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則賢“觸網即紅”

高塬

恰逢年末歲首，中科院物理所研究員曹則賢正在忙著準備一年一度的跨年演講。自2019年講量子力學走紅后，跨年演講成了他每年的“最后一課”。繼此前的量子力學、相對論、規范場論后，這一次他的主題是電磁學、電動力學。

“最近《三體》又火了，劉慈欣本人是電子工程師，在電子方面還是很有水平的。”他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自己要在演講的結尾講《三體》，還計劃手把手教大家“給外星文明發射電磁信號”：“第一，要有足夠多、能量足夠大的電源。第二，要會做天線，因為發給外星人距離短不了，天線的定向性能如果不好，電磁波肯定早散射沒有了。”

把普通人望而卻步的物理理論講得妙趣橫生、清晰易懂，曹則賢早已深諳此道。近幾年，他走出研究所、教室，成了“網紅教授”——他的一些講座或講課視頻被搬上抖音，偶爾還在網上直播授課。視頻里，頭發花白的他，時而板著臉、時而咧嘴笑，在講臺前緩緩踱著步，用最接地氣的方式講著高深的科學知識。比如，用光學原理來提高表白成功率，用動力學來解釋變心，講材料科學和黑客帝國的關系，講不粘鍋中的量子力學，等等，頗受年輕人追捧。

采訪曹則賢的過程，是對思維的一場“拉練”——你還沒明白他的上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已說到了下句。他語速很快，話題閃轉騰挪，但繞幾個彎兒，還能回到主旨。

用最通俗的生活場景，類比物理學知識，就是曹則賢平時講課的風格。早在2008年，他就憑借所里的“三八婦女節講座”成為中科院的“情感大師”。

“當時，我們有一篇關于材料應力工程方面的研究成果，發表在《科學》雜志上。因為材料應力工程和皺紋的生長有關，我們所的女同胞就要求我給大家講講，于是就有了第一場講座《皺紋之美與尊嚴》。”曹則賢回憶說。

在這場講座里，曹則賢充分展露出科學家幽默的一面。“因為所有關于皮膚的態度和學問都是處于膚淺層次的，所以有了基于力學的‘膚淺物理學’，即表面物理（surface physics）。”他調侃道。為了展示疤痕與皺紋，他干脆拿自己“開涮”，在課件里貼上自己的大頭照，旁邊是“仙女姐姐”劉亦菲的照片。最后，他還貼心地給長皺紋的女士們分析了“拉皮手術的原理和風險”——將多余的外表皮拉掉去除皺紋效果直觀，但可能造成臉部不均勻、不自然的應力分布，即常說的臉上有點兒繃著的感覺。

這場報告效果奇好，以至于此后12年，每逢婦女節，曹則賢都被要求“再辦一場”。“萬物一理！人類的現象，說到底不過就是物理體系的行為。”物理研究員曹則賢儼然成了“情感大師”。

2019年，曹則賢開始不滿足于僅辦講座，“受眾范圍還是相對窄小。如何讓更多人了解物理學？”他想到了跨年演講。

于是，他開始著手籌備第一場跨年，主題確定為彼時正熱的話題——量子力學。12月30日，經過3個多月的準備，他登臺演講，依然選擇用熟悉的事物帶入：什么是量子？一個事物的最小構成單元，它具有完整性、不可分割性。如何更好理解量子的這些特性？他則聯系到 “二桃殺三士”的典故，“因為桃在被‘計功而食’的語境中就有了不可分割的特性，兩個桃子三個人分，只好爭搶。三個猛士全自殺身亡，完全是著了人家的‘量子計謀’”。

無心插柳，一戰成名。《什么是量子力學？》的跨年演講在線觀看人次達到740多萬，等到2020年跨年演講《什么是相對論？》時，這個數字突破了1000萬。

新一年的跨年演講，曹則賢選擇用3個多小時講電磁學、電動力學——一門曾經讓他“比較發怵”、也照亮他整個童年的物理學分支。

少年時代，曹則賢時常會等在村口，翹首企盼著電影放映員的到來，“那種飄在空氣里的興奮，現在的年輕人可能不懂。那時候我們還沒有電。等有電了，設備也很簡陋。木頭的電線桿子，兩根電線繞過上面的絕緣子。”說著說著，他的思緒仿佛也飄到了童年，“我很明白當時中國農村、偏遠地方渴望有電的感覺”。那時的他，對物理懵懵懂懂，只是感覺很神秘。

2022年12月27日，曹則賢在2023跨年演講的錄制現場。

2022年7月，曹則賢的“科學1小時”抖音首播，圖為直播畫面及評論。

1992年，曹則賢赴德國留學。

1982年，16歲的曹則賢考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物理系。“因為高考物理分數最低，所以去讀了招分最高的中科大物理系。”他帶著賭氣的想法，將志愿填了物理系，就此走上了物理之路。能進入中科大的個個都是學霸，曹則賢每天埋頭讀書、學習，在物理的世界里艱難攀登。

1992年，曹則賢赴德國凱澤斯勞滕大學留學。“英語、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甚至荷蘭語的東西，我都能讀點兒。”7年的時光，他如饑似渴地吸收最前沿的學術理論。博士畢業后，他到中科院物理所從事科研工作，一邊做研究，一邊教書。再后來，成了現在的“網紅教授”。

在抖音，曹則賢被認為是一個“傳說”，因為只要有他的視頻，點贊和評論數據都不會差。最厲害的一條視頻，讓“中科院物理所”賬號漲粉近100萬，單條視頻點贊過200萬。視頻的內容大都來自他平時講課的片段，比如“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科學家告訴你：你要是信了說明你電磁學沒學好，物理學不好戀愛都不敢談了！”

2022年夏天，他又在抖音上進行了一場直播，吸引了近百萬人觀看，主題是“行星軌跡解釋為什么情侶會分手”。“兩個人相互吸引就好比地球和衛星，對方吸引力小，可能會直接掉落在你身邊；對方吸引力和你相當，就會圍繞著你轉；對方本事大，繞著你的可能就是拋物線。這和萬有引力形成的衛星軌道曲線是一個道理。”他一邊講，一邊在白板上畫行星運行軌道。

“戀愛與物理的關系只是為了博大家一笑。關鍵是希望這些輕松的片段，可以讓大家放下對物理的偏見和戒備，用物理的思維去思考日常生活中的問題。”曹則賢說。而這背后，正是他一直以來的物理觀：物理是從觀察周圍世界開始的科學。

不管是講座還是上課，曹則賢的授課內容永遠干貨滿滿，三四個小時的長度是必要的，“必須保證深度”。

“21世紀，人人都該懂科學，而大眾科普應該傳遞科學本來的樣子。”他說。提到當下這股“科普熱”，他指出存在3個問題：一不談科學內容，二不談科學研究方法，三不談真正的科學精神。“一句話就是不關心科學本身，我反對這樣做科普。”

在曹則賢的影響下，越來越多年輕人進入科普和被科普的行列。在中科院物理所，有一群平均年齡25歲的年輕人，他們大多是攻讀碩博學位的研究生，充分利用空余時間在短視頻平臺上做些稀奇古怪的科普：如何“炸掉月球”？都說兩點之間直線最短，閃電為什么不走直線？物理定理告訴你，表白可能巨虧，分手一定血賺！

看這些“硬核科普”的，也是一群“Z世代”年輕人。他們守在中科院物理所的抖音直播間，坐等視頻更新，還在評論區討論波粒二象性、貝爾不等式……

“這群年輕人做的事我覺得挺好。目前來看，整個社會的物理學知識還是太缺。”曹則賢直言，“老一輩人總說物理是干巴的、枯燥的、可怕的，反正就是各種貶義詞。新一代人不能再被耽誤了。掌握自然科學，可能跟你將來要去干什么工作沒直接關系。但21世紀是‘科技超越神話’的時代，40年前你不懂科技，可以活得很好，現在你不懂科技，出門都費勁！”

“不管你理不理解，科學無時無刻不在掌管著我們的生活。”談到物理與生活的聯系，曹則賢顯然想得更遠，“量子力學、相對論，今天應該成為受教育者的知識標配。我們國家已經初步完成了工業化，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提升廣大民眾的科學素養影響深遠。要是連量子力學、相對論這些100多年前的學問都不了解，拿什么發展先進文化？”他反問道。

曹則賢很喜歡愛因斯坦說過的一句話——宇宙中最難以理解的事，是宇宙竟然是可以理解的。“大自然為人類提供了一個認識自然的自然路徑，地有磁，天有光，云有電，土里面有成塊的黃金。這些東西自然地擺在人類面前，如果我們注意不到，那就太對不起這個世界了。”

曹則賢 1966年生于安徽，現任中國科學院物理所研究員、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傳播系教授。1982年考入中科大物理系，1997年在德國獲博士學位。近年來，因為在大學講堂和研究所講物理學而走紅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