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寶全
雨季開始以斷斷續續的形式繾綣在這座南方的小城。
散落了一地的秋色在入冬寒意的風里,漸漸地褪棄了溫存,直至雨水鋪滿了斑駁的老街,那些用石板鋪成的街面光滑得如景德鎮五百年前已經燒制好的花瓷,閃爍著歲月風貌曾經流淌過的光彩,到處是濕淋淋的冬水。間或,從古厝的老瓦片上一串接著一串引落下來的雨滴,節奏如鼓點擊拍出來的歌唱,在入冬的小城里訴說著千百年來不同的故事情節與結尾。
有時,我會在入冬落雨的黃昏——天色灑滿了昏暗布幕的時候,一個人撐著把傘,圍著小城里最古老的公園——中山公園四周,從容而恬靜地信步而走。閃爍著的霓虹,落雨下的花草,小店里的寒暄,行人的神色,以及那天主教堂里洋溢著愛的唱響,或者,偶爾順風飄來車輪濺起水花的聲音……哦,我熱愛的閩南人的情調呀!
總覺得,這座園林式的景觀公園有如雕刻家精心雕琢而成的藝術品,談不上金貴卻也典雅,不失大家風范。在她的南邊是典型的明清式老街與古厝,那就像是一張城市里的舊顏,記錄著遠去的歲月和曾經的繁華;東邊注入的卻是極具時尚個性的現代元素;往西則是那座引人注目的高聳的天主教堂,還有時時洋溢著藝術氣息的文化館。
現代的、古老的,西方的、傳統的,樸素的、華麗的,在這座小城的公園四周很強烈地碰撞在一起,卻又簡約而和諧地融合。
小城的風貌有如濃縮一般,展現在面前。
我喜歡在雨季的黃昏里輕輕地圍著她,漫不經心地走著。這種喜歡的心情,就像喜歡某個物件那樣,不需要任何特別的緣由。我常常想,興許是因為我融入了這座小城太久,以至于忘記了她曾經的滄桑和走過的輝煌。然而,我總感覺那些在風殘云卷中奔騰的歲月,依然蓬勃著屬于這座小城的文化氣息,一如北邊栽種的那幾棵米蘭,她們四時飄散著一陣陣清純的馨香,淡薄卻顯現著另一種沉靜的質地。枝上一粒粒黃燦燦的米蘭兒在風雨中搖曳著,紛紛揚揚地落下又靜靜地揚起,空氣中繼續殘留著米蘭的氣息——那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新香啊!
米蘭花香,屬于這座小城,小城孕育著才情。

小街深處會飄來糖炒板栗的香味,在冬季的寒意里,那香帶著夏日的溫度,暖暖的,這份人間味道便一陣陣地在街的另一頭飄散開來,再涌溢向四周。父親炒老了手,兒子接了過去,不變的依舊是多少年來始終重復著的動作,而那“沙沙”的炒鍋聲響不僅滾動著烏黑得發亮的板栗子,還流淌著商販們曾經走過的歲月——從年輕到老去,再從年輕到老去。
曾以《致橡樹》而名揚天下的舒婷對漳州老家的這種糖炒板栗是最為鐘情了。她曾欣喜地寫道:那一頭挑子上昏著一盞燈,擱著小鍋,鍋里的石子焦油烏亮。鍋前嵌一塊滑溜燦黃的銅板。買時現從熱鍋里掏,擱一個銅板上、小鏟子一壓,栗子就張開小口,手勢之熟練,節奏極強的脆響,給期待的心情推波助瀾。忽然鍋里爆開一個大栗子,大家猛地一驚又哈哈大笑,猶如結了一個燈花那樣喜氣洋洋。
這樣的落筆足見作者心中洋溢著的溫情,也正因為這種對故土深深的眷戀,多年前她曾帶著自己的孩子坐著雇來的三輪車,在小城里滿街尋找,只為那一縷縷溫暖的栗子香。
我想那時,大街上留下的除了她歡快的笑聲,必定還有那縷沁人的米蘭馨香,因為米蘭花香屬于這座小城的藝術家們。我常常以為飽含著藝術天份的女人們都帶著米蘭的馨香,且花香四溢,一層疊著一層從容而又閑淡地抒寫著春與夏、秋與冬。
也許,米蘭馨香屬于才情,板栗舊味則應屬于對故鄉的情思吧。
后來,舒婷離開了漳州,她帶走了悠悠的歲月和對故土的情懷,卻也留下了一地米蘭的芬芳,小城里依然處處洋溢著那縷雋永的文化氣息——一股濃濃的米蘭馨香。
也就在公園西邊處的文化館,有這樣一座窄舊的老屋,便曾經有過一位詩人——一位筆名叫做安琪的女子,她就從那里簡易地出發,以別樣而隨性的風格呈現在人們的眼前。
那時,我時常會看見一位長發的女子從我的辦公室前輕盈飄過,而我總呷著一杯水望著那襲花般的影子在眼前流逝。或者,有時我們會點個頭,一個微笑。可是,我總太膚淺,對她筆下的——“紅蘋果,長到高處就淡了”的畢加索式的抽象寫法,常常滿地里暈頭轉向。舒婷在文章中調侃起她的筆名時也呵呵笑:黃江嬪就黃江嬪,搞什么“安琪”做筆名嘛!
也就是這樣的一位女子……滿身洋溢著米蘭沁香的詩人,常常讓人驚嘆不已,她曾經可以瘋狂到一天就可以完成一首新詩的創作,信手拈來,如入無人之境。詩,于她而言,就是生命,更是全部。
舒婷贊嘆道:她,就像野地里的一棵小草,隨風一陣異香我們回眸找到了她。

是啊,那是一縷隨風飄逸而來的異香,而今我知道了,那異香就是沁人心脾的米蘭花香!只是后來,她也流浪去了,更確切地說叫“北漂”,開始詩人另一番獨具特質的表演,或許她的才情更適合去遠方漂泊,去遙遠的都市看云、問月……
我總是非常敬佩這座小城孕育過的才情女子們,常常感覺,她們可以不懼歲月的變幻與時光的流逝,依舊帶著米蘭的馨香,還有那縷溫暖的板栗暖香,既近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