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左右,我在一篇文章里將Z世代命名為“算法一代”。算法一代的特征十分明顯——他們活在智能互聯網中,被各種算法所包圍。算法知道你的喜好,用各種“適合”你的內容投喂你,使你變得更加便于操縱。因為總是接受同樣信息的“熏陶”,Z世代不太愿意接受與自己不同的觀點,變得有點兒“聽不進去話”;他們習慣于信息的唾手可得,更加容易尋找同類,與此同時也失去了父輩們閱讀紙質書籍時的那種探究、對話意識,轉而在文化生活的舒適區里接受某種既定價值觀的“洗禮”。在那篇文章的結尾,我說:“在‘同類重復、強化刺激的算法邏輯中,這一代人逐漸變成了‘可控的一代?!?/p>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同時,我也意識到,在今天,用技術發展導致的代際劃分來命名不同時期出生的人群,這一做法本身就顯得有點傻。因為,算法在進步,它的進步速度比我們快太多太多。一般認為,Z世代是1995年至2009年間出生的人群。而這15年間,技術的迭代速度之快,遠遠超出人們可以預計的范疇。不用目測就可以推斷,Z世代內部充滿了矛盾與復雜。如果過去的算法使得“前05”(1995年至2005年生人)人群變得“可控”的話,那么,“后05”(2006年至2009年生人)人群似乎將生活在一個迥異的時空中。這一分水嶺,在技術上表現為ChatGPT的誕生。
雖然還沒有被廣泛使用,但ChatGPT在2023年的橫空出世,還是讓人們震驚了好一會兒。據媒體報道,互聯網大亨比爾·蓋茨甚至表示:“ChatGPT作為聊天機器人,可對用戶查詢做出驚人的、類似人類的反應,與互聯網的發明一樣重要……是目前最重要的創新。”而稍微一過腦子就能想到,ChatGPT是地地道道的算法產物。它從人類已有的海量互聯網文本中,通過大數據+云計算,使人類語言實踐變得支離破碎,但又充滿邏輯。
人們擔心,在ChatGPT之后,文本創造再也不需要人來完成。算法不但可以寫詩歌、新聞、代碼,還可以寫小說、論文、情書,哪怕是繪畫、雕塑、設計也通通不在話下,更不用說數據統計與報表分析了,而且全都通過了“圖靈測試”。顯然,以18歲成年為劃分界線,“后05”人群將有可能在ChatGPT的光環籠罩之下生活。他們被投喂的主要是機器寫作的“內容產品”,他們的情感寄托也都可以交由機器來完成。
如果“前05”人群存在嚴重的因為算法投喂而導致的圈層交往現象,而小眾化的各種圈子存在使得普遍意義上的共情比較難以出現的話,那么,“后05”人群是不是可能更加危險?他們是否會變得更加自我,更脫離時代,更害怕陌生人,從而更“內卷”?
圈層傳播,是算法造成的明顯社會區隔。那些用“微笑表情”表示無語,用“陰陽話術”揶揄調侃,喜歡番劇、飯圈或是虛擬UP主的年輕人,別說與他們的父輩交流,就是彼此之間對話都顯得很困難。B站與快手的調性是如此不同,讓它們的受眾幾乎不覺得彼此生活在同一個時空之中。這種區隔本身,就是這一代人的青春印記。
他們沒有“知青”“傷痕”“改革”等關鍵詞背后所隱含的整體時代情感,因而也就缺少更加充分的友誼與共鳴長存的理由。他們可以迅速與世界相連,便捷地看到海外的文化與歷史,也可以斷然阻斷這種傳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可是,他們又仍處于既有的教育傳統中,接受著與父輩們差異不大的知識訓練,因而,在他們身上,算法所導致的自我矛盾、群體對立及“內卷”或“躺平”等現象要明顯得多。
面對這一人群,我給出的藥方是“創造”,或者說創造性勞動。在我看來,正是算法導致的知識或信息的惰性,使“前05”人群缺乏與他人深入交往的意愿和能力。而這一切,在以ChatGPT為界而出現的“后05”人群之中,會得到緩解嗎?
ChatGPT最大的問題是沒有實質性的創新。它是復雜算法的模糊集合,比肉體意義上的人更像知識意義上的“人”。也正因此,當諸多互聯網科技巨頭將ChatGPT投入商用之后,當人們被迫與之“和諧”共處時,屬于“后05”人群的時代才會真正到來。
“前05”人群“內卷”,是因為大家仍然處在算法時代的初期,算法傳播讓知識獲取變得更加容易(比如線上課程、AI教學、作業幫等),可用算法來輔助創造的可能性還不大,加之賽道狹窄,自然就“卷”起來了。而到了“后05”人群中,ChatGPT可以幫到你的,可能不只是獲取知識這么簡單,它會取代把一些有知識又有邏輯的工作,從而迫使你要加倍證明自己是一個情感和靈感意義上的“人”,自然也就開始“創造”了。
到那時候,算法投喂也可能已經過時,你會厭倦日復一日的簡單刺激。你要做的不只是學習知識,而是要讓知識生產出新的知識來;不只是接受信息,而是要讓信息更加充分地構建屬于你的世界觀。你會變得更加警惕,互聯網可能導致更多欺騙與程式;你也會因此變得更加聰明,你會意識到自己要應對的不只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還有正在變得更為智慧、偽裝成人類的機器。因此,你要更加信任人,學會及時從虛無縹緲的“元宇宙”中抽出身來,去關愛身邊的人和這個現實世界。因為,肉體是我們活下去的唯一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