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放牛

唐詠梅

常常記得小時候，在某個煙雨迷蒙的春日清晨，我去放牛，戴著斗笠，披著蓑衣，山間小路，濕泠泠的。野草沒膝深，吸飽了雨水，沉重地垂下來，小徑隱沒草叢中，踢開裹腳的草蔓，趔趄前行，不一會兒，下半截褲腿就濕透了……

一大早，趕著家里的黃牛，來到一條長坡上。坡頂一陡直的石壁，一道白水從壁上飛瀉而下，因此得名“石壁下”。崖壁下，一排排梯田蜿蜒曲折，如一根根細藤兒纏在山腰，農人叫它“蓋碗坵”，那一道道田埂層層層疊疊，遠看恰似疊放的碗沿邊兒。每年秋收后，這滿坡的田野一片荒蕪，農村娃子便在這里割草、放牛。已是仲春時節，還沒春耕，田里野草兀自瘋長。

微雨中，濃綠的草甸清新如玉，甘美芳香，每一片細細的葉尖兒上，頂著一顆滾圓的水珠，連剛冒出的芽尖兒也沒落下；只是那芽兒太細了，水珠凝成米粒般大時，它便撐不住，腰兒軟軟的抖一下，水珠兒忽地沒入草叢，不見了。

沉悶了一冬的牛兒在這肥美草地，聞到了雨露中甜美的青草味兒，恍如夢游，大鼻子湊近草叢，止不住嗅了又嗅，一時間竟忘了動嘴，兩只大眼睛對小主人瞧了又瞧，滿是疑惑。我松開韁繩，俯身向它，摸著它的大耳朵尖兒，笑道：“吃吧！就你一個，沒誰搶呢！慢慢兒吃。”

牛兒似乎聽懂了，溫順地低下頭，甩開脖頸，伸出布滿細密勾刺的大舌頭，一簇簇鮮嫩的青草，刷刷地掃過，所到之處，皆如鐮刀割過一般，只剩短短的茬兒，齊整整地；頭臉扎入草叢，被露水打濕了，迷糊了雙眼，它也不停嘴，眨眨眼，任水珠順著眼簾滑落。我家的黃牛就是憨實，并不望著遠處更茂盛的青草而心急，細細地啃著，仿佛明白它的小主人要上學，快快吃飽了早回家。

它多么懂事，并不學鄰居阿蓮家大黑牛的壞脾氣。那大黑牛老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再好的草地，胡亂扯兩口，弄得一片狼藉，撒開蹄子，又跑了，東游西逛的，直到晌午肚子仍是癟癟的。阿蓮拉它回家，它就又惱又急，兩只溜尖的犄角作勢頂過來；要么梗著脖子，眼露出兇光，搖擺著腦袋撒潑，嚇得阿蓮撒手任它逗留，常常耽擱了上學，后來干脆輟學在家，專門伺候著它了；早晚在隔壁牛欄門口碰面，大黑牛揚起粗脖子，長長的哞叫聲，沖我來的呢，瞧它那得意勁兒。

蒙蒙細雨給青草坡披上一層輕紗，間或幾只白鷺，穿過薄薄的透明雨簾，仿佛為這芳草沉醉，斂翼佇立，猶如在碧玉中撒落幾顆潔白的珍珠；當它們伸長脖頸，輕提羽翼，翩躚流連，白珍珠便在碧野間緩緩流淌，多美啊，真是愛煞人。

看看黃牛兒，一身的茸毛綴滿了白蒙蒙水珠，它怕冷似的不時抖動身子，甩落雨水，埋頭吃著，漸行漸遠。周邊沒有莊稼，我放心了，掏出隨身帶著的書本，放下竹笠，揀大樹下一塊石頭上坐著，大聲地讀起來。山風吹來，掃過陣陣雨霧，涼意侵人，我將背上的蓑衣緊了又緊，捂住一襲溫暖，遠看似漁翁，只是沒有手掛一釣竿。偶爾有人路過，隔山聞得書聲，不禁伸頸往林蔭下探望，好像認出了是誰家的娃，點頭贊嘆著，又腳步匆匆地走遠了。看一會兒書，抬眼望望遠處的牛兒，隱隱見它靈活的尾巴有力地甩動，顯得更加穩健沉著。晨霧涌動，牛兒和青草浸潤著乳白色，漸漸成了模糊的影子。不一會兒，霧更濃了，灰蒙蒙的如暮色來臨，字也看不大清了，書頁上沾滿了水霧，可別伸手去抹，一抹就破了。就任它浸染著，霧散了，一會兒自然風干了。

這時遠處的青草坡和牛兒都已不見了蹤影，只有“唰啦啦”的吃草聲告訴我，它并沒有撒腿走遠，沒借這濃霧掩藏著，跑去偷吃人家地里的莊稼。我安心讀書，對牛兒懷著深深的感激。過了很久，覺著該上學了。可牛兒吃得正美，怎忍心趕它回呢？心又軟了：再等等，讓它多吃一會兒吧。

漸漸地，霧散去，淡淡的云層里露出了太陽灰白的臉。呀，太陽在半空了，有九點多了。

我著急起來，趕緊跑到坡上，牽住牛兒不由分說就走。盡管對這草地無限留戀，它卻明白小主人的急切心情，聽話的順著山坡往下移，不時扭頭舔一把路旁的嫩草。我把韁繩緊緊地盤在犄角上，輕輕地甩了它兩鞭子，它明白了我的意思，撒開腿，嗒嗒跑起來，飛一樣地向家奔去，我一路小跑著，總也沒攆上它。當我喘著氣兒，來到牛欄門口，它已靜靜地站在柵欄前，等著我給它開門，撫摸它的臉，推它進去，閂上門。我摸著它熱乎乎的鼻頭，說：“快進去吧。等我放學回來，還帶你去那青草坡上。”它低下頭，表示沒有意見，慢慢躺到地上，將剛囫圇吞下的草料細細地反芻，就這樣度過它一整天孤獨的時光。

當我吃完飯沖向學校，遠遠聽見晨讀的下課鈴聲已經咣咣地敲響。在小河邊，路遇班主任鐘旺生老師，他正趕去上第一節語文課，褲腿卷起，一只長一只短，泥巴還沒洗盡，準是一大早在地里干活，也來遲了；我于是報以英雄相惜的一笑。可他并不領情，看我遲到許久，竟然面無愧色，滿臉的絡腮胡子抖動起來，大聲喝道：“懶鬼，還慢騰騰的，早上課了！太陽曬屁股了才起！”我嚇了一跳，沒料到一向深得老師寵愛的我招來臭罵，知道是這笑容惹了禍：老師從泥地里拔腿出來，且遲到的狼狽樣子，怎么能讓學生看到呢？沒敢爭辯，撒開腳丫飛奔而去。

剛入教室，還未坐定，“上課！”他渾厚的男中音響起，透出慈愛和威嚴。此刻，山里的野孩子，早起的放牛娃，成了渴求知識的小學生，童稚的心靈，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無限向往……

常常夢見了小時候，春天的清晨，在細雨中放牛的情景。

溫柔的春雨，滋潤了蓬勃的大地，瑯瑯的書聲，滋養了寂寞的童年，都刻在我心深處。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