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美的岳父

周宜祥

岳父是老家有一定知名度的秧歌角兒。一說起扭秧歌，小鎮上乃至周邊村莊很多人都知道岳父的名字。一方面是因為岳父喜好參與扭秧歌年代跨度很長，從年少到年老，從十六歲扭到八十五歲，近七十年里幾乎沒有間斷過。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岳父是男扮女裝，扮演角色總是“小旦”“青衣”等扇女形象，讓人過目難忘。岳父從年輕時就是高挑的身材，如今年過八旬仍腰板筆直。這雖得益于他先天的素質和當兵的經歷，更主要在于幾十年堅持不懈地鍛煉。用他的話說，“秧歌角兒扇女的身形要求是最基礎的，如果身材一塌一走樣兒，別的東西就難以表現了”。岳父對秧歌表演久已達到癡迷的程度。只要一聽到歡快的鑼鼓和悠揚的嗩吶聲響起，他的激情就馬上沸騰起來，只要聽說有秧歌會，不論多忙多累多遠，他都不愿錯過任何一次機會。不僅在本村本鎮扭，甚至還跑到幾十里外的鎮村表演。

出演前他對自身的儀容儀表要求從來都是一絲不茍，從服裝道具、頂戴飾物到妝容儀態，絕不將就湊合。為此不惜投入本錢和精力。他每每扮上妝踏著鼓樂的節奏出場亮相，那柔軟有致的腰肢、蹁躚婀娜的舞步、俊雅靚麗的面容、顧盼嫵媚的眼神，把輕盈秀美的女子形象演繹得惟妙惟肖。總會吸引住無數觀眾的目光，并贏得拍手叫好。兩把彩色舞扇在他手中耍弄得千變萬化，將自編自排的秧歌扇子功表現得淋漓盡致，達到了人隨扇舞、扇隨人意、人扇合一的境界。岳父的表演能得到大家的稱贊，是因為他所展示的形象是美好的，觀眾的稱贊無疑是對岳父所展示的這種美的認可，而岳父樂在其中。因此他對表演追求總是孜孜不倦、精益求精。當他全身心投入秧歌表演時，外人根本看不出他已經是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

除了扭秧歌這一最大愛好，岳父還喜歡養花。退休之后更是把養花賣花作為一項副業。在自己養花的同時，也從各地購進一些現成的花卉經培育成形后售賣。為此在自家庭院里建了一座花房。玉蘭、石榴、海棠、月季、菊花、牡丹、芍藥、繡球、綠蘿、文竹、萱草、君子蘭、木槿、發財樹……有叫得出名字的和叫不出名字的，五顏六色、姹紫嫣紅。花房內基本上一年常綠、四季開花。岳父對于這些花的喜愛和侍弄已不能僅用細心和精心來形容，而是到了傾心和癡心的程度。他會為了哪一盆花該施肥或該換土而廢寢忘食，也會為了某一盆花開得不好或葉子根莖顏色不佳而憂心不安。趕上有誰買盆花而不太會料理，他便會白搭上專用土肥和大把的時間跑到人家家里幫著管理，似有“嫁出去閨女又怕受委屈”的意思。趕上某個對花卉管理有見解，他認為是個養花的料兒，他甚至會“賠本賺吆喝”地把花轉讓給人家。用他自己的話說“看著這些花紅葉綠、生機盎然的模樣，我打心里高興。”為此不少人笑言岳父是真正的“花癡”。這些看似婆婆媽媽的表現和岳父原本豪氣坦蕩、干練直爽的性格顯得有些不夠合拍，甚至有些矛盾。然而只要喜愛且樂此不疲，又有何妨？

對父母的評價，兒女最有發言權。“我老爸與其說愛好這個愛好那個，說到底就是愛美”。作為最小的女兒，妻子對我講的這番話可謂一語中的。細細品味，莫不如此！比如岳父愛照相，從年輕到年老的相冊一堆。他無非是想展示自己認為美好的瞬間。比如他愛好捯飭自己，出門一定照鏡子，刮胡子細致到一根胡茬也不放過，從儀容儀表到穿衣戴帽再到坐立行走都讓人看起來精氣神十足。他無非是注重向外人表現自己美好的精神外貌。當有人贊美他越活越年輕時，他總是樂呵呵地笑而不語。再比如他還愛下廚做飯，很多時候，會把做的菜品侍弄成好看的造型和圖案。他的目的無非是讓大家賞心悅目而已。如此種種，不勝枚舉。八十多歲的老人，始終堅守愛美之心，何其可貴！

在認可妻子所言岳父“愛美”的同時，其實我對岳父的“愛美之心”自有一點個人看法。

岳父77歲那年初冬的一個凌晨，他照例起早繞莊健走，這是他幾十年的習慣和堅持。誰承想剛走到鎮西大道時卻被從背后疾馳而來的一輛電動車撞得雙腳騰空頭部著地。當時昏迷了將近半個小時。當一家人聞訊趕到并把他抬到車上準備上醫院時，岳父醒了過來，看了看騎電車撞他的小伙子說，我沒啥事，不用去醫院。小伙子家人和我們全家人都主張去醫院檢查一下，確認有無問題也好放心。而岳父只是摸著后腦勺上摔出來的大疙瘩連說沒事沒事，不用去。大伙費盡口舌地勸說了大半天，而他老態度執拗而堅決，并表現出生氣之狀：“我說不去就不去，有沒有問題自個兒知道。”最終醫院沒有去成。為此家人都表示無法理解。而事后他卻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自己買藥花掉了上千元。在沒有外人的情況下，他老實承認，“渾身骨頭都覺得摔散了”。為此岳母氣得不行。而岳父解釋說，“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咱也沒啥大事，咋能難為人家。我絕不能落個訛人的名聲。”事后家人逐漸明白，他對于自己的名聲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由此我又不禁憶起，我和妻子剛結婚時，岳父曾拿出他多年收藏的各種榮譽證書和獎章獎狀等的情景。這里面有他參加生產隊勞動時“模范社員”的獎狀，有在部隊服役時連年“優秀士兵”的獎狀，有轉業到國企工作時連年“先進工作者”的證書等等。他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講，“無論干哪一行就要愛哪一行，如果干不好，得不到認可，我會很難受”。多年后回想，他并非顯擺這些微不足道的榮譽，而是說明他對個人名譽的看重。同時其教育我們要有上進心的話語中所蘊含著“追求完美”的內涵。

在工作和做事上力求完美的同時，岳父一貫樂于助人和成人之美。據岳母講，岳父幾十年里為大齡男女青年做媒，促成了十余對結婚成家。人家買點禮品致謝，他都從來不要。如果實在推辭不掉，他一定是“人送八兩，返還一斤”。村里有兩位獨居的老人，岳父總是予以照顧，凡做點好吃的東西，寧肯自己不吃，也總會送給這兩家老人。遇到誰家為難著窄，他一定傾力相幫，絕不講代價。

多年里街坊鄰里對岳父形成近乎一致的認可和評價：心地善良、助人為樂、和氣豁達、吃虧讓人。做一時一段的好人容易，做一輩子好人難得！用他幾個年歲相仿常聚一起的老伙伴既調侃卻真實的話說，“你是一個心靈美的老雷鋒”！

愛美且心美，心美而行美。岳父大半生愛美的經歷何嘗不是自覺或不自覺地追尋著一種外在之美和內在之美的統一。

最近和兒子不經意間談起岳父的一些事情，我感言了兩句話：一句是“珍視名節，愛惜羽毛”；另一句是“胸懷真善，身正心美”。這也是作為自勉和對兒子做人的期望。老人身上體現的優良品德，的確值得晚輩傳承和發揚。

的確，我尊敬愛美的岳父，尤其崇敬他老人家內外兼修、真心純美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