他不安。現在想到爺爺,他印象最深的是老人的胳膊——極瘦,黝黑,像是熏雞爪。他擔憂,這細肢早晚一日會斷掉。那時他還沒聽爸爸說起老人的故事,不知道這細肢當年是如何握槍,如何渡過長江,射殺敵軍。

在生命的最后階段,老人的頭發幾乎掉光了。然而他并不很想就這樣光著頭,仿佛這樣便是不禮貌,有傷自尊,他整日戴著一頂類似瓜皮帽的小帽子。李敞看來,這帽子比光頭還滑稽,但老人并不介意,除了睡覺,終日都戴著。李敞對老人的興趣都集中在了帽子上,不知為何,他很想看看老人的光頭,也許是越遮掩的東西反而越引人遐想。終于有一天,老人仍在扭頭看樹,李敞悄悄來到他身后,抓走了帽子。老人立刻回過頭——那敏捷的動作令李敞也嚇了一跳。他抓著帽子往過道跑,老人跌跌撞撞追出來,面露驚恐。他不敢再造次,將帽子還給老人。當老人重新戴上帽子,才又恢復了平日沉默寡言的模樣。他沒有對任何人說出口的是——失去了帽子的光頭老人,橢圓形的頭顱跟燈泡的形狀簡直一模一樣。只不過,頭頂偏左的位置上有一處不規則的疤痕,肉往里凹著,像是被擠癟的肚臍眼。由于沒有頭發遮擋,那傷疤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李敞上初中的時候,老人回到了家鄉,不久去世。他沒有去參加葬禮,爸爸李德生請了兩天假,回去了一趟。他聽說這事時,并沒有太大感觸。雖然他從小就跟爺爺生活在一起,但他實在沒有太多記憶,沒有記憶便缺少感情。他甚至不記得跟爺爺說過什么話。爺爺在他的印象里只是一個漆黑的影子。后來爸爸告訴他,老人氣管做過手術,說話費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啞巴。他這才意識到原來爺爺是啞巴。如果早早知道這事,他可能會對老人更多一分同情——他向來覺得啞巴可憐,僅次于瞎子。那寫呢?他問爸爸,爺爺平時會寫字交流嗎?李德生笑了起來,說,你爺爺年輕時寫字鄉里一絕,后來出了那件事,就再也不寫了。

李敞想:那么,在他的晚年,這個老人是處于完全失語的狀態了。

鸚鵡

后來,李敞知道他家這種模式的樓,被稱為“赫魯曉夫樓”。是仿照蘇式風格,一種嚴格控制建筑面積、壓縮了“非必要”部分的小戶型住宅,典型計劃經濟產物。這種樓設計時精確到了每平方厘米,因此除了保證住戶必要的居住條件外,如衛生間、客廳、廚房的面積能減則減,也沒有電梯。因此,李敞家的戶型猶如一個啞鈴:兩端是主臥和次臥,中間是一條走廊,辟出的空間勉強可當客廳。

父親死后,李德生重新裝修了家。以前光裸的石灰墻、水泥地,如今刷上油漆、鋪了地板,看起來確實煥然一新了。這是李敞初二暑假時候的事,那個暑假他住在外公家里,再次回來,家中大變。李德生穿著深藍色工裝,上面全是斑斑點點。他不放心裝修工人,每天都做監工,跟工人們一起干。他站在空蕩蕩的、粉刷一新的主臥,環顧四周,滿意地去陽臺抽了根煙。陽臺對面,有五六只鳥立在電線上,紋絲不動如雕塑。李敞想起放生鸚鵡那天,李德生打開籠子,輕輕地拍了拍,說了聲“去!”可那只肥嘟嘟的鸚鵡機警而猶豫地望著籠外的人,好像充滿了困惑。籠門開了,它竟不挪腳,只是站在籠子里的橫欄上。李德生又晃了晃籠子,還將籠門朝下,像是要把鸚鵡當液體倒出來。這招果真靈驗,鸚鵡撲騰了幾下翅膀,飛出籠子,落在陽臺欄桿上又不走了。

“去!”李德生揮手趕它。

這只鸚鵡老人養了很多年了,李德生不知道鸚鵡年齡,但也看得出它也老邁了。黃綠相間的羽毛不再靚麗,顯得粗糙,如同年輕人染的一頭雜毛。它的喙是鮮紅色的,又長又彎,下端快要插進喉嚨。

“再不磨的話它會被自己戳死。”李德生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聽眾是兒子,覺得不妥,笑著補充道:“當然也沒那么嚴重。”

他還記得父親將鸚鵡帶回家的那天。一個小小的籠子,那時它還沒長現在這么大,喙也短短的并不兇險,最吸引他的是羽毛,那么柔順美麗。估計是從哪個街邊小販處買來的吧,李德生猜測。他買了更大的籠子,放在陽臺的折疊桌上。那年李敞還沒出生。

鸚鵡便成了這個家的一員。陽臺在主臥,自從有了鸚鵡,父親過來的次數多了許多。以前,父親總是喜歡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或者披上衣服出門。從小他對父親的印象就是這樣:一個孤僻的中年人,后來變成孤僻的老頭。李德生甚至覺得父親晚年切除氣管手術愈合不佳,與他不愛說話有直接關系。他又早已不再寫字,像是徹底把自己封鎖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跟父親溝通,當然,他也知道自己那一代人都是這樣。

有了鸚鵡,事情便有了些許變化。父親經常無聲地走進來,對李德生點點頭,然后去陽臺逗鸚鵡玩兒。如果李德生有空閑,甚至會父子倆一起觀察鸚鵡。鸚鵡羽毛脫落,他拾起那枚羽毛,遞到喙下,看著這沒頭腦的小東西啃食自己的羽毛。他回頭看向父親,訝異地發現父親面露煦融的微笑。

李德生曾試圖教鸚鵡說話,以失敗告終。這小東西只會嘎嘎亂叫,吵得妻子蘇云切齒。

這些事他都跟李敞講過,但往往開了頭,就看出對方興致不高,于是草草作罷。父親死后,他決定放生這只鸚鵡。去吧,去吧,他對鸚鵡說。鸚鵡凝視他。有一瞬,他覺得鸚鵡會突然沖他開口說:去了,去了。但它仍只是嘎嘎亂叫幾聲,不情不愿地撲騰翅膀飛掉。他不知道它還是否保有生存技能,能否在水泥叢林中順利活下去。

夢境

暑假結束,李敞就置身于新世界。他第一次有了屬于自己的房間——死去的爺爺的那間小屋,如今已修葺完畢,歸給他住。四面均是嶄新潔白的墻壁,那張總是擔負一個老人沉思的木板床也換成了席夢思。新鋪就的地板走上去會發出輕微響動。家具統統換了,連紗窗都是新的——不變的只有外面的風景。那株大榆樹,柔軟的樹冠輕輕飄舞,仿佛不是經受風的吹拂,而是風從里面鉆出來。

李敞一直都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他初二前一直與父母同睡。主臥的床倒是很大,容納三人之外,哪怕再加一個李德生也無問題。可是,那畢竟是與他人同床而眠,即使是父母。他總是睡在靠墻那一側,面朝坑洼的壁面,想象自己獨自睡在自己的床上,忽略掉背后的世界。很多次,他必須假裝入睡,對床上父母發出奇怪聲音充耳不聞。他們盡量動作輕柔,不使床有太大躁動,為不吵醒兒子;李敞盡量呼吸自然,為不使他們發現他的假寐。

如今,他忽然獲得了一大片屬于自己的空間,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像是一個甫獲自由的囚徒,因習慣了禁錮生涯,面對大把自由心生恐慌。他眼前浮現出那只不情愿飛走的鸚鵡,覺得此時自己與它無異。他坐在床沿,隨即又躺在床上。天花板也粉刷過了,之前暗淡的燈泡換成了有點歐式風格的吊燈。

他不覺睡著了。醒來時,看到一個穿著白色跨欄背心的老人正背對著自己坐在床頭,眨眼間就倏地消失不見。李敞知道自己產生了幻覺,可那幻象如此逼真,他甚至感覺到了人的重量壓在床上而產生的輕微凹陷。毫無疑問,那個一閃而逝的老人是剛剛死去的爺爺。他并不害怕,因確信爺爺不會傷害自己。

不過,這也使他想到房間原是屬于爺爺的。自己像是一個強盜,霸占了這間屋子。剛入住的那段日子,他搜尋著爺爺過往在此留下的痕跡,卻一無所獲。就連爺爺的味道,那股難聞的腐朽氣息,也絲毫不存了。爺爺真的消失了,這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僅剩的,似乎只有窗外的大樹,還有一小塊方方正正的天空。大榆樹并不屬于爺爺,但如今是唯一與爺爺生前還保持原狀的事物。它不會消失,更沒人能挪走。李敞走到窗邊,凝視大樹,仿佛要找到爺爺近乎終日凝望的緣由。風過時,葉片相磨,似喁喁低語,有孩子繞著粗壯樹干大呼小叫,家長站在旁側,互相攀談,偶爾還會有老人在地磚上用水寫字。樹的年歲據說很大了,有兩百歲之齡。可它終究只是一株普普通通的榆樹。

最初的日子,他滿懷愧疚,并將這愧疚告知了李德生,后者以訝異和戲謔作回應。

“這房子是你爺爺留給我的,以后也會留給你,”李德生說,“老子留給兒子,天經地義,別瞎想這有的沒的。”

他看著兒子緊抿的嘴唇,心里無端端著急起來。他知道兒子心地善良,有時還表現出多愁善感的傾向,這種性格日后進入社會必定吃虧。他的目光由訝異轉為憐憫,又從憐憫中帶出了些許輕蔑。

李敞緊閉雙唇,這是他進入青春期以后的常用表情。以前不是這樣,以前他總是嘴微張著,露出一部分牙齒。后來學校合影,他看到自己這副表情,覺得太傻,就像扔掉小學時候的鉛筆盒一般棄之不用。他換上了一副更嚴肅的面容,為保有莫名滋生而出的某種過剩的自尊。

對于爺爺的愧疚很快就平息了。他漸漸習慣了自己獨居一屋,不再去回憶小屋曾經的模樣,就好像他生來就擁有這間屋子。他悄無聲息地在這間屋子里生長,雙腿變得細且硬,胳膊上生出了并不明顯的小塊肌肉。

故事

李德生開起滴滴后,總覺得兜兜轉轉又干起了老本行,心里不知該作何感想。三十多年前,他開出租時還是個頭發烏黑的年輕人,那時私家車還未普及,出租車也是稀少,司機師傅們往往都在固定的地點“趴活”——比如酒店、商場、火車站。有的老師傅甚至還有固定的乘客,當然身份都不一般。但是車少,供不應求,賣方市場,那些有身份者也得看司機師傅臉色行事,隔三岔五送煙送酒,以示感謝。

當時他還年輕,入行不久,沒有固定乘客。有一次他去酒店“趴活”,上來一位文質彬彬的英俊男子,穿時髦的進口皮夾克,大皮鞋,戴墨鏡,打扮得像是電視里的美國大兵。也許是剛從海邊回來,男子的臉曬得黝黑,因此車開出去五六分鐘,直到他摘下墨鏡,李德生才認出對方是個演員,剛主演過一部大火的電視劇,在里面演末代皇帝溥儀。不過,李德生只是從后視鏡多看了兩眼,依舊保持沉默。他還未像那些老師傅般與顧客談笑自如。

那位演員的目的地是 “老莫”(莫斯科餐廳),可是行至半途,他忽然招手讓李德生停下,說等他幾分鐘,然后走進一家商場。李德生候在商場門口的停車場,過了一會兒,他下車用毛巾擦了擦擋風玻璃上的臟污,重新回到車上,看了眼傳呼機上的信息(天氣預報),又喝了幾口當時女朋友(一年后分手)泡的鐵觀音,沖窗外吐了幾口茶沫子。演員遲遲不回來,他看了眼手表,過去快一刻鐘了。又等了十來分鐘,他再次下車,走進商場,找尋演員的身影。由于太過顯眼,他立刻就發現了站在柜臺前的黑色皮夾克。旁邊還圍著三個漂亮的女售貨員,發出陣陣笑聲。演員意猶未盡,還準備繼續說下去,這時李德生走到他身邊,問他什么時候上車。

“你計價就好了嘛。”演員愣了愣,有點不耐煩。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李德生說,“要不我把你放在這兒,你再叫一輛得了。”

售貨員們止住了笑。即使曬得很黑,李德生仍可清楚看到演員的臉發紅了,不過后者一聲不吭,重又戴上墨鏡,像個被家長領走的犯錯孩子,跟他回到車上。

——這件事李德生不知講過多少回,最早跟其他師傅講,收到一致訕笑。這算什么!還有更大牌的明星呢,那個什么劉××,還不是在風里等了我半小時!他們回車隊常聚在一處,回顧自己的“英雄事跡”。然而時代很快就變了,李德生并不懷戀。他深知如今是常態,當初才不正常。你能想象曾經的國營商場里會貼著“禁止打罵顧客”的告示嗎?他不指望回到過去,只喜歡講這些小故事,似乎這是他與他人,或者說與世界親近的方式。

他靠著這些小故事分辨與自己脾氣相投的人,就像小動物靠氣味辨認同類。他能看出誰是真覺得有意思,誰則是敷衍了事。就這樣,他在九十年代中期,與一名聽他的故事時毫無造作哈哈大笑的乘客(后來兩人成為朋友)一起做皮鞋生意。做了兩三年不見起色,這期間倒與一個經常一起抽煙聊天的商場管理人員混熟,生意黃了之后,他被推薦,搖身成了商場的行政人員,一干就是二十年。他又積攢了不知多少故事,像湊齊了一副撲克,等著給對家發牌。

李敞出生時,李德生已至中年。他哄孩子睡覺的方式不是唱搖籃曲,是講故事。大夏天,他光著膀子,抱著孩子喋喋不休地一邊講一邊在屋子里轉悠,最后雙雙捂出了痱子。妻子蘇云嘲他“可算逮著個不會逃跑的聽眾了”,李德生聽了,嘿嘿一笑。有時他凝視孩子熟睡中平靜的面龐,竟然真覺得,這是上天賜給他最忠實,也是最重要的聽眾。

聽眾

從小,李敞就喜歡聽李德生講故事,那是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比起蘇云,他更愛跟李德生待在一起。父子倆晚飯后總會一起在家旁邊遛彎,經過嘉里中心,轉到國貿,有時還會走出去更遠,直至日壇公園的使館區附近。一路上,李德生講各種故事,有些是真的,有些添油加醋,有的干脆是編的。李敞牽著爸爸的手,懵懵懂懂地聽著,如果快到家時故事還未講完,他就指著嘉里中心的方向說:“咱們再繞一圈吧!”

周末,他們會去更遠的地方,比如西單、王府井。路過西單圖書大廈時,李德生總會硬拉著李敞進去,告訴他多讀書有好處。李敞則一心往漫畫區鉆,每每被李德生揪出來。每次他都會給李敞買一兩本書,大多是些寓言故事或人生哲理之類。他自己卻看不進去,他講的那些故事全是從生活里得來的,但他知道讀書的好處。

走出圖書大廈,就到了中午。李德生總是換著樣在附近找好吃的,這是李敞除了聽故事另一件最令他期待的事。從爸爸口中,他知道了不要在王府井步行街吃所謂北京小吃,都是蒙外地人的;也知道了李德生小時候曾為爺爺到這里買酒,結果一路走一路喝,到家便大醉了。那時李德生很少講關于李敞爺爺的事,就算提到也是一筆帶過。雖然他們住同一屋檐下,平時卻像是陌生人。

那是李敞與李德生最親近的一段時光。后來李敞漸漸長大了,李德生的故事翻來覆去不知講了多少遍,往往李德生剛開口,李敞便已想出下文。李德生渾然不覺,仍不時喊李敞下樓遛彎,卻沒注意到李敞的不情愿。他依舊講起那些翻來覆去的故事,偶爾也會增添幾個新故事,可不知為何,李敞總覺得即使是新故事也了無趣味。是爸爸講故事的能力減弱了嗎?他不得而知,只是感覺以前很享受的遛彎時間,如今卻仿佛例行公事,跟出早操沒兩樣。因此,走到半途就沒了力氣。

李德生仍沉浸在講故事的愉悅中。

是從什么時候,李敞不再享受爸爸的講述了呢?他自己也不明白。那時他會時常講一些關于自己的事,比如學校里的事,比如喜歡的歌手,比如跟自己要好的同學。

“他演過什么?”李德生問。

“不是演員,是唱歌的。”李敞說。他之前已經講過一次了,可李德生總將他與一個演員搞混。

“小鮮肉……”李德生冷笑。

“他很有實力的,之前他在……”

“現在這些歌手、演員,我真是看不懂了,國家就應該管管……”

“對,哪有陳××牛。”李敞故意調侃道。陳××就是李德生故事里那個被他噎得沒話說的著名演員。

“他也就那么回事吧,演什么都一個樣。”李德生點點頭說。

李敞閉了口,李德生也沉默下來。兩個人像有默契似的,一路無語地回了家。

“你以后少跟徐江玩。”

“為什么?”

“那孩子心眼兒太多,你太老實,得吃虧。”

期待

這棟中國版“赫魯曉夫樓”也經歷過些許變化。奧運會那年,李敞剛上小學,有天放學回家時看到幾個工人綁著繩索,從頂層順樓而下,每人腰間還挎著染料桶,給樓層粉刷。這是市容市貌改建的一部分。李敞只覺粉刷后的樓猶如新蓋出來一般,原本灰暗破舊的紅磚外表刷成了嶄新的鵝黃色,像是圖畫書上那種建在山林里的小房子。再次走進單元樓內,心情都與以往不同,盡管樓棟內仍是燈不亮,垃圾隨處丟,欄桿落滿塵的景象,但畢竟是有什么不一樣了。最初那幾天,李敞都是橫跨幾階臺階上下,腳步格外有力。

又過了兩三年,樓里開始有人動員裝電梯。老樓老人多,走上走下不便,居委會的人員挨個敲門,讓業主簽字同意。那天家里只有李敞和爺爺,李德生與蘇云都上班未歸。李敞還記得爺爺站在門口,聽那個穿社區工作服的阿姨費力解釋裝電梯之事項,手里拿著表格夾和圓珠筆。爺爺似懂非懂地點著頭,聽到要簽字時,他忽然從那種夢游般的含混中清醒,沖工作人員遞過來的圓珠筆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李敞,意思是讓他簽。李敞正躍躍欲試,社區阿姨苦笑說,孩子不行哦,得業主簽字。又僵持了一小會兒,阿姨說以后再來,便關上了門,但李敞印象里再未來過。

電梯的事終究不了了之。后來李德生沒事就會罵幾句,這棟樓里的人屁事都辦不成,不就心疼要自己出錢,這下好,繼續爬樓梯吧。

電梯沒裝成,倒是換上了電子門,需要刷卡才能進,名為確保安全,但沒多久門就被人暴力地拉開幾次后徹底報廢了。

2014年,李敞記得清楚,又開始有傳言說樓要拆遷,要在此蓋國貿四期。那段時間李德生每晚吃完飯就急不可耐披衣服出門。那時李敞早就不愿與他遛彎了,他更喜歡找附近的同學去滑冰或打籃球,父子倆各玩各的。李德生出去后,李敞問蘇云,爸爸去干嗎?蘇云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嘲諷,又跟他們做美夢去了。

一天晚上,李敞從國貿內的滑冰場出來,快到家時,看到昏暗的路燈下聚著一群中年男女,正大聲抽煙聊天。他聽出里面有李德生的聲音,便在旁邊的自行車棚前停下,聽他們說話。原來都是一些街坊鄰居,正在商量拆遷款的事。那夜霧氣彌漫,是北京霧霾最嚴重的時候。李敞隱沒在黑暗中,分明看到李德生在燈光與霧氣中的笑臉,使他想到他們曾經一起遛彎的日子。有些快樂一旦失去就無法再回來。他并未與李德生打招呼,自行回了家。

從那晚起,李敞也有了隱隱的期待,說不定之后就會換個環境。至于什么樣的環境,比現在是孬是好,他都不在意,只是想離開這里。每當李德生提起拆遷的話題,就像往他心里扔進一塊松木,令期待的小火苗猛地一躥。他并不表現出來。

蘇云從不搭理這種話題。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捕風捉影。興致好的時候,她就會在一旁冷嘲熱諷,說天底下居然還有李德生這么天真爛漫的人,這個地段拆得起嗎?要拆為什么十多年前北京房價還未暴漲時不拆?李德生說又不是我能決定的。

李敞這才知道,十多年前,自己還在襁褓中時也說要拆,不同的是那時蘇云也相信會拆,周圍都拆了,沒理由不拆這棟。可最后它居然真的屹立到今天,被包圍在國貿商區、嘉里中心和萬達廣場的縫隙中,像是一座挺過拆遷大潮轟炸的碉堡。人人都盼著它倒下去,直到最后不得不承認:它會比他們中很多人活得更久。

事實證明蘇云是對的。不知從何時起,李德生吃完晚飯就打開電視,不再像以前那樣下樓“鬼扯”(蘇云語)。流言蜚語終會散去,這棟并不高大但異常堅固(始建于唐山大地震三年后,據說可防十級地震)的樓將繼續矗立不倒。

天空

升入高中,李敞個頭猛躥。初中還不顯,現在筋骨像是得了釋放,一個勁兒伸展開來。他在班級的座位和出操的位次一再退后,直退到最后排。原本李德生在他那一輩人里個子不矮,上回單位體檢量得一米七六,回家抱怨說以前是一米七八,不知因何短了兩厘米。蘇云說你這是老了,人老就會變矮。李德生反駁,那我爸呢?李敞爺爺個子比李德生還高一點,年老時背駝了,但跟李德生站一起時仍大致一邊高。李德生不止一次說過,如果不是生下來正趕上那三年困難時期,營養跟不上,自己至少得一米八往上。他家里人都高,李敞爺爺不用提,還有他三叔、四叔……全是大高個兒。李德生總愛講,老李家以前是大戶人家,我爸小時候吃得比我精多了。蘇云便不失時機接上一句,大戶人家怎么現在住得這么緊?李德生說,兩碼事。

李敞短短兩年,個子就追上了李德生,且大有超越之勢。以前不覺得,現在李敞每次進出臥室,必得彎腰低首,否則總感覺會碰到額頭。他還專門研究過,主臥的門框似乎確實比次臥高出幾厘米,不知是當初設計疏忽,還是為了節省材料。

這扇屋門爺爺在世時經常關著,到了李敞住,屋門便約定俗成般整日開啟。主臥和次臥彼此相對,隔著不長的過道,從那屋可以直接望穿這屋。有時,李德生會瞅一眼那屋,看到李敞伏案寫作業的背影,覺得心里穩妥,又有種幸福。李德生碰了碰同歪在沙發看電視的蘇云,說瞅瞅孩子,能坐得住,準保成績有進步。蘇云也傾身望去,點了點頭,說眼睛離書本太近了。

有時,李德生削好水果,走進小屋,將盤子放在李敞的書桌上,囑咐他適當休息,吃點水果,注意眼睛。李敞含混地“嗯”了一聲,將一塊水果投入嘴里,繼續作業。李德生想摸摸他的后腦勺,但一來怕打斷思路,二來孩子大了,親昵的舉動多少有些難為情,便放輕腳步,轉身離開。

蘇云偶爾也會過來,跟李敞聊聊天。問問學校情況,午飯吃了什么,與同學相處怎樣。她的教育理念是需要了解孩子的情況,但不過多干涉。現在孩子都有主見,最重要的是傾聽孩子的情感需求。蘇云愿意做一個開明的媽媽,成為自己孩子心靈的朋友和后盾。

這些都是從一些情感公眾號上看來的。蘇云退休時正趕上疫情,哪里也去不了,每天的娛樂就是看公眾號文章、直播和電視劇。從年輕時,她就為如何打發時間苦惱。舞廳興起那會兒,她白天在一家機關閑坐,晚上就去舞廳。那時她苗條、漂亮,機關里圍在她身邊的小伙兒不少,但她偏偏看上了會講故事的李德生,當然,順便還可以享受專車接送的待遇。他們是在舞廳認識的,只有李德生有將同樣的笑話逗笑她兩遍的功夫。有一次,她在舞廳里見到一群人圍住一個打扮入時的女孩,有人還拿著紙和筆,似乎在索要簽名。那是誰?蘇云望向那邊。王靖雯,一個唱歌的,你認識嗎?李德生說。我知道!蘇云叫起來,我喜歡那首《天空》。你等等,李德生說著,徑直走過去,擠開人群。片刻后,他回來,將一張紙片遞給蘇云,上面簽著“蘇云你好 王靖雯”七個字。

李德生解釋說,有次王靖雯回北京,是他送去的酒店,倆人侃了一路,下車時還要給他10塊錢小費,說是香港習慣,他沒收。“她還記得我。”

開門

李敞煩透了。首先是這門。

進出時,就覺得要受門楣的襲擊,盡管并沒有一次真的撞到。視覺的誤差每每令他心驚膽戰,而他厭惡每次通過時的這種小小的偷襲,小小的不得已。當然,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每次都造成他情緒的些許波動。平靜時還好,如若心情暗淡,就開始憎恨這門,心想不如再低一點,這樣自己定會更加注意,或是高大一點,就不會有任何問題。如今不上不下、不寬不窄,真像一把鈍刀懸于頂上。

不幸的是,進入高中以來,心情暗淡的狀況已成常態。他被學習跟不上、與同學處不好關系所困擾。他緊閉雙唇,并不想以此獲取任何安慰或同情,相信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重獲內心的安靜。

可是,安靜亦不可得。李敞正苦思冥想某些問題時,忽然就會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一盤水果端至面前。有時,他正偷偷玩手機,那腳步聲簡直要把他的心臟驚嚇出來,不得不時刻防備腳步聲的突然襲擊。他想,為什么自己就不能擁有對方敲門的權利呢?進而又想到,門根本就沒關過。

怎么就想不到關門呢?于是,他首次關上了門。最開始還無異樣,不過十分鐘后,門就被打開了。當然,這也在李敞的預料之中——他雖是背對主臥,但背脊時常能感受到來自李德生和蘇云的目光之灼。現在,他用一道原本痛恨的門阻隔了窺探的目光,心中涌出幾分小小的得意。

“怎么關門了還?”李德生狐疑地推門而入,四處打量,好像兒子的屋里藏進了什么秘密。沒有秘密,李敞想,所有的秘密都已經在你剛剛穿過的門上了。

“為什么不能關?”李敞反問。

李德生露出一副不明情況的呆樣,“呃,不通風啊。”

“可以開窗。”

李德生歪著頭想了想,有些苦惱似的退下。李敞再次將門關嚴。他將手放在實木門扇上,之前爺爺還在時,這是一扇鐵欄和紗窗組成的彈簧門。他好像第一次認識了這門,它不再是苦惱的來源,而成了朋友,成了武器。

又寫了大約一刻鐘作業,門把手再次轉動,蘇云走了進來。她坐在床沿,親切地問他學校的情況,中午的伙食,跟同學相處是否融洽。他仍然是老一套:用最快的語速和最簡潔的詞語,說明一切都好。最后,蘇云說:“門別關了。”

“為什么?”

“我們的門也是開著嘛,這樣通透。”

“爺爺在的時候,不也經常關嗎?”

蘇云顯然有些生氣了,而強壓怒火,“爺爺是爺爺,你是你!”

“我不知道關門有什么問題?”

“那開門又有什么問題?”

兩人互不相讓。蘇云忽然想到自己讀到的那些公眾號,此時才是真正的考驗。她的表情緩和下來,走之前說:“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為這句既沒有放棄立場,又留有余地的話感到滿意。

“這熊孩子就是沒事找事兒。”李德生看到門再次關閉,滯后的怒氣才開始翻滾。

“這是青春期。”蘇云冷靜地說,“青春期的孩子需要有自己的空間,隱私。”

“什么隱私?”李德生冷哼一聲,“偷偷玩手機還是看課外書?隱私就是不想讓咱們監督他學習唄!”

“也不能這么絕對。”蘇云雖然覺得此話有理,但她知道李德生的脾性,就像他講故事一樣,如果有支持他的聽眾,一定會做得更加起勁。公眾號里說,不要跟青春期的孩子硬碰硬,結果只會兩敗俱傷。

只是關上一扇薄薄的門,就好像重新獲得了自己的世界。李敞在并不大的屋子里來回走動,如同國王巡視新的領土。不過,冷靜下來之后,他又有些莫名難過。他看著放在書桌上還未來得及吃的蘋果,已經迅速氧化變銹了。他還想到了爺爺,上高中以后,他就很少再想到他了。此時,他想到爺爺在此屋住了三十多年,想到他每次通行時都要低下頭,在這扇狹窄的門前。

日記

蘇云有時從夢中醒來,猶似身在舞廳。她并不常做舞廳的夢,對那段歲月亦不算多么懷念。蓬勃是蓬勃,年輕是年輕,可如果讓她再回去,重做回那個傻乎乎的姑娘,她是不大樂意的,因為她并不認為能比現在過得更平安;回去,就意味著她要把遭遇過的波折甚或危險再重歷一遍,她不認為自己能比現在的選擇更好。

十歲那年的發燒,她差點一命嗚呼;十五歲,她跟早戀的男孩一起去廢棄工廠后的平房,在走進那間黑乎乎的屋門前,她像是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拉著一樣,自行跑掉;上班后,她在舞廳莫名被人用酒瓶砸了頭,縫了七針,進派出所才知道是對方認錯了人,此后她再未去過舞廳;生李敞的前幾年,下崗潮強勁,社會治安不好,她好幾次下班都看到有陌生男子在附近徘徊;更別提生李敞時,作為大齡產婦遭的罪,以及由此而來的長期漏尿和脫發。她知道自己的一生未遭遇過大起大落,可但凡哪一步踏錯,都有可能是致命結果。由此想來,現在的生活興許已是最佳選擇。

奇怪的是,她的夢卻一直停留在結婚以前,結婚以后的生活也只會偶爾夢見李敞。夢中的李敞永遠是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模樣,需要她拉著手,或背或抱,穿過一條條馬路。她看見李敞在舞廳斑駁陸離的光線和眾多大腿間艱難爬行,她呼喊,發不出聲。她輕盈地旋轉,跳得多么好,引起所有人注目。彩色燈球,夢中也五彩繽紛。

她把夢和一些胡思亂想都記在了日記本里。數十年如一日,她保持著記日記的習慣。以前是記在本子上,用抽屜鎖好,現在則直接用電腦寫。她記日記,卻很少往回看,這于她更多是一種傾訴的方式,記錄功能則次之。

2019年11月3日 晴

兒子的屋門關著。不是什么大不了,他爸反應有點過度。孩子長大了,不想被父母看管是正常的。雖然還是要看管,但需要換種方式。文章里說,叛逆期每個人都有。可我怎么就想不起來呢?其實也有,比如說跟那個我爸工友的二兒子早戀,我居然還記得他長什么樣。爸媽不知道,叛逆了,如果沒人知道,是不是就等于沒有叛逆過?

2019年11月17日 下午出太陽

孩子寫作業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忘了門關著,只看到一堵門。居然有點悲傷了。有點可笑。他爸又跟孩子吵架了,跟他說了多少次都沒用,唉。德生也挺固執的,父子倆固執到一起去了,不錯。

2019年12月25日 晴

今天差點跟孩子發火。我進去聊天,一臉不耐煩。難道跟媽媽聊天是負擔嗎?平等的交流也做不到嗎?人都說男孩跟媽媽親,但敞敞從小就愛跟他爸說話。可能物極必反吧,現在他倆吵得最厲害。好多事都莫名其妙的,想想真可笑,究竟在吵什么呢?生什么氣呢?我討厭情緒化的人,以前爸爸就是這樣,情緒不穩定,不知道什么就惹了他了。德生雖然也情緒化,但他簡單,至少能看出原因。敞敞不知道隨誰了。

2020年1月22日

疫情真的好可怕,不會真的又是“非典”吧?敞敞就是“非典”那年生的,沒想到快高考了又……流言滿天飛。敞敞也主動出來看電視了,看的是新聞。還記得以前,敞敞爺爺還在那會兒,我們都是在敞敞寫完作業以后才看電視,寫得晚就不看。敞敞那會兒最喜歡跟我們一起看電視劇了,三個人坐在沙發上,真幸福。當然了,那個時候三人擠一間房里也挺辛苦。敞敞爺爺去世后,好像偶爾敞敞也會過來看,忘了什么時候起就再也沒一起看過電視了。現在孩子都喜歡在手機上看,眼睛都壞了。今天一起看了會兒新聞,感覺又回到了以前,雖然大家都很緊張。也不怪敞敞,這幾年電視劇確實越來越沒看頭了。

關門

李德生在群里說,開滴滴是“權宜之計”,瞅準機會他還會“做點正事”。原本想發“東山再起”,但他覺得這詞過于鄭重,夸張里又透著點滑稽,還是算了。商場的前員工群依然活躍,老哥幾個不時就在里面耍嘴逗貧,或者發一些疫情有關的新聞。李德生屬于沉默的一員,很少參與談話,這與現實中的他判若兩人。在這方面,他覺得自己還停留在上個世紀,不習慣用手機打字聊天。

有天晚上,蘇云已睡下,李德生毫無困意,盯著手機屏幕。群里原本在討論新發地疫情,不覺間就成了傾訴大會。家家都有經念,16人的群很快被一條條留言刷屏。商場倒閉后,大家各奔東西,為生計操勞,人人都攢了一肚子話,就等著觸發。看著那些久已默然的頭像紛紛閃現,李德生卻感到疲憊。即使群里有幾條@他的提醒,他也懶得說些什么。“眼睛不要了?”蘇云睡意蒙眬地嘀咕著,翻了個身。李德生關掉手機,左臉壓進枕頭。一股頭皮味。

早上,他跟李敞又吵一架。他覺得兒子越來越不可理喻,好像一點點小事都會惹怒他。這個個頭已然快超越李德生的瘦高男孩,內里像積攢了大量易燃品。自己只是借由擦地,打開了那扇緊閉的屋門,甚至都沒有抬頭,只是盯著地板上的污漬,一句質問便劈頭而來:“干嗎不敲門?”

“我在自己家里,用得著敲門?”李德生不準備再退讓。

“這是最起碼的禮貌吧?”

“你是說我不懂禮貌?”

兩個人有來有往,直到蘇云過來,果斷截住爭執。

“你跟孩子較什么勁呢?”

他知道自己不是較勁。直到坐回沙發上慪完氣,聽完蘇云的數落,逐漸冷靜下來后,李德生才意識到自己想要吵架,至少那是一種真實的交流。他已經很久沒有和李敞真正聊過天了,不是那種“嗯嗯啊啊”的日常對話,而是真正的交流,很久不曾有過。他知道兒子已沒有耐心再多聽自己哪怕多說一句。

不僅是李敞,李德生發現不知從何時起,身邊已沒有可以聽他“鬼扯”的人。一切都是何時有了變化?他不甚了了。他覺得自己確實遲鈍,就像房價便宜的時候從未有過買房的打算,直到再也買不起才追悔莫及。正如他不記得自己的故事何時再也逗不笑蘇云,也不記得李敞是從哪一天起拒絕再與自己遛彎。他醒悟到自己的后知后覺。

開上滴滴后,李德生似乎又回到了青年時代,那個驕傲的出租車司機。他跟乘客聊交通狀況,聊疫情,聊國際局勢,聊過去的故事。如果有乘客搭腔,他便更興致勃勃,不間斷直聊到下車。即使對方沉默不語,他也有能力毫不尷尬地說下去,因此大多數時候,他更像是自言自語,不奢求回應。他喜歡司機的身份,不論對方是愉悅抑或不耐,都只是一段短暫的路程,下車后一拍兩散。因此,他偶爾會說些跟現實相熟的人從不會多說的內容。

“小時候我特別想跟我爸說話。那會兒我爸剛恢復身份,還沒調回北京,也沒有工作。我在老家上學。他整天都不茍言笑,活得像一個影子。我肚子里攢了一堆有趣的事,可一站到他面前就什么話也說不出口。他自己的故事我倒是從周圍親戚那里聽了個七七八八。有一次春節,他領我去集市,一路上我都跟他講從一本小人書上讀到的笑話。我從沒見過像那天那樣,他含著笑,像是醉醺醺的樣子。那天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成功的人,我把我爸逗笑了。后來回到家,他關起門,又恢復了嚴肅的神態,告誡我要‘勤看路,少說話。我低著頭,說‘爸,我知道錯了。我爸說‘你錯哪兒了?這把我急得,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哪兒了。我偷偷抬頭看他,見他也是一臉迷茫,不像是質問,甚至有點傷感。那會兒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認個錯還把我爸說傷感了。”

李德生的多話對他也不是全無影響。有時,他會發現不知哪個乘客又給了他一個差評。

風雨

李敞覺得自己家這棟單元樓像是一個補丁,不合時宜地釘在周邊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中,被那些玻璃幕墻和鋼筋水泥所遮掩。如果是過路人,從馬路上是看不到這棟老式單元樓的。不熟悉的人不會想到,各種“貿易”“金融”“國際”的招牌背后,還有這樣一片雜亂破舊的住宅區。

李敞覺得自己住在一塊大補丁的小補丁里,而這個小補丁也不屬于自己。自從關上屋門以來,李德生總是用各種辦法闖入,比之前來得更起勁。名目很多:送水果,打掃衛生,找東西,詢問無意義的小事,等等。尤其是疫情以后,李德生更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消毒。每天晚上他都會拿著一小瓶噴霧酒精,走進李敞的房間,沖著桌面、書柜、衣柜等就是一頓噴,然后用抹布細細擦拭。李敞耐著性子說可以自己來,李德生說學習要緊,這等小事就不勞煩他了。

如果平時還好,心煩時李敞就會更加心煩,父子倆總為這種事陸陸續續拌嘴吵架。有一次,學校連線上網課,李德生又來消毒,兩人不免爭執。李敞忘了關話筒,這事讓他在全班面前好一番丟臉。

下一回,剛聽見李德生那熟悉的腳步聲(左右力道不一,右腳相對有力),李敞便守在門口,一臉嚴肅:“我自己會消。”

“你弄不干凈。”李德生說著就往里進,但被高大的兒子死死擋住。

“在你眼里我什么都做不好。”李敞冷笑,“什么都不放心。”

“想多了。”李德生再次試圖突入,但被李敞防著,不得進入半分。

“這是我的屋子!”李敞的音調不覺間拔高了,“‘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

“什么亂七八糟的。”李德生覺得耳熟。

“這是以前你跟我講的故事,你忘啦?說是從前有位國王,想要進一個窮人的屋子……”

“故事是故事,生活是生活。”

“那假如現在就有外人要闖進來,你會怎么做?就恭恭敬敬請他進門嗎?”李敞指著玄關處質問道。

李德生愣了愣,他聽說過在美國如果私闖民宅,可以就地擊斃。但國情不一樣嘛,美國槍擊案還嚴重呢。可他又立刻意識到兒子話里真正的漏洞。

“我又不是外人!”李德生也不禁提高了嗓門,“哪個故事里說過,也不讓父親進門了?”

李敞語塞。他確實不知該如何作答。故事里從來沒講過,如果是自己的父母非要闖進來該怎么辦?他沒想到故事里的義正詞嚴,到了現實層面居然如此不堪一擊。

畢竟是孩子,還是嫩了點兒,李德生得意地想。他以獲勝者的姿態推開兒子,在屋子里“吱吱”地噴灑起來,故意做得極細致。很快濃郁的酒精味就充斥了屋子。

坐在屋子里,李敞逐漸冷靜下來。消毒液的味道久久不散。此前他無意中在網上看到別人分享的一篇外國小說,是名字吸引了他,叫《被占的宅子》,講的是兄妹倆住在一間大宅子中,被不可名狀的東西一間間屋、一條條走廊地占據。這間屋子本不屬于他,原本是爺爺的,由此而言他自己也是占據者。李敞扭過臉,看向窗外的大榆樹。夜已深,榆樹只能看到被路燈照耀的一小部分,其余隱入黑暗。

如字

李德生再次轉動門把手時,感受到的力道與以往不同。往常他只要輕輕往下一壓,門就像自動彈開般開啟了,而今天,把手卻像凍住,紋絲不動。他還以為出了什么毛病,又往下壓了幾下,還是動不得分毫。這才意識到,門是從里面反鎖了。

拿著酸奶的手止不住地抖。仿佛兒子鎖住的不僅是一扇門,更是對身為父親的他的拒絕。李德生的話是從后槽牙里鉆出來的:“開開。”

“敲門。”屋里說道。

“開開。”

“敲門就開。”

隨著“砰”的一聲悶響,酸奶被擲在門上,開裂了,留下一小塊白漬。蘇云被驚動了,連忙走過來,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得知事情原委后,蘇云氣得想笑。她敲了敲門,說:“敞敞,開門吧。”李德生大聲道:“有本事就永遠別開,不慣這臭毛病!”蘇云白了他一眼,看出對方正在氣頭上,沒再多說。一門之隔的屋子里,一片寂靜。

我只是想要敲門。李敞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想,這要求很過分嗎?難道一個人只要是另一個人的老子,就可以不講道理了嗎?李敞想不通,更不愿意多想。憤怒、絕望還有某種揮之不去的苦澀,使他昏昏欲睡。他不知睡了多久,只模糊中聽到勁很大的拍門聲,仿佛要破門而入。又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蘇云敲門說:“開開吧,別惹你爸生氣了。”緊接著是李德生氣急敗壞的吼聲:“別理他,就是揍少了。”然后還有門鈴聲,可能是快遞。

李德生從沒打過李敞。從小到大,他都想和兒子成為朋友,不至于無話不談吧,至少能分享彼此的故事。然而,這扇鎖上的門象征著他期望的徹底落空。他整整一天沒有出車,反思著自己的教育理念。李敞的爺爺為人嚴格,秉持著老一輩的傳統,動不動就打他手板。兩指寬的藤條,打在手掌鉆心的疼。后來,很多人都夸李德生字寫得好,他都會說,這是從小打出來的。李敞的爺爺經常說的一句話是“字如其人”,因此只要李德生不好好寫字,就會挨板子。在老家上學時,他知道父親的字曾備受鄉人稱譽,只可惜那件事后,他再沒見過父親寫字了,像簽名、寫信之類事務,都由他或旁人代勞。

寫字好有什么用呢?父親不就是因為寫字才遭了那無妄之災?小時候李德生也這般想過。可是,父親仍然仔細教導他寫字,而他也秉著父親的教導,不敢絲毫馬虎。

對比起來,李敞的字簡直像涂鴉,歪七扭八。李德生為此不止一次說過他,要求李敞把字練好,但每次都被敷衍了事。這代孩子生于網絡時代,話還說不利落就已學會打字,除了應付考試,確實也沒人會在意字寫得好不好看了。李德生有點后悔沒教兒子練字了,他莫名地想,字寫好了,說不定人也會變得懂事。

已經過去一天一夜了。幸好是周末,李敞虛弱得連手機都懶得動。他從來沒有這么餓過,就好像渾身上下只剩下了那個嗷嗷待哺的胃,內部敞開的黑洞。他暈暈乎乎躺在床上,聽到有什么東西在拍打窗玻璃。他艱難爬起來,看見窗外落著一只鸚鵡,喙出奇地長且彎,張開嘴叫喚著。他認出了它,想要打開窗子讓它進來,又怕驚走了它。鸚鵡一直叫喚著,好像在說“去了,去了”。李敞不解其意。他想到李德生講過關于鸚鵡的事,這是爺爺收留的鸚鵡,爺爺是不是教它說過什么話,如今要說給我聽?李敞猛地起身,想要聽得更真切些。

舊物

他再次醒來時,是在社區醫院昏暗的走廊上,兩側是上白下綠的墻壁。也許是燈光的照射效果,綠色的部分顯得綠得過分。他發現自己正吊著葡萄糖,李德生和蘇云一左一右坐在兩旁的椅子上,熱切地注視著他。對面的椅子上,也有人在打吊瓶。

這是李敞第一次犯低血糖而暈厥。從醫院回來,李德生樂呵呵地說,現在的孩子太嬌氣,餓一天就成這樣了。他小時候挨餓是家常便飯,平時吃的也不過是紅薯和小米,要是那時吃好點……蘇云接話說,是是是,要是你吃好點就沒姚明什么事兒了。李敞的身子還有些虛弱,被父母左右攙扶著走,感覺害羞。他輕輕地說,沒關系,我可以自己走。李德生說,能行?李敞點了點頭。于是,兩個人同時放開了手。李敞覺得身子輕飄飄的,但并不餓。他又想到了那只鸚鵡,連忙回過頭說,鸚鵡!李德生一頭霧水,什么鸚鵡?李敞記得在暈過去之前,聽到了鸚鵡的話,但現在一個字都記不住了。

回到家,玄關的鞋柜前放著一只風塵仆仆的大旅行包。李德生說,這是李敞爺爺留在老家的遺物。老房子要拆遷了,很多舊東西沒地兒擱。

“里面有什么?”李敞問。

“你想看?”李德生似乎有些詫異。見李敞點了頭,便費力地拉開旅行包拉鏈,將里面的物品一一取出。蘇云也停下正準備做飯的手,走了出來。房間里一時間很靜,只有往外拿東西的窸窸窣窣。

幾件衣物,兩張舊相冊,一副老花鏡,一頂瓜皮小帽,還有一卷軸臨摹的字帖。李德生將發黃變脆的紙放在桌上小心展開,一個一個漆黑的漢字在不斷延伸開來的紙張上浮現。李德生仔細辨認,認出寫的是《岳陽樓記》。

“趙孟頫的書。”李德生確定地點點頭,露出笑容,“你爺爺從小就喜歡摹趙體書帖。”

李敞拿起相冊,其中一張是爺爺和奶奶年輕時的合影,另一張是個小男孩與一個儒雅白凈的年輕男子的合影。李德生拿過來看了看,說:“這應該是你爺爺的大哥,你曾祖父死得早,你爺爺是被大哥帶大的。”

“我第一次聽說。”李敞說。

“你伯公死得早嘛,那會兒你爺爺比你現在還小呢。”

吃晚飯時,沒有人提及上午發生的事,好像之前的爭執都暫時被默契地遺忘了。這個家太小了,那些遺物都暫時放在了主臥的陽臺上,和那塊結石放在一起——李敞的爺爺火化后,李德生將老人留下的腎結石放在一只陶罐里。由于年紀太大不能做手術,這塊石頭使老人的晚年備受折磨。

吃完飯,李德生照例準備看電視劇,蘇云則插上耳機,看那些唱歌跳舞的主播。李敞默默穿好衣服,探頭對李德生說:“爸,想不想下樓轉轉?”

李德生愣了愣,看了眼蘇云,好像一時拿不定主意。

“那我自己去了。”

“等我兩分鐘!”李德生喊著,匆忙關掉電視,從床上下來找拖鞋。

舊事

他們沿著當初一起遛彎的路線,從家里出來,路過嘉里中心,之后轉入一條小路。他們都不愿意走在主路旁,那里車來車往,人也很多,太過吵鬧了。那時李德生總是滔滔不絕地講各種故事和見聞,大多是商場里的事,有一部分是往事,剩下的是他從書里讀到或干脆自己編的小故事。走一路,他就講一路,但是人多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直到人群過去,好像這些故事只留給兒子,不足為外人道。

跟那時比起來,除了過往的行人都戴著口罩,這條路幾乎沒什么大變化,只有一些店鋪在不停更換。李德生路過一家便利店時說,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這里是一家咖啡廳。李敞說,不對,應該是酒吧。李德生說,咖啡廳吧,我記得每次路過都有一股香味。李敞說,可是我記得擺在外面的招牌上有啤酒的照片。李德生說,時間過去太久了,都搞不清了。李敞說,是的,過去有點久了。

李德生一路上都沉默著,他在想之前李敞走在旁邊時,個頭只到自己胸口,現在都快超過自己了。年輕人往上長,老年人往回縮。再過幾年,就真的是老年人了,連滴滴司機也做不成了。那會兒他的故事又說給誰聽呢?

他感到有人碰了碰自己的手肘,扭過臉,見李敞笑著。

“怎么不說話,想啥呢?”

“想我還有幾年拿退休金。”

“面包總會有的。”李敞說,“跟我講講爺爺的事吧。”

“你想聽?”

“講唄。”

“你爺爺啊……”

從小就寫得一手好字。他的大哥上過洋學堂,從小教他讀書認字,背唐詩,臨字帖。大哥三十歲那年秋天,考上黃埔軍校,寫信說春節回家,結果從此音信全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人們都說是被土匪給殺了,那年頭不少見。他繼續練字,參軍后,沒紙就在地上寫。后來有人托他幫忙寫信,一紙工整的小楷,讓他的名聲很快傳遍。找他寫信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樂得如此,分文不收。解放后,他分配至重型機械廠工作,沒幾年就結婚生子,業余時間仍以代人寫信為樂。

事情也就壞在這上面。有一天,家里突然來了調查組,說查出有位鄉人解放前曾為“藍衣社”工作,其中一封寄去的信件懷疑是接頭暗號。不用說,信是他幫忙寫的。他以敵特罪名被帶走,一去五年。這期間,他的妻子去世,兒子李德生輾轉寄養在親戚家,上了小學。直到一架遠方的飛機墜毀那年,他才回來,在家待業。沒人知道這五年間他經歷了什么,他也從不對人訴說。事實上,他變得沉默寡言,幾乎不怎么跟人說話了。還有就是,他開始拒絕寫字,成了一個埋頭不語的農民。又過了五年,他恢復身份,帶著剛上初中的兒子重新回到北京,分了一間63平米的房子,他住主臥,兒子住次臥。

對話

“所以我比你幸運,從小就有自己獨立的房間,羨慕不?”李德生說。

“但早就沒有了。”

“這倒是。”李德生摸了摸下巴。

“后悔了?”

“你這熊孩子。”

他們走回家門口,李敞指著嘉里中心的方向說:“咱們再繞一圈吧!”于是,他們過家門而不入,繼續往前走。

“爺爺的故事講完了?”李敞問。

“差不多吧,”李德生說,“這些都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你爺爺從不跟我提起。以后想起別的再跟你講。”

李敞沒說話。

“想啥呢?”李德生說。

“我在想……如果以后我有了孩子,也會跟他/她講講他/她爺爺的故事。”

“真的?”

“保證。”

秋天了,走一路,葉子就掉一路。李德生盯住其中一片飛旋的葉子,看著它掉到自己腳背上。他久久凝視那枚葉子。

“先別感動,我是說‘如果,我還沒想好以后要不要孩子。”

“……”

李敞站住,恢復了嚴肅的神情,說:“爸,有件事想跟你說。填報志愿,我不打算報北京的大學了。”

“可是……”

“我已經考慮很久了。”李敞說。

李德生吸了一口氣,瞪著站在路燈下的兒子。從李敞出生,李德生身邊的人就說兒子長得像爸爸,但他自己卻沒看出幾分相像來,倒是越長越像他媽了。也許是兒子整日在自己眼前轉悠,就像總盯著一個漢字看,反而認不得了。過了很久,他才說:“能行?”

李敞點點頭。

尾聲

在寫作業的空隙,李敞總會抬頭望望大榆樹,看著它柔軟茂密的葉叢,陽光從不同的角度穿透,葉片也會呈現出不同的綠意。又是一個深秋,窗外那棵大榆樹的葉子仍然翠綠,好像它高大粗壯的身軀足以抵擋季節的入侵。

小區解封后,剛剛上完網課,李敞下樓,坐在大榆樹前的長椅上歇息。這段時間,沒有人修剪的樹木比之前更加茁壯,幾乎連成一片。他坐在大樹的陰影里,聽著風過時郁郁蔥蔥的響動,樹影也隨之起舞。他看著那個在旁邊空地上用地書筆蘸水寫字的老人,一個一個工整的漢字出現在地磚上,但不出片刻筆畫就開始走形,變成一攤水跡,直至消失。他看著老人不厭其煩地寫,消失,繼續寫。風,影子,慢慢干涸的筆畫,讓他在長椅上昏昏欲睡。那個老人走過來,坐在他身邊。

“你是敞敞吧?”

李敞直了直快要出溜下去的腰身。

“都長這么高啦。”

“您認識我?”

“我認識你爺爺。之前總見你和你爸一起遛彎兒……可能你沒啥印象了。”

李敞想起來,當初確實偶爾會遇到一個老人,李德生每次都跟老人點頭打招呼。

“您的字真好看。”

老人笑著擺手,“沒你爺爺的好。”

“您見過我爺爺寫字?”

“有時他會用我的筆在地上寫兩筆。”老人說著看向那塊空地,李敞也跟著看過去:地上的水跡已消失殆盡。“那字可真好,我從沒見過現實中有人寫那么好。”

“都寫什么?”

“一般是唐詩,你爺爺總反復寫一句詩。”

“什么詩?”

“就是我剛才寫的那句。”老人站起身,重新站在那塊空地上,拿起巨大的地書筆,在水桶里蘸了蘸,抬頭看了眼李敞。有一瞬,李敞覺得站在那里的是爺爺。

老人一筆一畫地寫下去,全無滯礙。李敞站在旁邊,每寫完一個字就默默收進心里,怕它下一秒便湮沒無聞。這是一句他從小就熟背的詩,可是今天他仿佛才第一次認識了它。他在心中誦讀——

作者簡介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著有小說集《菜市場里的老虎》《熱帶》,長篇小說《上京》《身外之海》等。

責任編輯 張頤雯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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