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玉
1
柴小靜隨著公交車晃動身子。
窗外,法桐樹的葉子還綠,路旁的綠化帶開著各種顏色的花兒。來來往往的車輛中,汽車占據了道路的大多數地方,摩托車和電動車在公路兩側,不時有幾輛跑到公交車前。綠化帶外,一個少婦背著身子,低頭,把奶頭遞到嬰兒口中。嬰兒含了奶頭,沒命地吮。也有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正把著一個小男孩的腿往綠化帶撒尿。
這樣的場景,再正常不過。但柴小靜卻突然生出恐懼,她想起了王晴跟她說的那件事。
上個回家的周末,出學校大門時,王晴是跟在柴小靜身后的。王晴跟柴小靜的聲音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身體也淹沒在熙熙攘攘中。幾千人,從一個大門出來,經過一條二百米長且不寬闊的胡同,加上外邊來接孩子的家長,人流更洶涌了。
王晴什么時候離開柴小靜的,柴小靜不知。柴小靜往前走,跟王晴說話,沒有回音。一回頭,王晴沒了。柴小靜沒當回事,這么多的人。其實,王晴跟柴小靜走不到一路。因為同村,王晴家的車肯定可以載著柴小靜,但柴小靜不。不是柴小靜清高,而是王晴家的車還要拉著她表妹,沒有柴小靜的地方。有時柴小靜也會撞上王晴父親的笑臉:“擠一擠,坐得下。”但柴小靜搖搖頭。柴小靜說:“你們走吧,我坐公交車。”花幾塊錢坐公交車,心里安穩。
快走到胡同盡頭,王晴來了。王晴趕上柴小靜,圓滾滾的臉上有些疑惑。她還沒說話,柴小靜先說了,咋走得這么慢?王晴說,一個人叫住我呢。柴小靜說,叫你干嗎?王晴說,問你。
她這么一說,柴小靜停住了。柴小靜看著王晴烏黑的眼珠問,誰?問我什么?王晴說,先問我是哪個村的,我回答是蓮花臺的。又問我,認識柴小靜不?我說,當然認識了。又問,哪個?我指了指你的背影。
這么說一定是熟人,柴小靜想。就問王晴,是哪個人問我?王晴扭回頭,烏黑油亮的馬尾隨著頭一甩,粗短的手指伸出來,指著前邊一個女人,說,那個。
人多,高個子的多,都在走。視線被切得零零落落。柴小靜順著王晴手指,看到好幾個人。四五十歲的女人也好幾個,有人幫孩子提行李,有人牽著孩子的手,有人跟在孩子后面走。
停住的柴小靜和王晴成了溪流中的石塊,不時被人群沖得扭一扭身子。柴小靜繼續問,到底哪個人?王晴說,看見那個穿白呢子衣裳的了嗎?柴小靜用力看了,人群中的確有一個穿白呢子大衣的女人。
中等偏上的個子,梳一個齊整馬尾,看上去五十多歲。白凈的臉,瓜子形,身材偏瘦。如潮的人流中,女人的身子被沖得歪歪扭扭。但目光卻有目標,似乎就是柴小靜這邊。只是很難把目光聚焦。
雖然只是輪廓,看不到臉上的細部,但柴小靜的記憶中,怎么都找不到這樣的形象。僅看氣質,這女人不像農村出身,沒有一點土腥味。再仔細看,卻被一個高個子擋了視線。
等那女人再次鉆進柴小靜眼里時,兩人已經近了。柴小靜又打量那女人,雖然白皙,但歲月的痕跡還是明顯。兩只眼袋盛滿了歲月的滄桑。眼睛明亮,但內里的憂傷是遮不住的。只是,柴小靜還沒來得及細細打量,那女人的目光已經跟柴小靜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柴小靜的目光又硬又冷,女人的目光一碰,疏忽躲開,如一條滑膩的游魚。
目光躲開的同時,身子也縮到人群里,真就如一條魚滑進水草中,不見一點影子。
既然看見自己就躲了,一定不是熟人。這樣想的時候,柴小靜又疑惑,整個蓮花臺村,沒有另一個跟自己重名的。即使有,大概也是小孩子。既然問了王晴,又這么確切,應該是找自己的。但為什么就躲了呢?
找不到目標,柴小靜跟王晴轉身走了,一路說著話,就把這事忘了。王晴上了她家的轎車,柴小靜又想起那女人,細細回味,又覺得不怎么陌生。就想,難道是自己家的親戚,長時間不見有些眼生?這樣想的時候,又回頭尋找那個女人,只看到一個影子很快躲到一根電線桿后面,究竟是不是那女人,柴小靜沒把握。
不過,只要對自己沒有傷害或者沒有潛在的威脅,柴小靜就不往心里去。
這個回家的周末,事情發生了變化,不能不引起柴小靜注意了。
一個月的時間不長,但柴小靜的記憶里沉淀了太多的東西。高三的復習,一層一層的知識覆蓋上去,力道很大,大到讓柴小靜的意志風雨飄搖。但柴小靜的意志還是站穩了腳跟,學習成績穩居班級前五。
家卻必須要回。高中戰場的一些消耗需要補充,更重要的,精神上的需要。家已經長好了一根繩子,把每一個上學的孩子拴了。稍稍一點空隙,這繩子就扯緊了,硬生生往回扯。
柴小靜已經把上次那女人的事忘了。層層覆蓋上去的學習,壓垮了柴小靜的記憶。倔強又讓她把學習放在心里最高的位置。甚至走出校門,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柴小靜心里還在想著一個單詞,一邊走一邊想。
很突然地,柴小靜看到了那女人。
倘若那人還跟上次一樣,跟在不斷涌出的人流中,柴小靜根本不可能看到她。
快到街道的盡頭,偶然一抬頭,看見對面一個賣小吃的攤位,塑料篷布上畫著烤翅、烤肉、烤火腿的圖案,戴著白口罩的女人站在攤位后,手拿著幾根烤翅,一邊旋轉,一邊往烤翅上抹些什么。
這些都沒有吸引柴小靜。柴小靜從父母手里拿來的生活費,盛不下價格高的東西,即使這些東西好吃。
柴小靜沒怎么關注燒烤攤。但一下看到了燒烤攤后面站的人。油亮的馬尾,白皙額頭上的皺紋,明亮且憂傷的眼睛,盛滿滄桑的眼袋。柴小靜一下子想起了上次回家的周末的事。
顯然,那個女人早就等在那里了。女人的眼睛從過往的人流里篩。她的目光肯定在柴小靜還沒看到她的時候已經掛在她身上。當柴小靜的眼光撞上去,女人的眼里蓄滿了淚。女人拿袖子擦一把,眼睛又盯過來。
柴小靜不知道女人的眼里為什么這么多的淚。她想,一定是燒烤攤的煙火熏了女人的眼。只是這個下午,天雖然是陰的,卻沒有風,燒烤攤的煙氣不斷飄散,只發生了很小的偏移。重要的是,那女人的面前沒有煙,更沒有火。
女人的衣服換了,紅夾襖,小領,收腰,高挑的身材越發顯得凹凸有致。領口圍白紗巾,腦后別黑發卡。女人拿紗巾擦一下眼,又盯著柴小靜的臉。柴小靜從女人眼里看出貪婪和攫取。但怎么會流淚呢?
柴小靜沒多想,更重要的是要趕公交車。急著走幾步,柴小靜距女人越發近了,就見女人起身,要往前湊。根據柴小靜的想法,女人要跟自己說話,或者直接扯住自己,但這時,一個男人拽住了她。
真正引起柴小靜警惕的是男人。根據柴小靜從書上讀來或社會上聽來的經驗,很多壞事,女人是幌子,幌子背后的男人才是主角。
男人中等身材,微微發胖。看上去跟女人年齡相似。男人的手似乎很有力氣,女人的身子掙扎兩下,竟紋絲不動。女人應該回頭瞪一眼男人,或者干脆訓斥幾句,但沒有。女人只是瞪著眼,直直地看柴小靜。眼淚流到兩腮,女人拿紗巾擦。擦了,又下來。怎么都擦不干。男人的眼圈也紅了,眼淚只在眼里轉。
柴小靜不管別人的事,即使這個人曾經打聽過自己。但看到那女人和男人的眼淚,心里竟有些不忍。已經走過那女人跟男人的地方,她又回頭,就見那女人兩手捂臉,竟彎下腰,身子不停抽搐,顯然悲傷過度。那男人手扶了女人的身子,也用手擦淚。柴小靜想,這兩人一定有極度悲傷的事,否則怎么會在這么多人面前,弄出這么一副付悲傷的樣子出來。
沒有人注意那女人跟男人的事,大家只管走自己的路。柴小靜想,這女人跟男人究竟要干什么?
坐上公交車,各種猜測紛紛出籠,柴小靜想到了自己的安全。陌生人關注自己,這故事在心里演繹出種種可能,讓她驚恐。
路兩旁的樹木向車后飛奔,鄉村的路顯得空曠。偶爾有輛車,三輪或電動車,都空載。時間已經載著秋天走遠了,寒冷掏空了鄉村的路。等到一個村莊漸行漸近的時候,柴小靜的心安穩下來。馬上要見到父母了,有什么可怕的,特別是母親——她的大膽潑辣,足以給柴小靜架起一張網,完美無缺地保護她。
2
公交車在柴小靜的提示中,一個急剎車。柴小靜身子往前躥,手把住公交車抓手。車子剎住的一剎那,身子又后撤。車門開了,柴小靜踉蹌幾步,身子落地,心才安穩了。前方不遠,四五十米的距離,就是家了。
公交車走后,還沒邁步,就有一輛轎車帶著風飛過去。
柴小靜穩一穩神,就感覺秋末冬初的肅殺如海浪般一層一層卷上來。路兩旁的楊樹葉老了,路上鋪了疏疏落落的黃。路旁的草都枯了,秋風又涼,只有田野的小麥,還頑強地生出些綠。
柴小靜緊一緊身子,邁開步子。只走了兩步,旁邊土溝里,一堆蓬亂的玉米秸后面,忽然躥出一個人。
柴小靜一激靈,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瞬間的反應是,莫非是在學校門口盯著自己的兩個人,早知道自己從這里走,藏起來捉自己?柴小靜還沒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一只手已經抓住了她的胳膊。
“閨女,怎么樣?沒傷到你吧?剛才那車太快了,一眨眼就過去了,跟飛一樣。這些司機都瘋了嗎?就不管人的命,只管飛起來。”柴小靜還沒來得及說話,抓住她的女人一下子說出這么多讓柴小靜感到莫名其妙的話。
等柴小靜穩住神,認出來了,與學校門口的男女沒有任何關系,是鄰居柴得松的媳婦,叫魏素芳的。
柴小靜認識魏素芳,很熟,鄰居。魏素芳是柴小靜上小學的時候嫁過來的,柴小靜叫她嫂子。但今天,魏素芳從柴草后面突然躥出來,柴小靜硬是沒認出來。
魏素芳不是柴小靜記憶中的樣子,差了很大一截。記憶中的魏素芳,中等個子,皮膚黝黑,愛笑,不善言談。愛干凈,常走著路,突然站住,掀起衣襟,撣幾下灰塵。而眼前的魏素芳,上身穿一件骯臟破舊的紅羽絨服,背上一個窟窿,白的羽毛往外飄散。下身一件黑毛褲,連外罩都沒有。腳上一雙破舊的白運動鞋,卻是光腳,右腳的腳趾露在外面。
柴小靜心里驚訝,就想,也許是看到自己身后的轎車跑得快,驚了在柴堆后面小解的魏素芳,她這才急火火地出來。也或許是看花了眼。但不管怎樣,都是對自己的關心。就說,嫂子,你在這里干啥?
魏素芳瞪著眼,直直地看柴小靜,竟如從來不認識一般。柴小靜已經從魏素芳的眼里看出一些東西。突然,魏素芳后退兩步,一邊伸開手臂擺動,一邊唱:“我的兒子一十八,正要上陣把敵殺,偏偏遇上二郎神,把我兒子摔地下。”說完,就大哭一聲,兒啊,你好命苦!
柴小靜知道,魏素芳失心瘋了。瘋子的話其實不能聽,她哪里有十八歲的兒子。魏素芳多年不孕,到處求醫問藥。家里的日子都被醫院掏空了。但終于還是有了結果,懷上了,是個兒子。現在不過五六歲。
一定是家里有什么變故。或者丈夫有事,或者父母有事,也或者跟鄰居或外人鬧了矛盾,總之是刺激了神經。
柴小靜不說話,只管自己邁開腳步往前走。身后是魏素芳的話,小靜,走路要小心,千萬要小心。這些汽車是不長眼的,一不小心就要了你的命。
柴小靜不回魏素芳的話,但還是回一回頭,就見魏素芳早轉身往溝里走。留給柴小靜一個滄桑的背影。
一大團疑惑和感慨背在了柴小靜身上。柴小靜顧不得許多,邁開大步。忽見村口幾個少年,有的七八歲,有的十一二歲,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騎了不同樣式的自行車,或兩輪,或兩輪后面加兩個輔助輪——卻只管瘋一般往前趕。
這條路距村子近,又偏僻,是少年們練車的好去處。大概是孩子們比賽,也不管路上的人,只管用力蹬了車子,瘋一般竄。一個年齡大點的少年,力氣足,又騎了兩輪的車子,跑在最前面,黝黑的臉龐流著汗,頭發被風吹得往回倒,露出大額頭,不時回頭喊,你們哪里跑得過我!來呀,來呀。后面幾個都使出吃奶的勁兒,沒命地往前沖。
這么多孩子,沖上公路是危險的事。柴小靜喊了幾聲,但哪里有孩子肯聽她的話,只管嘴里喊著,用力地蹬著車子。柴小靜想,為什么沒有家長陪同或看護?又想,農村家長,農活忙得火上房,哪兒有空管這些孩子。另外,很多孩子的家長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下爺爺奶奶。爺爺奶奶們既要看護孩子,還要種地維持生計,操不了這么多心。
柴小靜的擔心有點多余,因為,很快,孩子們回來了。根據柴小靜估計,他們根本沒跑到公路上去。扭一扭頭,柴小靜看到魏素芳張了雙手,站在公路中央,趕雞一樣。孩子們不傻,沒有不怕瘋子的道理。一見魏素芳瘋瘋癲癲,還沒到跟前,就扭了頭,嘴里嚷著,瘋子,瘋子。快往回趕。后面幾個孩子見前面的回頭,立即打住,兩腿撐地,也一并調轉車頭,沒命地往村里趕。
柴小靜一邊走,一邊留意街邊的風景。幾棵柿子樹,葉子落得差不多了,柿子的顏色更加燦爛。黃的鮮艷,紅的刺眼。幾個熟透的,被鳥兒啄幾個洞。也有幾個落下來,在地上紅紅的一攤。幾只白山羊,身上帶著泥土和草屑,在街口悠閑的地用口卷玉米秸,不緊不慢地咀嚼。
鄉村的氣味不好。很濃的糞便的臭味,夾雜了青稞的味兒,還有牛身上的腥氣、羊身上的膻氣。柴小靜捂一下鼻子,眉頭皺起來。但很快,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傳來。
一只貓,在自家南墻外,用力地刨。柴小靜認出是自家的那只,灰綠的底色,幾塊白斑。爪子和頭頂都是白的。
貓的爪子在石頭上抓出咔嚓咔嚓響。但一塊石頭,有什么可抓的呢?柴小靜實在想不出自家的貓抓石頭的原因。柴小靜近了,貓不跑,顯然是認識的。柴小靜把書包放一邊,雙手抱起它,就見貓爪子已經抓爛,有斑斑血痕。柴小靜心疼,想,石塊下面一定有什么東西,否則貓不可能這么沒命地挖。
柴小靜掀起石板,什么都沒有,只一塊平展展的地面。地面的土被石板壓實了,很硬。花貓見石板移開,一下子從柴小靜手里掙脫出來,又用力地挖。但因為爪子的指甲已經磨平,只靠肉墊,很難挖開硬土,每一爪下去,是一道帶血的印子。
這泥土里一定埋了花貓極想得到的東西。莫非下面有鼠洞,貓通過靈敏的嗅覺探知了下面的秘密,要挖開捉出一窩老鼠?也或者有什么東西,比如鄰居埋掉的咸魚或爛蝦,對了貓的口味,而貓又餓急了,才這么不顧性命地挖下去?
倘若因為餓,倒是極好解決的事。回家拿幾塊干糧或找幾塊剩肉剩骨,給它就行。但思來想去,柴小靜總覺得自家花貓不可能是餓了。即使自家沒有喂食,還可以到別的人家或垃圾箱中尋找填飽肚子的東西。但花貓在這里找刨,刨什么呢,而且這般拼命?柴小靜想,只要回家拿掀或镢頭,刨開一看,這個謎團就解開了。
一進家,豐收長滿了院子。墻上,屋頂,樹杈,木樁,金燦燦的,都是玉米。地面上,一大堆碧綠的蘿卜,一大堆雪白中夾著翡翠顏色的白菜。家里養的幾只雞,一只雪花絨大公雞,幾只黃紅羽毛的母雞,都被玉米把饑餓趕跑了。站在墻角,單腿觸地,另一根腿縮到蓬松的羽毛里,閉了眼,縮了頭,享受幸福時光。
父親柴心明坐一個馬扎,一手拿刀,一手拿蘿卜。蘿卜拿起來時,刀落下去,葉子跟蘿卜分開。父親順手把蘿卜往前面的蘿卜堆上一扔。
父親專注做手里的活兒。父親的頭上長滿了花白的亂草,身上長滿了泥土。上身那個黑棉襖,很應該成為文物的東西了,但父親不舍得扔。母親幾次三番要扔掉,父親說,衣服沒破,怎么能扔呢。
家里的小黃狗最先感知了柴小靜的消息。小黃狗不斷躥高的身體帶動鐵鏈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嘴里還嗚嗚亂叫。父親聽見,扭頭,看見柴小靜,臉上掛了笑,起身,抖擻一下身上的菜葉,說,小靜回來了。這話既像跟小靜說,又像跟其他人說。
父親去接柴小靜手里的包。包里不是書,是衣服,鼓鼓囊囊的很大一包。柴小靜松手,踩著父親的影子,往屋里走。一打眼,就見父親身子傴僂,腰彎下去,脊背拱一個大包,腿伸不直,走路拖沓。
父親的形象讓柴小靜眼里蓄滿了淚。此前,柴小靜從沒有父親老去的感覺。突然之間,柴小靜感覺,父母從貧窮的日子里用他們的辛苦榨出柴小靜的幸福有多么不易。父親常掛在嘴里的一句話,只要學習好了,就是對父母辛苦最好的回報。但柴小靜覺得,僅有學習還遠遠不夠。
屋里,母親倒沒變樣。肥圓的臉上掛著眉飛色舞。母親跟鄰居一個叫趙彩霞的女人聊天。正在興頭上,只拿眼往柴小靜臉上一剜,就扭回頭,繼續跟趙彩霞聊。倒是趙彩霞住了嘴,對柴小靜說,小靜回來了。晚上做好吃的,叫你媽好好伺候你。母親閆紅梅就說,伺候啥,現在的日子,哪天不比我們小時候的過年好。
母親扭回頭,跟趙彩霞說,你繼續說。
趙彩霞說,說到哪里了?
閆紅梅說,說到你做夢你們家房子塌了。
趙彩霞說,哦,對了。那個夢真奇怪,我也是好久沒回娘家,無端端的,那天夜里夢到房子塌了。樣子也不怎么像我們老家的房子,我們老家的房子沒那么破舊。我夢到的房子就是一座草房。屋頂覆蓋了很厚的黑黑的茅草。下面是泥糊的墻,有幾根柱子撐著。我眼看著那房子先向一邊傾,接著倒下去。撐房子的柱子齊斬斬斷了,露著白森森的斷茬兒。房子倒下去倒是沒響,只看到升騰起一片煙霧。醒來就覺得奇怪,無端端的,怎么就做了這么個夢?雖然不知道這夢預示著什么,但總覺得不好。就想,會有什么事發生呢?早晨吃飯的時候,這個夢就應驗了。剛把第一個碗舀滿稀飯,拿了筷子,孩子他爹的饅頭還沒送到嘴里,我的手機響了。拿起手機,是孩子他舅的電話,也沒多想,畢竟孩子他舅經常打電話的。父母雖然年齡大,身體還好,血壓高血糖高這樣的病有,但不是一天兩天了。電話里弟弟的聲音有點啞,應該是哭過。弟弟說,父親沒了。我以為聽錯了,問,你說啥?弟弟說,咱爹走了。我說,你說什么?弟弟又說,咱爹走了。我腦袋嗡的一下。我問,怎么走的?弟弟說,夜里走的。半夜,爹說胸口難受,母親叫我。我穿上衣服就找車鑰匙準備開車,還沒來得及弄上車,父親就不行了。母親探一探父親的鼻子,已經停止了呼吸。弟弟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夢。
閆紅梅說,你的夢其實挺準的,房子是什么?遮風擋雨的東西。父母不就是給我們遮風擋雨的嗎?
柴小靜對這些不感興趣。柴小靜心里想的是自家的貓為什么在墻外邊挖土。在自己房里歇了一小會兒,柴小靜出去,從墻角拿個镢頭,要往外走。
走兩步,一個聲音從屋里出來,到哪里去?
卻是母親閆紅梅。屋里坐著的閆紅梅,見柴小靜剛回來,板凳還沒坐熱,就走,又扛了镢頭。閆紅梅是沒見柴小靜扛過镢頭的,就問一聲。
柴小靜說,我們家的花貓在墻南邊用爪子狠命地挖,也不知挖啥。我用镢頭刨幾下看看。閆紅梅就說,回來,不用看,我告訴你。聽母親這么說,柴小靜放下镢頭,走進屋里。
閆紅梅對柴小靜跟趙彩霞,說,我們家的老貓很能生養。年前生了五個,我幫著喂。大了,送人,沒人愿要。要不是一些上學的小孩稀罕,見了舍不得松手,還真送不出去了。這次,老貓又生了,六個。我一看就生氣了。上次你生五個我都送不出去,這次生六個咋弄?我一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六個還沒睜眼的小貓子,用鐵锨鏟了,一并弄到外面墻下,挖一個坑,埋了。
閆紅梅話音未落,柴小靜一邊跺腳,一邊埋怨,你咋這么狠?人家剛生下的孩子,你竟狠心給埋了。你不想想,老貓心里啥滋味?還有那些小貓,來這世界走一遭,還沒看到世界是啥樣子,就被你埋進土里,你真舍得!
閆紅梅打了哈哈,說,有什么舍不得,不就是幾個小貓子。又說,還真沒想到,這老貓很快就找到埋小貓的地方,跟發了瘋一樣,用爪子刨。我怕它刨出來,小貓還沒死,就在上面壓了塊石頭。我想,看你怎么挖得開。果然,挖不開了。但沒想到,這老貓跟瘋了一樣,一直在那里挖。趕它,不走,喂它吃的,不吃。我就想,隨便你吧,反正那小貓子死定了。
趙彩霞笑了一下,說,你也太狠了。閆紅梅說,狠啥,我年輕時,還殺過老鼠,殺過蛇,殺過羊,甚至殺過豬。趙彩霞說,你敢殺豬?閆紅梅說,有什么不敢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豬血嘩的一下濺出來,豬身子就軟了。趙彩霞說,你按得住?閆紅梅說,別人幫著。集體那會兒,殺豬的人能賺豬下水。那時,我弟弟妹妹小,父母又無能,掙不來錢。每到過年,只能看著人家的孩子有肉吃,我們家沒有。那一年,我也就十七八,快過年了,我跟隊長說,年豬我來殺。隊長瞪著眼看了我兩分鐘,說,你以為殺豬是胡鬧?我說,不是胡鬧,我說的是真的。隊長說,真的也不讓你殺!一個女孩子,殺不死,怎么辦?還不是讓豬多受一些罪。隊長沒想讓我殺。隊里殺豬都是一個叫老黑的干。可巧臨近過年那幾天,老黑崴了腳,不能走路,殺豬就成了問題。其他人又沒有殺豬的經驗和要求,隊長就想到了我。我找老黑借了殺豬刀,隊里幾個小伙子幫我按住豬頭豬身子,我學著老黑的樣子,一條腿跪在豬身上,左手按住豬頭,右手拿著刀子。一刀下去,那頭二百多斤重的豬只哼哼了兩聲,就死了。嗨,因為沒有經驗,用力猛了些,把豬腸子也捅破了,把年豬弄了一肚子臭屎。
閆紅梅一邊笑一邊說,柴小靜卻怎么都笑不來。柴小靜從屋里出去,扛了镢頭,走出大門。柴小靜想,即使小貓子死了,也刨出來,留給老貓處置。她這樣想著,走到老貓挖土的地方。但老貓不挖了,老貓挖了這么久也沒挖下去多少,也沒挖出什么。老貓應該是累了,躺在埋小貓的地方,呼哧呼哧喘粗氣。柴小靜眼里含了淚,把老貓抱在懷里。低頭看時,老貓身上汗涔涔的,毛發一綹一綹貼著皮膚,眼睛時開時閉。柴小靜想,挖了這么長時間,又不吃東西,它一定累壞了。這樣想著,就抱起老貓回家,從廚房找了幾塊母親炸的咸魚,用水泡一泡,放一個破碗里,送到老貓跟前。老貓似乎睡了,閉著眼,只喘粗氣,不聞,不看。
趙彩霞過來,看一眼柴小靜手里的老貓,說,老貓這樣子,大概不行了。
柴小靜說,一定是累了。
趙彩霞搖搖頭說,不是累了的樣子。你見哪個貓累了會這么老實地躺在人懷里?
閆紅梅起身,看一眼,對柴小靜說,給我,把它一并埋了。
柴小靜眼里淚汪汪的,說,你咋這樣?老貓還沒死呢。一邊又低了頭,說,這老貓陪我好幾年,為這個家拿了那么多耗子,就這么死了,真的好可憐。
閆紅梅對趙彩霞笑一笑,說,個子雖然不矮了,其實還是個孩子,死個貓都哭成這樣。
吃完飯,老貓停止了呼吸。第二天一早,閆紅梅拎了死貓,拿了镢頭,拖了臃腫的身子,到外邊刨開埋小貓的坑,把老貓放進去,一并埋了。
午飯的餐桌,比平常肥。平常,餐桌上無非是炒白菜、燉蘿卜,油腥來自于塑料桶里的豆油。今天變了,多了一只雞,小鋪里賣的塑料包裝的那種。還有一個水煮花生,外加一個松花蛋——都是柴小靜從小愛吃的東西。飯前,閆紅梅觍著臉,問,小靜,想吃啥?叫你爹去買。柴小靜冷了臉,不說話。閆紅梅知道柴小靜還在為貓的事生氣,就嘆一口氣,不言語,拖著臃腫的身子,去村東小鋪買來這些東西。
柴小靜看著閆紅梅拎了一大兜東西,氣喘吁吁地回來,心里的氣消了大半。又想,母親雖然狠一點,但對自己卻嬌慣得厲害。又想到父親彎下的腰,心里的氣消了,只剩不忍,就拖了桌子,拿出碗筷,擺在桌上,又拿三個馬扎,放在桌旁。
柴小靜的氣氛就是一家人的氣氛。柴小靜高興,一家人跟著高興。又是久不回來,閆紅梅老兩口不停地往柴小靜面前夾肉。柴小靜說,我不是三歲孩子,還要父母給我夾菜?父親不言語,臉上只掛著滿足,閆紅梅說,光怕你吃得少呢。
一邊吃,父親就問起學校的情況。一邊又叮囑,學習再重要,也不如身體重要,千萬不要因為學習累壞了身子。父親的話,就勾起柴小靜兩次回家時見到陌生人的事。
柴小靜說,上個回家的周末,一個女人到學校門口打聽我。一句話,父母臉上就升起疑云。柴小靜又說,這個回家的周末,又看到那女人,身邊還多一個男人,只管盯著我看。父親問,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話音未落,閆紅梅陡然彈起,不論是誰,休想從我手里奪走閨女!聲音又急又爆,把柴小靜嚇了一跳。
父親瞅一下閆紅梅,笑了,說,看你媽這脾氣,哪里有人要奪走你閨女。還沒問問怎樣一個人呢。一句話,閆紅梅被點醒了,就坐下,對柴小靜說,媽只怕你在外面吃虧。又說,我的閨女,誰會奪走?
柴小靜從母親的話里聽出異樣,卻又不知為何。見二人情緒平復下來,她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細細說了。父親只說,沒事。說不定重名重姓的,打聽錯了。
柴小靜聽父親這么說,心就放下了。
第二天回學校,父母卻堅持要送她。柴小靜說,我自己走就行,公交車從我們村頭過,況且,又不是第一次去學校。閆紅梅很堅決,不行。我跟你父親送你,順便進趟城里,買些東西。她這么說,柴小靜就不說什么了,跟父母一起去村頭坐車。
丁字路口,又見到魏素芳。閆紅梅就嘆口氣,說,這魏素芳真是苦命,好端端一個兒子,在這里被汽車碾死了。從父母斷斷續續的談話中,柴小靜才知道,魏素芳的兒子跟那些騎自行車的少年一樣,騎了車子玩。走到丁字路口,一輛轎車,飛一樣開過來,撞了。等有人通知魏素芳時,孩子早死透了。魏素芳抱著孩子的尸體哭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魏素芳瘋了一般,再不肯離開這地方,只說,我兒子沒了,不能再叫別人的兒子沒了。我守在這里,陪了我兒子,順便看了別人家的兒子。剛開始,丈夫還好說歹說,見魏素芳堅決,就陪著妻子在溝底住了幾日。但終歸要掙飯吃,就自己種地,空閑了出去打工。鄰居見魏素芳可憐,不時送些東西。又見她瘋瘋癲癲,有人就勸,但畢竟受的刺激太大,哪里勸得開。
學校門口變得冷清。三三兩兩的學生,一邊說話,一邊往學校走。
柴小靜背起從父親手里接來的書包,跟父母說,你們回吧。卻見父母的眼睛沒在柴小靜身上。父親的眼皮耷拉著,母親則溜圓了眼,只往周圍看。柴小靜不知父母看啥,就問,你們看啥?閆紅梅說,我們看看,熟悉熟悉這里的環境。柴小靜不知道父母為什么這么說,就只管往學校大門走。到門口了,外人不能入,柴小靜跟父母揮了揮手,進到里面,任憑父母在外面溜達。
3
這個下午,第三節課后,是打掃衛生的時間。
柴小靜、王晴,還有另外兩個同學,一個叫戴娜,另一個叫溫馨。
她們從教室后面,扛了掃帚,往衛生區走。高三一班的衛生區在一幢老房子前。老房子的墻上還有“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標語。而另一側新建樓房的墻上,有一條新標語,楷書的紅字,是“只要學不死,就往死里學”。
標語如瞪大的眼睛看看從這里經過的每一個學生。
柳樹葉子和楊樹葉子,還有法桐葉子都討厭,時不時就落下些,把地面弄得厚厚的一層。
柴小靜彎下腰,掃帚在方塊地面磚上嘩嘩地掃著。王晴跟另外兩個同學,還沒有從第三節思政課中走出來。
第三節課,那個戴金絲眼鏡的女教師,用多媒體在屏幕打出一個案例,讓同學們思考其中的道理。案例的基本情況是,蘇州一對在杭州打工的夫婦,因為某些原因,生下第二個女兒。女嬰健康,卻不能抱回家,要把女兒送人。但沒人可送,只能將出生才三天的女兒放在一個店鋪門前,襁褓中放一瓶裝滿的奶和一張字條:小女靜之于公元1995年農歷七月二十四日上午十時生于蘇州,因家庭貧寒和世事所迫,萬般無奈棄小女于街頭。可憐天下父母心!不勝感謝小女再生父母救命之恩。天若有情,人若有緣,于十年、二十年后七月初七上午,相逢于西湖斷橋之上。落款,狠心父母跪拜,農歷七月二十六日晨。
這個孩子先是被好心人發現,送到蘇州福利院,在那里長到一歲多,迎來養父母——一對從美國來的夫婦。
十年后,這對打工的夫婦來到西湖斷橋,舉著寫有“靜之”的牌子,從清晨守到下午,又守到晚上,終于灰心了,回家了。
原來,這個小女孩到美國后,養父母給她起了新名字“Kati”。Kati在父母的“隱瞞”下健康快樂成長。而中國這邊,Kati的親生父母每年七夕都繼續在斷橋等待,一等就是十幾年。
Kati從小女孩長成了大學生。在學校,她無意間看了一個華裔制片人做的關于中國孤兒國際領養的電影。里面竟然有她的故事。
原來她的親生父母每年七夕都在等待她回去,而養父母卻從不告訴她。
她憤怒了,跑去問養父母。養父母道歉,說,我們只是不想失去你!
她哭了。她知道自己的憤怒是多么不對。她對養父母說,你們永遠都不會失去我,我永遠都是你們的女兒。
這一年七夕節,她終于回到了中國,在西湖斷橋,見到了22年前遺棄自己的親生父母。
老師提了幾個問題,1、養父母不肯告訴Kati真相,做得對還是錯?2、親生父母還有沒有必要去見自己的親生女兒?因為女兒是他們親手拋棄的。3、這個叫Kati的女孩,該不該見自己的親生父母?4、你還能提出什么問題?如果你是這個女孩,你覺得應該怎樣做?
老師要求同學們在課后討論,到下節課上課時說一下自己的想法。
王晴說,這個問題還要回答嗎?Kati的養父母沒有錯。誰不怕自己的孩子見了親生父母后不管養父母了?高個子戴娜扶一扶眼鏡,說,你為什么不站在人家親生父母的角度想一想呢?柴小靜站住,直一直身子,說,這還用想嗎?親生父母拋棄她的時候,為什么不想一想,如果這個棄嬰沒人撿會怎樣?還不是白白死掉。那個叫溫馨的白白凈凈的女孩就哼一聲,哪個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這對父母只要不傻,絕不可能放下就走,一定在某個角落,看著這孩子被人抱走才回去的。柴小靜說,但不管怎么說,拋棄孩子就不對。戴娜說,倘若有不可抗力的原因呢?柴小靜說,那就不該把孩子生下來呀。
正說著,一個叫趙強的男生跑過來,喊,柴小靜,老師找你。柴小靜問,哪個老師?趙強說,還有哪個?班主任梅老師唄。
柴小靜扔下掃帚,往辦公室走。
柴小靜不知道梅老師找自己有啥事,但知道她性急,只管飛快地向前走。
我知道什么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扭頭,是趙強。原來趙強還一直跟著柴小靜。柴小靜扭頭,問,啥事?趙強眨一下小眼睛,笑瞇瞇地說,你猜。柴小靜不理他,扭回頭接著往前走。趙強又趕上來,說,一個人給你送東西。柴小靜不語,只管走。趙強又說,一定是你媽,長得跟你很像,瘦高個,瓜子臉,連耳朵上拴馬樁的位置都一樣。
這話一出,柴小靜的臉紅了。柴小靜知道自己左耳的耳垂有一個拴馬樁。拴馬樁不大,不明顯,頭發又長,經常蓋著。趙強的話暴露了他的某些心思,柴小靜懂。但柴小靜裝作不懂,她要好好學習。農村娃,只有學習過硬才能實現人生逆襲。而且,柴小靜看不上趙強嬉皮笑臉的樣子。
柴小靜不說話,但話不能斷了。斷了的話,趙強就沒有跟著柴小靜的理由了。趙強又趕上一步,說,你媽長得跟你一樣好看,眼睛里含了水一樣的霧氣。柴小靜在心里哼一聲,想,這趙強連拍馬屁都不會。我媽那冬瓜樣的身子,還瘦高個?我媽的眼睛里還有霧氣,都是殺氣罷了。這么一想,臉上就露出一絲笑。趙強見了,又說,你媽給你送的東西多,挺大一包。柴小靜站住,問,什么東西?趙強又撓頭,什么東西不知道,都有包裝包著。柴小靜又扭頭,往辦公室走。
辦公室還遠,趙強依舊跟著柴小靜,又說,你媽把包裹送到傳達室,我恰好路過,見是你的東西,就跟傳達室那老頭兒說,我跟柴小靜一個班,我幫她帶回去吧。那老頭子什么話也不說,黑著臉瞪我一眼。那意思是,滾遠點。我一看,就不再自討沒趣,扭身往學校里走。我看你媽好好打量了我一陣。
聽到這里,柴小靜撲哧一聲笑了。柴小靜心里說,你以為我媽挑女婿呢。嘴里卻說,這么說,我還要謝謝你?趙強說,謝謝倒不用,不過我想……柴小靜知道趙強要說什么,就繃一下臉,說,滾遠點。趙強卻不惱,嘻嘻笑著,好,好。柴小靜頭也不回,往辦公室臺階上走。趙強最后說一句,需要我替你拿不?包裹挺大的。柴小靜不說話,只管往樓里走。
梅老師坐在辦公桌旁,正低頭批作業。辦公室也有其他老師,都忙著自己的活兒。柴小靜往梅老師桌前一站,叫一聲,梅老師,您找我?梅老師放下手中的筆,看一眼柴小靜,又低下頭,問,柴小靜,這段時間學習咋樣?柴小靜不知道梅老師為什么這么問,就低頭,輕輕說一聲,不好。
其實,柴小靜的話,更多的是謙虛。柴小靜除了化學一科略弱一些,在班里中游左右,其他科目一般不會掉下前三。梅老師自從任這個班的班主任以來,從沒對柴小靜拉過臉。今天不知怎么了,梅老師怎么會對自己的學習不滿?
梅老師說,越是關鍵時刻,越要把握好自己。古人說,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柴小靜不說話,只是點頭。梅老師又說,你是我們班的優秀生,明年的高考對你來說非常關鍵。記得有個名人說過,人生固然漫長,但緊要處只有幾步。柴小靜說,我記住了老師。
柴小靜的溫順讓梅老師的話找不到縫隙,就說,你家長給你送東西來了,你看看。柴小靜看一眼,在梅老師辦公桌前,果然有兩個包裹。一個包裹是些吃的。從外包裝上看,有一只塑料紙包裹的雞,還有一支眉筆、兩袋唇膏。另一個包裹是一個白塑料袋,露著“波司登”三個字,柴小靜猜應該是羽絨服。
梅老師說,我不知道高三學生要眉筆、唇膏干罵用?根據學校規定,不要說眉筆唇膏,就是普通的雪花膏用多了,讓政教處逮住都不行。當然,學校也是為我們同學們考慮,學習的關鍵時刻,一點小小的失誤都會讓我們后悔終生。
柴小靜知道了梅老師批評自己的原因,但這些化妝品確實不是自己要的。柴小靜想爭辯幾句,還沒說話,梅老師說,把東西拿回去吧。眉筆唇膏都不要動。高考過后可以用,大學里也可以用,但在我們學校不行。柴小靜只能順著梅老師的話說,知道了,謝謝老師。梅老師說,好了,走吧。
拎著包裹從辦公室出來,柴小靜心里更加疑惑。貧窮的日子,自己的學雜費都是從生活里硬生生榨出來的,哪兒來的錢買化妝品?而且,高中三年,母親什么時候給自己送過吃的?在家的時候買過,不止一次,母親自己舍不得吃,但舍得給柴小靜買。但母親沒給自己送過東西呀。莫非上次來過之后,母親知道了自己學校的位置,知道了怎樣坐公交,知道了學校生活的辛苦,改變了以往的習慣?或者,干脆就是母親哪根筋搭錯了,對自己格外好了?
一路上,柴小靜的眉頭緊皺。甚至幾個同學跟她招呼,她都沒注意。柴小靜想,回宿舍后要好好看看兜里的東西。
兜里本來藏了秘密,抖摟出來,就不是秘密了。一個包裝雞,幾根火腿,一塊牛肉,兩袋薯片,還有兩袋牛肉干。旁邊一個小袋,卻是一支眉筆、兩袋唇膏,還有一瓶黛詩雪花膏、一瓶飄柔洗發液。
另一個袋子里是一件黃白色的羽絨服,波司登牌子,價格標簽還在。柴小靜看一眼,不由倒抽一口冷氣,一千八百元。就這樣一件羽絨服,豈不要了老娘的命?弄錯了,弄錯了。一定是其他同學家長送來的東西,誤給了她。
柴小靜拎起袋子,要給老師送去,卻看到袋子上幾個用粗筆寫的字。字歪歪扭扭的,應該是傳達室大爺記的,高三一班,柴小靜。高三一班絕沒有第二個柴小靜。
謎團在柴小靜心里越長越大。柴小靜想,還是給老師送去的好,要不就找傳達室大爺核實一下,而且,傳達室應該有監控,只要打開監控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母親送的了。這樣想的時候,柴小靜就起身,沒走兩步,鈴聲響了。飯點兒到了,不管什么事,吃飯要緊。錯過了這個點兒,就沒有熱飯了。這樣想著,又退回宿舍,拿了餐具,跟幾個同學一起往餐廳去。
柴小靜一邊走,一邊想,傳達室大爺脾氣不好。問幾句,煩了,肯定不會調監控的。再說,也不是對自己有什么危險的事。可是,除了這樣,還有什么辦法呢?
一抬頭,就見學校墻上掛著幾部磁卡電話。學校不允許學生帶手機,但允許用磁卡電話跟家里聯系。柴小靜手里有磁卡,又知道父母的手機號,打個電話過去,一定能探出事情的真相。
磁卡電話拋出的線,很容易就把父親套住了。柴小靜問,我媽呢?父親說,在外面干活兒呢,有事?柴小靜看天,周圍雖然明亮,卻是燈光,隱隱約約,天上還有幾顆星星。就想,這么晚了母親還在忙。又問,我媽今天給我送東西了?父親脫口而出的是,送東西?應該沒吧。但很快,父親又轉換了口氣,你媽沒跟我說。不過,今天我沒見你媽,也許你媽去你們學校了。柴小靜猜,父親應該一邊拿了電話跟柴小靜說話,一邊出去問母親。
柴小靜沒聽見父親問母親什么,也沒聽見母親怎么說。只是,過了很長時間,父親說,我問過你母親,是給你送東西了。說完,電話掛了。
柴小靜本來還有話要問,比如,母親把東西送到哪里了?母親給我買這么多東西干嗎?更重要的,柴小靜想埋怨母親,為什么給自己買化妝品,讓自己平白無故地挨了老師的批評?但電話掛了,柴小靜不能問了。柴小靜當然可以再打過去,但王晴來了,王晴說,小靜,我們去教室吧。柴小靜扭頭,見王晴等在后邊,就抽了磁卡,跟王晴往教室走。
既然是母親送的,就無須再問了。一定是母親聽人說高三很累,心疼自己,舍得花錢了。這樣想的時候,這件事就放下了。
4
時間這東西挺怪,不管別人的意愿情緒,說走就走了。
一個月時間,回過頭一想,不知不覺,跟做夢一樣。
又到了該回家的周末。
柴小靜穿上母親買的羽絨服。靚麗的顏色,外加靚麗的外表,柴小靜很迷人。只是,柴小靜走得挺急,羽絨服裹住的雙腿,步子不大,但挺快,她想家了。
學校門口一如既往地人多,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一如既往地夾雜了很多車輛和無盡的親情。
熟悉的環境很容易讓人想起熟悉的事,比如,那個在前兩個回家的周末都曾在校門外這條胡同出現過的女人,還有那個躲在燒烤攤后面的跟女人一起的男人。
柴小靜的步子邁出學校門口就邁不動了。稠密的人群不允許她邁那么快的步子。她的身子夾雜在人流中,緩慢流動。這樣的流動是被動的,類似今天汽車的自動駕駛。
于是,柴小靜的腦子空出來,眼睛也空出來了。空出來的眼睛有更多的自由,尋找那個曾經出現過的男人和女人。
學校門口處沒有,慢慢經過長長的胡同,柴小靜的眼睛篩過能看到的每個面孔,也沒有——當然,肯定有另外的可能,比如,那么多高個子的男生,那么多幫學生拿包裹的家長,那么多晃來晃去的影子,都可能成為阻擋男人女人出現的障礙。
柴小靜的眼睛在胡同盡頭,還是碰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這雙眼睛在人群里一點都不突出,甚至很平常,很不容易被發現。不容易被發現的原因不是眼睛本身的問題,是眼睛位置的問題,一雙藏在人的肩膀甚至更低位置的眼睛,很難從眾多眼睛里脫穎而出。
這雙眼睛看到柴小靜,立即神采奕奕,下面的嘴巴很高聲很興奮地喊了一聲,小靜。這聲音柴小靜再熟悉不過了。柴小靜的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跟這聲音一并出來的形象,矮小的個子,肥胖的身軀,一張肥大圓的臉,是母親來了。
母親的出現太出乎柴小靜意料了。過去兩年半的高中生涯中,學校門口一次都沒出現過母親的影子。
現在,母親來了,柴小靜又驚又喜。柴小靜上前,一下子抱住母親的脖頸,說,媽媽你咋來了?閆紅梅說,我當然要來呀,我想閨女了嘛。
突然,柴小靜感覺母親矮了。母親形象一直很高大,從小就是。現在看來,不高,僅僅比自己的下頜高了一點點。這么近距離地看母親,柴小靜需要低下頭,母親的形象忽然變得陌生臉上多是時間堆砌的痕跡,古銅色深深淺淺的皺紋里,到處都是時間的尸體。
母親竟也抱住了柴小靜的腰。柴小靜的母親里,母親很多年沒有抱過自己了,柴小靜甚至沒了媽媽擁抱的印象。而現在,母親的擁抱很緊,很溫暖。而更重要的,柴小靜看到母親渾濁的眼里有了淚痕。
柴小靜沒見母親流過淚。意識中,母親一直是鐵做的,堅硬,冰冷,高大,結實。現在,柴小靜怎么都想不出,母親為什么會流淚。
柴小靜拿手給母親擦眼淚。閆紅梅松弛的眼瞼被柴小靜的手擠起一個突起,這個突起向眼角滑動,眼淚從眼角落下來。
閆紅梅松開手,自己低了頭,擦一把眼淚,仰起頭,臉上掛著笑和滿足,跟柴小靜說,走,我們回家。口氣里有自豪,有幸福,有太陽般的溫暖。柴小靜說,走。一邊牽著母親的手。柴小靜感覺母親的手如雞爪一般糙,手上的裂紋竟把柴小靜細嫩的手攥出一絲痛感。
閆紅梅回過頭,對身邊的男人說,幫小靜拿包——竟然是父親——一蓬亂草般花白的頭發,脖頸上有花白的汗斑——原來父親也來了,就在母親身旁。只因為人多,還有嘈雜聲音的干擾,柴小靜竟沒看到。
父親聽了閆紅梅的話,從柴小靜手里接過包。柴小靜說,我自己拿著就行。閆紅梅說,讓你爸拿,他勁兒大。父親從柴小靜手里接過背包,背在肩上。
無端的,柴小靜感覺有一雙眼睛長在了背上。往兩邊看一看,沒有。前后看一看,也沒有。柴小靜的動作還是被閆紅梅看到了。閆紅梅問,看啥?柴小靜想說沒看什么,話說出來,卻成了,找我同學呢。閆紅梅不問,只管牽了柴小靜的手,一邊走,一邊大聲說話。
閆紅梅的嗓門大,柴小靜的印象中,閆紅梅不會說悄悄話。今天,閆紅梅的嗓門更大。閆紅梅說,這是我閨女呢,多么優秀的孩子,誰看了不喜歡。但我的閨女就是我的閨女,任何人都不可能從我身邊奪走。誰欺負我閨女,誰就瞎了眼!
閆紅梅這些話很奇怪,更奇怪的是,柴小靜看見母親的臉是紫的,紫絳色。母親只有生了氣或者跟人干架后才有這樣的臉色。而且,她的脖頸和鼻尖還有汗。雖然不是夏天晶亮的汗珠,但濕漉漉的皮膚和不斷升起的熱氣,都說明母親跟人爭斗過。
母親怎么會跟人爭斗呢?媽媽跟人爭斗是很正常的事。常常,因為一只雞、一條狗,甚至地頭地邊幾厘米的土地,閆紅梅都會跟人斗得難分難解。閆紅梅在這個叫蓮花臺的村子里是很出名的。她能拿一個馬扎,坐在人家門口,罵一個白天黑夜,不吃不喝。整個蓮花臺,很少有人沒領教過閆紅梅的厲害。時間長了,村里人都知道閆紅梅仗義助人,沒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
但學校距離村子十幾里路呢。來來往往都是陌生人,即使有個別熟人,無非打個招呼,誰會惹她呢?
柴小靜還在疑惑,見父親拿眼瞅閆紅梅,但閆紅梅根本沒拿丈夫的眼色當回事。閆紅梅繼續說,我從小養大的閨女,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風里來雨里去。閨女長大了,出挑了,成材了,你們看上眼了……母親的話應該沒長尾巴,是父親的動作斬斷了母親的話。父親先是拿手扯了一下母親的衣襟,又說,什么人要奪走你閨女了?我們的閨女是別人能奪走的?你還以為我們的小靜是兩三歲的小孩呀,被人一塊糖、幾句話就哄走?
這些話讓柴小靜更加疑惑,柴小靜問,媽,你說啥呢?柴小靜的話應該比父親的動作有力氣,一下斬斷了閆紅梅的話,閆紅梅抬頭,看一眼柴小靜,說,當然沒有人想奪走俺閨女。俺閨女都這么大了,又不傻,怎么會被人奪走?是媽媽聽說咱鄰居一個孩子被人販子奪走了生氣呢。
這些話肯定不能很好地解釋母親的行為。柴小靜還想再問一問,就見母親急匆匆朝旁邊人少的墻根走去。還沒到墻根,她嘴里一些東西水槍一樣射出去,又急又多。飯粒和水順著墻哩哩啦啦往下淌。旁邊的人一邊紛紛避讓,一邊斜了眼看這個蹲在墻根,不斷嘔吐的女人。
柴小靜上前,一邊給閆紅梅捶背,一邊問,咋了?閆紅梅身子用力聳兩下,又一口帶著濃烈酸臭的嘔吐物噴薄而出。
大概吐盡了,閆紅梅扭了頭,嘴角掛幾滴晶亮的液滴,對柴小靜說,好了。又說,別捶了。一邊要起身。柴小靜扶了閆紅梅的腋窩。閆紅梅起來,拿袖子擦一下嘴,看一眼嘔吐物,扭了頭,說,走吧。
柴小靜從口袋里拿了一張紙巾,遞給閆紅梅。閆紅梅接過來,在嘴巴擦一擦,扔了。柴小靜見母親左腮還粘著飯粒,又抽一塊紙巾,對母親說,腮上還有。閆紅梅接過,擦一把腮,問,好了嗎?柴小靜看一眼,說,好了。
柴小靜說,我們去醫院看看吧。閆紅梅看一眼柴小靜,說,看啥,又沒有事。柴小靜擰著眉頭,你都吐成這樣了,還說沒事?父親說,沒事,好幾次了。大概是胃不好,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柴小靜說,胃不好也要弄些藥吃吃才行。閆紅梅一邊說著“不用吃藥”,一邊挺起胸膛。父親問,又餓了吧?我們找個地方吃些東西。
柴小靜覺得奇怪,哪有胃不好嘔吐了接著要吃東西的?柴小靜剛要說什么,還沒張口,卻聽閆紅梅說,也行。前邊有個包子鋪,吃兩個包子墊巴一下。
前邊一條大路,路旁一排山楂樹。山楂樹葉子還綠,夾雜一些黃葉。葉子間隙,幾簇艷紅的山楂果。從樹的縫隙看過去,一排門頭房,有學習用品店,有超市,有書店。中間一個門頭上寫“南京灌湯蒸包”。門前一只爐子,上面碗口大幾個籠扇,冒著熱騰騰的蒸汽。
閆紅梅雖然吐了,但中氣還足,朗聲問,包子多少錢?一個腰圍白圍裙的男子,頭戴一頂白帽,手里正端了一扇生包子往灶臺放。男子聞言,抬頭,說,五塊。閆紅梅沒聽清,問,五塊一個?端籠扇的男子說,五塊一扇。閆紅梅其實看清了籠扇里的包子,牛眼大小,一扇不過十個八個。這樣的包子,自己年輕時,一頓吃十扇八扇都不成問題,即使現在,自己肚子不好,三五扇也吃得下。一頓飯要二十元?這樣一想,閆紅梅是怎么都不肯吃了。閆紅梅說,我們回家吃吧。
柴小靜知道母親的毛病,就不應聲,直接過去跟老板說,來兩扇吧。邊說邊擦一擦小桌旁的板凳,讓閆紅梅坐下。
閆紅梅說,這么貴。但老板已經端來了,她也不好繼續說,就坐下,拿起筷子吃起來。柴小靜給閆紅梅拿碗倒水,父親則站在路邊,點一支煙,擰了眉頭,看路上的行人和車輛。
5
高三下學期的生活被高考壓到臨界點,高考時間變成火花塞,一粒火星,讓生活一下子爆燃,爆燃之后又很快歸于沉寂。
高考三天,最難熬的應該是學生。但事實上,處于風暴中心的學生因為精力過于集中,反而感覺不到難熬。最難熬的成了家長。
柴小靜的家長來了。但來的只是父親,母親沒來。柴小靜問過,父親說,家里一大堆事,兩個人都來不行。柴小靜想想也對,就沒怎么在意。春節前和春節期間,母親的嘔吐不時發作,卻沒怎么引起柴小靜注意。柴小靜正年齡,身體蓬蓬勃勃,不在意生病。況且,整個高三下學期,母親來過幾次,送一些東西,主要是吃的,高營養的牛奶、包裝雞、袋裝牛肉等。柴小靜一次都沒見,問傳達室大爺,大爺說,就是第一次來送東西的那個人。第一次是母親送的,這幾次肯定也是。
陽光在高考結束后的那個下午突然爆裂,柴小靜跟所有高三同學一下子覺得太陽那么明亮,天空那么高遠,空氣那么清新,生活那么愜意,精神那么愉快。
柴小靜父親柴心明本來要跟柴小靜上樓。柴心明腋下夾了兩個化肥袋子。他知道柴小靜東西多。書、被褥、鞋襪、洗漱用品,還有一些女孩子的東西。快到樓梯口,柴小靜回頭說,爸,你在下面等著。女生宿舍,父親上去不方便。柴小靜的意思是,等她和同學們把東西收拾好,再讓柴心明上去。
柴心明在樓旁的陰影里待著。天上下著火,柴心明擦一把額頭上的汗,剛抬頭看天,就見有雪花般的碎紙從天空飄落。剛開始從一個窗戶零零散散地落,一個尖銳的聲音喊了句,我們解放了!隨著聲音落地,碎紙陡然如鵝毛般飄落。整整一座樓,不同高度的窗,同時飄出雪一樣的紙。這些紙如春天果園飄落的杏花,壯觀,宏大。但飄到柴心明心里,卻是悲傷和惋惜。柴心明想,這么多廢紙,能賣不少錢呢。
只要彎下腰,很快就能撿一尼龍袋子。柴心明抓了一把,沒往袋子里裝,就直起腰,不撿了。柴心明想,不能讓柴小靜的同學小看了自己,小看了小靜,盡管自家的日子已經薄成一張紙。
柴心明的電動三輪車上裝滿了柴小靜的東西:兩袋子書,一袋子換洗的衣服,一方便袋各式各樣的鞋子,還有洗漱用品等。三輪車前邊,兩人的座位,柴心明攥著車把,柴小靜坐在邊上。
從學校大門出來,柴小靜依依不舍,幾次三番回頭,直到那一座座高樓和美麗的校園都遠去了。
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女人。瓜子臉,腦后束一條白紗巾,長長的馬尾,瘦高的身材——竟是以前打聽過自己的那個人,只是,那時,女人穿了一件白色的呢子外套,現在,穿一件白底碎花襯衣。
這樣的裝扮和樣貌并不能引起柴小靜足夠的注意力。引起柴小靜注意的是,這女人的眼睛似乎黏在柴小靜身上。柴小靜的目光接上去,她竟不躲避,只是看。似乎,眼睛里存了很多話,要對柴小靜說,又似乎存了很多親熱,要灑到柴小靜身上。
這女人見柴小靜看她,竟伸出一只手,舉得老高。柴小靜不知她什么意思,是再見還是招呼。
毫無緣由的,柴小靜又生出親切感。柴小靜想,這樣一雙眼睛,溫暖,明亮,應該屬于一位慈愛的母親。
這樣想著,柴心明的三輪車轉過一道彎。拐角處,柴小靜再回頭,就見原來跟女人一起的男人,拉了女人的手,要女人走。
柴小靜扭回頭,看前邊的路。柴小靜想,那女人為啥舉了手?跟自己打招呼?自己不認識她,她不可能跟自己打招呼。一定是她有個熟人恰好在自己周圍,那女人舉起的手,只是碰巧讓自己看見了。
無端端的,柴小靜有些失落。倒不是因為那女人,而是因為參加完高考,離開生活了三年的學校和相處三年的同學。更重要的是,人生正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很多岔路在前邊展開,每一條路都通著一個不同的未來,究竟要到何處去,沒有人可以說。
父母可以說。只是,柴小靜扭頭看一眼父親,那蒼老的面容,孱弱的身體,多么像眼前的三輪車。而時代正如身旁一輛輛飛馳而去的汽車,父親昏花的老眼,還能看多遠?
胡亂想著,村莊近了。從公路拐上通往村莊的路,竟沒見魏素芳。路旁田野,早已金黃一片,黃澄澄的麥子在暖風中翻滾著。布谷鳥的叫聲在田野上空飄著。路旁溝里那一堆柴草還在,風吹日曬,只剩些秸稈。秸稈的縫隙里,是又高又密的雜草。
柴小靜問父親,原來在這里擋孩子的魏素芳哪里去了?柴心明手握三輪車把,眼看著前方,說,誰知道呢?瘋瘋癲癲的,不知跑哪里去了。又說,總在這里肯定不是辦法,一家人要吃要喝,單靠丈夫,哪里供得起。聽說她丈夫跟鄰村一個女人好上了,不常回家。
平白無故,柴小靜生出無限悲涼。
三輪車扯著柴小靜的眼,就把家扯近了。磚石壘的南墻下,幾株月季,有的枝頭正綻放艷紅的花蕊,有的枝頭花蕊開過,散落著幾個紅白的花瓣,也有幾個骨朵,正孕育著新的希望。
柴小靜心緒不佳,并非家有什么改變。家依舊原來樣子,墻,大門,以及院落,還有院落里幾只悠閑的雞。柴小靜也并不想花貓的事,柴小靜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緒不佳。
邁進屋門,柴小靜陡然一驚。母親坐在床上,已瘦成一把骨頭。她整個臉上,只有眼睛放一點微光,皮膚因為瘦弱過度松弛,眼袋陡然大了,眼眶如兩顆空雞蛋殼,盛了還能動的眼珠子。嘴唇邊皺紋累積,一層層的,頜下的皮膚也拉得老長。
屋里光線太暗,第一眼,柴小靜沒認出母親。等柴小靜看清母親的樣貌,說著,媽,你怎么了?閆紅梅答,媽沒怎么,只是沒有力氣。說著就咳起來,咳出些黏稠的白痰,吐到身旁一個瓦罐里。
柴小靜回頭,問父親,我媽咋了?柴心明擦一把淚,不說話。柴小靜急了,問,我媽病了,為什么不去醫院?柴心明說,去醫院查過,是不好治的病。柴小靜瞪著眼看著柴心明,說,不好治,就這樣等死?一邊對床上坐著的母親說,我們去醫院,現在就去。閆紅梅凄然一笑,還去啥醫院,我們家哪里有錢?
這話倒把柴小靜說愣了。去醫院,沒錢肯定不行。柴小靜說,沒錢我們可以借,治病這事不能拖。等病好了,我們可以掙來還。
柴心明說,其實,家里還有錢,只是……柴心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柴小靜急了,有錢為什么不先治病?閆紅梅有氣無力地說,我知道你一定考得上大學,我們這樣的家庭,供出一個大學生不易。而且,老媽都六十多歲了,又是這樣的病,哪里還需要浪費閨女的錢。
柴小靜眼淚一下子流出來,淌滿兩腮。柴小靜吼,你們咋這么傻?上學跟救命比起來,孰輕孰重,你們拎不清?一邊說,一邊就扯住閆紅梅的衣服,走,我們去醫院,現在就去。如果你們不去,我絕不認你們這樣的爹媽。
最后這話一下打中閆紅梅,她枯瘦的眼角竟流下淚來。閆紅梅說,小靜,你的孝心我們知道。只是,我到醫院查過,這樣的病,住院跟不住院沒啥區別。頓一頓,喘幾口氣,又說,娘白白把錢送給醫院,哪比得上給你,讓你讀完大學,有個好的未來。柴小靜口氣堅決地說,你要是這么說,這大學我即使考上也堅決不上。
柴小靜的執拗撬動了閆紅梅的堅決。第二天吃過早飯,在夏天的暖風中,閆紅梅坐了柴心明的三輪車,在柴小靜陪同下,踏上了去醫院的路。走著走著,滿眼的金黃就涌入閆紅梅眼里。閆紅梅說,我們回去吧。柴小靜說,回去干啥?閆紅梅說,你看這小麥,再過幾天,要收割,要晾曬,都去了醫院,田里那麥子咋辦?柴心明有點猶豫,三輪車的速度慢下來。柴小靜很堅決,不行!麥子算什么。實在不行,我陪你在醫院里,讓爸回家收。柴心明說,小靜說的是個辦法,都是收割機,不用人工。閆紅梅不再言語,她身上實在沒了爭辯的力氣,就任憑三輪車在公路上嗚嗚地跑。
柴小靜過往的生活中,沒怎么出現醫院的影子。至多,隨父母去醫院看病人。至于住院,柴小靜的印象中,父親和母親的身體結實,經得住風吹雨打。常常,鐮刀割了手,長長的一道口子冒著殷紅的鮮血,隨手抓一把曬得又熱又燥的黃土,捂上去,不幾天,結一層痂。等痂退了,也就好了。有時也感冒,淌鼻涕,發燒。但他們不拿這樣的病當病,下地是不間斷的。地里的農活跟地里的雜草一樣多,拔掉一棵還有一棵,他們的生活里,沒有休息或休閑這樣的詞語。
現在,母親的病讓醫院如一張網,一下罩住了柴小靜的生活。機械、單調、枯燥、無聊甚至恐懼,這些原來只在課本上讀過的詞語,真正在柴小靜的生活里扎了根。
而讓柴小靜刻骨銘心的還是貧窮。
從把母親送到醫院的那天起,醫院就張開一張大嘴,饕餮柴小靜一家本不富裕的生活。柴小靜眼前,除了支架上透明的液滴,最多的應該是每天一張的費用清單。清單上的字密密麻麻,看得柴小靜眼暈。很多東西柴小靜看懂了,很多東西她又看不懂。比如,單子上某個藥品的名稱,生物老師在課堂上講過,還有那些數字,都曾在柴小靜生活中扮演過重要角色。而更多的,柴小靜看不懂,比如,某種藥價格多少,今天用了多少劑量,總共需要多少錢。
每天上千甚至幾千元的費用,把柴小靜一家本不富裕的日子抽筋剝骨,住院后第五天,醫院要給閆紅梅做手術。
柴小靜不知道醫生的手術刀會把一家人的日子拉開一個多大的洞。柴小靜的意識里,手術刀鋒利的刃一定會割掉母親的病,盡管柴小靜知道母親得的是什么病。
閆紅梅堅決不同意。閆紅梅說,該出院了,這樣的病……柴小靜拉下臉,跟閆紅梅說,就這樣走,跟不來有什么區別?
但令柴小靜始料未及的,手術刀下的病,依舊沉到水底,怎么都看不到希望了。
柴小靜懷疑醫生的醫術,也懷疑那些做彩超、CT的醫生的技術。她不相信,如此發達的醫術和高級的醫療設備,就看不清母親肚子里的東西?
本來,醫生說,通過開刀把母親肚子里的腫瘤切除,樂觀估計,至少活三到五年。柴小靜心里說,不要說三到五年,即使能延長兩年甚至一年,都值得一個家不惜代價地付出。而現實是,手術的醫生告訴柴心明,閆紅梅的肚子里長滿了瘤子,怎么割都割不盡。他們能做的,只是剔除了瘤子的一部分,讓閆紅梅能夠減輕一點痛苦而已。
家里的麥子收了。當然不是柴心明自己收的。鄰居們知道閆紅梅住院,都伸手幫忙。麥子在鄉親們的幫助下,變成了錢,這些錢堵了醫院的窟窿。
柴小靜的錄取通知書蝴蝶一樣,帶著鮮艷的顏色從某個神秘的地方飛來了。南方大學的錄取通知,給柴小靜就讀的學校帶來很大的榮耀,給這個家帶來了更大的榮耀。這樣的重點大學,一個村莊,一個鄉鎮,好幾年未必有一個。而現在,柴小靜考上了,柴小靜的名字立即生出雙翅,飛進了千家萬戶。
高興肯定有,但更多的是愁。錄取通知書攥在手里沉甸甸的,柴小靜卻想到了放棄。
這個早晨,閆紅梅難得地有精神。父親柴心明來了,手里拎幾根香蕉、幾個煮雞蛋,往閆紅梅病床前小桌上一放,剛剛脫下外面的襯衣,閆紅梅就跟柴小靜說,小靜,我想吃包子,要豆腐餡的,你去給我買個。
這樣的話,在柴小靜聽來竟如自己考中大學一樣高興。柴小靜答應一聲,囑咐父親看著掛瓶里的液滴,摸了手機,又順手攏了攏自己的長發,就往外走。柴小靜想,母親的病一定有了好轉,好幾天不吃東西,突然想吃,是個好兆頭。又想,人生其實很怪,有些人看上去不行了,說不定找到某種方法,一治,好了。又想,也許母親的病是誤診,母親所得的,無非是跟感冒發燒一樣的病,只是看上去兇險一些罷了。
柴小靜回來,父親不見了。柴小靜想,或許父親又去買什么東西,就不問,只把包子遞給閆紅梅。閆紅梅竟閉了眼,淌出兩行淚。
柴小靜不知母親心里在想啥,就拿手帕把閆紅梅臉上的兩行淚擦了,說,媽,包子買來了。說著拿暖瓶往母親杯里倒水,白瓷杯泛出晶瑩了的水花。
父親究竟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柴小靜不怎么清楚,只是,父親身后跟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
父親柴心明凌亂的頭發、皺褶多且臟破的上衣、黧黑的臉和蒼老的皺紋,都成為一面鏡子,把身后的男人和女人照得更亮。
男人上身穿一件灰白襯衣,新的,沒有皺褶。臉上有,但不多,又細膩,看上去比柴心明年齡小很多。下身穿一條灰黑褲子,腳上是一雙新擦過的皮鞋。女人穿一件白底紅花褂子,腦后一條馬尾,束一條紅紗巾。下身一條紅百褶裙,裙子下露著穿了肉色絲襪的腿,和一雙紅高跟皮鞋。
這樣的裝束和容貌,一定不是鄉村和農活中泡出來,柴小靜沒多想。但往他們臉上一看,她心一驚,竟是從去年就在學校門口出現的那對男女!
這對男女一進病房,先往柴小靜臉上看。但很快,那女人一下子跪在閆紅梅床前,喊一聲姐姐,就淚流滿面,說姐姐您原諒我,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呀。
這樣的景象很驚悚,柴小靜不明所以,只瞪了疑惑的眼看。
閆紅梅應該是激動,一邊要用手扶跪著的女人,一邊掙扎,看樣子想起來。柴心明從后面托著閆紅梅的肩膀,慢慢扶她坐起來。
許久,閆紅梅不說話,只是喘。喘了會兒,說,妹子,姐也沒法子,姐怕,真的很怕失去這孩子,不要怪姐跟你們打架,姐實在沒有辦法。
跪著的女人起身,一邊幫柴心明扶著閆紅梅,一邊坐在病床一角。閆紅梅叫了柴小靜,說,小靜,你來。
柴小靜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變成了一具木偶。聽了閆紅梅的呼喚,移了腳,慢慢向前。
閆紅梅說,孩子……話還沒說,眼淚又淌出來。眼淚淌成兩條河,喉頭塞了東西,說不出話。身后那女人從衣兜里掏一塊白手絹,扶住閆紅梅給她擦眼淚。
過了許久,閆紅梅終于又說話了,閆紅梅說,小靜……媽,這是你媽!這一次柴小靜聽清了,但柴小靜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只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翻江倒海般,想,媽今天咋了?糊涂了?
柴小靜瞪大了眼,看一看病床上的閆紅梅,又看一看坐在床邊的這女人。柴小靜什么都不說。反而是坐在床邊的女人,一下子摟住柴小靜,竟不顧醫院人多,只管號啕起來,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呀。濕漉漉的眼淚,落在柴小靜脖頸上。跟女人一起來的那男人,也用手抹淚。
柴小靜的心里卻是一陣麻木,對女人的眼淚沒有一點感覺。反復出現在柴小靜眼前的,只有一段影像。
一個漆黑的夜,或許有幾粒星星,或許連星星都沒有,只有烏云。鄉村的街道上,一對夫婦騎了一輛摩托車。男人戴了頭盔,穿了厚厚的羽絨服,女人用圍巾裹了頭,只露出兩只眼睛。
男人是司機,女人手里挎一個筐。筐里鋪了厚厚的棉被,棉被上面,是一個紅色小包被包裹的包裹。
走到村頭,摩托車停住,男人從女人手里接過筐子。女人有些不舍,想再掀開棉被看一眼包裹的東西,但男人很堅決,毅然決然地奪過女人手里的筐子,往村莊深處走去。
村莊歇了。春夏秋三個季節的忙碌讓村莊看上去疲憊不堪。街道上很干凈,寒冷的風不但吹走了地面的雜草和碎屑,還吹走了行走的人。
男人把手里的那個筐子放在一戶人家門口,正準備用手拍一拍門,女人上前,很快地挎起籃子。男人低聲問,你咋回事?女人擦一把淚,不能把閨女送一戶這么貧寒的人家。
男人想的比女人多。男人說,送到這家門口,未必就跟了這家。但女人堅決不,男人又挎起籃子,往村莊更深處走。
突然,傳來一陣摩托車聲響,很快,一束光從一條街道的轉彎處一下子躥來。男人和女人驚了,他們挎起筐,很利落地躲到路旁的兩個草垛后面。
摩托車走了,他們的心怦怦直跳。
他們選中了一戶人家。他們走到這家人門前的時候,引來一陣狗叫。狗叫應該沒有驚醒院子的主人,男人用力地拍這家人的門。
終于,一聲很響亮的聲音從里面傳來。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問,誰?男人不作聲,女人在柴堆后面更不作聲。因為沒有聲音,狗的叫聲也沉寂下去。于是,那男人又走到這家人門口,又一次更響亮地拍門。
終于,這家的女人開了門。女人猜想,既然拍門而且拍得這般響,一定有人,但她敞開大門,走出來,確實沒看到人。街上除了黑暗,除了寒風,什么都沒有。她沒看到黑暗處兩雙明亮的眼睛。
就在女人要閉門回去的時候,她看到了腳下的筐。看到筐她就明白了,從小聽來的故事擦亮了女人的經驗,她知道里面藏著什么。她有兩個選擇,不管或者拎回家。更狠一點,拎回家,把里面的錢取了,把筐子扔出來。但善良和仁慈牢牢把住了她的心。她笑了,盡管這笑在黑暗里一點都看不見。
她又往兩邊看一看,沒人,連條狗都沒有。但她還是對著寒冷的空氣說了幾句話,她說,你們放心吧,不管貧窮還是富裕,孩子一定會好好長大。
孩子被挎進了屋。一家人歡天喜地,只是,或許,因為某些原因,孩子還需要另外的父母。但即使要有另外的父母,這個女人也將親手送去。而藏在暗處的那對夫妻,女人肯定在抹淚,男人心里也有酸楚。但他們還是走了。他們親眼看著那女人把筐子挎進去,還說了那么多話,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柴小靜心里生出無限寒意,倘若不是養父母,自己或許已經……
媽,你說錯了。他們不是我父母。我的父親叫柴心明,我的母親叫閆紅梅,我叫柴小靜,是你們的孩子。人一輩子,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就夠了,足夠了。柴小靜流著淚,掙脫女人的手,又憤憤地轉了頭,手伸出來,指著門口,對陌生的男人女人說,你們走,你們走!你們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不想再見到你們,這輩子都不想!
孩子,不是我們有意這樣……女人顯然不想錯過這個解釋的機會。但柴小靜不聽,柴小靜雙手推那男人,用的力大,男人蹌踉一下,差點摔倒,又站穩,卻在柴小靜的推動下一步步退后。男人試圖把柴小靜的手拿開,又怕傷了女兒,就只被動地后退,很快退到病房門外。柴小靜扭轉身,又快速回來,拽了女人手臂,把女人從床上硬生生拽起來。柴小靜心里的激憤迸發出來,她喘著粗氣,流著淚,說,走,你們走,走得越遠越好!女人無奈,拿手絹擦一把眼淚,卻只能順著柴小靜,走出去。
柴小靜很利落地閉上病房的門。其他病人和陪護都眼睜睜看著,沒有人說話。
反倒是閆紅梅,對趴在床邊的柴小靜緩緩說道,小靜,你要理解他們。他們也是無奈。他們有兒子的——也就是你哥。他們夫妻都有工作,單位的事多,要求又嚴,而且,那時,你的奶奶病得厲害,他們兩人實在沒有能力照顧你……閆紅梅的話還沒完,柴小靜抬起頭,擦一把淚,瞪著眼說,那就不該把我生下來!閆紅梅說,你媽是意外懷孕,而且,她的身體不允許墮胎。頓一頓,又說,你應該感激他們的,是他們把你帶到這個世界。柴小靜不再說話,只趴在床邊抽抽噎噎地哭。心里卻想,既然已經狠心扔了,怎么還有臉再來找?又想,媽今天咋了?這個一輩子兇狠的女人,怎么會說出這么體諒人的話?莫非真的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
閆紅梅又說,倘若不是我的病,倘若不是怕耽誤了你的前程……閆紅梅擦一把淚,繼續說,這樣的秘密是爛在我們肚子里的,一輩子都不會對任何人說。而且,你的哥哥因病走了。最后一句話,一下子又在柴小靜剛硬的心里打了一錘。就想,倘若不是他們的兒子沒了,失了依靠,哪里還想得到我?就聽閆紅梅繼續說,你的親生父母,現在有的是錢……柴小靜抬起頭,斬釘截鐵地打斷了閆紅梅的話,說,哪里稀罕他們的錢!
閆紅梅說,只是,現在……閆紅梅又哽咽了,說不下去。
柴小靜直起身子,擦一把淚,說,這有什么,學我可以不上。有你們供養我長成的好身體,哪里都能掙飯吃!閆紅梅凄然一笑,說,好閨女,不要說賭氣的話。讀了這么多年的書,就好像種下一棵樹,一點點施肥澆水,風里來雨里去,一天天長大。現在,果子熟了,等我們摘,能不摘了?柴小靜不說話,靜靜地看著病房的窗戶發呆。
柴小靜累了,十幾天陪護的日子把柴小靜的睡眠蠶食鯨吞。今天的經歷又把柴小靜的神經捶打揉搓。柴小靜感覺自己的神經已經變成了一條又細又軟的面條,差不多要斷掉了。她坐著從家里帶來的馬扎,坐在母親病床旁,手趴在床上,頭枕著雙手,不知不覺走入了一個地方。
一幢又高又大、金碧輝煌的房子,屋頂閃著光,鱗片狀的瓦從屋檐一直延到屋脊。房子有雕花的窗欞,有明亮的玻璃,還有快褪掉顏色的古老的青磚。一層層青石壘成的臺階,一直通到房子門口。柴小靜想,只要順著臺階上去,應該能看到房子里的東西。再定睛一看,房子不在地面,在空中,只有四根涂了紅漆的柱子撐著。柱子很高,看上去不怎么穩。柴小靜想,這么好的房子怎么能建在這么高的柱子上呢?正這樣想,一陣風來,房子上的瓦片被吹起一片,羽毛樣在空中飄了一會兒,就很快落下。緊接著,風越來越大,屋頂的瓦片噼里啪啦往下落。有一片瓦落到柴小靜腳下,摔得粉碎。柴小靜低頭看一看,看到摔碎的瓦片組成了一個圖案,再認真看,就看到“時間”二字。
瓦片開始大面積往天上飛,房子開始搖晃,四根柱子彎下去,又直起來;直起來,又彎下去。折騰了一會兒,房子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倒下去。柴小靜顧不得許多,只管沒命地上去,兩手抱起一根,死死地撐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