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生機

許意

煥新“邊角料”已成為設計界近年來的熱門趨勢，鑒于材質自身的特殊性，大量作品難免給人一種囫圇吞棗的印象。法國設計工作室LIAIGRE的Upcrafted項目卻給予我們一個不同的答案：廢棄材料是一種新的、獨特的材料，擺脫了邊角料的工業邊緣屬性，從廢棄材料經加工處理之后的既有狀態和屬性出發，挖掘“邊角料”自身獨特的美感與特征，妙手生花。這也令工作室的系列作品跳脫出慣常的設計邏輯，形式不再是設定的結果，而是遵循材料狀態去尋找合適的工藝，整個過程自然而然。就像系列中的“The Vase”花瓶，其周身以400多個皮革碎片拼接而成，仿佛一片片花瓣錦簇蔥蘢，皮革邊緣經由植物膠黏合，也形成一番花團錦簇的景象。正是零碎的皮革狀態啟發了著色技藝，皮革卷翹的邊緣經過染色與打蠟更加鮮明，在邊緣與皮面的深淺對比中，花瓶愈顯立體。它們原本是殘缺的碎片，正因接受并轉化這份殘缺，方才使花瓶獨一無二美麗的面孔誕生。LIAIGRE設計工作室與一家法國老牌高級定制作坊合作，一片片廢棄皮料承載著高定時裝的技藝，渾然觀之，皮質花瓶宛若雕塑或陶瓷。作為LIAIGRE基于廢舊材料設計與開發的長期項目，Upcrafted系列延續了LIAIGRE對材料的尊重與敏銳度，用同樣審慎的態度對待“邊角料”，不僅應用在品牌主線產品系列，也避免在項目作品制作過程中產生廢料。減少消耗、形成良性循環，正是LIAIGRE在項目之初設立的目標。或許，要令廢物真正煥新蛻變，需從拋下它是“廢棄”的成見開始。

“當我們還是孩子的時候，森林就是我們的游樂場，巖石、苔蘚或是一截倒下的殘木就是讓我們恣意躺臥的椅子或地毯……”瑞典設計工作室FrontDesign如此回憶童年。席地而坐、自由地躺在大地之上，這份與大自然的親密也在她們為Moroso設計的Pebble Rubble沙發系列中悄然表達。整組沙發圓潤柔軟，就像一堆錯落疊置的卵石，織物肌理如同山中巖石綠影斑駁，幾近真實。這個系列源于Front Design工作室與Moroso內部研究部門More-so合作的Design by Nature項目。正如其名，大自然成為設計的靈感來源。歷時4年有余，Front Design的設計師徜徉在瑞典森林或是海灘邊，試圖尋找能讓人就地落腳的場所或區域——通過3D掃描，她們細致捕捉林間小地、雪堆或是海岸巖石的模樣，繼而在織物上重新創造出樣式、紋理與色彩，并由此帶來一系列家具。基于這個項目誕生的Arda面料系列最終由Kvadrat制造生產，其中4款被用于Moroso的家具中。在PebbleRubble沙發系列中，源于真實自然的巖石形象是對形式的模擬，面料結構也如微觀的三維景觀，表層肌理歷經特殊工藝打磨，其中混紡有一層植物纖維，會令觸感更加柔軟舒適，由表及里，自然涌現。整組沙發共有15種模塊單元，不同尺寸彼此組合形成座位與靠背，色彩是對淺灘卵石或山溪巖石的提煉。在靈活的組合之中，沙發模塊堆疊起大自然的一景。Moroso在2022年迎來成立70周年紀念，在米蘭設計周期間，同樣由Front Design策劃的一場沉浸式展覽更帶人感受沙發與蔥綠密林的渾然一體。“大自然能夠療愈身心，我們想實驗人類與環境關系中最基本的部分。”如設計師所說，這組沙發令人在生活中沉淀心意——去真實地觸碰和感受大自然。

如木之于中國，或是石頭之于古希臘，屬于巴西土著人的材料是稻草。人們用它織補出日常穿著，還有房屋。在當地的Xerente部落，自20世紀20年代起便代代相傳著稻草編織技藝，其中以一種名為“Capim-Dourado”的稻草工藝最為珍貴。這種草會開出放射狀的小圓花，花莖為锃亮的金色，若緊實地編織它們，其顏色與堅韌度宛若金屬一般，因此也被譽為“黃金草”。知名巴西設計二人組Campana Brothers最新設計的Jalap?o座椅，其名正來自巴西大草原——這里也是Capim-Dourado興盛生長之地，細致編織的黃金草構筑起座椅別致的椅背。稻草被一圈圈捆綁扎緊，并緊附在座面每個毛絨圓片的下方，兩種材料彼此呼應，也形成別致的造型語言。“將它們編織捆扎在一起會異常堅固，而無須額外覆上一層固定的支撐物。”在Humberto眼中，這種作物富有潛力，“如何讓它與羊皮、毛絨彼此融合是最大的挑戰”。最終，羊皮如一幕畫布襯景，鋪陳在稻草圓盤之間，并延續至座椅的腿部，稻草在其上捆扎出一種特別的鼓脹結構，會令人聯想起某神秘古部落氏族人們的辮子。工藝與材料共同實現了形式上的突破。

兄弟二人之一Fernando Campana于2022年末不幸離世，Jalap?o座椅成為其最后參與設計的作品。在設計展廊Friedman Benda最近舉辦的展覽“Cine S?oJosé”中，包括Jalap?o座椅在內，工作室過去15年的數件佳作被悉數呈現，也向Fernando致以緬懷。多年來，兄弟二人陸續探索材料。“材料是世界與文明的載體。”如Humberto所說，他將展覽中的Galactica沙發與Jalap?o座椅進行對比，前者是用圣保羅街道上散落的電器泡沫包裝盒制作，黝黑混濁的形態使它如同來自外星，恰似用人類的科技幻想回應材料的來歷。而Jalap?o座椅的黃金草隱喻了我們應對自然的態度“，收割黃金草需要申請特別的許可，豐收時也需控制收割力度，以防作物滅絕。它嬌嫩，卻也堅韌，就像在告訴我們，對待大自然，我們不能貪婪”。

傳說中古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亭臺樓閣與秩序嚴謹的石柱連貫一體，水流潺潺迂回其中，在磅礴氣勢中，樓宇花園通達一體，那是久遠的立體城市。Babylon沙發作為Visionnaire的代表作品之一，方正大氣中透著遙遠王國的莊嚴，最近由 Alessandro La Spada再次拓展設計的Babylon Rack沙發系統更在沙發的基礎上，將燈具、桌幾、書柜等多件原本分立的家具集成其中——一張沙發變成了一個房間、一個立體的生活場所。沙發如廳室，被潛心“規劃”出不同功能區域：后側一個個迷你的凹面空間能放置書籍或是收納小型桌臺，同時內置的照明系統悄然點亮，收納亦變成一種展示；茶幾也集成其中，與沙發座面比例協調。沙發整體上呈現嚴密有致的建筑形式，側面包覆的皮革被設計成幾何方形，井然有序。不經意間，沙發就像一座小尺度建筑，前與后皆別有洞天“。每件家具都可以是一個獨立的房間”，當人們的生活與工作不再涇渭分明時，Visionnaire的這份創意亦是在回應當下。此外，沙發還配備了一個無線充電系統，將手機、燈具等無線充電設備放在扶手上，便能輕松充電。一種高度抗菌、名為Pray的新型皮革被用于打造了沙發整體，既安全又易于清潔。沙發作為家的中心，如今也可以是一個人一日生活的中心——工作與起居都在其間。

能引得全球設計師赫然注目的“小紅標”，應該是由建筑師Pierluigi Cerri設計的米蘭國際家具展標識。傾斜的iSalone字樣，簡單卻也透著一絲熱情與俏皮。這位幕后功臣也曾改造米蘭利納特機場的外立面，激發出一個新的米蘭形象；曾為法拉利設計的展廳則如空降的透明盒子，承啟了20世紀90年代對未來的向往……PierluigiCerri從建筑、產品至平面涉獵廣泛，他的作品如一扇扇窗，打開了意大利現代設計的多重視角。設計于1982年的Ouvertune沙發作為Pierluigi Cerri的家具代表作，也將其靈活多變的創意凝練其中。他試圖用工業設計去實現一種略帶戲謔的粗獷風格，如其所言，就像粗野主義建筑以裸露的混凝土呼喚誠實的建筑，這組沙發“是對資產階級墨守成規的抗議”。在Ouvertune沙發中，Pierluigi Cerri選擇將通常會被隱藏在沙發中的支架與彈簧結構展露出來，底端一排渾圓的穿孔鋼橫梁更是吸睛奪目，Pierluigi Cerri的態度呼之欲出。有趣的是，恍惚之間，它們宛若店鋪招牌上醒目的排燈，泛起一絲娛樂精神。整個金屬結構可謂天衣無縫、自成一體，T形扶手與穿孔鋼梁以一個C形接口彼此嵌合，完全摒棄螺絲；尼龍彈簧襯墊被固定在一個角度下傾的框架中，這也令整個座位部分宛若半懸在空中，一掃金屬結構的沉重；后側橫梁支撐著彈性織物，當人坐下時，靠墊由此緩緩沉陷，舒適而自然。Poltrona Frau于2022年推出Ouvertune沙發的重制版，并以Pelle Frau?皮革與織物重新打造軟墊。在細節之中，如靠墊上深深壓實的紐扣、靠墊逐漸收攏的邊緣形狀，也帶著專屬于20世紀80年代的歡樂與溫柔。在這組沙發重新問世之后不久，Pierluigi Cerri在年末去世，享年83歲。但就像Ouvertune沙發的大膽設計，他在規則之中突破創新的精神將始終閃爍。

一根線可以創造什么？在意大利中青代設計師Guglielmo Poletti眼中，一根線意味著一種關系，是平衡之術，讓看似不可能的事物彼此聯系、形成整體。就像他為Flos設計的To-Tie臺燈，以一根“線”巧妙地實現構件之間的平衡，完全摒棄了螺絲、膠水等額外的連接方式。電線如繩子在照明棒中央打結，繼而延伸到玻璃罩底部，二者之間的平衡由此落定。玻璃罩子既是支撐，亦成為擴散光的容器。當燈具置于角落中時，燈體本身仿佛隱形，光線變得純粹。盡管設計簡潔，精確的功能卻被藏入細節。譬如照明棒表面被細琢紋理，由此兼作把手以便于提攜燈具，同時加大了握力且避免留下指紋。Guglielmo Poletti的設計也會令人想起當下的“被動式”建筑風潮，用空間的自然循環取代對機器的依賴，而Guglielmo Poletti借物體張力這份“東風”，也令每個部件易于輕松更換。

Guglielmo Poletti在7年前畢業于埃因霍溫設計學院，較之同學們熱衷實驗材料或以設計叩問社會議題，他更像是保持傳統的產品設計師，但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方式——透過力量去審視物品關系。他深受建筑中的拉伸結構啟發，譬如薄膜結構僅通過桅桿與面料的拉伸張力就能遮風避雨，并在其畢業之后的首個作品系列中陸續實踐：兩片纖薄的彎曲鋼板以不銹鋼繩固定成一張輕盈的桌子，或是玻璃桌面與玻璃柱體在一條線的張力之間達成平衡……原本沉重或脆弱的材料卻因微妙的平衡而顯得輕盈、穩不可破。他為Flos設計的To-Tie臺燈亦是這個代表系列的延展。Guglielmo Poletti曾反復試驗玻璃罩體最合適的尺寸，以確定構件的穩定度與光照范圍。最終To-Tie臺燈共有三個尺寸版本，精確的尺寸適宜臥室、客廳等不同居室空間。光線彌漫之處，恰如其分。

法國設計師Christopher Delcourt見過許多樹齡超過100年的大樹，有些被他珍藏在工作室中，他能分辨出它們迥異的氣味，也熟諳同一樹種在不同地區會有特定的色彩。這位自幼成長于諾曼底鄉村的設計師熱愛木頭，正是這份熱愛，令其設計的家具富有一種生命力，木材被塑造出宛若生長的形式，安靜卻有力，就像大樹。意大利家具品牌Baxter繼2010年后又攜手Christopher Delcourt，與Baxter的合作讓Christopher Delcourt嘗試了鮮少接觸的材料——皮革，皮革與木頭在他的手中奇妙交融。正如合作系列中的Joni書柜，Christopher Delcourt讓木頭保持天然本色，筆直錯落；皮革則優雅地彎折出弧面，或兼作書柜的一層隔檔，同時在書柜兩端落定形式與功能。在曲直的碰撞之間，皮革與木頭相得益彰，整體上，書柜呈現出一種井然有序的古典建筑形式。在燈光下，木板的倒影會悄然浮現在皮革上，因材質反射而生的倒影也成為書柜的一部分。這些巧思都源于他對兩種材質的細微觀察，在豐富的感知中找到對材料的表達，“不僅僅是視覺，觸感、氣味都很重要”。Christopher Delcourt曾聲稱自己一度不喜歡皮革，“因其過于堅硬、不夠自然”，但正是在感受到Baxter的天鵝絨皮革之后，才知“皮革也可以是柔軟的”。這場驚喜的相遇就像一首協奏曲，歷經反復鞣制的皮革與原始樸拙的木頭，當二者交融，也是自然本真與人類工藝智慧的結晶。

“漆器仿佛影子的孩子，幽暗之中，光在其上隱隱閃現，光也因此變得可貴、綿長，生生不息。”正如《陰翳禮贊》中所娓娓道來的這般，當雙手日復一日地摩挲漆器，留于雙手中的生活痕跡沁入器皿，一盒一碗因此有了光澤。漆器的魅力源于歲月。當Minotti的2022年家居系列力邀全球五組設計師合作，從設計師的全球陣容再到設計語言，都共同呈現了一種包容樂觀的世界圖景——無論是受日本漆藝啟發，重新刻畫陰翳之美，還是一代北歐設計師遵循自然規律的精神，流動在設計史中的信仰也成為Minotti希望通過這個系列在當下傳達的真意。其中，Louver咖啡桌由品牌多年拍檔、意大利設計師Rodolfo Dordoni設計，桌面以纖維板制作，形如一只碩大的托盤，分別被涂以卡其色、栗色、軍綠色等不同漆色。值得一提的是，在施以漆藝之前，木材表面先被覆加一層水泥，這令表面層次宛若波浪，漆藝之美被愈加酣暢地展現。咖啡桌共有三種尺寸，Rodolfo Dordoni悉心考量了桌腿高度與桌面的比例，不同尺寸分別適宜做邊桌或茶幾。色調沉穩內斂，泛著微光，含蓄之中透著力量，也引人停眸在生活的瞬間。建筑師出身的Rodolfo Dordoni已與Minotti合作20余載，在這場漫長的合作中，傳統材料與工藝不斷被深入研究，繼而在當下生活中創造新的應用可能。精粹工藝承載了設計語言，形式在外，于內是誠實樂觀對待生活的心。

當Kate Moss身著格子衫與牛仔褲，信步走上Bottega Veneta的2023年春夏秀場時，這季時裝周的精彩瞬間之一也就此定格。場上的T臺五光十色，蜿蜒流轉在400個截然迥異的觀眾坐席之間，這是本場秀的又一炫目光景。每把座椅各不相同，紅橙黃綠等多樣色彩形成多樣對比，有的被打上一個疑惑的問號，或是畫上一張笑臉、信筆涂鴉著一串品牌名字，或是畫上一輪太陽正俏皮地冉冉升起……它們出自現年82歲的意大利設計師Gaetano Pesce之手。Bottega Veneta創意總監MatthieuBlazy早就是Gaetano Pesce的粉絲，對Gaetano Pesce早年那些作品癡迷不已，這次合作就像惺惺相惜的二人向世界的一次痛快釋放。Blazy向Pesce形容這場秀要讓人在秀場這個“小房間中看見世界”，最終Gaetano Pesce采用熔化樹脂打造出這些截然不同的椅子。完全擺脫照本宣科式的工業痕跡也回應了Blazy的用意。Gaetano Pesce依舊精神矍鑠，滿腔熱血，當他介紹這些椅子時，便叫嚷著“讓那些說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的人走開！”Gaetano Pesce多年前便頻繁在家具中使用樹脂，他也在樹脂無限的可塑性中大膽創作，不斷表達他對個體身份與多元性社會的思考。在大秀結束之后，Blazy更將這400把座椅于Bottega Veneta官網公開出售，在這些座椅后方，都澆筑著一個“Gaetano Pesce for Bottega Veneta”的手寫標志。“每把椅子就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

一張織毯，一面鋪展出清爽的夏季，換了一面，又帶人過渡至溫暖的冬天——由比利時設計師Charlotte Lancelot為手工織毯品牌GAN設計的Reversible地毯，一毯雙面，一面選用初剪羊毛，另一面是透氣的亞麻與棉，而得以并蓄這三種材質離不開一臺專為這組織毯設計的手搖織機，以及印度的工匠。成立于2004年的GAN發現了印度當地逐漸失傳的織毯技藝，繼而建立了一個工匠培訓與生產系統。這也令諸如Patricia Urquiola、Neri&Hu、Nendo、隈研吾等全球設計師的設計在印度工匠的雙手中潛心孕育，帶世人看到手工織毯仍然富有潛力。在一眾合作設計師中，Charlotte Lancelot或許稍顯年輕，她與GAN的創意總監Mapi Millet結緣于米蘭衛星展，卻由此合作多次，默契十足。Charlotte Lancelot對視覺圖形富有敏感性，同時熱衷于思考傳統織毯技藝的新可能。首個系列中在穿孔氈布上重新應用傳統刺繡針法，又或是Canevas Geo系列中巧妙地在地毯中應用十字繡工藝，繼而織補出抽象的大地圖景，數個系列都不乏工藝的推陳出新。手搖織機盡管循序緩慢，卻也靈活，能夠實現打結、編織，或是環繞紗線等多種工藝效果。Charlotte Lancelot與GAN合作重新開發織機，令其能同時編織不同粗細、不同材質的紗線，由此誕生了夏冬皆宜的Reversible地毯。Reversible地毯共有兩種尺寸，以及粉、黃、黑三種顏色組合，此外，系列中還搭配有輕便的方形坐墊。如果說印度織毯工藝脫胎于信仰儀式的一次次洗練，如今工藝的發展趨勢或許是一份虔誠生活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