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全忠
竹本記得小時候吃過的西紅柿,一口下去,甜糯多汁,甚至可以分辨出果肉中的沙粒感,入口即化。他非常喜歡吃番茄,但找遍鄉下的種子店、市區的種子公司和農業大學的朋友都沒有找到。后來,他通過網絡了解到,近八十年內有93%的蔬果品種滅絕了,他覺得非常惋惜。
為了讓兒時的味道回歸餐桌,竹本工作11年后,選擇辭職成為種子獵人,從祁連山脈到嘉峪關外,行走了約五萬公里,走遍千村萬落,搜集了1500多種番茄品種、3000多種特色農作物種子。他和朋友在江蘇省溧陽市經營著一個53畝的小農場,組成了一個民間的老品種種子保護團隊,為保護物種多樣性貢獻一份力量。
出生于1983年的竹本,本名朱驍煒,大學畢業進入上海電影譯制廠,因為不想加班熬夜,工作幾年后他決定辭職換個工作,希望能按時地上下班,穩定地拿分紅。但“魔都”哪有這樣的好工作呢?
進入科技行業,白天他有開不完的會,晚上有寫不完的方案,還有客戶的“追魂奪命Call”相伴。明明很累很困,還要裝作精神百倍的模樣與客戶周旋;明明好不容易有假期可以游玩,卻只想躺在床上放空一整日。
2010年的8月10日,上海十分悶熱的天氣,讓凌晨三點還在加班做方案的竹本莫名煩躁、坐立不安,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心絞痛,漸漸地他開始無法呼吸,想喊,卻喊不出來。這樣的生活讓他感到絕望,他問自己:這么累到底是為什么?這樣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放在辦公桌上還未拆封的《半農半X的生活》,封面上的一段話給了他答案:“一定有一種生活,可以不再為時間或生活所迫,回歸人類本質……”
他突然回憶起兒時常吃的番茄,那時候城市范圍小,四周被綠油油的農田包圍著,一只番茄從枝上到餐桌只需要幾個小時。他開始四處尋找童年吃的老品種番茄的種子,可農資店沒有,種子公司沒有,種子站也沒有,竹本意識到這些老品種番茄已經近乎被現代農業抹殺了生存空間。

他查到一份資料,我國是世界上物種多樣性最為豐富的國家之一,脊椎動物達7300多種,高等植物3.6萬多種,但同時我國又是物種多樣性受到最嚴重威脅的國家之一。1954年至今,我國農作物老品種數量從1萬下降到3千,流失率已超70%。另一方面,我國每年從國外進口種子7萬噸,日常食用的瓜果蔬菜占比80%以上。
“番茄難吃的根源在于種子,如果好吃的種子沒了,這個問題就永遠沒法解決了?!?013年,他決定辭去上海的工作,放棄股權換得自由身,然后自學了園藝本科課程,在江蘇溧陽市找到了一塊地,開始嘗試果蔬老品種的搜集和保育工作。
剛開始只靠他一個人。他先從網上購買了一些所謂的“老品種”,但口味和市場上買的番茄類似。2019年的元旦,他搜集到第一個真正的老品種番茄——廣東潮汕地區的馬蹄番茄,來自一位廣東網友的捐贈。

雖說竹本之前種花種了十來年,技術上有相通之處,但細節上還是有很大差別的,起初發芽都很困難。整個冬季,竹本幾乎都泡在大棚里了,每天至少12個小時以上反復地試驗,播廢的種子數以萬計。
終于在2019年5月,第一批番茄開始陸續掛果,它們口感偏軟,沙瓢多汁,酸甜可口。竹本高興極了,給兄弟二狗和小芳打電話:“我轉行種菜種出來了,我覺得這事兒有戲,要不要一起來玩?”三人決定“以拯救好吃番茄”為目標大干一場。
根據花友們提供的線索,2020年9月,竹本和同伴跑了三萬多公里,無差別收集老品種蔬菜瓜果的種子。他們先后去了寧夏和內蒙古,然后沿著祁連山脈到達甘肅,最終到達嘉峪關。
為什么要去這么偏遠的地方呢?竹本解釋說:“客觀地說,在中國,很多老品種已經流失或是失傳。大部分地區近20年沒有留種的習慣了,反而在偏遠山區和大西北一些傳統農業區,更容易找到老品種。很多老品種其實很有特色,眼見著市場被單一追求規?;男缕贩N占領,我們想做點什么?!?/p>
每個地方的老種子都承載著地方歷史和遙遠的民間故事,竹本將它們一并收集整理,希望種子的過去能和它的濃郁芳香一并流淌。目前,他們已收集種植番茄1500余種。
看著這些充滿生命力的綠苗抽枝發芽、開花結果,竹本感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每天去看這些果子,它們永遠都在變化,只有最終成熟了,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樣。這個過程讓人充滿期待。

他們的農場里,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番茄。橙色射線番茄是香腸形條紋的獨特番茄品種,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種的是辣椒;伯克利扎染番茄外皮與果肉都是三種顏色,每一種顏色都有不同的味道,辛辣、香甜、酸味,復雜濃郁的味道都匯聚于一果中;黑美人番茄果實中含有極高的花青素,所以看起來偏黑色,顏色的深度與溫度、日照有關,夏天結的果子幾乎不黑,秋季溫度漸涼后顏色越來越深,入冬后結的果子幾乎是全黑;白美人番茄這個品種可以追溯到1850年,內外都呈乳白色,有著甘甜美味的柑橘味……為了滿足更多家庭園藝愛好者和消費者,竹本對大部分老品種進行“矮化選育”,讓它們不占地方的同時依然碩果累累。竹本和同伴們在溧陽的農場將收集到的1500多種老品種進行試種、選育,再將其中脫穎而出的300余種推廣到農民手中。
隨著資源庫越來越豐富,竹本還拍了一系列的“番茄品鑒”視頻。他認為這些番茄都有傳承下去的必要。他說:“口味是極其個人的東西,我愛吃甜的,可有些人就喜歡吃酸呢!”
竹本、二狗和小芳每天都要吃十幾種番茄,番茄吃得多了,其它食物攝入自然就會減少。竹本靠吃番茄兩個月瘦了30斤。但番茄酸度很高,攝入過多也會傷及腸胃,他們每日要按時服用腸胃粘膜保護劑才能持續性工作。
現在,經常有人在網上主動向竹本提供老品種線索。篩選核實之后,竹本就會踏上旅途。在這些遠程互動中,一位番茄育種家的舉動讓竹本感動至深。這位番茄育種家把自己培育的品種“全世界的禮物”寄給竹本,希望竹本繁殖之后分享給更多人,給人們帶來驚喜、快樂和美味。
除了番茄外,竹本打小就喜歡吃一種老品種白芹,香氣比西芹濃郁,莖桿比水芹、藥芹粗壯,口感脆嫩多汁且無筋無渣。為了這份小時候的味道,他在國內找了很久很久,只能找到雜交的,也試種過一些,味道卻和幼年時吃到的相差很多。
這個老品種已經“銷聲匿跡”。沒想到的是,2020年竹本在美國貝克灣公司的種子目錄上找到它——Chinese white celery (Kintsai)中國白芹,品種介紹里寫著:“一種精致美味的中國品種,莖桿雪白,已經在中國溧陽種植了800多年?!变嚓?,正是竹本的農場所在地。跨越了太平洋將近兩萬公里的距離,可算把它找回來了。
為了讓更多老品種得到拯救,除了番茄,三人的農場還種了很多其他作物,如猴子臉辣椒、紫色和橙色的花椰菜、酷似白雪公主的奶油草莓等3000多種農作物。最讓他們感到驕傲的要屬放射紋玉米。這種玉米由二狗從萊德特草莓玉米的突變體中選拔而出,經過三代繁育已經能穩定遺傳。玉米粒呈向外放射狀,黃白紅三色條紋隨機分布。在三人的努力經營下,團隊財務狀況日益好轉,人員規模也漸漸擴大,在微博、淘寶等平臺也都擁有良好的粉絲和客戶基礎。2021年營收200多萬元,竹本決定將資金全部投入到搜集種子的計劃中。

2022年,竹本啟動“老品種回歸餐桌”計劃,將激活老品種種質資源庫,分種子、種苗、成品三大類別,種子圖書館、種植示范基地、銷售平臺、種苗生產基地、成品生產基地、農場與農戶布局六大板塊,致力于讓老品種逐漸回到老百姓的餐桌上。
他們目前開展的社區、學校、樓頂、公共區域老品種可食用花園項目,聯動住宅居民、學生等群體種植老品種番茄,有利于培養學生的自然意識,擴大社區綠地,同時大家一起種菜能增進樓棟鄰里關系更加親密,受到很多人的歡迎。
如今,種業正站在時代發展的風口上,國家發展改革委、農業農村部聯合印發《“十四五”現代種業提升工程建設規劃》,提出到2025年,進一步完善農業種質資源保護體系,全面提升種業現代化水平,實現種業科技自立自強、種源自主可控。借這東風,種子獵人的事業也將迎來黃金發展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