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豐祥
編者按:改革開放是決定當代中國前途命運的關鍵一招。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前進道路上必須“堅持深化改革開放”。2023年是改革開放45周年,本雜志社與中國(海南)改革發展研究院合作,開設“口述改革開放”欄目,陸續刊發改革開放重要歷程、事件中親歷者的口述回憶文章,記錄改革開放歷史,宣傳改革開放精神。
股份制是在改革實踐中產生的。體制改革是從企業改革開始的,實際上企業改革走的路子與農村的包產到戶是有關系的。一開始是國有企業先搞經營承包責任制,搞了幾年。1985年左右,有很多鄉鎮企業開始搞股份制,企業要發展,資金來源有限,自然而然就出現了資金入股、勞動力入股這樣一個很初級的股份制形式。然后逐漸影響到城市的工業企業。當然搞股份制也受到國外的影響,國外搞得比較早。
1991年1月至2月,國家體改委組織了一個證券考察團到美國去考察證券市場。考察團以“聯辦”(即“證券交易所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由九家全國性非銀行金融機構發起和集資,于1989年3月15日成立,取意“大家聯合起來辦事”)為主體。我擔任團長,副團長是王波明,成員還有上海市體改委主任賀鎬圣、沈陽人民銀行行長、武漢人民銀行行長、深圳人民銀行副行長三位行長,考察了大概一個星期,回來寫了個報告,刊登在《科技導報》上。
考察中,美中經濟委員會組織了一次考察團與美國有關方面人士的座談。座談在一個禮堂里舉行,美國經濟界、政治界的人坐了一屋子。我在開場白中講:代表團到美國來資本市場最高、最深的華爾街來考察,說明了中國政府對改革,對中國資本市場,對中國的企業股份制的態度。給我印象深刻的有一件事情,美國聯邦儲備局(相當于我們的人民銀行)每周四有一次公開市場日,當天對美國的國債進行公開的招標、拍賣。聯邦政府通過市場來進行宏觀管理,公開市場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公開市場日上把國債賣出去就收緊銀根了,放松銀根的話就把國債買回來,把美元放出去。美國財政部或美聯儲認可的大概有40個重點的大銀行、投資銀行、財務公司有資格參加公開市場日的招標、認標。每周四整12點在美國聯邦儲備局開會。我們過去參觀學習,第二天美國報紙報道把我們誤認為日本人,我想大概美國媒體也想不到中國人會在這個時候來考察資本市場,考察公開市場日的操作。這向美國說明了中國的改革沒有停,繼續在走,而且改革更加深入了,走到資本市場這個階段。

這次赴美考察對后來證監會的組織建立和交易所的建設都有很大的啟發。證監會職能分工、分支機構的設立參考了紐約交易所、納斯達克交易所怎么分工、怎么設置。考察后,也更加堅定了我們對資本市場的看法。美國的社會資源配置機制由市場來決定是有一定優勢的。
1991年底,領導同志召開專家座談會,討論的主題首先是總結蘇聯解體的教訓,討論為什么蘇聯解體了、垮掉了,但是資本主義為什么“垂而不死”,其體制機制和政策有哪些是值得我們借鑒的東西。其次對蘇聯和東歐國家劇變進行分析,研究是什么因素導致蘇東各國經濟和社會發展出現停滯和危機,以至于發生解體和劇變。在對這兩個問題進行深入分析基礎上,敞開思想,對我國如何進一步推進改革開放的重大問題進行研討。在這次座談會上,我發言的主題就是股份制。當時對股份制有一些議論。我認為,面對那些宣稱股份制就是西方化、私有化的質疑,一個好辦法就是用經典作家的話去駁斥。我記得,還找了馬克思、恩格斯關于股份制的論述,其中大概七八條講了股份制的意義。甚至找到恩格斯講“股份制可能是走向共產主義的一個途徑”的原話。我提出,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實行單一的公有制,資本主義國家是私有制國家,但是股份制是把公有制變成了社會所有,范圍更寬。幾百人、幾十萬人持有股票,像在中國,可以上億人持有股票,股份制本身就是對私有制的一種改變,所以不能把它看成是私有制。股份制又把資本所有者和企業的管理者分開了,并不是由出資人自己直接來管理企業,專門有一批管理階層……類似的專家座談會一共開了十幾次,每次都有不同的專家參加,我參加了其中的三次會議。
1992年初,小平同志在南方談話中提出,“證券、股市,這些東西究竟好不好,有沒有危險,是不是資本主義獨有的東西,社會主義能不能用?允許看,但要堅決地試。看對了,搞一兩年對了,放開;錯了,糾正,關了就是。關,也可以快關,也可以慢關,也可以留一點尾巴。”這些話給大家壯了一個膽,撐了一個腰。當時股份制已經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影響,大家想了解股份制是怎么回事,證券市場是怎么回事,對中國的經濟改革到底起什么作用。當時我的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到處去宣講股份制,到處講課,在解放軍總政治部、國防大學都講過,也去中辦秘書局講過一次。
黨的十四屆三中全會提出來,企業改革要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的需要。我參加了會議文件起草小組,其中討論到國有企業改革時,起草小組組長溫家寶提出來,能不能用幾句話把國企改革概括一下。當時我是負責宏觀體制這方面的,但對企業體制也很關心,我提出來四句話:一、產權清晰。國企產權要很清晰,這就是要股份化。二、職責明確。責任明確,利益也要明確。三、政企分開。四、管理科學。這四句話實際上是股份制的一些精髓。產權要清晰,當然就是要股份化了;職權要明確,就要按資本分紅并承擔責任;政企要分開,屬于政府、社會的事,不要讓企業去承擔;管理要科學,就是后來的法人治理結構。這四句話說到底就是現代企業的標志。
當時關于股份制的爭論還是有的。我主張股份制沒有問題,股份制最高的形式是企業上市,把企業變成一個社會化的企業,放在市場上在整個社會的監督底下運行,絕大部分人都要參與。通過理論、實踐的總結來引導輿論,股份制這條路非走不可。股份制發展到今天,現在是不是做到了,也不一定,但是事實證明會是這樣的。
我認為,股份制是我們整個改革中比較核心的問題。它不僅僅涉及企業的體制,還涉及改革的各個方面,比如投資體制改革、金融體制改革、流通體制改革等等。我曾在證監會工作幾年,越來越發現市場經濟的發展、資本市場的發展、股份制的發展對我國全民經濟意識的提高,發揮了很重要的作用。現在回過頭來看,當然我們資本市場問題還很多,但是至少已經有那么多人知道了什么是資本市場,什么是股票市場,怎么投資,怎么取得收益,怎么去選擇企業。對人們的經濟意識、金融意識的提高,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這個意義很大。

全國外貿系統第一家股份制上市公司上海蘭生(集團)有限公司證券部職員在觀察和分析蘭生股票在市場上的走勢
我國實現法人股全流通的過程是曲折的。“聯辦”成立時,一方面要開展股票、資本市場規劃、研究。另一方面也想自己搞一個市場,從中得到一些實際經驗。當時上海、深圳兩個交易所規定個人股可以交易,國有股不能交易。股票市場的兩個交易所個人股的股份不能超過33%,因此,當時能交易的只有33%這一部分,還有百分之六七十是不能交易的,市場配置資源的作用受到限制。那時我在體改委宏觀司,“聯辦”也是我分管,“聯辦”的年輕人們提出來要搞一個法人股的交易,因為那時候思想上還有框框,還不敢提國有股,但是可以把法人股先流通起來。所以搞了一個法人股的交易中心,名稱是“法人股納斯達克”。應該是在1992年,當時大概搞了六七個企業到納斯達克交易中心去交易。我記得珠海恒通置業在那個交易中心發行8000萬的股票。雖然這個交易中心在1994年被關掉了,但是這次試點還是有意義的。譬如恒通要籌資8000萬,在當時的情況來看是很困難的,但是通過法人股的發行一天就籌集好了。就像馬克思講的,一夜之間鐵路就建好了。股份制就是這么大的力量,可以把社會上的資金集中起來干事情。這些對大家是有觸動的。
法人股試點1994年關掉,1995年又開始搞,由于一些原因又停了,一直停了差不多十年,才實現法人股全流通。當時法人股流通,也是妥協的,僅是法人和法人之間流通,公對公,具體單位之間的流通,公司買公司的股票,還沒到個人可以買賣這一步。當然流通過程當中難免有些個人也買了法人股,所以就有人反映“你們這是搞什么,搞私有化嗎”?因此,又被關掉了。到2008年還是2007年,全流通放開,國有股也可以流通,公有股就更沒問題了,現在我們市場才是一個真正的、完全的市場。
除了法人股納斯達克,股份制試點我知道有好幾個。一個是天橋百貨商場股份制試點。當年,北京天橋百貨商場試點股份制時,還曾經到體改委來推銷股票,企業股份制的具體操作是在生產體制司。當時還開展了一個山東淄博農村股份制流通試點。國務院頒布一個文件,提出可以在農村搞股份制流通試點。1992年上半年,“聯辦”負責人李青原就跟淄博市聯系,探索在農村搞資產流通,組織建立了淄博鄉鎮企業投資基金,把淄博市鄉鎮企業的股份通過基金交換的方式來流通試點。國家體改委直接抓,淄博市體改委配合。農村企業勞動入股、資金入股發展得很快,中國鄉鎮企業那幾年發展得很快。事實證明股份制是有益的。
黨的十四大之后,大中型企業中開始普遍實行股份制,更多的企業開始在資本市場發行上市。但由于缺乏有效監管,股票發售中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深圳的“8·10”事件,在這種情況下,決定成立證券監管機構。
建立證監機構的過程中我們參考了國外的經驗,當然并不是完全照搬。比如美國證監會,在政府編制之外,證監會的主席由國會任命、總統批準,向國會負責。而我們要設立的證監會,是一個由專家組成的半官半民的組織,是政府里的一個特殊事業單位。當時對它也制定了一些專門的政策:因為是由專家組成,所以待遇高于一般政府部門;財務自收自支,而非來自國家財政預算。后來隨著發展,這些政策也有些變化。
1992年9月,國務院下達文件,決定成立兩個機構:國務院證券委員會和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簡稱“中國證監會”)。國務院證券委員會由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兼任主任,副主任是劉鴻儒和時任建行行長周道炯,委員由13個部委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部門負責人組成,這是一個協調領導機構。國務院證券委員會副主任劉鴻儒同時任中國證監會主席,劉鴻儒讓我協助他組建中國證監會。
組建證監會依托了“聯辦”,辦公地點是“聯辦”王波明去找的,在保利大廈租了一層樓,租金也便宜。人員主要從幾個方面來:體改委系統的,包括劉鴻儒、我、朱利、李青原,大概20人;從“聯辦”抽調了11個人;人民銀行系統抽調了夏斌、金穎、朱重九等十多人;再有就是從國外回來的一批人,如高西慶、陳大剛、汪建熙、林義相等;還有從國內的一些大學,如北大、清華、人大、財貿大學招來的一批研究生,加起來不到100人。這個機構一開始就是個半官半民的機構,所以層次比較簡單,辦事效率也很高。我跟劉鴻儒同志商量,副主席盡量不要設太多,盡量不要招太多人,隊伍要精干,要真正干事的。他也很贊同。
經費的解決也很有意思。我們從“聯辦”借了200萬元,海南證券的張志平拿出了200萬元。之后我又找了財政部,從財政部借了200萬元,于是就有了600萬元的開辦費。我們自己找房子、買家具、找錢、組織人,就這么把證監會的架子搭起來了。
開辦證監會之前沒有經驗可循。雖然這期間我們也在國外考察過,但是畢竟不是直接經驗,所以就請了臺灣、香港的一些專家來講座,討論開辦的事情,包括股票應該怎么發行,證監會下屬的部門怎么設,學習參考了臺灣、香港等地區和美國的經驗。
當時我們的收入主要是靠交易所,規定交易量的1.5‰,1/3分給交易所,1/3給證券公司,還有不到1/3給證監部門。另外還規定,每個上市公司要交5000元上市費,因此經費比較充裕。
中國證監會開辦后做了幾項工作:一是抓了證券法律法規的建立。開始籌備時,我們就專門抽出一個小組來起草證券交易管理法規,包括內部法規,如證監會工作人員守則等。因為證監會是一個監督管理機構,本身是有權的,但是不能濫用權力。當時想來公關的企業很多,從一開始發行股票,就有人想送禮走后門了,把保利大廈都住滿了,甚至連“送給劉鴻儒和傅豐祥一人100萬股股票”這樣的謠言都有,所以我們非常注重廉潔問題,嚴格審核上市公司資格。對工作人員制定了很詳細的法規,嚴格規定哪些行為絕對不能做。二是抓了中介機構的建立,包括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等。三是輿論發布,指定某幾家報刊發布上市公司的信息。另外,還有一些基本工作,比如規定證券從業人員資格、抓人員培訓等。這些制度逐步地建立起來后,給予了證券市場正確的引導,從此中國證券業走上了規范化發展的道路。
(責任編輯?楊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