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大橋上的超級英雄，19年救下421人

王新同

陳思1968年出生在江蘇宿遷貧困農村，父母很早就離了婚，父親又身患殘疾，是奶奶一手將其養大。22歲時，他和老鄉來到南京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天推板車鏟鐵鍬，身上穿的襯衫脫下來，抖一下都是鹽。3個月后，老板卻沒了蹤影，當初承諾的工資更是分文未見。陳思心灰意冷，想從長江大橋上一死了之。最后被一位好心的老大爺給勸住了，并讓他在當地賣菜。

幾年后陳思攢了些錢，就開了一家小超市。生意好的時候，每日利潤有幾百上千元。后來他和一個南京女孩結婚，有了女兒。短短7年，陳思就在南京成了家、立了業。

2003年的一天，他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新聞：一名來自宿遷的女大學生，抱著畢業證書從長江大橋上跳了下去。后來，他又經常在當地報紙、電視上看到有人跳橋的新聞，大部分都是外地來南京打工的。“為什么這么多人要尋死？”陳思心里就琢磨：“這些輕生者只是被眼前的困難暫時嚇傻了，其實只要有人點醒一下，讓他們腦子轉過彎兒來，就還有轉機。”

一次陳思路過長江大橋，看見一個小女孩倚靠在欄桿上，失魂落魄。驚覺不對勁的他，立馬將女孩攔腰抱下來。經詢問得知，女孩是來南京打工的，卻誤入了傳銷組織，以死相逼才逃了出來，已經好幾天沒有吃過飯。陳思救下她的時候，女孩只是哭著說：“叔叔，我餓。”這是陳思第一次在大橋上救下輕生者，也是這一次讓他明白：“原來要自殺的人是可以救的！”那時候，陳思就想出點力去勸勸別人。

他說：“真想自殺的人，生的欲望和死的誘惑同時存在，這時候人極端矛盾，一句話可能就改變生死，所以寧愿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從2003年9月開始，每逢周末和節假日，陳思就會帶著一壺熱水，從浦口騎車十幾公里來到南京長江大橋上“巡邏”，目的只有一個——勸生！第一次上橋，他帶了一塊精心制作的愛心標牌，上面寫著“全世界都來關注自殺者。天無絕人之路，退一步海闊天空，善待生命每一天”，中間還印著他的電話號碼。

陳思說，長江大橋邊的護欄高1.5米。由于背面沒有著力點，攀爬護欄不好借力，個子小巧的女人會脫下高跟鞋，從橋上縱身一躍，不到7秒，便消失在滾滾江水中。5公里長的橋面上會時不時出現高跟鞋、化妝包、手機等物品，她們為自己精心裝扮，體面地離開了人間。還有一些人，死前會把身份證、手機等整整齊齊地留在橋上。陳思每次在橋邊看到這些擺放整齊的物品，就知道又有一個生命剛剛在長江里結束了，心里就會非常難過。

他說：“從70米高的橋上跳下，身體受到的沖擊幾乎等同于跳在水泥地上。落水那一剎那，人的內臟破裂。有人剛跳下去的時候被救起，看似安然無恙。實際上受到沖擊的內臟會緩慢出血，跳橋被救的人最長也活不過10天。”

當時陳思抱著“寧可誤會，不可放過”的想法，見有人在橋上徘徊就上前搭話，鬧出過不少誤會，被罵過無數次“神經病”，甚至有時候直接挨了一巴掌。后來救的人多了，他也總結出一套經驗：要輕生的人通常神情黯然、腳步散碎，或者哭哭啼啼、神態異常。漸漸地，陳思學聰明了，他在百米之內，只需一眼就能看出個大概。他說：“一個人步入絕境的時候，背影是非常僵硬的，眼神空洞、眼袋明顯、嘴唇干裂。和在橋邊游玩的游客那種放松的表情，是有明顯區別的。”

從2013年9月19日開始，陳思把自己救人的故事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下來，取名為《大橋日記》。其中記錄了一個又一個飽受生活磨難的人間血淚故事。陳思發現，感情、金錢、疾病，往往是壓垮輕生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陳思曾救過一位從深圳專門跑到長江大橋自殺的姑娘。原來，20歲的她原本和姐姐在深圳賣鞋，后來認識了一位南京網友，兩人很快確立了戀人關系并同居。只是沒過多久，女孩懷孕，那個曾經山盟海誓的男人卻溜之大吉。她四處尋找，對方就是不肯露面。姑娘傷心至極，就想跳江自殺，幸被陳思巡橋時救下。

后來陳思帶著女孩去了醫院，幫忙簽字打掉了孩子。事實上，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簽這樣的字了。陳思說，他在醫院至少簽了十幾次了。他稱自己是“既救人也殺人”。不過，事后被救者對他都非常感激。

大橋救人是個體力活。陳思覺得自己有體型優勢，他五短身材，重心低、力氣大，不容易被人拽倒。每次救人，陳思雙手抱住對方腰部，用腳緊緊勾住護欄，寧可腳骨折也不能被對方拽下去。陳思說，只要抱住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撒手，因為一旦有人從自己手里掉下長江，他心里的坎永遠也邁不過去，也許這一輩子就再也不會救人了。

有趣的是，陳思在勸生過程中，還總結了一套“看人下菜碟”的勸人技巧。遇見被家暴輕生的，他會非常兇狠，因為這類人性格通常比較軟弱；遇見比較強勢的人，陳思又會變成知心大哥跟對方講道理。比如有人會兇巴巴地對他吼：“大橋是你家的嗎？我想死關你什么事？”遇見這種人就不能來硬的，只能好言相勸，不然真可能會挨揍。

陳思說，大橋救人還是個玩心理的活。因為下定決心自殺的人，是無論如何也救不了的，自己只能撿那些還在猶豫的“漏”。“很多要自殺的人會在大橋站一會兒，醞釀情緒、下定決心后才會跳下去。這個醞釀期就是下手救人的黃金時機。”

有一次，陳思偶爾發現，一位年輕女子有跳江的跡象，就快忙趕了過去。不料面前忽然駛來的一輛車，幾秒鐘過后，這女子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就在她在跨出欄桿邊緣的時候，被一個箭步沖過來的陳思一把拽住。女子回頭，一臉沮喪，絕望得幾乎要哭昏過去。他費盡心思地安慰對方，還給她買了水和面包，好言哄著、勸著。女子總算打消了自殺的念頭，愿意回家了。

不過陳思救人也遭遇過失敗，甚至可以稱“血的教訓”。他曾在大橋上救下一位因老公找小三而想不開的女士。不料當天下午，被救者再次返回大橋，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當時陳思離她只有300多米，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自己面前。因為心里實在覺得壓抑，他也會去寺廟拜佛，以求得片刻的安寧。

但這件事這讓他認識到，勸輕生者離開大橋，并不代表他們真正獲救了，想不開的人會再次自殺，陳思覺得這樣“治標不治本”。于是在2006年，他租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專門用來接待輕生者，并取名為“心靈驛站”。驛站有男女宿舍兩間，共四張床鋪，免費提供吃喝和心理咨詢。

當天，陳思就救回來一個女子。這是一名在新婚之夜發現丈夫出軌的新娘，在婚禮后第6天穿著一身紅嫁衣，帶著憤恨來到大橋，剛爬上欄桿就被陳思一把狠狠拉住了。

這位新娘最初還以為陳思是騙子，這時他用激將法說：“你死都不怕還怕我把你賣了？如果我把你的困難理清了，讓你找到希望，你再跳江也不遲啊！”對方聽了，很快就不再哭鬧。

因為救人，陳思也給自己帶來過很多麻煩。早些年，他救助最多的是遭遇家暴的女性，處理善后問題時，最大的風險是容易被打。有一次陳思把一個救助的被家暴農村媳婦送回徐州老家，剛進家門對方兄弟三個舉著鐵鍬就沖了過來，揚言要把他活埋了。理由是，陳思把他老婆帶到南京玩半個月還敢送回來。多虧當地派出所的干警聞訊趕到，他才得以脫身。

其實這還算不了什么，每次救下抑郁癥自殺者之后，才最讓陳思頭疼。他甚至永遠都不希望再見到對方，這個恐懼源自7年前的一樁“艷遇”。那次，他救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抑郁癥女孩小馬，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勸解后，小馬終于放棄了自殺的念頭。但卻堅定地認為，陳思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理解她的人。

有一次，她甚至直接對陳思的媳婦說：“嫂子，你把老公讓給我吧，反正你對他也不怎么樣。”就因為這句話，妻子和陳思吵了幾個月的架。她甚至揚言：“再救人，就離婚。”

更離譜的是，后來小馬結婚生了小孩，就給陳思打來電話，問他兒子起名叫“陳什么”好。女孩老公并不姓陳，這真讓他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他解釋說：“抑郁癥患者會有比較明顯的念舊癥狀，當你能幫他解開心結，他就會非常依賴你，以至于分不清界限。”

幾年前，因為城區開發的原因，陳思賴以生存的小超市被拆掉了，他只好到一家企業做業務員，每月工資也就3000多元。節假日，他依然雷打不動地守衛在大橋上。可是這些年為救人，他卻先后投入了100多萬元，花光了過去積累的全部家底。

除此外，陳思還欠了許多人情債——他替被救者找過工作，也曾被高額的房租費、通訊費、給被救者的返鄉費等逼得喘不過氣。很多人覺得不可思議，經常有人問他，你干這種傻事圖個啥？

陳思確實喜歡管這事，而且很滿足，因為他相信奶奶說的“積德積福”。原來，陳思打小就和年邁的奶奶住在鄉下，而奶奶就是個愛管閑事的熱心人。每當誰家有了糾紛，老人便帶著陳思上門去幫人家調解糾紛。比如村里兩口子吵架，哪家有冤枉或委屈，無論對方心中有多大的苦楚，奶奶總是能把他們勸好。受老人的影響，陳思覺得，在別人走投無路的時候拉上一把，也許對方就能走出困境。

剛開始在長江大橋上救人時，陳思曾在舊書攤上看到了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書，如獲至寶。后來他還研究起了心理學。“要知道，現在快節奏的生活與夾縫中都存在的競爭壓力，很容易便會讓人焦慮，從而走上令人痛心的路。”

在陳思救下的人中，最常見的是為情所困之人。有一次，他看到一名中年女子緩緩地在橋面上走著，雙眼無神地看著遠方，雙手握在腹前。陳思馬上斷定出對方是來尋死的，于是就上前搭訕。見他一臉的和善，這女士靠在欄桿上哭著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是想死！”

原來她丈夫出軌了一個外國女人，她怎么挽回都沒有用，實在沒辦法了，就想一走了之。在女士的絲襪里，還放了一張存有20多萬元的銀行卡，她準備拿此陪葬。陳思說：“你死了之后，他會對你女兒怎么樣？我給你出兩個點子，處理不了，你再來死行不行？”女子似乎看到了一線生機，終被勸下。最后在陳思的幫助下，她說為了女兒為了自己也要好好活下去，不會再犯傻了。后來這個故事，出現在了美國導演拍的紀錄片——《天使在南京》里，情節非常感人。

令人感動的是，每當救下一個輕生者，陳思還會自掏腰包，把對方領到附近一家大排檔吃一頓熱熱的飯菜。萬一發生什么他一個人處理不了的緊急情況，攤主王林夫妻也會幫忙。這么多年來，陳思和王林之間的“合作”很默契，關系也處得非常好。陳思總說，他們夫妻倆人很好，從來不和他計較錢的事情，若是換成別人，早就嫌麻煩或者擔心晦氣而把他趕走了。

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其實陳思背后還有很多人在幫他。在南京各個高校導師的帶領下，社工系、心理系的學生，自愿加入他的志愿者團隊，幫忙進行疏導；也有陳思朋友圈的老朋友和一些社會上的愛心人士，愿意為勸生事業做些事，畢竟眾人拾柴火焰高。

陳思說，多年來，“心靈驛站”先后來過五六千名志愿者。除了心理疏導以外，志愿者團隊還集資做公益。因沒錢上學而跳橋自殺的學生，他們就資助過十幾個。

到2022年歲末，陳思堅守大橋19年，他一共勸導了11080個對生活失去信心的人，親手救回了421位跳江的人。他也因此被市民譽為“南京天使”“生命守護神”，不少網友甚至直接稱他“超級英雄”。

被陳思救下的人，雖然與他聯系的不多，但還是有少部分人會偶爾給恩人打電話。當初他救過的一位未婚先孕的女孩，后來找了一位很帥氣的公務員，男朋友對她也很不錯。2022年12月初的一天，她打電話對陳思說：“陳大哥，我要結婚啦。謝謝你當年救我，是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語音平和，而且柔軟。那一刻，陳思的成就感撲面而來。僅僅一個告知生活幸福的電話，就讓他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值得的。

還有那位穿著嫁衣跳橋的新娘，后來和花心丈夫離婚去青島打拼事業，如今早已有了新家庭和嶄新的人生。她還提出給陳思一筆錢，資助他做慈善事業。陳思雖然拒絕了她的“報恩”，但心里還是頗感溫暖。他說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大家都有一顆善良的心，到底是有情有義的人多。

陳思的行為，也逐漸感染了身邊的人。如今再看到有人跳橋，過往的行人們會主動伸出援手，而不是怕惹事冷眼相待；也有被陳思勸導過的輕生者，加入了他的勸生工作，成為志愿者，繼續將愛心傳遞；民間還自發成立了一些自殺干預組織，比如“樹洞行動”等，利用人工智能技術，自動篩選網絡上有高度自殺傾向的評論，同時將監控數據反饋給救援團，由救援團成員對試圖輕生者進行自殺干預。比起個人的單打獨斗，更精準高效。這一切，都令陳思頗感欣慰。

對陳思來說，一輩子能不斷幫助別人，挽救生命，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