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蔡細萍打量著對面的女人,不知為何,心頭生出一絲隱隱的不快。女人仰在沙發靠墊上,蹺著二郎腿,胸脯挺得筆直。她梳了個盤頭,發絲烏油發亮,一絲不亂,呈螺旋狀盤向腦后,仿佛一朵黑色漩渦。由此,突顯出了她光潔的額頭和修長的脖頸。
打的款你收到了吧?女人一張口,嗓音卻沙啞疲憊。她立刻清了清嗓子,仿佛露了什么馬腳似的。
收到了。
邱魯歡的地址在這里。
女人把一個信封遞給她。她伸手接了過來,順勢瞟了一眼女人,看出她皮膚的光潔潤澤都是精心化妝的結果。一旦與人交流談話,表情肌動起來了,哪怕一絲優雅的假笑,眼角、嘴角處的皺紋立刻就從表層之下浮現出來。
怎么樣,她接你電話了嗎?女人抬眼看著她問道。
手機接了一次,沒說幾句就掛了。公用電話接了一次,聽出是我立即就掛斷。
聽了她的回答,這個叫魏菊青的女人當即發出一聲冷笑。她的眼白里散布著細細的血絲,眼神疲憊、厭倦、冷漠。但除了這些,她整個人顯得優雅妥帖,身上穿著修體的黑色旗袍。
那你怎么辦呢?就沒辦法了嗎?
她聽出魏菊青有點焦慮煩躁。
沒關系,我可以直接堵她……魏姐,能不能講講您和老向之間……究竟出了什么問題?她試探地問道。
魏菊青警惕地瞄了她一眼,道:你只需要把姓邱的趕走,別的事我來處理。
可能您不了解我們的具體工作方式。有時候一個方向攻不下來,還需要迂回一下,就是從老向那個方面再做工作。只要能達成目標……您看?
可以的可以的!魏菊青略一思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也就是他干了包工頭之后吧,我們倆才起矛盾的。
什么?包工頭?他,他不是您大學同學嗎?她感到一陣困惑。
沒辦法,自甘下流嘛!
她用專注的眼神撩撥對方,鼓勵她繼續往下說。
自從和那幫搞工程的混在一起,天天晚上喝得爛醉。說是為了關系,為了人脈,人際關系是第一生產力!我在國外訪學過一年,人家就不發展生產力啦?沒見誰天天喝得爛醉呀?有一回還給我花花綠綠、黏黏糊糊地吐了一床……簡直……最后我只好來了個“卷席筒”,我就這么連床單帶褥子把他一卷,一直卷到床那頭,滾到地板上去……我沒辦法呀我?
女人攤開兩手眼睜睜地望著她,剛才的矜持不知不覺卸下來了:
“我一個大學老師,不說多么優雅,最起碼的幾分講究還得有是吧?”
“起碼的講究”,聽到這幾個字她卻有些走神了,不自覺地向周圍瞟了幾眼。魏姐的講究可不是一般的……她一進門就看出來了,客廳里有一種淡淡的、清心養神的檀香氣息。迎門是一座仿佛月亮門那樣圓弧造型的博古架,一看就是上等木材精工制作的。層層疊疊的支架表面泛著細膩的油樣光澤,錯落有致地擺放著瓷器、玉器、不知真假的各種古玩。書架上擺放的書她雖然不懂,但最有名、最時髦的那幾位作家的名字,比如“張愛玲”“嚴歌苓”之類的,她翻弄手機時似乎也常能見到。知道那些書代表的都是優雅知識女性的趣味兒。不知為何,一想到這個女人的所謂優雅、講究,她的內心就生出一絲絲的反感和排斥。
……我就是討厭他那股酒肉濁臭之氣。真的,我忍受不了他身上那股子酒臭味兒。有一段時間他們特愛吃火鍋。哎呀你不知道,火鍋店出來的那種酒臭,那是濁臭之中還夾帶著油膩,幾天幾夜都散不干凈!冬天穿的毛衣羽絨服什么的,還特別吸味。我就不讓他進我房間!換衣服也不行,洗澡也不行!那種濁臭是洗不掉的!后來他偷配了鑰匙,半夜三更往我床上爬。但不知怎么的,不管我睡得多沉,只要有一絲濁臭氣一刺激,我立刻就醒來了。我就……算了不說了。總之我治了他幾次之后,他不敢再往我床上爬了。那時候,他還有幾分怕我的……
魏菊青反復說到的“濁臭”,還有她那種鄙夷而凌厲的眼神,猛刺了她幾下。她的不快越來越清晰,潛在的敵意終于浮出了水面。但她硬壓下去了。這是在工作……
后來呢?
后來他有錢了,成了所謂的恒昌房產老總,膽子就大起來了。你知道,男人喝了酒什么不干?就這么循序漸進地墮落下去,冒出個邱魯歡是早晚的……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就憑他那股濁臭之氣,我早躲他遠遠兒的了。現在為了孩子,只要他能迷途知返,我也能湊合。到了這個歲數了,能指望的就剩下孩子了。男人能指望嗎?男人都一副德行……
夕陽從西窗外斜斜地射進來,打在女人的臉上。女人的眼睛微瞇起來,在眼角那一簇魚尾紋的包圍下,她的眼神透出了幾分蒼涼。
蔡細萍心里此刻又柔軟了一下……說實話,她并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全部,似乎只看到魏、向二人之間的冰山一角。她不明白魏菊青為什么要揪住那股“濁臭”不放,好像以某種打比喻的方式在說她和向以坤之間的關系。也許有些話她講不出口?也許知識分子就喜歡這種說話方式?但她不想再打聽下去了,因為“濁臭”這個字眼兒已經深深地刺激到她了,那個女人也深深地刺激到她了。她需要回家平復一下情緒,梳理一下思路。
她起身告辭了。
手機發了“滴”的一聲,蔡細萍睜開疲憊的眼睛拿起一看,是她建的那個工作群里來信息了。她打開一看,是丁麗華發來的:我兒子去美國留學啦!錢全部由老葛負責!真心感謝蔡老師,是您挽救了我的家庭,是您給了我兒子美好前程!您真的是功德無量!這個好消息我第一個要與您分享……
她的心瞬間抽緊了,渾身一陣發涼,拿著手機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隨著公交車的顛簸輕微地晃動著……她覺得累極了,仿佛全部生命力都被掏空了。半晌,她才緩過來一些。她抬起左手干搓了一把臉,勉強睜開眼睛。把手機換到左手,給丁麗華回了微信,淡淡的一句:祝賀。
她兒子的前程在哪里?不能不承認,兒子的智商并不高。但兒子很聽話。她有時忍不住會想到,兒子那副逆來順受的聽話模樣,是不是打小在她的厲聲呵斥下形成的?她想起兒子在她的厲聲呵斥下,兩個嘴角慢慢地向下撇,眼睛不住地眨巴著,漸漸就有晶瑩的淚水從眼眶里滲出來的模樣……每次想到這里,她就再也不敢想下去了。她是沒辦法呀,兒子是她硬奪在手里的,她要在汪少甫面前爭口氣!至少也不能讓把柄落在姓汪的手里!然而,造化弄人,兒子的智商偏偏不高。每天晚上做她買來的那些卷子做到一點鐘,成績仍然不上不下地吊著……這么多年,她只有撐住一口氣。每當快撐不住的時候,她就看各種勵志故事,看正能量雞湯文。總之,想盡辦法讓自己撐住……今年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把學區房拿下來,哪怕豁出命來,也要讓兒子上禮賢中學。
進家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客廳里一片黑暗沉沉。只有兒子的學習房里透出一片燈光。她輕輕地走過玄關望向兒子那里,兒子正在護眼燈下懵然無知地專心寫他的作業。他的額頭在護眼燈的照耀下發出一片渾圓的亮光。忽然,那光潔的前額下、眉眼之間蹙起一團糾結的皺紋,看樣子是遇上什么怪題了。他的背微微地駝著,這是她的難題。每天背著10斤重的書包去上學,回來后又要在護眼燈下這么趴四五個小時,怎能不駝?唯一的辦法就是,一回家就給他上綁。綁上那副天知道有用沒用的“背背佳”矯正綁帶。每當她狠心把綁帶一拉緊,兒子就像一只抽緊了繩索的提線木偶,猛然挺起來了。可只要一松開綁帶,他立刻就松下來了,脊背靠近脖子那里又出現了那個可惡的弧度,就像這會兒一樣。
今天她沒有呵斥。她輕輕走過去,伸出兩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扳正,虎口掐住頸肩連接處揉捏一番。兒子扭過頭叫了聲“媽”,然后給了她一個略顯疲憊的笑容。
那一刻她一陣辛酸涌上心頭,待不下去了。她快步離開了學習房。今天如果不喝一杯,恐怕心情是無法平復了。她走進廚房,拿起那半瓶殘酒倒了半杯。她端著杯子摸黑走進臥室,靠在床頭上,凝視著眼前濃黑的虛空。她的思緒由近到遠,漸漸出竅了。她先想到的是學區房,她為什么這么苦?為什么這么拼命?從司法調解所下班后,還要攬下別人家的腌臜事,替毫不相干的女人和男人們擦屁股。她忽然意識到,她這輩子的營生似乎擺脫不了“腌臜”二字。前半截是聞得見的腌臜,如今是聞不見的腌臜。她又聯想起了魏菊青口口聲聲痛斥的所謂“濁臭”——男人的一點煙酒氣她都受不了,她可真優雅真嬌貴真白領啊。如果讓姓魏的試試她剛干警察時經歷過的那些血腥和惡臭,她能活下來嗎?她在黑暗中冷笑了一聲,想起了那句老話,“人比人,活不成”。想起了過去,她的心情繼續向深淵滑落——哪怕繼續忍受那些惡臭,只要她還干著警察,眼前的一切問題都煙消云散了。如今在司法調解所,“人民調解員”說著好聽,不就是個臨時工嗎?活干的是正式干部的兩倍,工資卻是人家的一半。呼來喚去的,誰的喝都得聽著……她淪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因為汪少甫受不了那種隱隱約約的惡臭。多嬌貴的男人啊,你哪怕洗十遍澡,換十遍衣服,都消除不了他腦子里那股想象出來的惡臭……一股鼻酸眼熱的感覺越來越清晰,她仰頭灌了一大口,一股辛辣的酒氣直沖鼻腔眼窩,終于激得那股酸熱從眼窩里流淌下來,她伸手抹去臉頰上的淚水,覺得心里好受了一點點……
接到邱魯歡的電話時,向以坤正為拿地的事煩躁著。他壓住煩躁接起了電話。
那個女人又給我打電話了。
對面沉默了片刻,這是在等他的噓哄。但此刻他真沒哄她的心情。他正強壓煩躁搜腸刮肚,對面已經尖厲地叫喚起來:這都100個電話了!你讓我咋活?!
沉住氣沉住氣……不就是個電話嘛!不想接不接就是了……看她能鬧騰到啥時候……他對著電話干笑了幾聲,連他自己都覺得假假的。
你說得輕巧!事又不在你身上!這女人難纏,她肯定會找上門來的!你說咋辦?!
別緊張別緊張,這不還沒來呢嘛……你聽我說,魏菊青不敢親自出面,找了這么個不三不四的女人,她撐不了多久。知識分子嘛,臉皮薄,再堅持一會兒,她耗不起……黔驢技窮嘛……
噢你意思我臉皮厚啦!向以坤我跟你說,這事誰先惹起來的,我他媽的上你賊船后悔了!你給個準話兒,到底啥時候能離?!
他心情到了冰點,強忍著干笑了幾聲,說:這不已經到關鍵時刻了嘛……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這是最后的斗爭!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晃了兩下,好像對方能看見似的。
我告訴你姓向的,我的光陰也是有限的!那件事你抓緊辦!我不能這么無限期拖下去。我要是真攤上什么腌臜事兒了,你給我出面頂著!
電話哐的一下砸斷了。
手機在耳朵上貼了好久,向以坤才醒過神來,手無力地垂下來,耷拉在桌面上。
他媽的魏菊青!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她來了這么一手。他不由得沉思,她為什么會來這么一手?那個女人……難不成花錢雇的?想到這里,他感覺稍稍有點踏實了。花錢誰不會花啊?如今你能花過我嗎?但是,另一個念頭浮上了心頭,使他剛剛安頓的心頓時猛遭一刺。因為他突然意識到,她這是在繼續瞧不起他,意思是她根本不屑于跟他說話。他忍受了多少年的那種居高臨下,那種骨子里的輕蔑,此刻像巖漿似的從心底翻涌上來。
他一個學機械工程的理科男,為什么要找這么個自命清高、酸文假醋的文科女?這都是命啊!一想到這一點,他的思想就不由自主地滑向了那件“糗事”,盡管過去了幾十年,可每當潛伏的自卑發作的時候,那場羞辱就會浮上腦海……
那時他剛剛從深山溝里考入省城的這所大學。富貴繁華的大城市一方面讓他興奮激動,另一方面也讓他感到那種無時不在的壓力和緊張。言談舉止,穿衣走路,說話的口音,甚至談論的內容,都不得不察言觀色地跟別人學,以盡量去掉那股子城里人不知打哪兒看出來的所謂“土氣”。至于吃飯,就不得不躲著別人了。因為他把飯錢都省下來買衣服了,為的是盡快混進城里人的行列……
那一回體育課組織游泳,一下子挑動了他興奮的神經。家鄉山溝里有個水庫,他是游泳的好手。尤其扎猛子,一猛子扎下去,三四十米開外才冒頭。一冒頭就贏來身后極遠處的驚呼和喝彩,因為大家都以為他淹死了。可讓他逮著一回露臉的機會了!要知道,吉他他買不起。跳舞雖然在宿舍里拿著那種畫滿了腳印的青年雜志也勉強學會了,可單單請女生喝汽水這一項,他就招架不住。游泳呢?游泳是體育課內容,不花錢!一路上他都把那股子興奮憋在心里,臉憋得通紅。一路上他都在謀劃著怎么才能把他扎猛子的絕技以最佳效果展示出來,從而贏得同班那幾個女生的驚呼和喝彩!在更衣室里,他就這么既興奮又緊張,滿腦子都是自己萬眾矚目的華彩瞬間。過度的亢奮沖昏了頭腦,手腳完全機械地按照鄉下水庫游泳的那套程序動作著。水庫里從來沒有女人游泳,男孩子們都是脫得精光跳入水中,享受水流撫過身體時的舒適……恍惚之中,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必須在大家都還沒下水時,第一個扎進水中。這樣才能讓大家注意到他那扎猛子的絕技!這個念頭把他魘住了,帶著他沖出更衣室,沖向泳池邊。他是在迎頭看見那個女生發出一聲短促的“呃”,迅速把臉扭向一邊時,才發現自己光溜溜的……那一瞬間,極度的羞臊、痛悔、甚至恐懼真如萬箭穿心!他剛要扭身跑回更衣室,忽然意識到男女同學正在涌出更衣室!他頓了一下,硬著頭皮一頭扎進冰涼的池水中。池水的冰涼瞬間讓他沉入了極度的沮喪。本來一次絕好的展才露臉的機會,就這樣讓他露成了屁股,這真叫得意忘形啊!上帝要你滅亡,必先讓你瘋狂啊!他邊在池底劃動著手臂向前潛泳著,邊承受著萬箭穿心的滋味。他都不知道該怎么在人前露面,就咬牙憋氣地潛游在水底。不知潛了多久,早過了他的極限,他窒息到胸悶氣憋,渾身肌肉酸痛,頭腦里都產生了那種瀕死的恐懼時,才看見他都潛到了泳池的對岸,50米啊,破紀錄了!在極度窒息中,他完全是順著求生本能浮出了水面,而不是自己的意愿。他就像池塘邊浮著的一只癩蛤蟆,只讓嘴露出水面大口地喘著粗氣。喘夠了之后,埋在水里的耳朵才隱約聽見外面似乎有人在喊他。他下了半天決心,才滿懷羞恥地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男同學手指勾著他的泳褲蹲在池沿上。他勉強從水中伸出頭,伸出手接過泳褲。只見那男同學一臉壞笑道:你以為這是你家山溝水庫啊?
其實那件事之前,他本來都躋身到系里風頭頗健的幾個人中去了,甚至學生會都考慮請他擔任宣傳委員了。但那件事之后,丑名遠揚的他,蔫了。他想起高中班主任對他的一句評價,說他有猴兒性。說得文雅一點,就是“敏于行”。是的,他就是這么個人,不喜歡想那么多,喜歡做。很多事情剛進腦子就激動地馬上要做。班主任最后評價道,你這個猴兒性,好是好,勇于實踐。但要防止冒進。對!他突然領悟了,就是“冒進”害了他!
兩年過去了,那份兒羞恥漸漸淡去。同學們紛紛開始戀愛的時候,他也蠢蠢欲動了。但他的目光還是不敢投向本系的姑娘們,因為他有心病。在她們面前,這塊心病也許會伴隨終生。他要在遠處尋找意中人,越遠越好,比如中文系。
他開始有事沒事地穿過大半個校園,跑到中文系的教學樓、宿舍樓那一片兒散步。在一個白云朵朵的星期天下午,他正在那片銀杏樹林彎彎曲曲的小道上轉悠,前方休閑椅上的一個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上身穿著一件白底碎花的襯衣,下身是條淺藍底碎花的裙子。姑娘背靠著身后那棵銀杏,兩手持書擱在小腹上,正專注地閱讀著。
他放輕腳步走向姑娘斜對面的休閑椅,心中暗暗盤算,如果姑娘沒發現他,他就在那里悄悄坐下,好好打量一番這位姑娘。直到他走到休閑椅跟前,姑娘連頭都沒抬一下,她讀得可真專心啊。他忍著心跳,讓屁股慢慢降落在休閑椅上。椅子挺結實,沒發出他擔心的吱嘎聲。
姑娘一雙白生生的手從兩側持書,修長曲折的手指顯得特別動人。他又細看她的臉,雖沒達到光艷照人的程度,但顯得文靜清秀。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專注地盯著書本。他發現,姑娘那件白底碎花的襯衫好像是絲織的,輕薄松散地罩著她曲折朦朧的身體。那條藍底碎花的裙子,裙擺從膝蓋處垂掛下來,在不可名狀的空氣流動中微微擺動著。姑娘蹺著二郎腿,小腿白皙修長,大腿呢,在那條輕薄的絲裙下若隱若現。他早已養成替別人身上的衣服估價的習性,姑娘的這身衣裳他卻估不來。雖然看上去不像那些高檔時尚的靚麗奪目,但那做工,那材質,自有一股讓人不敢小覷的氣度。在他眼中,姑娘仿佛散發出一種看不見的光輝。他忽然覺得,中文系的女生跟他們機械系真是大不相同啊。有一種特別吸引人的氣質,隨便一個姿態,十幾米開外就把他給吸引住了。那可真是……優雅啊。漂亮的他見過,但這么優雅的,他可真是沒見過。優雅好像還不夠,他搜腸刮肚了一番,忽然想起了在演講比賽中聽來的一句話,叫個什么“腹有詩書氣自華”,你看,她的小腹上不正攤著一本書嗎?
他又把目光轉移到姑娘的臉上,忽覺一坨青黑的東西從天而降,滴落在姑娘潔白的脖頸上。姑娘先抬臉向樹叢中一望,接著伸手在脖頸處一擦。姑娘看了一眼手指,眉頭微蹙,顯出厭惡的神情。她那修長的手指就這么舉在眼前,先是猶豫著想放下去,但最終還是略略靠近鼻孔嗅了一下,臉上那惡心的表情更濃烈了。她另一只手放下書,伸向旁邊的手包,但手包的拉鏈緊鎖著,她單手怎么也弄不開。那另一只手呢?就這么舉在空中不肯去幫忙,顯然是怕手上的污漬弄臟了手包。
電光石火之間,他的行動性就發作了。他從褲兜里掏出一沓紙巾,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把紙巾遞給姑娘,微笑地凝視著她的眼睛。姑娘看見他先是一愣,顯然是剛剛發現他。接著她的臉唰地就紅了,那一刻真應了那句廣告語“白里透紅,與眾不同”。她臉紅的那一刻當晚在他腦子里不知回放了多少遍。她為何臉紅?是不是因為自己的“糗事”被他看見,他忽覺多年的壓力在溫暖中消散了……
蔡細萍駕著她那輛小巧精悍的電瓶車在蠕動的車流之間快速穿插,在十字路口搶道疾駛而過,耳邊不時能聽到被她驚著的行人破口大罵。對此她早已習慣,充耳不聞。在金三角那個不倫不類的三岔口,一輛斜刺里沖過來的快遞小黃車險些與她相撞,兩車在即將相撞的最后一瞬間各自一歪,劃出兩道驚險而漂亮的弧線遠離了。她看見加速離去的快遞小哥伸出左手豎了個大拇指,扭過臉一個詭笑便絕塵而去了。都是為了生活,她現在能夠理解這些隨時在街頭橫沖直撞的快遞小黃車了。清爽的涼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迎風加速行駛,朝茂源大廈方向駛去。她感到精神振奮,充滿活力,昨夜那深深的沮喪和疲憊似乎都被阻擋在夜的那一端。應當感謝昨夜那一茶杯“江小白”,讓她睡了一個深沉的好覺。她在心中給自己揮了一下拳頭,為了學區房,前進!
今天她要到茂源大廈直接堵邱魯歡。她給邱的電話已經累積到第五十通了。過去運氣好的時候,光靠這五十通電話就能讓某些心理脆弱的女人主動退出委托人的生活。但如果手機對手機,除了第一個電話,后面就再也打不通了。她開始改用公用電話與小三們聯系。你不能老是用同一部公話與她聯系,基本上一個公話也就只能用那么兩三次。對于五十通電話來說,她起碼得跑十幾部左右的公用電話。也許是言辭交鋒太過激烈,也許是事后對方把罵人的電話打給了店主。有幾個店主甚至不給她用了。看見她過來就把電話拿到貨架下面藏起來。不過,這回這個邱魯歡似乎警惕性特高,所有的陌生電話都不接了。這反應出她的某種膽怯心理。她是個心理脆弱的女人嗎?她不由得拿以前一些案例中的女人作對比,有的女人是非常潑辣的,根本不害怕她的電話,抓起來就與她對罵。她對那種激烈的罵戰已經習慣了,這固然跟她這么些年在社會上摸爬滾打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她覺得正義在手。對這些毫無廉恥的挖墻腳女人,她的刻骨仇恨在身體里形成了一股氣場支撐著她。潛意識中,每次她都把對方當作溫宗香進行打擊,與其斗智斗勇,勝不驕敗不餒。她覺得這項事業第一次把她的某種強烈深沉的志向和賺錢有機地結合起來,使她養成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
就要駛近茂源大廈所在的“陽光海岸”小區門口時,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突然從門口駛出,她掃了眼車牌,正是邱魯歡的!時間緊迫,不容猶疑。她一擰油門追了上去。锃光發亮的黑色奔馳的尾部越來越近了,盯著車尾那銀光閃閃的、象征著財富和地位的圓環形品牌標志,蔡細萍眼中卻不自覺地忽略了那和諧的圓環,只剩下那三根銳利的尖刺,從眼中直刺到心里去。他媽的!你得到的太容易了!多年來艱辛坎坷,滾肉脫皮的生涯瞬間從腦子里江流海涌般一掠而過。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枚她苦等了兩個月,最終套上溫宗香手指的鉆戒。當時,她已經發現了汪少甫和溫宗香之間的蛛絲馬跡。否則她不會下作到找那么多彎彎繞的借口跑到汪少甫的辦公室去搞密搜。就在汪少甫去上廁所的5分鐘時間內,她像個女賊似的翻騰他的辦公桌,終于在第三個抽屜的最深處摸出那只裝鉆戒的盒子。那星光璀璨的鉆戒她只來得及欣賞了一秒鐘,就聽到走廊傳來衛生間的門響聲。她哆嗦著拿手機拍了照,迅速關上盒子塞回原處。把鑰匙塞進他外套兜里時,她聽到汪少甫已經進了門。她不知道他看沒看到她最后那個動作,只覺得一顆心在耳朵里撲通撲通地跳動著,一股做賊心虛的緊張感攥緊了她全部的腦神經。她只略略瞟了一眼汪少甫就把眼神躲向一邊,再也不敢看他了。當時他兩眼陰陰地盯著她,卻什么也沒說。兩人就這么各懷鬼胎地干坐了十分鐘才回的家。從那天開始,她懷著最后一線希望等那枚鉆戒,老天知道,她要的真不是鉆戒啊!她要的是真相。所以她不能吭聲,一吭聲,驚動了對方,她可能永遠也得不到真相了。她就這么隱忍著、憋屈著自己,等著那枚鉆戒,等著那個想要的真相。漫長的兩個月過去了,她的心就像癌癥晚期患者一樣,慢慢死掉了。在那漫長的兩個月里,她覺得她就像那個被所羅門封在瓶子里扔進海底四個世紀的魔鬼,漸漸產生了惡魔的心情……
她忽然在迎頭冷風中清醒過來,發現奔馳車已經很遠了。她趕緊晃晃腦袋收回心神,加大油門朝奔馳車追去。一點一點地,她終于與奔馳并排了。可寬闊的東郊大道就橫在眼前了,上了這條道她別想再追上奔馳。她橫了橫心把油門擰到底,身子向右一偏去別奔馳車。電瓶車陡然斜插到奔馳前面,一瞬間,她沒聽到刺耳的剎車聲,卻只覺右側黑影猛往前一躥,隨著一記劇烈的撞擊,她連人帶車被掀到半空,重重地跌在馬路牙子上。她只覺右眼閃過一道白光,右臉頰上撕過一陣銳痛,緊接著鼻子部位一陣鈍痛酸麻,疼得她五官抽緊,眼睛都睜不開了。黑暗中只覺眼前金星流竄,腦中轟然作響。足足趴了半分鐘,她像個遭受讀秒的拳擊手一樣慢慢爬起來。
她感到下巴上濕淋淋地滴著什么,她擦了一把,手里是一把熱燙的鮮血。她只憤怒了一瞬間就平靜下來了。她意識到,她才是肇事者。而且她忽然意識到,她這副血淋淋的模樣或許讓她占著理兒了,讓她居高臨下了。在后面的事情上,對方的氣勢說不定會被壓住。她血也不擦了,就這么下巴上淌著血,右腳一拉一拉地、堅定地走向奔馳車。透過車膜,她看見光線暗淡的駕駛室里,女司機正愣愣地望著她,顯然已經嚇傻了,一副不知怎么辦才好的模樣。她盯著她敲了敲窗玻璃。女司機仿佛猛然回過神來,哆嗦著推開車門跑下來,兩眼可憐巴巴地望著她,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咋樣?傷得……傷得重嗎?
讓我先坐下。她指了指車門。
對方迅速地跑上前為她拉開了車門,身子貼過來奓著手想要扶她,被她撥開了。她伸手抓住車門內上方的拉手,艱難地坐進去。意識到除了臉部剮蹭和右腳著地時崴了之外,沒什么大傷。他媽的,她一定是驚慌之下把油門當剎車踩了。坐定后她才注意到,女司機的左手正貼在車門上沿,以防她腦袋磕碰。她知道這是個象征性的動作,伺候貴賓用的。她瞟了她一眼,她依舊神情緊張,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她雖然冷著臉,但心里柔軟了一剎那。
她朝駕駛座指了指,女司機溜溜兒地跑到左側拉開車門,坐了進來。
你……你傷得不重吧,要不,咱們去醫院看看?女司機忐忑不安地望著她問了句。
她沒理她,拿起車門夾層里夾著的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兒喝了一大口,然后側過臉盯著她說:你不接我電話……否則的話,不會出今天這種事兒。
電話?女司機眼望著她,嘴巴半張,不安之中又浮出一片茫然。
你是邱魯歡吧?
女司機茫然地點點頭。
我是蔡細萍。
邱魯歡定定地望著她,腦子里不知盤算了些什么。只看到她的臉慢慢抻平了,茫然褪去了,不安也褪去了。她的眼神一點點地冷下來了。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聲調冰冷地說。
我?法律工作者。
如果把姓邱的堵在辦公室,她會說她是律師。但那輛破電瓶車暴露了她的身份,她只能退而求其次。
法律工作者?那你應該知道,今天是誰的責任。她聲調冰冷,充滿了以攻為守的防御性。
我早說過,如果你接我電話,不會搞成今天這樣。而且,這件事到此為止。我要跟你談的是正事。
你要干什么?
對方移開了眼神,聲調緊張,喉嚨蠕動了一下,顯然是干咽了一口吐沫。
你不要緊張。年齡上,我可能是你大姐。今天,咱們只是作為兩個女人,來探討些生活問題。
我沒緊張!我緊張什么呀!
對方的敵意越來越明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放軟了聲調:
作為一個大姐,一個過來人。我經歷過很多事情,婚姻上的,生活上的。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和老向,不可能有好結果。
她頓了頓,對方沒有立即反駁。只是喉嚨處不停地蠕動著,是在強壓著什么情緒。
而且你是個大學生,公司白領,是個體面人。插足別人的家庭,你不覺得……她壓住那個詞沒說。轉而道:人在世上走,還是要講點道德的,守點底線的,不然是走不遠的。
不管對方看不看她,她始終目光誠懇地望著對方。
對方又是半天沒吭聲,突然冷笑一聲盯住她道:道德?老向死皮賴臉地糾纏我,就是我不道德啦?你知道老向家里的情況嗎?你了解他家那個姓魏的嗎?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才是不道德的!
焦裕祿也說過,別人嚼過的饃,不香!她兩眼微瞇,讓目光像刀片一樣鋒利,在她臉上割來割去,冷酷之中兼具輕蔑。她知道這種眼神的殺傷力:你還是個大姑娘,老向呢?魏菊青用剩下的二手貨……她果然捅著她的痛處了,她不吭聲了,轉眼盯著前方,喉嚨處不停地蠕動,顯然強壓著什么。她的眼皮控制不住地眨動著,漸漸有一星淚水從里面滲出。但她強忍著,努力睜大眼睛,把剛剛滲出的淚水又吸收回去了。
一滴血突然滴在她手背上,她才意識到鼻子里淌出的血她一直沒擦,正要找紙,她的手伸過來了,手里是一沓紙巾。
她把血跡擦干后,邱魯歡哽著嗓子說:這樣,今天你有傷我有事。現在我送你去醫院,這件事下次再說。我保證接你電話。
她看著對方的眼神,掂量著里面的誠意。她知道,初次見面能達到這一步也就不錯了。她還需要回去好好地分析一下。
你有事你走吧。我也沒什么大事。
她下車扶起電瓶車查看一番,還能正常發動。
起步之前,她深深地望著邱魯歡:回去后好好想想姐姐的話。
你也想想我的。對方也目光銳利地盯著她。
一路上,她預感到這個邱魯歡恐怕不好對付。
婁建華給向以坤報告說,劉市長暗示說,拿地的事,目前阻力主要來自陳副書記,陳副書記的背后可能就是那個建業公司。向以坤絞盡腦汁思索著怎么朝陳副書記那里使勁,想不出一個合適的人牽線搭橋。
邱魯歡就在這一刻鐵青著臉進了他的辦公室。她從來都不預約,甚至連門都不敲就進來了。辦公室那伙人害怕她有朝一日真上位了,也都不敢得罪。婁建華見勢不對,訕訕地告了退。他硬把一股惱怒壓下去,這幾天,真不能動怒。他覺得她變了,當初他喜歡她的,除了能力強,主要就是她對自己那份由衷的欣賞、崇拜和服從。這真的讓他陶醉。他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苦了這么多年,熬了這么多年,圖個啥?不就是這份人生的大陶醉嗎?可是最近……他真的看走眼了嗎?
你說咋辦吧?
車不是讓老陳給你修去了嗎?
少避重就輕!我是說那個女人咋辦?那可是個不要命的下三爛,她還會來的。
他放下煙,掏出手機給廖永江打電話,讓幫忙查查一個叫蔡細萍的女人。片刻,廖永江發來了一組帶身份證號的照片。他讓邱魯歡辨認,很快確定了其中的一位。他把照片又發回去。片刻,廖永江回話了。說是在長江路街道司法調解所工作。
公務員嗎?
哪兒呀,臨時工。幫著司法所干部搞調解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邱魯歡一眼,沉住氣,什么法律工作者,不就是個司法所的臨時工嗎?
他撥弄著手機把圖片發給茂源那邊的安保部,讓他們注意這個女人,如果發現她來鬧事別讓進門。
這女人是個潑皮,你們嚴厲著點兒,別客氣!他語氣嚴肅地給對方交代。說罷走過來扳住邱魯歡的肩膀想揉捏安撫一番,卻被她劇烈地一晃,閃空了。邱魯歡站起身面無表情地道:有什么事我還找你!
沒容他回話便揚長而去。
那個念頭又一次浮上心頭,是她變了,還是自己當初就看走眼了?他第一次開始對他和邱魯歡的事生出了悔意。難道就此了斷,回到魏菊青把持的那個家里去?不能!萬萬不能!那個家他已經受夠了!他的思緒又回到了20年前……
他是把魏菊青追到手之后很久,才意識到他有多么僥幸。當年魏菊青之所以愿意搭理他,除了他那副刮骨療毒才打造出的城市時尚青年形象外,還跟當時的社會風氣有著微妙的關系。那股社會風氣把理工科捧上了天,以致魏菊青她們中文系女生中間,找個理工科男朋友成為一時風尚。當年,魏菊青周圍有好幾個在她看來不入流的女生,都交上了理工科的男朋友。她就有點落單了。她的主要問題是太矜持。那幾個女孩人前雖也裝得矜持,但她們都會來暗的這一手。就是在她們看中的男生面前,利用飄忽不定的眼神啦,刻意的衣著打扮啦、言語之間暗藏的心機啦,釋放出種種微妙的氣息,最終把目標吸引到自己身邊。她可不屑于來這一手,她的清高是入了骨的,做不了自欺欺人的事。
好在這時候來了向以坤。向以坤是行動型的,追起來是死纏爛打,沒有底線的。本來她對他第一印象就不錯,加上他這一手,真是充分滿足了她那顆矜持的心。
向以坤發現,魏菊青對坐咖啡廳啦、上舞場啦、看電影啦之類的物質享受興趣不大。她似乎只喜歡散步、談話,通過他了解對她來說未知的世界。她曾對他的家世特別有興趣,刨根問底的。他一開始含混地說家在省里某座大城市。后面呢,就不得不編些模棱兩可的話,像什么“搞農業的,跟袁隆平差不多”來對付……那次之后,每次見面他都頭疼:該陪她聊些什么才能既取悅于她,又不觸及敏感話題?有一次,純粹是碰運氣,他跟她聊起了廣義相對論,聊起了時空彎曲什么的。他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灼灼發亮,邊走邊不斷地扭過臉望著他,眼中甚至流露出羨慕崇拜的神情,這可是第一次!那一次他太興奮了,把他所知道的什么黑洞、宇宙大爆炸、暗物質等等宇宙學最神秘的部分統統抖摟出來。他完全把她引入到無窮無盡的宇宙空間和綿延不絕的時間長河中去了……最后在校園的草地上,她躺在他的懷里,兩眼出神地望著星光璀璨的宇宙太空,口中喃喃自語: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數學、物理學、天文學、文學,你說,是不是所有學科的最高境界都是相通的?……
然而好景不長,自從他登了她家的門之后,陰影開始在二人之間潛滋暗長。
他沒料想到她家的排場:大院外有人站崗,大院里十來個獨院別墅星羅棋布。家里除了保姆還有公務員。他這才知道,她竟然就是傳說中的高干子弟。幸好她爸爸人挺和氣,而且居然也對他那套廣義相對論頗有興趣,居然紆尊降貴地向他“請教”,其實就是讓他提供些佐餐話題。他真的頭一次跟這么大的領導同桌吃飯,筷子都在碗沿上磕出哆嗦的響聲,但他臉上挺會裝。老魏同志,這是家里人對他的稱呼,似乎并未發現他的緊張,而是饒有興致地聽他的廣義相對論,并且時不時催促他往下講。一個念頭在他意識中不斷浮現:今天這場扯淡太重要了!他必須比對她講得還要神秘、生動兼有趣,而且還要注意通俗易懂。要把那些艱深抽象的概念通過巧妙的比喻形象化!他太難了,很快就滿頭大汗,惹得保姆去開窗子。講到微波背景輻射與宇宙大爆炸的關系時,為了打一個形象的比喻,他一急,一句家鄉方言脫口而出。就在這一瞬,他注意到坐斜對面的魏菊黃,她的姐姐,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插話道:你家是××縣的吧?他措手不及地點了點頭。立刻心虛地瞟了魏菊青一眼,后者正盯著他看。他心里哆嗦了一下。
這件事在他倆中間僵持了一段時間,最后還是魏菊青仿佛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家不是××市的嗎?那時他早有對策了,涎著臉笑道:××市可大了,××縣就是屬于××市的——我總得待個具體地方吧?他沒想到,這句耍無賴的俏皮話居然把她逗笑了。
據她后來說,她父親是延安魯藝的,經歷過整風運動的教育。在兒女婚姻上是非常開明的,甚至非常革命化的。對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上進。不會在乎他的出身的。她生氣的并不是他的出身,而是他那份遮遮掩掩的猥瑣。那是80年代末,沒什么網絡熱詞。他聽不懂什么叫“猥瑣”。當他從字典上查出“猥瑣”二字的含義時,游泳池里的那種痛又回來了。他對這個社會百思不得其解,魏菊青不也對他隱瞞了出身嗎?都是隱瞞,憑什么她的隱瞞就是高尚的“低調”,而到他這里就成了“猥瑣”?……
窗外已是萬家燈火,他這個無家可歸的老總,也不得不到隔壁套間去睡覺了。
再次來到茂源大廈門前時,蔡細萍有種糟糕的預感。因為那個保安看見她之后,脖子往前一伸,瞇著眼特意打量一番,就從崗亭里跑出來了。
你找誰?保安冷著臉問。
銷售部的邱魯歡邱經理。
身份證?保安伸出了手。
她不想與之計較,從后屁股兜里掏出身份證遞給他。
保安拿著身份證仔細看著,還朝她臉上瞄著,似在核對什么。隨后就丟下她回崗亭去了。只見他在里面打了一通電話,一副點頭哈腰的奴才相。可一出門就滿臉掛霜地說:邱總沒時間。
沒時間?我來時約好的呀?她故意詐他,其實心里明白,門是進不去了。
這會兒沒時間。
那啥時候有時間?
領導日理萬機,我哪知道?
那我就在門口等著!她狠狠地看了一眼保安,把電瓶車支了起來。
你愿等就等唄。保安嘲諷地說。隨后又冷起臉道:把車推道邊,礙事!
她不想與之糾纏,把車推到道邊,一屁股坐在電瓶車后座上,背靠著柵欄墻,兩腳盤繞在一起,頭仰搭在柵欄的綠葉叢中,兩眼望著天。一副氣定神閑的難纏架勢。不一會兒,她就看見保安從崗亭里出來裝著吸煙,實際上陰著個臉暗暗地窺探她。她不理,繼續表演著她那副難纏架勢。她沒打算進門,她的目的要迫使她接電話。
差不多了,她掏出手機撥通了邱魯歡。這回果然一撥就通了。
喂?哪位?
裝的,她不信邱不保存她的電話:我蔡細萍,你在哪兒?
我就在你附近。
對方的聲音真的是氣定神閑。她有點納悶兒,轉著頭尋找她。卻聽手機里說:別東張西望的,你不是坐在電瓶車上嗎?我就在你上邊。
她從車上跳下來,回望身后的茂源大廈,發現邱魯歡就在大廈三樓的一座陽臺上,她兩條胳膊趴在一道鐵藝精美的柵欄扶手之上,正氣定神閑地望著她,左手還端著一只深紅色細瓷描金的杯子。裝逼喝咖啡啊,她眼睛向邱身后望了望,果然,陽臺后面的落地長窗里,隱約可見一間裝修溫馨豪華的房間,玻璃門上有茶水間字樣。
我有重要事情跟你面談。她的聲調也冰冷下來,充滿不可抗拒的威懾力。
就在電話里談吧。
不行!這些事對你來說太重大了!必須面談。要么你下來,要么我上去。她知道,邱是故意給她造成居高臨下的態勢。她躲在涼爽舒適的茶水間里,而把她晾在烈日之下。她已經被頭頂直射下的陽光搞得頭暈目眩,汗水正從發根下點點滴滴滲出來,很快就會在她臉上匯聚成條條小溪,還得舉著手機仰著腦袋跟不知什么人吵架,到那會兒,她看起來可就狼狽了、傻逼了。
我馬上要開會,下不來。
那我上去,10分鐘足夠。
剛才保安沒跟你講嗎?“陽光海岸”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的。像送快遞的啦、拾破爛的啦,都進不來。
她一陣憤怒,咬牙切齒地看著她。雖然隔著三層樓的距離,她也看得出,她的臉上充斥著一股子不知哪兒來的優越感。她拼命壓住火,讓自己冷靜下來。
那好吧,我就長話短說。你不是讓我了解老向家里的情況嗎?其實我早都深入了解了。正因為深入了解,我越發覺得,你和老向不可能有什么結果。你想想,老向一個農村出身的,光著屁股進了魏家門。他如今的一切,哪一點不是仰仗著魏家的幫襯?!就算他跟魏菊青目前出了點問題,他能為了你就跟魏家決裂嗎?退一萬步,就算他敢跟魏家決裂,像這樣過河拆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覺得他跟你能熱乎幾天?女人啊,都有老的那一天……做事要想好后路。
靠魏家?你是聽魏菊青說的吧!老向的一切都是自己奮斗出來的!跟魏家半毛錢關系沒有!農村人怎么啦?!我就是農村出身的!現在是大公司高管,你城里人怎么啦?!不就騎個破電瓶車滿世界攬腌臜活兒嗎?!……
她們倆在互戳,互相往對方心里最軟弱的地方捅刀子。就像拳臺上陷入仇恨的拳擊手,不講技巧、不做躲閃地殘酷互毆著。
她強忍著傷痛和憤怒,提前拋出殺手锏:好了好了,咱不要扯太遠。這跟你我有什么關系?我要告訴你的是,老向和你是根本不可能的。本來這件事要當面給你講,誰知道咱們的電話有沒有人監聽?可你不給機會,我呢,也顧不了那么多了……說到這里,她故意壓低聲音道:老向有把柄在魏家手里。如果他一意孤行,執迷不悟,魏菊青就跟他魚死網破!到時候,你等著送牢飯吧!
對方愣了一下,突然爆出一串笑:把柄?你可真會編故事!魏大教授也會下作到抓把柄的程度?何況老向有啥把柄可讓她抓的?笑話,我要開會啦,再見。
電話不由分說掛斷了。她遠遠地盯著邱,只見邱轉身向茶水間走去。忽然,她猛一個前傾從半空中撈抓著什么,接著,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了什么東西。她意識到,是她的手機掉地上了。
熄燈之后,她睡不著。最近,她心中常常浮起那種“老之將至”的恐慌和蒼涼感。像這種奔波勞碌、死纏爛打的生涯,她還能堅持多久?每次想到這里,一股難以磨滅的恨就會涌上心頭。那股恨先是指向她的高中同學廉玉。當年廉玉為何要勸她報考法醫專業?那時她的成績不上不下,因為信任才去咨詢遠比她們成熟老練的廉玉。他是故意的嗎?就因為她高二時拒絕了他的追求?她一陣不寒而栗,晃著腦袋打消了這種可怕的猜疑,。她不能懷疑所有的人!……她的仇恨無處著落,漸漸地指向汪少甫。她為什么匆匆忙忙找上汪少甫?還不是她骨子里為這份法醫的工作而感到自卑,覺得這份工作把自己和骯臟、血腥、陰暗、惡臭,像揉面團兒一樣揉在一起難解難分。可自己是一個姑娘啊,一個含苞待放的女人啊。所以,當她發現汪少甫這個文化館畫家整天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對世事不聞不問,以至于弄不清“法醫”工作究竟意味著什么時,她暗暗地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有種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的急切。她幼稚地認為,可以慢慢告訴汪少甫,讓他慢慢適應。沒想到,汪少甫那份浸入骨髓的所謂風雅,讓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她那雙必須在死人、甚至腐尸身上扒來扒去的手!她理解不了,想象力對這個所謂搞藝術的男人,有著多么可怕的控制力!就像他嚷嚷的,只要一想到……我就惡心得要命。她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她自己的適應過程,學校方面知道法醫專業都有個艱難的適應過程,在課程上也是精心安排的。首先學的是骨骼,接觸的都是白骨,大家勉強還能適應。到了第二個階段,也就是臟器的階段,一種恐怖陰郁加惡心的氣氛開始彌漫在課堂上。每次上課,每個人都要戴好長筒膠皮手套,從2米見方的福爾馬林池里撈出一掛掛腸腸肚肚的人體臟器,把它們擺在工作臺上,或者盛在玻璃器皿中,等待老師講解。面對這些曾屬于某個活人的臟器,開始她都不敢直視。聞著福爾馬林那足以保存尸體不腐的陰森森的氣味,壯著膽子瞟一眼那垂掛成串的腸腸肚肚、肝葉肺葉。她會不自覺地閉住呼吸,甚至想閉住眼睛。那些人體器官由于年深日久地浸泡在福爾馬林池里,早已失去了新鮮尸體的血色,呈現出一種冷冰冰的、仿佛橡膠一般的灰白色。就在她試著長時間直視這些器官的時候,有個愣頭青男生撈起腸腸肚肚的一大串器官,邊看著它往下滴水,邊笑道:怎么樣,碩果累累啊!不知為何,這個比喻讓她再也抑制不住,只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和恐懼從腸胃深處向上翻涌。她拔腳就奔向了衛生間。她剛進去,緊跟著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又有兩個女生奔進來趴在洗手池上翻腸倒肚……
不久之后,有個女生退學了。種種傳說在私下流行起來,比如,將來到刑警隊之后,還將面臨更恐怖的腐尸,更血腥的慘遭虐殺的尸體……剁得七零八碎,滿城的垃圾箱到處亂扔的尸塊,都要一塊一塊扒出來,拼起來……女孩子不好嫁人了……她不知是怎么挺過來的,她不愿回想。
她原計劃把她的職業一點一點地,慢慢透露給汪少甫,使他逐漸適應。然而,當二人生活在一起,隨著對他越來越了解,她反而越來越感到難以開口了。因為,汪少甫,汪畫家,實在太風雅、太干凈,也太講究了!每天去上班都是西裝筆挺、皮鞋锃亮,頭發梳得油光發亮、一絲不亂。
她在內心說服著自己,男人愛干凈是好事兒。但她漸漸發現,汪少甫的愛干凈已經越出常規,成了一種浸透到骨子里的東西。比如他是搞油畫的,搞油畫的在作畫時,愛干凈的會在身上套一件大圍裙,以防油彩沾污了衣裳。她跟著他見過一些搞油畫的,那件大圍裙五抹六道地沾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基本上辨認不出本色了。但他汪少甫的不,干干凈凈看不到一星油彩點子。有一次,他作畫,她在一旁看。忽聽他遭蛇咬似的發出“咝——”的一聲痛苦呻吟。她還以為把什么關鍵部位畫壞了,緊張地一看,只見他正眉頭緊蹙地盯著自己的圍裙,原來一滴紅油彩不小心滴落在了他那件寶貝圍裙上了。他似乎很心疼地盯著圍裙上那滴油彩,嘴里說,把松節油給我拿來。她忙到畫室角落把那個棕色的松節油瓶找出來遞給他。他已經把圍裙脫下來,拿玻璃瓶小心地往油彩滴落處倒下一小攤松節油,用手指捏住細心揉搓一番,又掏出衛生紙揉成團擦抹一番,如此反復幾遭,直到看不出痕跡為止。
隱瞞讓她越來越吃力。有一回,她出了一個腐尸現場。當天恰恰是他的生日,她答應晚上給他過的。出完尸檢報告天色已晚。因為心急,她沒顧上洗澡就急匆匆地去快關門的市場上買了魚回家。不料,她正在廚房忙碌的時候,他進來了。他一進門,眉頭就蹙緊了,只見他鼻翼抽搐著,像警犬所養的搜毒犬似的,咻咻地四處嗅探著。眼珠也在廚房里四處逡巡。他漸漸走向案板,捂起口鼻,指著案板上剛破了肚的魚道:臭魚!趕緊丟了去!都這么臭了聞不出來嗎?!
那是她剛剛在菜市場買來的現殺活魚。她剛想辯解,猛然意識到了什么。一聲不吭地拎起魚裝進塑料袋,就提溜到樓下去了。一路上她為自己的靈敏反應慶幸,下午解剖那具腐尸之后,她沒來得及洗澡。衣服可以換,但她那頭濃密的頭發是很吸味兒的。她悔死了!她迅速編了個不小心在垃圾池前滑跌的理由,決定一回家就先洗澡。
她邊洗澡邊后怕,覺得他的嗅覺也太靈敏了!畢竟下班后她騎著自行車走了三站地,而且還在菜市場轉了一大圈兒。她想起小時候媽媽說過的話,但凡窮講究的人,鼻子啊、舌頭啊都特別靈!她暗暗決定,為了防止麻痹出錯,不管出不出尸體現場,每天上下班都嚴格執行換衣服洗澡的程序。這讓她每天都要晚下班近半個小時,她更辛苦了。但為了保住這份婚姻的平靜,她忍了……
隱情終于在一場飯局上曝了光。那個不識相的饒舌客抖摟著、炫耀著他在法醫啦、解剖啦、碎尸啦、腐尸啦方面的知識儲備。對坐立不安的蔡細萍和一臉陰霾的汪少甫視而不見……那天夜里,她大半夜沒睡好,等著他來盤問。腦子里不斷想著應對的話,甚至還有對他們未來的或好或歹的揣測……到了半夜,她從幾個不正常的翻身察覺到,他可能也在假睡。熬了一夜,第二天,他居然沒來盤問她。他打算什么時候引爆這顆炸彈……
手機“滴”地一響,她忽然從回憶引起的緊張中清醒過來,意識到一切都過去了,她這是替古人擔憂。她干搓了一把臉,拿過手機一看,來了一條短信,是向以坤發來的,約她明天到啟陽路的左岸酒吧面談。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打著他們的痛處了。
向以坤坐在圈椅里,不停地把手伸向后背調整那個靠墊的角度,怎么都覺得不舒服。那個叫蔡細萍的女人給邱魯歡說的最后那番話,一直在他腦子里回響著。起初,他覺得她恐怕在耍詐。以他對魏菊青的了解,這種雞鳴狗盜的事她是絕對干不出來的。她的自尊心,她的清高,都不允許她有這種念頭!為此他還強忍著給魏菊青打了個試探電話,沒發現危險苗頭。但他對這個蔡細萍總覺得不踏實,覺得這個女人行動性特別強,有那么一股子死纏爛打,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兒。這讓他產生了一種“棋逢對手”的感覺,因為他自己就是這號人,他當年不就是這么起家的?他被那個酷似自己的女人逼出了一種危機感。他讓廖永江又把那個女人的背景細查了一下,吃驚地發現她以前竟然干過警察!而且在刑警隊、派出所都干過!這讓他心中起了一陣恐慌,她會不會利用她過去的人脈關系調查過他什么?!他強壓住煩躁不安,內心暗暗鼓勵著自己,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會怕這么個女人嗎?再說自己那點事,在業界又算得了什么?那些年,大家誰不是這么干的……來這里之前他就想好了,對這么個女人要打打感情牌試試,以情動人嘛,把自己的苦衷好好訴說訴說,爭取到對方的理解同情,到時再花點錢……大丈夫能屈能伸,大不了再委屈自己一回,裝個可憐吧!他忍不住喝了個滿杯,隨著一股辛辣的酒氣涌進頭腦,氤氳彌漫,他忽覺一絲真情涌上心頭。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他是真可憐,哪是什么裝可憐喲!他會打動她的。不知為何,他就有這么一股子不知哪兒來的信心。他掏出手機,調出蔡細萍的照片仔細打量著,心中醞釀著準備打動她的那一份兒真情。他又喝了一杯,隨著酒意上頭,他覺得真情真的降臨了,他的心都變得有些柔軟了。他眼瞅著這個女人的照片,不再像前兩天那樣只覺得可厭可恨,反而從那略帶滄桑的中年女人面容之下,看出了年輕時可能曇花一現過的漂亮和溫柔。她一定是和自己一樣的性格,在生活的磨礪之下,變成如今這種死纏爛打的潑辣貨色。她有什么不得已處嗎?他忽然想起,她是如何從一名風光的女警,淪落到如今司法調解所臨時工的呢?這中間,必有一段極其痛苦的過程。他又聯想到他自己那段不堪的過往,內心覺得更加柔軟了。當一個手包突然扔在小桌上,他才意識到,客人到了。
他看出女人精心打扮了一番,為了和他這個房地產公司的老總相抗衡。他也看出,女人年輕時有一副美人胚子的,只是被不知怎樣的坎坷歲月磨礪出幾分疲憊滄桑。但精心的化妝多少遮掩了歲月的痕跡,女人似乎不像邱魯歡描述的那么潑辣無恥。她那微蹙的眉頭和寒涼的眼神,反而流露出一種蒼涼隱忍,令人心不覺一動的神情。
“按魏姐的意思,我的任務主要是勸邱魯歡自重。魏姐知道你很忙,讓我不要打擾你。她一直是為你著想的。”
“謝謝她啦,謝謝啦,謝謝啦。”他裝出一副低三下四的笑臉,但他那笑容里仍然管不住地夾雜進了一絲諷刺和無賴的勁頭兒。
“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我們也很無奈。只得出此下策。”
女人的眼神冰冷徹骨,像刀鋒一般銳利地盯著他。他禁不住打個寒戰,理解了邱魯歡的感受。但他并未喪失信心。
那么,你們的意思是?
他那種過了頭的謙恭或許讓女人起了警覺。她不再咄咄逼人,而是退讓一步,換了副苦口婆心的語氣:向總,邱魯歡真的不適合你!作為大公司老總,也許你覺得你閱人無數。但在了解女人這一方面,你可能真沒我那么專業。我十幾年調解婚姻家庭各種矛盾糾紛,見過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太多了!你現在就屬于典型的病急亂投醫。和魏菊青過不下去了,順手就抓了個邱魯歡。但你當局者迷,我局外者清。邱魯歡什么人?典型的心機婊!拿你當梯子,實現她的個人野心!你不要急于反駁,我后面會給你出示證據的。我們講話都是有根有據的……”
他沒料到女人一開口就擊中了他的要害。因為前面的幾件事情,他自己都對邱魯歡開始懷疑了。當初他看上邱魯歡,不僅僅因為她在自己面前表現出的那種仰慕、崇拜。還有一層重要因素就是邱魯歡在銷售方面確實有兩下子,甚至在管理上也表現出一定的能力,能給他分憂。但感情一旦與生意扯上關系,就讓人不得不多個心眼。最近,他發現邱魯歡在公司里越來越飛揚跋扈了,很多場合都開始以老板娘自居了。有些摸不清狀況,膽子又小的下屬們,居然對她唯命是從。對一時拿不下的,她又會笑臉伺候,使出女人的感情手腕拉攏,居然漸漸形成了一個以她為中心的小團體了。別人不敢說,他是從幾個一開始就跟著他干的老哥們兒酒后的嘴里聽來的。他不動聲色觀察了一番,還真有這么一股子潛流。
他沉吟了一番,道:我們先不說邱魯歡。說說我和魏菊青,俗話說,蒼蠅不叮沒縫的蛋。因為我和魏菊青已經完了,這才會冒出個邱魯歡。即便邱魯歡像你說的,不適合我。我也不會乖乖地把頭伸回去,重新拴到她魏菊青褲腰帶上。
他聲音雖然不高,但語氣十分堅定,兩眼盡量誠懇地望著對方。
他看見蔡細萍強壓著情緒,也用那種勉力而為的誠懇語氣道:向總,據我所知,你是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當初魏姐是高干子弟,人家沒計較這沒計較那地跟了你,這也就是八十年代還能發生的奇跡。這么多年,如果沒有魏家的支持,你能干出這么大的事業嗎?做人,是要講一點感恩的。人在做,天在看……
她終于捅著他的痛處了,但也給了他機會。反正要痛一把的,長痛不如短痛。他下定了決心,兩眼眨巴眨巴地望著她誠懇地說:蔡女士,既然說到了這一點,能不能允許我也為自己作個最后的辯解。不要一上來就想當然地把我判決為資產階級暴發戶,過河拆橋的小人,行嗎?
他的誠懇悲情牌顯然出乎她的意料。她微張著嘴聽起了他的陳述。
他從一個山里孩子初次進入省城的感受講起,那種滲入骨髓的自卑和焦慮,那種自卑和抵抗性的自傲是如何交替地折磨著一個少年的心靈。他甚至講到了那次光著屁股沖進游泳池的經歷。那種能夠與城里人平起平坐的渴望和種種幻想,如何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而別人靠著家庭背景、人脈,甚至僅僅是城里人的身份就能輕易獲得的東西,對他卻難于上青天,甚至付出幾倍的努力還要提心吊膽,患得患失。他還講到了他如何忍受著內心尊嚴的折磨,死纏爛打地追求魏菊青。他第一次進入魏家大院是何等的緊張,筷子都在碗沿上磕出哆嗦的聲響……
他看到,他的最后陳詞顯然已經打動了對面的女法官。她的眼神從一開始的冷漠、鄙棄和防備漸漸變得專注。她的身體本來大大咧咧地仰靠在圈椅后背上,擺出一副藐視對手的架勢。后來卻漸漸坐直,最后竟演變為前傾。因為脖子前伸的時間長了,她不知不覺地用手撐住下巴。兩眼依舊專注地望著他,似乎頗為期待他的下文。他意識到,過去他對邱魯歡只講過五關斬六將,從不提走麥城的事。而今才發現,邱的那份仰慕和崇拜,很可能都是裝的。地位較高的一方,只有向對方真誠袒露自己不堪的一面,包括難看的傷疤,才能換來對方的理解和同情。
后來呢?
后來她就發現了我是農村出身的。
怎么發現的?她的口吻都開始變得關切了。
這都是她姐姐魏菊黃的功勞啊。她僅僅從一個帶有方言的詞,就識破了我,眼真毒!你知道她為什么對我眼這么毒嗎?因為她想打擊魏菊青。
啊?為什么?!她露出驚詫的神情。
這個復雜,后面再講。她后來不斷地借我鄉下人的身份打擊魏菊青。她想也不想,魏菊青受了打擊,最后還不得朝我發泄嗎?但我偏偏不能吭聲。
既然這么壓抑、這么痛苦,你可以跟她斷呀,干嗎非得在一起?
他發現,她已經不知不覺跳進他的戰壕里來了,心生一陣暖意。但他克制著,只是長嘆一聲說:人哪有前后眼……畢竟把魏菊青追到手不容易,弄得我遍體鱗傷。而且,當時也有虛榮心作怪,我哪肯輕易放手?再者說,那時候我對魏家還抱有幻想,想著將來在個人發展上能對我有所幫助。
難道沒有幫你?
幫什么幫呀?!真正幫了我的是魏菊黃兩口子,主要是她老公樸安清。
啊?她不是打擊你嗎?!
她真實目的不是打擊我,是打擊魏菊青。因為什么呢?就是姐妹倆一個看不上一個,用現在話說,價值觀不同。魏菊青不僅看不起我,骨子里也看不起她姐魏菊黃。而魏菊黃和她老公樸安清,和我倒是一路人。
你們是什么人,與魏菊青有啥區別?蔡細萍的臉揚起來了,眼睛也睜得更大了,放出熠熠毫光,顯然對這個問題極感興趣。
我們……我們都是行動型的,謀實事,重實效。而魏菊青呢,大學中文系畢業,后來又碩士、博士的,人家是思想型的、審美型的。人家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講究風雅……
噢——風雅……女人興奮地跟著重復。
品位清高……
噢——清高……女人又興奮地跟著重復。她盯著他的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臉上也起了一層興奮的紅暈。他不明白她這是怎么了,他哪句話觸到了她的興奮點。
魏菊黃雖然打擊我,但那時候我只有靠著她了。因為她爸老革命清高廉潔,根本不幫我。我是靠自己跑斷腿磨破嘴才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企落了腳。到1995年“抓大放小”那陣子,那家爛汽車配件廠快倒閉了。魏菊青的幫助呢,很簡單,就倆字,考研!我不是讀書的料呀,我拿起書就頭疼,根本看不進去。我喜歡的是到社會上拼搏,刺刀見紅!成者為王敗者賊,都行!
他講得興奮起來,因為瞧見她一對兒眼珠黑幽幽地、專注地盯著他。
但她瞧不起我這一點。她自己要當學者,當精神貴族,她也只看得起這個型的。我們呢?都是投機鉆營,蠅營狗茍。那時我那個廠快倒閉了。我只有往魏菊黃身上靠,用魏菊青的話說,就是給魏菊黃家里當奴才。那幾年,魏菊黃家里一有事就叫我,暖氣不熱啦,下水道堵啦,調試音響啦,安裝電腦啦,包括裝修房子,給她家當監工……其實這些事她家花錢都能辦,也不是花不起這些小錢。但她就是要用我,顯得我圍著她家團團轉。她的心思我明白,你魏菊青不是看不起我嗎?你男人可得圍著我團團轉呢!她就是要在這上面壓魏菊青一頭。每回我去她姐姐家幫忙,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讓她知道了挨罵,可回回她都能知道。我后來才明白過來,都是魏菊黃故意透露給她的,就是為了利用我打擊她。我就這么兩頭不是人地苦了好幾年,到最后,臉皮厚得魏菊青都懶得罵我了……
他說著說著,聲音都有點哽咽,但臉上還強撐著一絲苦笑……
他勉強瞟了一眼她的反應, 發現她兩眼似也晶亮欲滴。
兩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她才打破僵局問道:那,她是怎么幫你的呢?魏菊黃?
他的電話突然響起來,他接起一聽,還是拿地的事,又有新波折了。他真的很煩,這個電話來得不是時候,他還沒講夠呢!他都沒想到真把自己攤開了,效果會這么好。他遺憾地看了一眼蔡細萍,道:公司有急事,今天只能談到這兒了。改天我約你。
蔡細萍突然一下松下來,好像有點泄氣、有點掃興,懶懶地拿起了桌上的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那就后會有期。
他心里一動,覺得像是年輕時受到姑娘的邀約似的,竟起了一陣小激動。
跟向以坤見面之后,蔡細萍覺得事情開始變得復雜了,覺得向以坤出軌似乎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尤其是他對魏菊青的描述,跟她的印象非常吻合。她那種說不上來的反感也一下子得到了解釋。她忽然對向以坤的人生經歷產生了一種莫名的好奇心,甚至有一絲好感從心底涌流上來。由此,對手頭這件事她卻有點動搖。莫不是中了他的什么花招?她決然地搖了搖頭,把那種初起的動搖趕出腦袋去。決不能半途而廢!從上次的談話中,她捕捉到的最有用的信息就是,老向跟邱魯歡也不是鐵板一塊。
她拿起手機給向以坤撥電話,約他下午再談,地點由他定。他答應得很痛快,讓她略感吃驚。她又梳理了一下思路,不管他有何花招,自己的目標就要鎖定在揭露邱魯歡上,揭她個體無完膚!搞她個臭不可聞!這方面,她已經有一些初步的證據了。
她沒想到,姓向的把她約到了這家叫作“密語”的酒吧,不禁暗自好笑。不知他又有何花招。一進酒吧,但見室內環境幽暗,一團一團暗黃的燈光籠罩著桌前神情低迷曖昧的零星酒客。她順著桌子之間的通道慢慢向深處走,目光逡巡著。只見墻上的壁燈映照著深褐色的橡木護墻板,發出幽幽的光澤。終于在最里面的角落看見他了。
桌子上擺著紅酒、小食和兩只高腳杯,中間一支細頸玻璃花瓶里,還插著一枝帶露水的新鮮玫瑰。她又暗自覺得好笑。
你對邱魯歡到底了解多少?你知道她的前史嗎?她開門見山就把話題往既定軌道上引。
你……你為什么對這個事這么執著?是因為……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吐出那句話:經濟上的原因嗎?我給你雙倍的好吧……
她盯著他那張笑臉,突覺其面目可憎。一種受辱的刺激令她氣血上頭,她咬鋼嚼鐵地說:是有經濟上的原因!但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要干的是正義的事業!我要幫助那些婚姻中的受害者,幫她們揭露、打擊那些道德敗壞、生活糜爛的無恥之徒!讓他們迷途知返!
她兩眼灼灼地盯著對方。只見他滿臉通紅地干笑了兩下,端起面前的紅酒杯喝了一大口。邊吁酒氣,邊無奈地搖搖頭。他那副遭受打擊后尷尬而羞辱的模樣,讓她的憤怒略有紓解。
他看著她說:看樣子,你還是不相信我。沒有聽進去我上次所說的……他的聲調極其沮喪,甚至含著一絲委屈的意味。她不由得心中一動,想起了上次他告訴她的那些事,后悔自己有些反應過度。
她兩眼看著他,放緩語調說:我相信你,我也理解你,真的。你和魏菊青真過不下去了,你們可以好合好散。但你不能在婚姻存續期就偷雞摸狗,而且是邱魯歡這號心機婊。你知道她的前史嗎,你知道她背著你做的一些事嗎?我手里有一些材料的……
他忽然抬起頭,打斷她說:你跟邱魯歡有仇嗎?
她氣噎喉頭地說:我就是跟這號人有仇!因為我的婚姻就是被小三毀了的!我這一輩子都是被小三給毀了的!我他媽的就是要跟她們過不去!
他愣住了,兩眼大睜地望了她一會兒,忽然說:你是咋回事?說說吧?
往事在腦海中翻涌,一時找不到個頭緒。一杯紅酒忽然推到她面前:喝點吧,消消氣。
她端起來喝了一大口,酒氣上涌后,她才平靜下來。
知道嗎,我原來是干警察的,公務員!如今呢,說難聽點,就是個司法調解所的臨時工!就是讓一個小三給害的!
他兩眼怔怔地盯著她,目光中流露出關切和迷惑。
我是個法醫,常常要跟死人打交道的。你明白嗎?
明白呀。
我前夫是個畫家,他特愛干凈、愛風雅,生活特講究情調。就像……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然地說出了口,就像你家的魏大小姐似的。他受不了我干這個。
噢……他兩眼望著她長長地噢了一聲,目光突然變得柔和,似乎有種同病相憐的味道在里面。她生出一絲后悔,潛意識中覺得暴露出她的這一面,會對后面的事情不利。但不知為何,望著他的臉,他的那雙眼睛,她忽然產生了一種不管不顧的傾訴欲。只要他愿意問下去。
他仿佛心靈感應似的,果然順著她的話頭問下去。她在不知不覺間就把她如何瞞不下去,汪少甫如何偷窺她電腦,發現了大量兇殺、腐尸、解剖等圖片和視頻,當場嘔吐發作,從此蠻橫地要求她換工作等不堪的過往和盤托出。他呢,全程小心翼翼地看著她,專注的眼神兒里似乎飽含著理解同情。
后來呢?他要跟你離婚?
怎么離?孩子都4歲了!況且我那時工作干得風生水起,全局立功嘉獎好幾次,人大的馬秘書長都是我扳倒的,那起頂包的交通事故,你聽說過吧……
她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回到了她的那個黃金年代,一種久違的舒心暢意、蕩氣回腸的感覺,在那一刻涌遍全身……連他都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似乎流露出一種敬佩,甚至不無仰慕的神情。
她喝了一口酒,長吁一口氣,聲調復歸沮喪:他這時候提出來讓我換工作,不換工作就換人。我沒辦法,為了保住這個家,尤其為了孩子,我找領導鬧。最后硬是調整到派出所當社區民警。雖然不用接觸死人了,但我沒想到社區民警更忙……人口管理、治安防范、情報信息、刑釋解教人員管理、偵破小案、調解打架、處理糾紛……孩子認我不認他,每天早晨我得趕公交車把他送幼兒園。當時孩子還小,懷里抱著。有一回,眼看晨會要遲到,我抱著孩子跑到公交站時,54路車都起步了。懷抱孩子擋眼,我跑不起來呀。我一急,把孩子像面口袋似的往肩上一掄,扛著孩子追公交……關鍵是,我放棄事業調換到派出所之后,才發現汪少甫早在我調工作之前,就和文化館一個舞蹈教練,叫溫宗香的,搞在一起了……有一次,我發現他背著我偷偷買鉆戒,藏在辦公室里。我就等啊等啊,心存幻想,覺得是買給我的,整整等了兩個月,鉆戒戴到別的女人手上去了,我呢,在家當老媽子……
她的眼淚終于止不住地流淌下來。模糊淚光中,她看見他的手有點畏畏縮縮地推著一沓餐巾紙送到她面前。她感到郁積多年的委屈隨著一股股淚水慢慢流瀉出來,腦子里有種雨過天晴般的空明澄澈。而且她從那只畏畏縮縮伸過來的手,感到他應該被她的經歷觸動了,應該對他與邱魯歡的關系有所反思、有所動容了。
那,你后來,為啥又不干警察了呢?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她卻一陣刺痛,那是她最不愿觸碰的傷疤,至今一碰還會淌血:這件事我不想提。再說,你已經問得夠多了。該我問問你了,你打算怎么處理和邱魯歡的事?
她抹凈眼淚直視著他。
他目光躲閃片刻,支支吾吾地說,這事比較復雜,我們在一起時間很久了。你總得給我點時間吧?
她盯了他一眼,拿起包就走了。一路上,不知怎的,她的目光仿佛無意識地在酒吧各個桌臺前掃視著。她果然發現,每張桌臺的細頸玻璃瓶里都是空的。她想起了他們倆的桌臺上,那支玻璃瓶里插著一枝帶露水的紅玫瑰,心中先是一陣溫暖,緊跟著滾過一陣警覺。
一周之內,蔡細萍又給向以坤打了三次電話,要求約談。但向每次都說公司業務繁忙抽不開身,以后再約。他是真忙,還是推托?想起上次的談話,她發現了一個重大失誤。她的目的本來是揭發邱魯歡,但不知為何,卻變成了訴說自己的故事,而且訴說到情感崩潰的程度。這是怎么回事?她想起了他那雙眼睛,有時好奇,有時關切,有時充滿理解同情,有時甚至還流露出敬佩仰慕。就是在這雙眼睛的誘導下,她不知不覺忘了此行的目的。這是他耍的花招還是真情流露?她真有點搞不清了。不過想起他最后的表現,她覺得他有真情的成分在里面,他對邱魯歡已經有所動搖了……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們倆桌臺上那支細頸玻璃瓶里插的帶露玫瑰花,別的桌子上可都沒有。難道是向以坤特意帶來的?她忽然生出一個暖心的猜測,但緊接著就是清醒后的一陣羞愧。這種復雜的滋味,她已經好久沒有品嘗過了……
她堅決地晃晃頭回到清醒的現實中。她正在富麗華酒店的大堂里蹲守著,她偽裝成了酒店的保潔員。穿著保潔員的制服,還戴著口罩。漫不經心地擦拭著吧臺的棱棱角角。她的眼睛不時地向商務區瞟去。大約11時20分,她看見范昌榮慢悠悠地踱到商務區,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蹺起二郎腿,先是左右張望一番,接著掏出手機低下頭擺弄起來。
邱魯歡會不會來?她心里沒底。但依據前幾次的經驗,她八成會來。經過這一段時間的反復攪鬧和兩頭揭老底,在邱魯歡眼中,向以坤恐怕也靠不住了。憑她閱人無數的經驗,從邱和范昌榮的前幾次接觸,就可看出,范是她的備胎……騎驢找驢,真有遠見啊!范的廣廈房產公司,最近正在向省城進軍。
一陣噔噔的高跟鞋脆響從右側傳來,步伐急促。她略一扭頭,赫然與邱魯歡撞個對臉。腦子里轟的一聲,來不及想什么她就趕緊掉過臉,心臟撲通撲通直跳,手呢,還按著抹布在臺面上無意識地擦拭著。她不會認出她了吧?她幾乎感到邱魯歡正步步逼近,就要一把扯下她的口罩。她強自鎮定下來,心跳聲減弱了,她這才聽到邱魯歡正向總臺小姐打聽范昌榮的房間號,自稱是朋友來訪。總臺小姐呢,出于職業敏感不肯痛快,反問她沒有范先生的房號嗎?沒有電話嗎?……她大起膽子慢慢轉過臉,眼珠一點一點向邱魯歡那邊瞟過去,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有點氣急敗壞。范昌榮為什么不把房號告訴她,逼得她涎著臉到總臺打聽?誰跟范一起來的?難道他們倆之間也在耍心眼?怪不得范昌榮提前下來到商務區等著,他是在守株待兔。果然,邱魯歡的手機忽然響起。她接起電話一聽,立刻把腦袋朝商務區那邊轉過去。范昌榮正在那邊滿臉笑容地沖她招手。她迅速換上一副笑臉迎過去。
商務區的沙發顯然不是久留之處,蔡細萍不知道他們會在那里交談什么、交談多久。她目光緊張地在大堂里四處掃射,尋找一個可以隱蔽拍攝的角落。可二人落座處周圍只是一片空地,毫無藏身之處啊!他媽的真衰!忽然,她注意到一根巨大廊柱前有一大盆枝葉扶疏的龐大綠植,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以保潔員那種低眉順眼的姿態慢慢靠近那盆綠植,先是假意擦拭著那巨大的青花瓷盆。慢慢抬起眼觀察二人。二人正親熱交談著,毫無警覺。她從褲兜里掏出手機,把手機伸入到綠葉叢中,仿佛在摘去枯枝敗葉。她緊盯著手機調到視頻拍攝模式,一番尋找,二人終于進了鏡頭,但是太遠。她用右手兩個指頭把屏幕劃拉大,二人拉近了,但晃動得厲害。她強自鎮壓心跳,穩住神,畫面漸漸平靜下來。二人談得多開心啊,尤其邱魯歡,剛才打聽房號受阻的氣急敗壞已蕩然無存,臉上只剩下晴朗亮麗的歡笑,穿著絲襪的雙腿優雅地交疊在一起……最好再來點親昵的動作!……啊!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范昌榮仿佛聽見她的召喚,親昵地把手伸到邱魯歡的脖子后面,大約借著為她整理衣領的由頭,手不知在脖子里怎么搗鼓了一下,惹得邱魯歡一陣花枝亂顫前仰后合的躲閃,銀鈴般的笑聲像放飛了一群白鴿……
盯著那段視頻,向以坤眉頭緊鎖。眼睛不再看她。而是把視頻來回翻看了好幾遍。
蔡細萍心中十分緊張,不知這個男人面對情人與別的男人調笑的場面,會作何反應。
你打算怎么處理?這……她猶豫一瞬后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口,這可是叛國投敵。你也知道,范昌榮的廣廈置業也在向省城伸手,正缺銷售上的人脈呢。
行了!向以坤厲聲低喝道。然后就仰靠在沙發背上,伸手搓臉。
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嘆口氣道:其實,我也沒把下半輩子押在她身上。就算沒她,我也不會回到魏菊青那里。我和她已經完了。
她默默地點了點頭,想起了他與魏菊青之間的過往。
忽然,他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身子前傾過來,仿佛疲倦般地半瞇著眼,看著她問道:哎,上次你還沒告訴我呢,你為啥不當警察了?
她心里一刺,凌厲反問道:你非要往人心上捅刀子嗎?這次我是為你好,你報復我嗎?
不是不是,別誤會。他眼睛睜大了,慌忙擺手分辯:說實在的,我對你過去的經歷……挺感興趣的。你挺厲害的,辦個事這么執著……不服還真不行。你告訴我吧。你看我什么都對你坦白了,連女朋友的丑事都讓你拍去了,你我,太不公平。
他攤了下手,兩眼直愣愣地望著她,目光真的很誠懇。
不知為何,她腦子里忽然冒出了上次酒吧臺桌上的那朵插在細頸玻璃瓶里的紅玫瑰。她瞬間選擇了相信他:我本來永不想再提那件事的……5年前,萬家樂大廈那場大火你知道吧?
向以坤忙點點頭,臉上顯出吃驚而期待的神色。
那場火災跟我……有關。她咬牙忍痛,說出了這句話。
啊?咋回事?
那時候,我發現了汪少甫和溫宗香的事。我們徹底鬧翻了。又是鬧離婚,又是分財產,又是奪孩子。搞得我焦頭爛額,筋疲力盡。那年冬天,萬家樂大廈供暖不好。好多商戶偷偷用電爐子。派出所讓我們嚴查,一日一查。我實在沒那個心勁再去跟那幫潑皮商戶斗智斗勇了,就把這事全甩給聯防了。聯防看你民警都不動,他們哪還會上心啊。實際上,那年冬天萬家樂大廈違法用電爐的現象,就處在一種放任自流的狀態。直到燃起那場大火……
那天夜里的場面,我永生難忘。整座大廈烈火熊熊,好幾層樓的窗戶里都噴著火苗子,火苗子里面還有黑黑的人影掙扎跑動!多少消防隊員在我眼前跑來跑去,拉管子的,噴水的,搭云梯的,人喊馬叫,當官的破口大罵,指揮這個指揮那個,嗓子都嘶啞了。我當時呆呆地站在大廈跟前,前面讓火烤得發燙,但是后心都涼透了,腿軟得快要站不住似的。第二天清早我差點跳樓,最后還是舍不得孩子,才勉強活下來……真的。
那……后來呢?
后來我就被辭退了。那場火災死了三個人,倒查責任,本來要給我判刑的。上頭說,有人保我了,看在以前立過功的份上。所長也免職了。副所長提了所長,他是我以前刑警隊時的兄弟。他可憐我,給我介紹到司法調解所工作的……你滿意了嗎?
她終于說完了這一段不愿觸碰的往事,盯著向以坤。向以坤愣愣地望著她,仿佛不相信,仿佛不敢把這一段慘烈故事與眼前的女人聯系起來。驚訝漸漸褪去,他的眼神里漸漸透出一絲柔和,他什么意思?她心里動了一下,說:該你說了吧,你和邱魯歡打算咋辦?
向以坤盯著她說:你說咋辦就咋辦。
口說無憑,你得給我寫個東西……這是我的工作要求。
寫東西……有那個必要嗎?
她覺得累極了,站起身道:那么,你再想想吧。我還會找你的。
歡迎。隨時。向以坤看著她,意味深長地說。
拿地的事終于塵埃落定,向以坤正準備找幾個人把項目方案再詳細捋一遍,突然接到李來毛電話。李來毛在電話里吞吞吐吐地說:邱魯歡找了幾個人,要對那個女的動手,這會兒就在北星路匯嘉園小區附近蹲守著呢。
找人?她通過誰?
那我確實不知道。
他第一個想到了廖永江。他媽的,她連廖都能搞定。他又一次感覺到邱那種無法掌控的威脅。他馬上打廖的電話,無法接通。他覺得時間來不及了,馬上讓秘書取消會議。下樓開車直奔北星路。
邱是僥幸心理孤注一擲,還是要跟他魚死網破徹底決裂?他當初的想法是軟著陸,慢慢跟邱疏遠,不要因為感情變故影響到銷售業務。但一想到蔡細萍,想到她此刻可能正在挨揍,想到她與自己極其相似的那種艱辛坎坷、遍體鱗傷的命運,想到她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性格,一種憐惜油然而生。多年養成的冷靜算計不知不覺放下了,一股男人的豪氣突然間從心底深處激發出來。對!如今他就是要意氣用事!他憋屈了多少年,現在有這個條件了!他喜歡誰就是誰,再也不必考慮那么多復雜的制約因素,不論是虛榮、攀附還是生意!
油門越踩越緊,車子飛馳起來。在高峰期的車流之間靈活地穿梭。他覺得完全被一種既緊張又熱切的情緒控制住了,甚至有一種預期的憤怒和豪邁交替激發著他腦海中的波濤。
車子剛拐進北星路不到半站地,他就看見了那一幕,預期的憤怒被點燃了。
那個女人坐在地上,雙手護著頭。兩個男子正圍在她身邊。一個綠T恤的正掄著皮帶沒頭沒臉地抽著女人。
他一腳刺耳的剎車,把車剎在路邊,鑰匙都沒拔就跳出了車門。他邊跑邊緊盯著前方十幾米開外的女人,才發現她已經滿臉是血,但她雙手不僅是護著頭,她還在打電話,她在報警!
兩個男人顯然是氣急敗壞了。綠T恤上去一腳踹在蔡細萍胸部,她一個后仰翻躺在地,但手機仍頑強地抓在手里。黃T恤叫喚著,你還打!叫你打!說著上去一腳踩住她的手腕,把手機硬奪下來,猛一下摜到地上,頓時碎成了好幾片。
他覺得久違多年的氣血上頭了,加緊腳步沖上前喝道:哎傻逼!干嗎呢?!把女人放開!
黃T恤大概認得他的,愣了一下,轉身就走。綠T恤剛要走,卻被女人一把抱住腿不撒手。綠T恤急眼了,邊往出掙,邊搡女人腦袋,又用皮帶抽。見他快跑到跟前了,竟拖著女人一拉一拉費力地往前掙。他終于趕到了跟前,一把摟住綠T恤脖子向右側猛力一擰,二人滾在地上。
抓右手!你抓右手!翻滾中他忽然聽到一個沙啞堅定的女聲,他略瞟一眼,明白了她的指揮。他使勁抓住綠T恤的右手向后擰,同時看到她撲過來反擰住綠T恤的左手。二人合力,終于把綠T恤雙手反剪壓在地上。綠T恤蹭了灰的臟臉蛋硬扭過來,哭喪著道:向總,這不關我事啊,這都是邱總安排的!
邱你媽逼!他吐了一口血痰,恨恨地罵道。
這時,派出所的警車也亮著警燈趕到了。
民警讓他拉著蔡細萍先去醫院,回頭再到所里錄筆錄。
他拉著蔡細萍向就近的市三醫院趕去。一路上,她先是冷著臉不吭聲。接著就開始了無聲的哭泣。一道道眼淚默默地順著臉頰向下流淌,最后匯聚到下巴尖上。他不敢跟她說話,覺得此時說什么都蒼白無力。他忽然意識到,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一個女人,對他也是久違的了。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柔軟的情感。
向以坤再次來到醫院是三天后了,蔡細萍臉上的腫消了,她穿著藍白條的病號服,背靠著醫院潔白松軟的枕頭半躺在床上接待他。她似乎剛洗過澡,濃密的黑發略顯潮濕,蓬松地簇擁著她的臉。在醫院這個環境里,她忽然顯得柔弱了,臉色白皙,目光柔和,看不出一點此前的那種潑辣和狂野。也許這才是她天性中的東西。他暗暗想,女人到底有多少個面,要多久才能看透一個女人?
這事……雖然是邱魯歡指使的,但歸根結底因我而起。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他站起來,一本正經地深深向她鞠了一躬。
當他抬起臉望著她的時候,發現她一聲不吱,就那樣兩眼直視著他。目光平靜,甚至有幾分深邃。她的嘴角慢慢地、很不顯眼地上彎了那么一點兒。她什么意思?是表示原諒的笑,還是在嘲弄什么?他一點也猜不透,覺得有點心慌。
這事,你看后面……
話音未落已被她打斷:你和魏菊青,和魏家,后來是怎么回事?上次你沒講完。
他有點跟不上這節奏,但直覺中卻靈光一現,涌上一絲喜悅。
他想了想道:廠子倒閉后,我和朋友一道買了臺挖機,又貸款買了幾輛槽子車,干起了土方工程。魏菊黃的老公樸安清是環保局局長,整治“瘋狂渣土車”那幾年,就是他罩著我。我就是這么起家的。
那你和魏菊青呢?怎么富貴了還過不下去了?
因為她骨子里瞧不起我。我掙再多錢,在她眼里就是個泥腿子翻身暴發戶。干工程之后,天天跟大小包工頭、民工打交道,都是些潑皮無賴。我也開始罵罵咧咧了,再加上應酬又多,天天晚上都有酒場子。在她眼中,我是越來越墮落了。我一回家就感覺到一種陰冷的氣氛。魏菊青根本不拿正眼看我。還經常陰陽怪氣地對我挖苦諷刺。什么“三代培養一個貴族”之類的屁話經常掛在嘴邊上。目的就是從精神上壓迫我嘛。我那時候在她面前,還是挺自卑的。她就有那么一種……所謂的氣質,其實就是那么一副時時刻刻端著的臭架子,壓得我心慌。不瞞你說,連夫妻生活我都有壓力。而且她還把兒子拉上一塊兒瞧不起我、排擠我、仇視我……像她這種酸文人空想家,她哪里知道幸福生活是怎么奮斗出來的?!我一個項目干下來,累得脫層皮,要操多少心,跑多少腿,求多少人,發多少火……那一年資金鏈斷裂,包工頭派200個民工把我包圍了,綁架了我兩個月,每天兩個餅子一壺水……她都沒打我一個電話。不但我的死活不在她心上,她對男人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我是不一樣的,我對女人還抱有希望,對未來還抱有希望……我們都是行動型的!她是永遠也理解不了我們這種人的。只有我們之間,才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互相體貼……
他覺得時機成熟了,乘機拋出了最后這幾句。說罷他就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她先是看著他的,見他這么看她,她目光就躲向一邊兒了。片刻之后仿佛忍不住似的,又轉回來看他,見他還那么直愣愣地盯著她,就又躲開了。她的臉慢慢浮上了一層紅暈。
下次挑明。他暗暗下了一把決心。那種行動性的興奮再次涌上心頭。
最近幾天,邱魯歡快把向以坤纏瘋了。又是厲聲威脅,又是苦苦哀求的。本來最后那次談判他以為徹底了斷了。當然,如今她不是為了糾纏他。而是她自己官司纏身,需要他幫著解套。蔡細萍堅決不接受調解,給多少錢也不干。非把她送進去不可。根據她的傷情和案件性質,她最少得拘留十五天。派出所逼著她盡快取得受害人諒解,要不就抓人。他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煩惱之余,他卻也看到了一個機遇。這不是又給他提供了約她的機會嗎?他忽然發現,邱魯歡無意中一直在充當他跟她之間的橋梁,使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了。盡管這是座危橋,隨時有坍塌的風險,但他覺得,他似乎快走到終點了。
他依舊把她約在了密語酒吧,他依舊提前20分鐘趕到,把準備好的帶露水的紅玫瑰插在那支細頸玻璃瓶里。
她來了。他注意到,像上次一樣,她精心打扮了一番。他內心一陣竊喜,有種成功的預感。但她的臉很平,看不出什么。她坐下后,先是看了他一眼,接著把目光轉移到玻璃瓶里那枝紅玫瑰上。接著她做了一個令他意外的動作,她伸手把那枝紅玫瑰取出來,放在了桌臺一邊。他一急,看著她脫口道:那是我專門帶來的,別的桌子上都沒有。
我知道。她也看著他。
她什么意思?他感到心里一沉。
這次叫我來,什么事?
他腦子有點亂,顧不上鋪墊了,只好脫口而出:就是邱魯歡的事。你放過她吧,冤家宜解不宜結。她會好好賠償你的。
他伸手從皮包里掏出一捆粉紅大票。
她只瞟了一眼,就冷冷地說:上次我就說過,我“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錢我不要。
他只得尷尬地把錢收起來,耷拉著腦袋,半天才抬起臉看著她道:那你到底要怎么樣才行,你提。
她還是表情平靜地說:調解也行,你跟她斷了。
他急忙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嘛,已經斷了,真的斷了。這次我找你是最后一次,我是說,為她的事最后一次!我這也是為了了斷干凈,否則好像我還欠著她似的。
他感到她的目光深深地盯著他了,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仿佛工地上的X射線探傷機,要探查裹在水泥里的鋼筋是否假冒偽劣。
你給我寫個保證。
他急忙往包里摸,但包里都是錢,沒紙。她從包里拿出一張信紙遞給了他。他匆匆寫完保證,才發現信紙的抬頭上印著“××大學信箋”字樣,是魏菊青他們學校的。他苦笑了一下,把保證遞給她。她認真地審視了一遍,收進包里。
這時,他覺得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這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依舊顧不上鋪墊,他大起膽子道:還是那句老話,雖說跟邱魯歡斷了。但我也絕不會回到魏菊青那里。
為什么?她低著頭整理著包包,聲音有點低,甚至有點虛弱。
你知道的,我只剩后半輩子了,一定要找到跟自己合適的。而且……我已經找到了。
她依舊在低頭整理包包,但從她嘴里冒出了一個字:誰?那聲音更低,也更虛弱了。
就是你!他忽然一陣氣血上頭,沖動地說出了這句艱難的話。
她始終低著頭。他大膽地盯著她,等她抬起頭來。他發現,她的臉上又浮現出那層好看的紅暈。
片刻,她抬起頭,帶著那層紅暈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背上包包說了句:你做事要好好想想……不要冒進。說罷轉身向門外走去。
留下他愣愣地盯著桌臺上的那枝紅玫瑰。露水滴落在桌面上,形成了一小片水漬。
魏菊青接了一個奇怪的電話,當她聽說是邱魯歡的時候,她的心一下揪緊了。
蔡細萍是你雇的吧?
怎么啦?
我跟老向是斷了,可你們家老向又跟蔡細萍搞上了。你他媽的真是養了朵老奇葩呀你……
她只覺得一陣心塞胸悶,甚至有點天旋地轉,聽筒里的聲音都變得遙遠了,但還在那里叫喚著:要不你把我雇上吧,我把她勸退。哈哈哈……
她把自己放倒在沙發上,把電話扔在扶手上,呆望著天花板。心想,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任憑那個女人在聽筒里叫喚著。

張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多年從事文學創作,至今已在《當代》《十月》《北京文學》《花城》《上海文學》等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一百五十余萬字,作品曾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書刊雜志多次選載。中篇小說《鬼卡點》獲公安部金盾文學獎、“天山文藝獎”。中篇小說《愛遼闊》獲《作品》雜志年度獎。電影劇本《鬼卡點》入選第三十三屆金雞電影節創投大會三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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