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浩
《茶樹嶺》使我想起尤瑟納爾的《王佛脫險記》,某種意義上,它們都是關于藝術為何的小說。尤瑟納爾通過流浪畫家王佛和他的徒弟林的故事,以浪漫的想象力突出藝術的神奇。只要王佛在他畫中人物的眼睛上加上最后一筆色彩,便能使這些人物變成活人活物。更神奇的是,自小深居王宮的皇帝因為久看王佛的畫,竟生厭世之念,因為他發現現實世界在王佛畫作面前黯然失色。皇帝憤怒于“你的魔法使孤討厭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因此把王佛師徒抓起來,準備施以刑罰。王佛當然可以脫身,憑借的依然是他神奇的畫技。他畫下大海,海水幾乎可以把皇帝淹死;他畫下一葉扁舟,和徒弟飄然而去。
《王佛脫險記》禮贊了藝術的神奇。相比之下,《茶樹嶺》指涉的則是藝術從無到有的艱難創生。《茶樹嶺》故事簡略,有所敘述,但本質上是從屬于思的,思那個身處臨界狀態,正為即將誕生的藝術所折磨的主體。沒錯,《茶樹嶺》包含著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議題,那就是寫作的臨界。多年前,陳曉明教授在論述先鋒小說時曾對寫作的臨界狀態有精彩的闡述。大意是當語言試圖進入感覺,但感覺卻抗拒著詞語,這就是寫作的臨界狀態。
《茶樹嶺》則試圖以小說的方式把握藝術的臨界?!白鳛榇遄永锏哪窘澈邶垼绞窍氲窨坛龉鞯碾p眼,他就越不敢動手,他就越沉迷,乃至于思勞成疾。乃至成為如焚般的高燒?!边@是拓野的自述,已經很清楚地告訴我們,黑龍正處于這種寫作的臨界中。秉持鏡子式反映論者以為,藝術自然而然地存在現實生活中,藝術家手持一面鏡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映照出它。可是,藝術的生成豈有這么簡單。一個時代藝術誕生的背后盤踞著復雜的話語博弈,在話語的前方則是主體與世界的持久搏斗。主體對藝術的靠近,不是打卡式的認領,沒有那么優美,那么淺嘗輒止。藝術的誕生來自于,主體試圖吞下世界的一角,但世界生硬的棱角不能被它輕易地消化,他/她不得不接受世界的反噬。在這搏斗中,有的人丟盔棄甲中途離場了;有的人傷痕累累,終于手腳并用,或找來繩索,縛住了蒼龍。藝術的誕生,既不是輕而易舉,也不是一次成型。木匠黑龍,為了雕出公主,不得不被卷入藝術臨界的漩渦。
《茶樹嶺》看似相當古典、鄉土的題目,卻包含了對經典鄉土文學風格的陌生化,這既跟小說的詩化語言有關,也跟小說獨特的人物命名有關。小說中山是“兩片胭脂樣的山”,云是“幾朵腮幫子云”,茶山的綠有“低沉的綠”和“高峻的綠”。量詞、形容詞的運用,于混搭中見慧心,使小說一褪對現實亦步亦趨的臨摹,而以嶄新的語言創造了一種童話風。人物命名也十分別致,諸如小紅袍、毛峰黃、金猴乙、毛尖丙等人名顯然都改裝于不同地方的名茶。此種命名不僅是別致和童話色彩,也使茶樹嶺擺脫了具體、確定的現實性,而獲得了普遍性和隱喻性。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