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年的承諾

潘曉煒

一年一度的重陽節快到了，市領導要下鄉慰問抗日老戰士，這可是個大新聞啊！在電視臺當記者的小孫正緊張地做著采訪前的準備，這時他接到了張大爺打來的電話：“孫記者啊，我明天要到敬老院做好事，這回你得加大力度為我宣傳報道一下！”一聽到張大爺的聲音，孫記者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張大爺，我明天要跟市里的領導下鄉采訪，您那兒我沒時間去了。”

張大爺聲音立刻提高了八度：“這可不行啊！我為這事準備了好久呢，你不來怎么成？”小孫真想狠狠地回他一句，張大爺，難道做好事就為了到電視上顯擺嗎？不過他嘴上可沒敢說出來，而是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張大爺，您做好事確實值得表揚，可領導的工作更重要不是？”

這話說得有點嗆人，可張大爺仍不死心，但口氣卻明顯軟了下來：“那……那這樣，后天、大后天也成啊！你可一定得來呀！”孫記者回答得更干脆：“張大爺啊，后天、大后天我都要到外地采訪，這是我們領導早就定下的，我推不掉，對不起，掛了啊！”說完他重重地掛了電話。

也許有人會問，這孫記者怎么回事啊？為何對一個熱心公益的老人說話這么沖？這話說來就長了。十年前，小孫剛分配到電視臺工作不久，偶然聽人說，縣城一位有腿疾的老人在江邊救了一個落水兒童，救人后不肯留姓名，一個人拄著拐杖默默地走了。不過現場有知情人說，這位老人姓張，是個退休老黨員，他的腿是在下鄉公干時受傷的！

獲得這樣的報料，孫記者興奮不已。他很快就找到了張大爺，經過一番深入挖掘，做成了一組系列報道，在電視臺播出后，立即引起了轟動，有人還專門寫信給電視臺領導，表揚孫記者弘揚了社會正能量呢！

這一組報道讓孫記者出了名，不過讓他頭痛的事也跟著來了。

那位張大爺自從“出名”后，仿佛整個人都變了：他好像上了癮似的，每年都會想方設法做一件好事，然后軟磨硬泡地要求孫記者去采訪他，而且還有特殊要求：采訪結束時主持人一定要加上一句“這是張大爺連續多少年做好事了”云云。

張大爺的做派，讓孫記者原本對他的敬意少了許多，他想雷鋒同志做好事不留名，你張大爺做好事巴不得滿世界都知道，實在太那個了！正因為如此，孫記者對張大爺的采訪要求也是能推則推，實在推不過也就發個簡訊，一兩句話的事，對此張大爺顯得老大不高興：“孫記者，我做了一件大好事，你在電視上就給我這么一晃而過。別人看都沒看見，更不知道我連續做了幾年好事……”對此孫記者的回答很干脆：“張大爺，社會上做好事的人多了去了，能上電視的有幾個呢？”意思就是你知足吧！

張大爺“想出名”的心愿雖然受了打擊，但做好事的勁頭卻是不減，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覺過了十年。張大爺年紀更大了，腿腳更不好了，可他依然在做好事。他尤其關心敬老院的孤寡老人，每年到了重陽節都要去慰問。當然，每到這時候，他都要叫孫記者去報道。今年第十個年頭了，張大爺一副不請到孫記者誓不罷休的架勢，你說頭痛不頭痛？

可頭痛的還在后面呢！一轉眼到了第三天，孫記者早上正準備外出采訪呢，一眼看見單位對面的小商品超市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再仔細一看，正是張大爺！竟然一大早就到大門口來堵人了！

孫記者感到很尷尬，他知道現在絕不能出去，否則不就證明自己在張大爺面前說謊了嗎？于是他給約好的采訪對象打了個電話，把上午的采訪改在了下午，心想自己上午在辦公室躲一陣，等張大爺走了再出去也不遲。

哪里料到，張大爺一直沒離開！害得孫記者中午只能啃餅干。一直到單位的人都下班了，張大爺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孫記者叫苦連天，但好歹這一天算過去了。

第二天，孫記者學乖了，干脆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讓同事帶著攝像機直接外出采訪了。那天采訪不太順利，結束采訪回到城里時，天都快黑了。為了趕稿子，他心急火燎地趕回辦公室，哪知道還沒到單位門口，就聽對面小商品超市有人喊：“孫記者！等等我！”正是張大爺！想不到他又到電視臺門口等了一天！

見此一幕，孫記者心里真是五味雜陳，他開始后悔了，心想自己這樣對待一位老人實在有點過分。可這時他連后悔都來不及了，只聽“砰”的一聲，腿腳不便的張大爺橫穿馬路時，被一輛快速急駛的電瓶車撞上了，老爺子鮮血淋淋地倒在了路當中。孫記者腦子一片空白，呆呆立著，還是騎電瓶車的女孩子腦子反應快，一邊哭著一邊打120，不一會兒急救車就到了，把張大爺送到了醫院。萬幸的是，張大爺只是右手骨折，沒有生命危險。

張大爺住院期間，孫記者去看望張大爺。他發現看望張大爺的人非常多，有縣里的領導，有親朋好友，還有遠道而來的老戰友。讓孫記者感到意外的是，來看望的人中，還有孤寡老人、貧困戶、家境貧困的大學生、殘疾人等，一問才知道，他們都是張大爺幫助過的人。

孫記者內心震撼不已！他這才發現，原來張大爺是一個真正的活雷鋒！他做的好事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可他不明白的是，張大爺平時都是默默做好事，可為什么每年重陽節前后都要“高調”一回，而且一定要纏著自己為他宣傳呢？尤其是今年他甚至在電視臺門口守兩天，這是為什么呢？他忍不住問了張大媽。張大媽長長嘆了口氣說：“孫記者啊，這事還是因你而起的啊！”

聽完了張大媽的講述，孫記者才明白事情的原委。原來，十年前他采寫張大爺勇救落水兒童的那一組系列報道，在最后一篇他加了一段熱情洋溢的結束語：“一位古稀之年的老人，當看見孩子遭遇生命危險時，他毫不猶豫地跳進水里救人。這種精神太感人了，張大爺就是我們身邊的平民英雄，可張大爺卻說，見義勇為是每個人都該有的擔當，我們每個人都要多做好事，他還說，他做好事要做到八十歲！”

最后一句，是孫記者為了升華張大爺精神境界的“神來之語”，當時只是為使這組報道更出彩而已，想不到竟給張大爺帶來了十年的精神壓力！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他內心感受到深深的歉疚和自責。他走到張大爺的病床前，聲音哽咽了：“張大爺，我對不起你！”

張大爺微笑著說：“孫記者啊，當年你說的也是我的心里話呀！既然我對社會有承諾，就得說到做到，因此我每年要爭取上電視一次，目的是告訴社會我正在兌現我的承諾。前陣子我千方百計來找你，是因為我今年八十歲了，我想告訴大家，我雖然已經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但只要我活著，還要努力為人民做好事！”說到這里，張大爺拉住了孫記者的手，“孫記者，我還得謝謝你呢！”“謝我？是我對不起您啊！”“十年前我被檢查出得了癌癥，一度非常消沉。后來你替我在電視上做了那個承諾，我開始做公益，并且從中找到了人生意義。我振作起來，病情也穩定了。你看我現在的身體，比十年前還好呢！這不得謝謝你嗎？”

說完這話，張大爺和老伴都笑了，兩位老人滿臉的皺褶都笑開了。

目睹此情景，孫記者臉上也情不自禁地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可他臉上笑著，眼中卻閃動著激動的淚花。他想好了，明天開始他要扎扎實實、實事求是地做一組報道，題目都想好了，就叫《一個十年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