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
清晨,從四層樓的高度望向窗外,正對著我的是銀杏樹和柳樹,前些天降溫,銀杏的黃葉幾場大風后都掉光了,唯獨那棵柳樹,留著干巴巴的葉子,風再大,葉子和細長的枝子也不分開。讓人不由感嘆,窗外的風景,就依賴這幾棵樹先生了。
我喜歡樹木,尤其是那些沒有任何花朵葉子果實點綴的樹,他們顯得孤獨,但同時也變得更加純粹、強硬和獨特。不只是我,中國山水畫里很早就有枯木的倩影。比如傳說是五代宋初畫家李成的《小寒林圖》,畫的主體就是荒原上的幾棵大樹,這些樹的樹種無法辨別,只看到主干盤曲橫斜,枝丫繁密細碎。他們頂天立地張牙舞爪,在山水畫中開始和山啊水啊這些物體爭奪眼球贏得青睞。從李成開始,到郭熙、關仝,一直到蘇軾,中國文人畫家們面對凌寒枯樹潛心研究,精心摹畫。
蘇軾的《枯木怪石圖》,應該達到了文人畫的一個高峰。這幅畫里他只畫了一石一木。一塊巨石橫臥,斜地里長出一棵大樹,樹根粗壯有力,樹杈已有大半折斷,剩下那枝在樹干末端陡然彎曲一圈,長出形似鹿角的兩大枝丫,齊齊指向天空。石頭上紋理的盤旋往復,樹根處小草的隨風搖曳,加上枯樹枝丫的頑強向上,整幅畫雖然空白較多,但是引人入勝,發人深思,這頑強生長的枯木,可不可以聯想到蘇軾本人的性格:雖被人詬病為怪物異類,卻總能自得其樂,自在逍遙。

在城市游走,卻向往自然;為藝術傾倒,反向生活掘進;向天而歌,哪怕喉嚨沙啞。
無用之美,要從這些枯木的狀態去尋找,繁華落盡不炫耀不張揚,無邊落葉不爭搶不辯解。
和這些北宋畫家們崇尚簡古澹然不同,現代詩人、散文作家馮至在他的散文《一棵老樹》里,發現了一個牧牛老人,他的人生經歷比較凄慘,但是他安之若素。用馮至的原文來講,他好似一棵折斷了的老樹,“摻雜在林場里的雞、犬、馬、牛的中間,早已失卻人的驕傲和夸張。”他生在這里了,他沒有營謀,沒有積蓄,使人想到耶穌說的“天上的飛鳥”和“野地里的百合花”。這是馮至開拓的新境界,他把樹與人相類比,從自然存在的角度解釋著一種新的人生哲學。
到了當代,我看到書籍設計師朱贏椿的有趣人生。他說自己的工作室是南京師范大學的網紅打卡地。因為他喜歡蟲子,所以讓這些樹自然而然地生長,也很少打理剪枝。他說很多大樹要掉枯枝,就像人掉發一樣,總之這也是生命的一種暗示。有一次他把一段枯樹枝撿回去做了花插。人們問他:你這花插在哪買的?手工很精湛,手感特別好,摸起來一點棱角都沒有。他回答說這其實是蟲子咬出來的。
原來對于很多樹木,蟲子才是偉大的造型師。萬物有靈,彼此成就。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惠子的想法頗有代表性,在他看來樹如果不能被人利用,那就是無用的東西。
但莊子顯然不是這么想的,如果有這樣一棵樹,他想的是先躺下來享受一會兒,“逍遙乎寢臥其下。”無用之美,要從這些枯木的狀態去尋找,繁華落盡不炫耀不張揚,無邊落葉不爭搶不辯解,如宋人題畫詩說的那樣,“乞與空齋伴我閑,風霜諳盡各蒼顏。不妨黛色凌云干,蟠屈生綃尋尺間”,獨自在風霜嚴寒里從容悠閑,積蓄力量。
這便是冬天的樹,風霜諳盡,自有顏色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