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我們向更深的山走去,向更高的山走去
我們向等于遂昌的綠色走去
我們,渴望成為綠色的一部分
在南尖巖,我們允許成為
綠色的一部分——啊,我們終于成為
綠色的一部分:天空還在
賒欠的路,預支的風雨
還在——只有南尖巖忘了自我
只有南尖巖的樹木,流水
梯田,忘了人世的規章制度
忘了房子,汽車,銀行的
存款,以及占據報端的八卦新聞
遭遇南尖巖之前,我們要在
石練鎮淤溪村聽昆曲十番
這當然不是一場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艷遇,兩天后我們還會在這里
喚醒班春勸農的記憶——
四百年前,我們的同行湯顯祖
遂昌縣的時任行政首腦
創建書院,捕虎除害
用春鞭和鄉民互動:耕田時節
誰辜負土地,誰就是土地的
罪人,至于昆曲十番
不過是農閑時的美德有幸活到了21世紀
渴望終老山水的人越來越多
渴望終老山水的表達
越來越流行:在鏡頭中渴望
在微信中渴望,在客居的清晨渴望
在南溪的不舍晝夜渴望
在遂昌的廣場屏幕上渴望
在踩街的人山人海渴望
在踩街花車上杜麗娘的顰笑間渴望
在江山多嬌的夢里渴望
在夢醒時分的酒杯對面渴望
在來去遂昌的高速路上
渴望——當仿古的戲臺曲終人散
道路學習河流的樣子,黃金
仿佛山川之心,在遂昌
金礦是一種存在,也是一種歷史的寫法
我們見過被開采的礦山
但沒見過被開采的唐朝的礦山
我們見過礦石,但沒見過
從礦石里直接剝落黃金后遺留下來的
巨大懸坑;我們見過塌方
但沒見過塌方的進行時活到
現在;我們見過巷道
但沒見過兩百多公里的巷道
不動聲色地減輕了一座山的重量
對于擁有權利解釋含金量的山水來說
見一面是不夠的,寫一首短詩
也不能取代春秋筆法獻給
小火車的理解。如果我們愿意坐下來
當地人就愿意跟我們分享
黃金的遂昌傳奇:從貴妃頭飾
到國師聽泉,到太監揖金
到劇作家出身的官員憤然掛冠
草鞋換粥的故事在“石崩,斃百余人”的礦難中
戛然而止,一同湮沒的還有
燒爆采礦和灰吹煉銀的文明——
雖然陸容在《菽園雜記》有過記載
沒有參觀湯顯祖紀念館就沒有來過
遂昌縣——這句話的意思是
臨川人湯顯祖在遂昌留下了不朽的足跡
我們觀看《牡丹亭》,懷著
夢的心情;我們對話湯顯祖
以文化的名義:這個借俸著書的人
已經辭世四百年,在山東
他之前有張養浩,他之后
有蒲松齡——他說“生者可以死,
死可以生。”他又說
“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采風的詩人,我們,聽懂了嗎
孤獨像過去,過去卻不屬于孤獨
三次春試不第,終得賜同進士出身
亦不影響湯顯祖奏疏,遭貶
并因此而幸遇傳教士利瑪竇
令人遺憾的是,他與英國人莎士比亞
生活在同一個時期而素昧平生
他與英國人莎士比亞一起
出現在遂昌縣的紀念冊上而渾然不曉
湯莎就要成為一個約定俗成的
詞匯,而我們即使擁有
4G手機,也沒有辦法告知于他
湯公園落成了,捕虎已屬違法行為
三個中年男人沿著南溪散步
三個寫詩的中年男人沿著南溪兩岸散步
三個遠道而來的寫詩的中年男人
沿著甌江上游的南溪兩岸
散步:遂昌已經沉睡,寂靜
提高了級別,三個中年男人
站在橋頭回憶青春——
唉,湯顯祖縱囚觀燈,但明朝那些事兒
他說了不算,就像今夜
三個遠道而來的寫詩的中年男人
大解,劉年,和我,在南溪
逆襲或審判青春,此生幾無第二次
據說《牡丹亭》把《西廂記》逼到了
減價的份上——至少是
讓先的位置;據說遂昌
替甌江和錢塘江做出了命運的
江湖裁決;據說喝茶的人
醉了,喝酒的人哭了
據說妙高是一座山,一個地名
據說當地的文聯主席曾是
詩歌函授班的青年學員
至今保留著那個帶照片的證書
據說詩和遠方能為山水正名
而遂昌——恰是詩和遠方領取了美的徒刑
來遂昌之前,我們不使用百度
來遂昌之后,百度已經失去了作用
“一個人,一座城,四百年。”
遂昌并非湯顯祖的投名狀
我們,也不是山水仙縣的
形象代言人——在湯顯祖缺席的會議室里
談論還魂的可能性:遂昌之夜
仿佛左邊坐著杜麗娘,右邊坐著
朱麗葉;仿佛四月只有
兩天,三天,或者四天
而詩歌只是另一種戲劇跟不上時代節奏
萬水千山我們,一杯新茶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