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鐵馬冰河入夢來（十八）

靳國君

他人在成都，心在前方。一次，他與幾位朋友飲酒，他是“把酒不能飲，苦淚滴酒觴。醉酒蜀江中，和淚下荊揚”。他心中之思，渴望得到一紙命令，為國建功立業：“戈船破浪飛，鐵騎射日光。胡來即送死，詎能犯金湯。汴洛我舊都，燕趙我舊疆。請書一尺檄，為國平胡羌。”（《江上對酒作》）

在成都只有短短幾個月，他又被調任蜀州（今四川省崇慶）通判，未及暖席，又命其代理嘉州（今四川省樂山）政務，后又調他回蜀州，再調榮州（今四川省榮縣），再調任成都，又調任嘉州，五年七調任，奔走不暇。調嘉州尚未赴任，突然又遭罷官，改派他提舉桐柏山道觀。

所謂提舉道觀，是一個遠近均不必到任的虛銜閑職，以此為名，領取祠祿，是俸祿的一半，一任三年。這是宋朝的一項制度，五品以上官員，或有特殊情況者，凡被免職或貶官，授予這類道觀虛銜，或是本人請祠，后準，可解生活之憂。

陸游在七個地方調來調去，寫詩自嘲，說他很像云游僧，云游四方。不過他在這些地方，能做的事還是盡力而為。在嘉州，他幾經籌劃，組織民眾筑堤防洪，以絕水災之患；修建岷江浮橋，以解過江之難。閑暇時，訪牡丹盛地彭縣，觀牡丹，品花色，記花名，采集蜀人賞花故事，草成《天彭牡丹譜》；游峨眉山，望群峰疊翠，領略峰巒起伏的磅礴氣勢；登大蓬山，觀高涯矗天，瀑布飛落；上樂山，看大渡河、岷江、青衣江，三江匯流，三色交融，浪濤激蕩；去都江堰，俯視水利工程，細究防水之理，緬懷李冰父子……

晚間夜讀，他打開大散關地圖，思考恢復中原之策，渴望重整山河，結束分裂局面，為統一中國建功立業。他在《金錯刀行》一詩中大聲疾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中國，中國，朝朝暮暮在他心里。

此時，一次他從成都去犍為，過眉山，與隱士師伯渾相識。師伯渾博學多才，名震秦蜀，聲被吳越，書法獨樹一幟。當年考中舉人后，無意仕途，隱居眉山。陸游與師伯渾雖有出世入世之別，卻一見傾心。離別時，師伯渾在青衣江上，為陸游餞行。酒酣，浩歌，聲動江山，水鳥皆驚起。陸游素不善飲，亦不覺大醉。

夜半，舟始發。途中酒解，師伯渾醉書，贈大軸，陸游見其字，盛贊 “如春龍奮蟄，何其壯也！”以后每見，師伯渾輒問邊事，言：“隱于山，不忘社稷。”陸游則據實相告，亦有詩詞相贈。陸游作詞《夜游宮——寄師伯渾》，向他抒寫自己遙想邊陲，不甘虛度歲月的心緒：

雪曉清笳亂起，夢游處，不知何地。鐵騎無聲望似水，

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

睡覺寒燈里，漏聲斷，月斜窗紙。自許封侯在萬里，

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

師伯渾懸陸游手跡與室，時有同心之嘆：“鐵騎無聲望似水，想關河，雁門西，青海際。”“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轉抄，行于世，流入宮中，孝宗覽曰：“山河之魂！”四年后，師伯渾得疾不起。病逝后，陸游手跡仍懸其室，其弟收藏。后來，其子師懷祖，匯輯師伯渾手稿，編《師伯渾文集》。為求陸游作序，他沿江東下，水路苦行八千里，至山陰。陸游見其風塵仆仆，形容枯槁，難抑深情，待之如子。調飲食，服草藥，留住月余。夜讀文集，音容宛在，才氣躍動，為之扼腕。

刊刻岑參詩集

嘉州官舍院落，散置奇巖怪石。陸游問門人何來這多石？門人稱，石來峨眉山等幾處，多年漸存，“岑嘉州”時亦有。陸游說道，山石乃地之骨、云之根，千年萬年，是大地之精髓，有山林之靈氣，我等何不疊石為山，一得山石之氣？

陸游籌劃設計，選“瘦、皺、透、秀”之石構景，小徑高低錯落，曲折盤環，翠竹掩映，曲徑通幽。

有客觀賞，拊掌笑曰：“美哉！瘦、皺、透、秀，乃米芾倡導之美，未采蘇軾以丑石為美之說。”

客又言：“兩者并非冰炭不同爐，實乃異曲同工。”

陸游笑答：“然也。美趣不同，各美其美。”

有時他在官舍院落，煎茶自啜，以消永日；吟詩排遣寂寥：“ 今日蜀中生白發，瓦爐獨試霧中茶 ”。房側高大的梧桐枝葉婆娑，幾竿青竹搖曳翠色，荔枝花開，時有鳥雀飛鳴，倒也閑適散淡。閑適歸閑適，陸游終不是追求閑適之人，他追求的是鐵騎萬里，他盼京城來令，調他到前線去。令他失望的是不見驛卒蹤影，何能得見京文？晝思，夜想，枕上夢中也不見，他在詩中慨嘆：“京書不到天涯路。”

公暇，他讀書，吟詩，修訂了《天彭牡丹譜》。他反復誦讀唐代邊塞詩人岑參之作，倍感親切。四百年前事，隨歷史煙云飄來。

岑參心懷報國志，天寶年間兩次辭官，離開繁華的都城，兩次追隨節度使出塞，甘愿去大西北，屯墾戍邊。他不懼風沙路遙，遠走新疆安西（輪臺）和更遠的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北破城子），前任幕府書記，后任判官及支度副使，共六年。往來天山南北，鞍馬風沙間，親歷大漠之苦，風似箭，沙撲面，雙目瞇，淚常流。他也體驗了長日寂寞，寫道：“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天。二年領公事，兩度過陽關。”“愁里難消日，歸期尚隔年。陽關萬里夢，知處杜陵田。”有客問：“此詩若何？”陸游笑答：“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愁。遠而有家山之思，人之常情。抒寫真情，詩人之心也。”岑參歸京后，曾調任嘉州刺史，世稱“岑嘉州”。

陸游年少時，絕好岑參之詩。及長，他常倚胡床，焚香聽讀，讓兒子在他身邊誦讀岑參詩篇，直至睡去。（這胡床，是西域傳入之椅，并非現代之床。李白：“床前明月光”中之床，即此床，胡人之椅也）他常對人言“岑參之詩，超拔孤秀，度越常情，氣魄宏大，豪邁壯麗。”他佩服岑參“功名只在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的雄心真情，他認為李白、杜甫之后，名詩人唯岑參一人而已。每當誦讀岑參的《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他仿佛也與岑參一起在白雪中送別：“北風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 千樹萬樹梨花開……”他吟詠“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宛若和岑參迎著風沙同走大漠。

他敬仰岑參的人品高格，以岑參為師，悟其愛國摯情，熟讀其詩作。他在官舍，掛起刊刻的岑參畫像，表達敬仰。他精心選出岑參詩作八十余篇，交眉山萬卷堂書坊刊刻，激勵世人愛國戍邊，張揚民族浩然正氣。

這眉山萬卷堂書坊，全國聞名，刊刻圖書質量精良，勘誤皆請名儒，列名書前；三校諸人，列名全書卷后，以示其責與其功力。南宋亦不乏亂編濫出之劣書，陸游曾痛斥濫刻書籍“略不校讎，錯本書散滿天下，更誤學者，不如不刻之者。”陸游選擇萬卷堂，是決意出精刻本，以便傳之久遠。萬卷堂與其心意相合，指定六名刻書高手分卷刊刻，三月即出，迅速流傳大江南北。

業外人有所不知，兩宋時期，畢昇發明的木活字印刷技術，因工藝還未配套、成本高，尚未應用，而雕版印刷技術已臻完美之境，刊刻業興旺，官刻、坊刻、私刻遍布大中城市，僅刊刻書坊，南宋已發展到二百多家，從訪名家搜求版本或原稿，到抄寫、校勘、刻版、印刷、發行，形成了完整的圖書出版體系和發行網絡。那時歐洲還在寫羊皮書，望塵莫及。四川、浙江、福建、江西等地是刻書重鎮、圖書集散中心。成都等各大城市，書肆圖書種類繁多，既有經、史、子、集，也有當代新作，歷朝歷代詩人和名家作品單行本，和《武經總要》《歷代兵制》《百戰奇法》《論孫武》《將才論》等兵書戰策應有盡有。

南宋書鋪，蜀地眉山萬卷堂、眉山程舍人宅等，臨安府太廟前尹家書籍鋪、棚北大街睦親坊南陳宅書籍鋪等幾十家著名書鋪，鋪主皆為飽學之士，熟知經史，精通文化，講求職業操守，善于經營。其校勘之準確、刻版之精良、裝幀之考究、發行之迅廣，為明清前歷代之頂峰，故宋版圖書至今仍為珍品。書鋪批發零售兼營，遞鋪郵寄，流動售書車走街串巷，送書上門，有人寫詩贊曰：“隨車尚有書千卷，擬向君家賣卻歸。”

出版興旺，突破了宋以前，手抄本點對點傳播的時空局限，一躍為超越時空的全方位傳播。圖書流布城市、鄉鎮、里巷，傳于都下，時時流入宮禁。孝宗見陸游選編的《岑嘉州集》，刊刻是蜀地習用的顏體字，字畫豐勁樸厚，選詩精到，連贊。宮外聽聞，競購尤甚，洛陽紙貴。出版業造就文化環境，是人文精神的田園，學術發展的依托，是陸游諸公詩書畫精品迭出的社會條件，造就了一代文化繁盛。

遍觀奇花

完成《岑嘉州集》的編選刊刻，陸游放下了心中一件大事，快意輕松。

三月春來，正是踏青賞花季節。官府從上巳日三月初三起，放假三天。此時，各家園林向社會開放，游人隨意，如陸游詩中所寫“有花即入門，莫問主人誰。”

南宋著名藏書家、目錄學家、成都知府晁公武，靖康之變隨父避亂入川，長陸游二十歲。他早知陸游，看重其人，推崇其詩文。他看到陸游編選的《岑嘉州集》，贊賞有加，稱其為岑參詩集的最佳善本，經典薈萃。集中的愛國思想、戍邊精神和邊塞之苦，動人心魄，必行之于世，傳至后人。他邀請陸游和幾位文友去成都賞花。他說：“四川海棠名全國，成都海棠冠四川。趁此良辰美景，何不會之于芳園，以消公務之煩、編書之勞？”陸游應邀，欣然前往。

他幾人隨晁公武等遍訪各家名園，盡興而游，所見海棠品種之繁、花色之盛，嘆為觀止。幾種極品海棠，確是名不虛傳。看那西府海棠，花生枝頂，含笑迎人，五瓣宛若胭脂透紅，清香沁人；那貼梗海棠，花滿短枝，仿佛串串寶珠，濃淡相間；幾叢吊鐘海棠，細枝似竹，花梗下掛朵朵小鐘，隱約似有清亮之音；垂絲海棠，絲絲如思，思之縈繞，花瓣叢密，迎風搖曳。晁公武指曰：“這垂絲海棠，江南民間稱有腸草、鄉思花。”幾客紛言“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陸游接道：“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晁公武和陸游幾位朋友盡賞海棠的千姿百態，尤以西南隅碧雞坊王氏園中海棠，為春游之冠。這株海棠，歲久繁盛，眾人下瞰，滿目錦繡，竟覆地幾丈余，初見者，皆驚呼世上少見，只為這株海棠，也應來西蜀一游！

園里游人，鬢上多插簪花，三三五五，結伴同行，聯翩而至，前者呼，后者應，徜徉流連。陸游感嘆，春色滿園，出門盡是看花人，卻難得一謝忙于四季的花工。晁公武說道：“白發翁，越溪女，旦與暮，花自知。”

三日游賞，盡興逍遙，間或背誦歌詠海棠之詩。

晁公武說道：“寫海棠之詩，自中唐以來多如海棠，風格竟秀。沈文立的一首絕句，曉暢如話：‘岷蜀地千里，海棠花獨妍。萬株佳麗國，二月艷陽天。’錦城流傳此詩。”

陸游說道：“薛能的名句‘四海應無蜀海棠，一時開處一城香’，概括描繪，寫意抒情，傳神之至！”

幾人又紛議杜甫不作海棠詩，莫衷一是，陸游言：“或是零落散失？亦未可知。”此說后為多家引用。

這幾日，陸游自是心神愉悅，卻也別有所思，寫出《花時遍游諸家園》絕句十首，其中一首寫道：

為愛名花抵死狂，只愁風日損紅芳。

綠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陰護海棠。

此詩，陸游的期盼心情涌動，詩意雙關，友人心會。

別時，晁公武設宴餞行。各色本地小菜佐桌，菜肴豐盛。吃過主食饅頭（今之包子），贈陸游《郡齋讀書志》一套二十卷，刊刻精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