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2021年10月,趙振勇在新疆一處重鹽堿地植被建設試驗示范地里。
2023年是“一帶一路”倡議提出10周年,我們開辟“帶·路·人”欄目,追蹤那些活躍在“帶”“路”上,為各地區、各領域做出積極貢獻的人們。他們的名字或許鮮為人知,他們的汗水卻已結出碩果,他們都是時代的縮影!
這幾天,趙振勇正在中亞五國之間穿梭。《環球人物》記者每次聯系他,他都在從一個“斯坦”到另一個“斯坦”的路上,或者與他在當地的合作伙伴相聚。有的國家之間目前沒有直飛航班,趙振勇需要從土耳其轉機,一個小時的飛行距離被拉長到10小時,令他給記者一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感覺。
因為新冠疫情,趙振勇已經3年沒有見到中亞這些老朋友了。他上一次站在咸海干涸的岸邊,在中國科學家團隊開墾的30畝試驗田里勞動,還是2019年12月。但3年來,他和同事從未停止為恢復咸海生態環境而進行的研究。
位于烏茲別克斯坦的穆伊納克小鎮,承載了趙振勇和同事們有苦有樂的回憶,也凝聚著中國科研人員為改善當地環境而付出的心血。
廣義上的中亞指亞洲中部內陸地區,這里地處亞歐大陸接合部,是貫通亞歐大陸的交通樞紐,也是中國古代“絲綢之路”的途經地。狹義上的中亞則指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庫曼斯坦這5個國家,而咸海曾是這一地區最璀璨的明珠。
咸海是一個咸水湖,位于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交界處,由兩國共同擁有,是中亞地區重要的水上運輸通道。全盛時期,咸海是世界第四大內陸湖,水域面積達到6.8萬平方公里,沿岸漁業發達,從業者超過4萬人。當時的中亞五國都是蘇聯的加盟共和國,僅咸海的捕撈量就占蘇聯總捕魚量的1/6。
但是,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蘇聯為發展農業而制定了“咸海計劃”,將咸海主要的來源河流——阿姆河和錫爾河的河水大量用于農業灌溉和工業生產,導致咸海水量迅速減少。
“咸海的面積本來是非常大的,中國古代將它稱為西海。”趙振勇對記者介紹,“上世紀70年代之前,過度引流的后果還不太明顯,70年代之后則是加速惡化,引發了一連串的環境問題。”
1987年,阿姆河和錫爾河基本上已不能再為咸海輸水,咸海水面下降了15米,水域面積縮小到3.7萬平方公里,海岸線后退了150公里。隨著湖心島面積的不斷擴大,咸海被分割為南北兩部分。
2003年,南咸海又被分割為東咸海與西咸海。6年之后,東咸海干涸消亡。2020年,整個咸海水域面積僅剩6000平方公里左右,不到全盛期的1/10。
趙振勇記得2018年第一次到咸海時看到的情況:原來的湖面已經沒有了,干涸的湖底鹽堿裸露,狂風呼嘯著帶走大量塵埃,形成“白風暴”(含鹽的沙塵暴),空氣中飄散的有害物質影響大片地區,甚至鄰國;周邊農田鹽堿化、沙漠化,令蘇聯時代幾十年的開墾化為烏有,昔日的魚米之鄉變成了不毛之地。
隨著咸海魚類由24種減少到4種,曾以打魚為生的當地人紛紛外出謀生。此外,由于土壤和河水都受到了嚴重污染,當地癌癥、關節炎、貧血、慢性氣管炎、腎病、肝病的發病率急速上升,嬰兒死亡率更是全球最高的地方之一。環境問題逐漸變成經濟問題、社會問題。
2017年7月,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視察咸海后,認為咸海干涸是人類的環境災難,呼吁國際社會聯手解決。同時,隨著“一帶一路”合作的不斷推進,我國與中亞地區的交流合作越來越頻繁和深入。當了解到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簡稱中科院新疆生地所)一直致力于沙漠化和鹽堿化土地的治理研究后,烏茲別克斯坦的相關人員多次前來考察、參觀。

2019年4月,趙振勇(右一)等在咸海考察。

2019年4月,趙振勇在穆伊納克試驗基地播種。
20多年來,中國的科學家們發現了多種“吃鹽植物”。這些植物可以在重度鹽堿地上用咸水灌溉種植,將土地里的鹽分吸取出來,減輕土地鹽堿化。加上近年來,中國在荒漠化防治、環境保護方面的成果引發了世界關注,2018年9月,烏茲別克斯坦創新發展部給中科院新疆生地所寫了一封信,正式邀請中國科學家參與咸海治理。
在中國政府的支持下,雙方很快簽署了技術合作協議。2018年11月,趙振勇和6位同事第一次奔赴咸海地區。
穆伊納克曾是咸海沿岸的重要港口,當年緊挨著水岸,雖然是個小鎮,漁業和旅游業卻很繁榮。而現在,咸海水面已經退到距離小鎮100多公里的地方,漁業早已凋零。
當趙振勇一行到達穆伊納克時,看到的是漫天飛沙的鹽堿地,一望無際的荒涼景象。他對這種景象并不陌生。20年前,當趙振勇還是一名研究生時,在我國新疆地區有不少類似的荒漠和鹽堿地帶,這些地方也曾是水草豐美的湖泊,卻因為生態環境被破壞而逐漸干涸。
“我國植樹造林、治理荒漠、恢復生態環境的工作已經持續很多年了,而且效率很高。新疆的一些干涸湖泊,經過幾年的集中治理就能恢復成一片水域。我們嘗試把國內的經驗、技術運用到咸海治理上,所以決定在穆伊納克開墾一塊試驗田,和我們在國內做的一樣。”趙振勇說。
說到在咸海開展研究工作,中國并不是第一家。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德國、法國、日本的科研團隊就已經來了,之后參與進來的國家越來越多。但趙振勇發現,其他國家的試驗田規模都比較小,“比如日本團隊的示范地,只有30平方米左右”,而中國團隊則直接開墾了30畝地。
“鹽堿地的生態治理主要以植被種植為主,所以我們第一階段的主要工作是在試驗區里種耐鹽耐堿植物,然后從中篩選出適合當地的苗種。”但趙振勇沒想到的是,這個過程要比在國內時艱難得多。
當地的農業設備基本上是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還處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水平,而且都很破舊。正式播種是2019年4月,趙振勇和同事從國內帶了種子過去,計劃先種十幾畝地,卻發現找不到播種機,最后只好采用最古老的方式,人工播種。
“播種前要先犁地,那個犁地的機器一會兒跑油一會兒熄火,光翻地就翻了將近3天。在國內,這還不到一小時的工作量。”趙振勇極其焦急,按照計劃,十幾天內必須把所有植物種下去,只能不斷跟合作方溝通。當地也很配合,積極動員人力,終于按時完成了任務。

2019年10月,趙振勇(左)在穆伊納克鹽堿低產田里調研。

2022年12月,趙振勇(左一)在穆伊納克試驗示范地察看滴灌系統。
播完種,簽證時間已經到了,中國團隊暫時先回了國。等到趙振勇再去,已經是2019年8月,當地最熱的時候。他看到之前種的作物都長得不錯。
“我們種的是適合在鹽堿低產田里生長的高產作物,還有十幾種鹽生植物做示范種植。當地人一比就看出差別了,比如一種耐鹽堿的飼料高粱,當地人也種,但我們的品種明顯產量更高。”
當地工作人員問趙振勇:“能不能幫我們搞一噸這樣的種子?”趙振勇心想:“我的天,這都是國內的商品種子,我上哪兒搞去!”
這些高產作物的種子的確來之不易,是國內科研機構經過多年研究和投入才培育出來的。隨著“一帶一路”合作的推進,其中一些品種正逐漸在世界各地推廣開來。
“在中亞地區,我感覺確實有很多合作機會。我們國家生產的播種機械設備、研發的節水灌溉技術、培育的高產作物,在那邊肯定有非常好的應用前景,這些在當地真的非常短缺。”趙振勇說。
再次回國后,中國團隊設計了新的方案,準備在穆伊納克擴大種植規模,但新冠疫情中斷了雙方人員的往來。
從2020年開始,趙振勇只能在國內的試驗基地繼續從事咸海治理的相關研究,這一年冬天,他和同事采購了一批節水滴灌設備,于2021年3月托運到烏茲別克斯坦的努庫斯市郊試驗地。兩個月后,所有設備安裝完畢,咸海地區第一家節水農業示范區也正式建成。為此,當地政府部門、研究機構還專門搞了一個現場會,大量人員前來參觀。
“疫情期間,雖然我們的人沒過去,但工作始終沒有停止,穆伊納克試驗區的規模一直在不斷擴大,我們團隊的核心示范區已經擴大到100畝了。這些土地都是由烏茲別克斯坦總統直屬咸海國際創新中心提供的。”趙振勇說。
人在異國他鄉,遇到的困難自然不會少。趙振勇對記者回憶,他和同事在中亞工作時,首先遇到的是語言不通帶來的障礙。當地老百姓大多說烏茲別克語,只有少數人或知識分子會說一些俄語,中國團隊每次都要通過俄語翻譯才能和對方交流。
然后是飲食問題。當地蔬菜比較少,主要是西紅柿和黃瓜,而且是生吃,用沙拉醬一拌就是菜;主食是馕,但做法和我國新疆的馕不太一樣,除此之外就是手抓飯和偶爾喝到的熱湯了。
“因為淡水緊張,洗澡也是個問題。我們每次去都是住在當地牧民開的家庭旅館里,第一次堅持了十幾天沒洗澡,最后到200公里外的城市,找到一家賓館把澡洗了,順便把衣服也洗了。”趙振勇說。
雖然生活不富裕,但當地的民風非常淳樸,人也熱情。他們招待朋友的方式就是喝酒,喝濃烈的伏特加,這也是當地唯一的酒類。
“在國內喝酒總要炒幾個菜的,那邊沒菜,大家就著腌黃瓜、蔬菜沙拉喝,用大杯子,我們感覺跟直接喝伏特加沒區別。”趙振勇笑道,“當地風俗認為,好朋友就是要喝酒,能跟他們喝酒的才是特別好的朋友。”
有一次,趙振勇和3名同事正在試驗田里忙活,當地合作機構的一位院長來了,一看中國專家在干農活兒,馬上說:“讓我們的人員先干著。”然后非拉著中國專家喝酒。
“試驗田旁邊有條小河,他們釣上來幾條小鯽魚,打開一瓶腌黃瓜罐頭,然后就開始倒酒,請大家喝。其實那幾條小魚還不夠每人一條的,但這種熱情和友好我們都感受到了。”趙振勇說。
包括最近這次見面,雖然間隔了3年時間,但老朋友相聚一點不見外,“他們還是那么熱情,喜歡碰面禮,抱著我們的腦袋親,然后拉著我們喝伏特加”。
一次喝酒時,對方一位資深科研人員對趙振勇說:“中國人,實干、低調。”
“其實,我們低調也有語言不通的原因。”趙振勇對記者解釋,“但在合作方看來,中國人很內斂,一直實實在在地做事。從雙方聯合申報科研項目開始,到我們把滴灌材料運過去,后來又在國內幫他們購置小型播種機……他們經常表示,希望長期合作下去。”
事實上,中國團隊不僅影響著當地人,也影響著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同行。
這次再赴咸海,趙振勇驚訝地發現,其他幾個國家的團隊也開始擴建試驗田、引入節水滴灌等技術了。歐盟、阿拉伯聯盟也都建立了試驗示范點。
早在2018年,中國科學家就向咸海國際創新中心提議,合建鹽生植物種質資源圃。2022年,其他國家也有學者提出了同樣的建議。“我們最初和咸海國際創新中心達成的協議方案里的項目和模式,其他國家也開始做了,好在我們是做得最早的。”趙振勇說。
趙振勇負責的兩個研究項目到2022年底就要結束了,新的項目很快就會到來。他相信,咸海治理將是中國團隊的一個重點科研區域,隨著“一帶一路”合作的深入,咸海會是中國荒漠化治理技術長期投入的基地之一。
“我們有個設想,就是幫助烏方翻修一下咸海國際創新中心,讓國內科研人員來了能做飯、能洗澡,這樣就能長住了。我們有時間再種一些菜,吃上中國飯,就不那么想家了,這對工作也有利。我想未來一兩年內,我們在中亞的工作條件會有很大改善的。”
1973年出生,新疆精河人。2006年獲中科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博士學位,后從事鹽堿地治理等研究工作。現任中科院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正高級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