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保羅·奧菲特
1957年的大流感結束后,莫里斯·希勒曼離開沃爾特·里德研究所加入默沙東研究實驗室,擔任病毒與細胞生物學主任。希勒曼在默沙東給自己設下了一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標——他想預防所有會危及兒童健康或性命的病毒類和細菌類常見疾病。接下來的30年間,希勒曼發明并試驗了超過20種疫苗。并非每一種都奏效,但是他已經無限接近了自己的目標。其中一個疫苗來自希勒曼女兒的喉部。
1963年3月23日凌晨1點,五歲的杰里爾·林恩·希勒曼被一陣喉痛弄醒。她有著一雙清澈的藍眼睛,留著可愛的小精靈似的短發。杰里爾躡手躡腳地來到了爸爸的房間,站在床尾,輕聲叫道:“爸爸。”希勒曼猛地驚醒,起身下床。身高六英尺一英寸的他彎下腰,輕柔地撫摸女兒的臉頰。在臉頰靠近下頜線的地方,他摸到了一個腫塊。杰里爾痛得小臉一抽。
希勒曼當下并不清楚女兒是什么情況,但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的床邊擺著一本《默沙東家庭診療手冊》,書中包含了各種簡明扼要的醫學信息。他翻閱手冊,很快找到了答案。“天哪,你得了腮腺炎。”希勒曼接下來的舉動并不是爸爸們的常規操作。他穿過過道,敲開了管家的門,告訴她自己要離開一會兒,然后回到臥室,把女兒重新抱回小床。“爸爸要出去一小時。”他說。“爸爸你去哪兒?”杰里爾問。“去公司,不會很久。”希勒曼驅車15英里去了公司,進到實驗室,好一陣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棉簽和一小瓶淡黃色的營養液。等他回到家,杰里爾已經睡著了。他輕觸杰里爾的肩膀,把她叫醒,用棉簽擦拭她的咽喉,然后把棉簽插入營養液中。希勒曼安撫完女兒,又折回公司,把營養液小瓶放進實驗室的冰箱里,再開車回家。
在大多數家長的眼里,腮腺炎只是輕癥,很快會痊愈。但是,希勒曼了解得更多。他害怕腮腺炎可能對女兒造成更大的危害。20世紀60年代,美國每年有100萬人感染腮腺炎病毒。這種病毒通常感染位于耳垂前側的腮腺,得病的孩子因此看起來像花栗鼠。但是,病毒有時也會感染腦膜和脊髓,造成腦膜炎、癲癇、癱瘓和失聰。這還不是全部。病毒還會感染男性的睪丸,造成不育;感染孕婦,造成新生兒先天缺陷和死胎;還有可能感染胰腺,引起糖尿病。現在杰里爾已經得了腮腺炎,希勒曼知道為時已晚,但是他依然想要找到方法預防這一疾病。他決定利用女兒體內的病毒。
當他回到實驗室后,他將含有杰里爾的腮腺炎病毒的營養液注入了一顆受精蛋,蛋的中心是一只未出生的小雞。接下來的幾天,病毒在雞胚周圍的胚膜中生長。然后,希勒曼把病毒提取出來,注入另一顆受精蛋。如法炮制了幾次后,他做了另一種嘗試——從一只已經孵了12天的雞蛋里取出膠狀的深棕色雞胚。通常來說,雞蛋孵出小雞需要三周的時間,所以此時胚胎還很小,大約只有一茶匙鹽的重量。希勒曼切下了小雞胚胎的頭部,用剪刀剪碎身體部分,再用一種強力酶進行處理,看著雞胚溶解成一攤細胞漿,把漿液裝入燒瓶。(細胞是人體內能夠獨立運作的最小單位。人體器官由數十億個細胞組成。)雞細胞很快復制出來,覆滿燒瓶的底部。希勒曼將從女兒咽喉提取出來的腮腺炎病毒注入裝有雞細胞的燒瓶,再從一個燒瓶倒進另一個燒瓶,他觀察到病毒每經過一個燒瓶,破壞雞細胞的能力就越強。同樣的操作他重復了五次。
希勒曼推斷,從他女兒體內提取的病毒越適應在雞細胞里生長,在人體細胞內生長的能力就越弱。換言之,希勒曼正在弱化病毒。他希望弱化后的腮腺炎病毒能在兒童的體內生長良好,從而誘發出人體的保護性免疫,但又不至于生長得太好,讓孩子病倒。當希勒曼判斷病毒已經足夠弱時,便向兩位朋友尋求幫助:羅伯特·威貝爾和小約瑟夫·斯托克斯。威貝爾是費城哈弗敦區的一名兒科醫生,斯托克斯是費城兒童醫院的兒科主任。斯托克斯、威貝爾和希勒曼隨后一起做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在當時看來稀松平常,放到如今卻令人發指——他們要在智障兒童身上測試他們的實驗性腮腺炎疫苗。
在20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科學家經常在智障兒童身上測試疫苗。匹茲堡郊外有一所波克州立學校,喬納斯·索爾克曾經在那里對智障兒童進行了脊髓灰質炎疫苗的早期準備測試。在索爾克進行試驗時,從沒有受到任何來自政府、公眾或媒體的反對。因為所有人都在這么做。比如,制藥公司立達實驗室的科學家希拉里·科普羅夫斯基將他的實驗性脊髓灰質炎活疫苗摻進了巧克力牛奶中,喂給加州佩塔盧馬的數名智障兒童;波士頓兒童醫院的一個研究團隊在智障兒童身上測試了一種實驗性的麻疹疫苗。
如今,我們把用智障兒童做研究視為駭人聽聞的事。我們假設,科學家把智障兒童當作用完即棄的試驗品,用來測試可能不安全的實驗性疫苗。然而,智障兒童并不是唯一最早接種實驗性疫苗的群體,研究人員也給自己的孩子注射這種疫苗。1934年7月,就在費城坦普爾大學的約翰·科爾默得知自己命運多舛的脊髓灰質炎疫苗意外導致兒童癱瘓和死亡的前一年,他給自己15歲和11歲的兩個兒子接種了脊髓灰質炎疫苗。1953年春天,喬納斯·索爾克給自己、妻子和三個年幼的孩子都注射了一種實驗性脊髓灰質炎疫苗,和他給波克州立學校的智障兒童注射的疫苗一模一樣。
索爾克對自己的疫苗非常有信心,希望自己的孩子第一批接種。“勇氣源于自信,而非一味的大膽。”他說。據他的妻子唐娜回憶:“孩子們在廚房里排隊接種疫苗。我覺得這再自然不過,我對喬納斯有百分百的信心。”
希勒曼的二女兒柯爾斯滕也是第一批接種了希勒曼的實驗性腮腺炎疫苗的兒童之一。
研究人員為何同時給智障兒童和自己的孩子注射實驗性疫苗?如何解釋這兩個看似互相矛盾的做法呢?原因就是:智障兒童比一般的孩子感染和死于傳染病的風險更高,因為他們被關在智障兒童收容機構,那里衛生條件差、護理疏忽、空間不夠。生活在大型集體之家的智障兒童比普通孩子更容易患上嚴重的傳染病,有時甚至是致命的。用智障兒童測試疫苗并非因為他們更輕賤更好用,而是因為他們更容易得病。
多年后,莫里斯·希勒曼依然毫不后悔當初在智障兒童身上測試腮腺炎疫苗的決定。“不論智力好壞,大多數孩子都會得腮腺炎。”他說,“我的疫苗可以保護所有的孩子不受這種疾病的侵害。為什么智障兒童就要被剝奪這種機會呢?人們普遍認為智障兒童更無助,但是這些孩子對于打針的意義的理解以及參加試驗的意愿方面,與健康的嬰幼兒并沒有什么不同。”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疫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