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看來,洱海西邊這46公里的廊道,這些柳樹、水杉、蘆葦和鳥鳴,以及游人的悠閑,還有警惕的松鼠,都已經糾纏在了一起。我還看見不放心的清風,把這些,又一遍遍地絞緊。
湖邊,一個個大公園,套著一個個小公園。樹與花,撒得無邊無際,連水鳥都找不到盡頭。
我走過青石曲橋,剛步上親水平臺,洱海的浪便一輪輪沖我而來,嘩嘩地越過我腳底,順便把剛站直的蘆葦,大面積推倒。水一旦清冽了,就很任性。
確實,廊道把湖與人居徹底隔開,措施太及時了,整整做了三年。當時,一些想不通的村民,現在一遍又一遍贊嘆:這個我們洗菜洗衣的湖,怎么會像大姑娘一樣漂亮!
沿途23個漂亮的驛站,都布置了休閑區與藝術館。拍婚紗照,也太忙,全要預約。湖邊不止一處,被稱為“最佳愛情表白地”。廊道已經成為大理游客流量的擔當。
我因為年齡關系,所以今天就不作年輕人的絮絮叨叨的愛情表白了。我只低下臉,對向我涌來的波浪,直截了當說:別老舔我腳,我現在這么渴,就想喝你!
沒說的,古生村的位置,自古就生得好。那三棵鉆出水面的大樹,是村子深入洱海的飛地。無論誰的相機拍攝這半截在水中的古樹,都可能摘得攝影大獎。
村里每條干凈的街巷,都像大樹干凈的枝條。青瓦、粉墻、紅廊柱,這是誰調的色?我從一個童話的南面走進,從這個童話的北面走出。
沒說的,一條生態廊道,就是洱海的一條扁擔。這扁擔的學名,叫作“經濟帶”,沿途村莊,一個個全挑起來,一個都不準少。當然,古生村是最繽紛的一個。連這個村子種的糧食,都是虹霓般的“彩色水稻”。
我跟村里的一位環保員攀談了一下。他很有感慨,說自己也認不出自己的村子了。這話我信,這就像洱海里的一條魚或者一只蝦,已經不認識早先的洱海一樣。
自古,喜洲重視農耕文化。自古,喜洲商幫就習慣于把賺來的錢,交給家鄉的春風,吹成秧田。
喜洲所有的商貿集團,都沉甸甸的,看上去,都是每年金秋的飽滿的稻穗。
所以,藝術館就把這句話,放在進門的地方:“土地是一個大寫的創造者。”
顯然,墻上各式的圖片,屋腳各式的農具,都出自土地。民間所有的風俗,都是節氣的孩子。
插秧時節的秧官,看他的一身衣服,就是一首詩:藍褲子是洱海,白色小坎肩是蒼山雪,帽穗是風。八角帽上,全是風花雪月。
所以說,喜洲商幫不管走到世界哪個角落,其實,都是秧官的形象。他們都善于在自己的賬本上,用熟練的插秧動作,插下泰銖、盧比、美元、英鎊,然后在金秋,驗收稻谷、麥穗、蠶豆、菜籽。
這就是中國式的收成:喜洲在自己的土地上,插下商幫;商幫在農耕的理念里,收獲喜洲。
這就是我今天的學習體會:喜洲,應該有這樣的一個農耕文化藝術館;這樣的藝術館里,應該擠滿成片成片的秧苗一樣的孩子。
全長22公里,北起普陀泉,南至洱海;兩岸綠油油的滇合歡、黃連木,她一路手牽。
仿佛,綠油油的波浪走在河里,也赤腳走在岸上。
誰喊我一聲,都看不見我人影,只有樹葉替我回答。若是樹葉的聲音不響亮,鳥兒會趕來補充。
走入彌苴河,就是走入縱深22公里的公園。鳥鳴的襲擊,來自四面八方。我一路幸福地中彈。
好幾棵樹上都掛著這樣的牌子:洱源凈、洱海清、大理興。這個縣的帶頭人很有想法,口號就是他提的。于是我知道了,洱海那勺水,為什么總是清冽的;原來,我走的是一條勺柄!
劈面見一棵“霞客樹”,樹冠好大。徐霞客游記說“其中彌苴佉江似可通大舟”,又說自己“乃復下舟”。這位老徐,是從我們浙江寧海開游的,他就在這里,畫上了自己全部游記的句號。
沒別的原因,他是太喜歡這里了。我猜想,那年,他肯定也像我一樣,剛下舟,在“霞客樹”上系緊纜繩,忽而,就中彈倒地了。
你好啊,茈碧湖,洱海的源頭!——洱海的瘦削而安詳的母親!
你比我家鄉的西湖,略大一些,八平方公里。每天,你坐在罷谷山下,用波紋,做著針線活。日子寧靜。
也時常放下針線,想起遠方的孩子。其實,遠方的孩子,也做母親了,她哺育著大理!
一切的緣由,都是你太清冽了,全域Ⅱ類水質。你指給我看水下森林,我就看見了,葉子上,魚以鳥的形式生存;你又指給我看草海濕地,我就發現,濕地大片的紅荷花都是重瓣的,花形比我家鄉西湖的,略復雜一些。我知道這濕地的復建,讓你特別開心,那么多白云,都能以白鷺的名義降落,讓你的透明,更接近天空。
你好啊,茈碧湖,我今日遠道來看你,就因為,我紅塵過于疲累,生活的外衣,已多有破損。我祈望,在你遞給我的木凳上小坐一會,祈望你細膩而安靜的針線活,立等可取。
梨花季節,那種白天白地的盛景,我沒見著。但是看見湖邊荷花,紛紛從舉傘的荷葉中鉆出,向我致意,要求我把她們寫到詩中。她們不輸梨花。
但我覺得,大片的浮萍,在波浪中那種不停地立正與稍息,那種悠然的節奏,更見詩意。
其實我看見,整個村子,都是依著這一律動梳妝自己的,頭上,遍插花、云和鳥;鞋面,綴滿小雛菊、狗尾草和螞蚱;見我來,立正,見風來,稍息。

我沿著村道逶迤前行。七千株古梨樹,以及許多身材綽約的年輕梨樹,約好了似的,一齊用她們密集的影子,推撞我,仿佛是故意讓我,一路醉步。
我在村里用午餐,整村的梨樹陪坐。她們,甚至勸我吃得清淡一點,以果蔬為主,以便于村子的節奏,保持高度一致。我還沒應答,窗外荷花就一齊點頭叫好,見我夾一筷,就立正;見我喝一口,就稍息。
海拔兩千六百米,馬鈴薯、玉米與蕓豆很適合生長;美麗鄉村的榮譽,也適合生長。
猴子也是一種生態的美麗。還沒進村寨,就能看見猴子成群。這時候老鄉會借你一根木棍,你砰砰一敲地面,所有猴子,立馬就守法文明了。
美麗,不僅在于周圍山頭長滿云南松,林子里那些松茸、雞樅、牛肝菌、北風菌、青頭菌、桂花菌,總是密密麻麻,圍著老鄉的竹籃子打轉;今晚,也會出現在我的湯勺上。
歌聲當然就更美麗了。楊麗萍要的白族群眾歌手,全是從這個村子挑選的。我今天欣賞的是“龍頭三弦”與“石龍霸王鞭”,還有情歌對唱,休止符是雙方的媚眼。我甚至覺得所有這些接地氣節目,都應該上央視。
現代民宿也是這個美麗鄉村的亮點。我坐在“喜林苑”的玻璃露臺上,伸手,就能摟住近處的云南松和遠處的青山。猴子幸虧也在遠處,沒有過來。
唱罷情歌的歌手悄悄告訴我,歌一旦唱完,事也已成功,地點便是村外松林。我雖沒聽懂一句歌詞,但頓然覺得,這個村子,所有的時間與地點,都美麗得要命!
我一大早就瞅著一棵樹齡六百年的黃連木發愣,如此抱團上升的樹干,如此堅韌美麗的葉子!好似大半個天空,都降落在樹冠上;它的根系,也幾乎團結了整個寨子。
它年輕的時候,當過拴馬樁。每天晚上,馬幫們都把濕透了的南方絲綢之路,拴在它身上?,F在長年歲了,那就不妨,以縣樹的身份,出任劍川縣形象大使;穩重、堅毅、大氣,不用走上主席臺,就人人鼓掌。
二月的新葉還能食用,降燥熱,使人清醒。當然,十月一到,它又準時呈現高度的熱情,滿樹的絳紅與橘黃,仿佛,東風在展開一面巨幅的五星紅旗。
我在沙溪鎮的這個早晨,驚訝地長久地注視著它。
它與它的弟兄們,遍布整個沙溪,也遍布整個劍川。這一刻,我就聽見了馱馬的響鼻。馬幫漢子們一圈一圈解下拴馬繩,吆喝一聲“上路”,只把這棵樹,留給現在的人民政府,作為這個縣,一馬當先的圖騰。
——選自2022年11月18日《中國環境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