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王小波

王小平

冥想的小波

小波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經(jīng)常閉目塞聽，露出一副呆呆的表情，站在同齡兒童中間，十足是個異類，使人懷疑他的腦袋是否有毛病，連我姥姥和我媽都管他叫“傻波子”。我經(jīng)常注意觀察他，發(fā)現(xiàn)在他發(fā)呆的時候，兩眼會固定地凝視一個地方。此時大聲叫他名字都沒反應(yīng)，必須推他一把才能把他喚醒。在喚醒之后，問他剛才想了些什么，他總是語焉不詳，或顧左右而言他，總之，他這部分心理活動從不向他人公開。我猜他是像和尚打坐一樣陷入了冥想，而且他的智力沒問題。因為他在不發(fā)呆的時候，無論思想和行為都屬正常。但一個幾歲的孩子也會冥想，這未免有點太過驚世駭俗，所以我沒敢告訴別人，怕人家把我也當(dāng)成神經(jīng)病。

小波一副寡言少語的脾氣，和我們在一起時倒還有說有笑，到了幼兒園，就顯得不合群，喜歡一個人在一邊呆呆地想心事。當(dāng)時流行的說法，是把孩子叫做天真活潑的祖國花朵，這一叫法嫩得讓人有點不好意思，對于小波更是全不相宜。站在幼兒園的孩子中間，他目光呆滯，像一個古怪的異類。幼兒園的老師告訴我們，他經(jīng)常一個人蹲在籬笆下面呆呆地往外看，一蹲就是半個鐘頭，還問我們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我聽了心里很別扭，心想說你們?yōu)槭裁捶堑米尯⒆觽儨愒谝黄穑瑳]心沒肺地亂蹦亂跳，小波喜歡想心事又招誰惹誰了？難道小孩就非得心智簡單，像個單純的傻瓜才算正常？為什么小孩就不能想心事，甚至構(gòu)造自己的獨特內(nèi)心世界？我想小波的智力應(yīng)該是毫無問題，或者比那些正常的孩子更高一籌也說不定。大人們老是低估兒童的心智。

小波肥碩的耳朵

有一天，小波自己跑去看煉鋼，一不小心被絆倒，摔倒在煉出的鋼塊上，把胳膊割了個大口子。那個口子相當(dāng)深，割透了皮下脂肪。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身體內(nèi)部，沒想到竟是這樣一些白花花的東西，大大吃了一驚，嚇得連哭都忘了。于是被爸爸拎著耳朵上醫(yī)院。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手拎耳朵就成了我爸爸接觸小波身體的主要方式。有一天小波去理發(fā)，理發(fā)師撥開他稠密的頭發(fā)，說：看看，還是兩個旋呢。然后摸著他的頭頂，驚叫一聲，“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這不知是在夸獎，還是在貶低他的頭形。一個理發(fā)師懂得骨相學(xué)，這也許并不奇怪，可是他居然兼通舊詩。接著他就開始欣賞小波的耳朵，說這不是耳朵，是個秤鉤子，用吊車掛上能把人提起來。據(jù)小波說，在他受懲罰的時候，我爸爸最喜歡揪住他的耳朵往上提溜。于是他歪著腦袋，皺著眉頭，腳尖配合我爸爸的動勢盡力上蹺，以減少耳朵的受力。但把腳尖蹺到頭后，他的一切努力再也無法減輕痛苦，只好像技窮的黔驢一樣掛在那里聽天由命，牙花子不停嘬著涼氣。據(jù)說我爸用勁大的時候他兩腳都能離地。日久天長，他的耳朵在外力作用下變得肌肉發(fā)達(dá)，跟鐵鉤子一樣。他給我看他平常挨揪的左耳朵，確實比右耳肥碩若干。由此也可見，如果繼續(xù)揪下去，把他變得像劉備一樣雙耳垂肩也不是難事。

他后來把這一段遭遇寫到自己的小說里。他寫道：

“1958年我獨自從家里跑了出去，在‘鋼堆邊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個大口子，里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東西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被血淹沒。但是我爸爸揪著我上校醫(yī)院時，以及大夫用粗針大線把我縫起來時，我呆頭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關(guān)心地說：老王，這孩子腦子沒有毛病吧？我爸爸說沒有，他一貫呆頭呆腦，說著在我頭上打了個鑿栗，打得我哇的一聲。然后我就看到我爸爸興奮地搓著手說：看到了吧，會哭，是好的。后來我看到回形針在我的肉里穿進(jìn)穿出，嚎哭聲一聲高過一聲，他覺得太吵，在我腦袋上又打一鑿栗，哭聲就一聲聲低下去。我爸爸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生了六個孩子，正所謂蘿卜快了不洗泥，只要頭上打一鑿栗能哭出來，他就很滿意。這件事說明，外表呆頭呆腦，好像十分樸實，而內(nèi)心多愁善感，悲觀厭世——這些就是我的本性。”

關(guān)于人的本性，當(dāng)時我們也進(jìn)行了很多討論。聽說人的本性可以從一些外部特征看出來，這足以引起人的濃厚興趣。正像那個理發(fā)師說的一樣，小波頭上有兩個旋，而廣泛流傳的口訣是：一旋橫，二旋擰，三旋打架不要命。那時小波已經(jīng)開始上學(xué)，但頑劣之性未改，不聽老師的話，全不懂得尊師重道。老師姓慈，他就給人家起了個難聽的外號，叫什么瓷尿盆。人往東，他往西，人家打狗他罵雞，說得好聽點叫有反抗精神，說得難聽點叫倔驢，確實夠得上一個“擰”字。有一次老師把他叫起來回答問題，他站在那里，兩眼平視，一言不發(fā)，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氣得老師夠嗆，又拿他沒轍，對他喝道：坐下，一分。他就這樣吃了不少一分。他那股無緣無故、百折不撓的倔脾氣，當(dāng)?shù)闷鹨粋€“擰”字。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我的兄弟王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