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若翰
關鍵詞 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碳金融;“雙碳”;節能減排
2020年9月,習近平于第七十五屆聯合國大會一般性辯論會上鄭重宣布中國“二氧化碳排放力爭于2030年前達到峰值,努力爭取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之后這一戰略目標被寫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黨中央、國務院亦發布了《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關于印發2030年前碳達峰行動方案的通知》等政策文件,對包括碳排放權交易在內的一系列體制機制建設作出了重要部署,以“確保如期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生態環境是人類生存的根本,亦是經濟發展的基礎。面對溫室氣體超標帶來的全球升溫危機,國際社會早已積極開展政策和制度摸索,以試圖實施環境自救,扭轉自身工業發展所帶來的溫室難題。其中,碳排放權交易制度便是最具創新性和實效性的制度之一,自提出以來,全球已建立了24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涵蓋超國家級、國家級和區域級三種類型[1],交易產生的凈年收入已達260億美元[2]。中國亦于2011年啟動區域碳交易試點工作,并于2021年啟動全國碳市場的交易工作,碳交易愈發在經濟社會環境發展中占據重要地位,亦愈發將在激勵全社會減排轉型中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隨著“雙碳”戰略目標的提出,中國面臨的碳減排壓力進一步提高,亟須創新碳交易產品和業務,盤活碳資產價值,提高碳市場流動性,以進一步激發碳市場在減排轉型中的功能和潛力。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即是這種創新產品和業務之一,它依托于碳資產內含的市場價值,將自身功能從履約信用拓展為借貸信用,進而使碳排放企業在不失去自身碳排放權的情況下,將碳資產的價值變現,為節能減排轉型提供資金支持,加快低碳再造的步伐。當前,上海、重慶等多地均已開展相應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嘗試。然而,當前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制度文本僅由行業標準型的《碳金融產品》《環境權益融資工具》以及地方指引型的《上海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操作指引》等軟法性制度構成,缺乏權威性、規范化、硬約束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法律法規,同時許多法律和制度層面的問題亦未厘清,為可能產生的業務糾紛和金融風險埋下隱患。這可能會阻礙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綠色金融市場中的推廣,弱化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實現“雙碳”目標中的應有作用。因此,通過研究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中國普遍實施面臨的各種法律和實踐問題,提出相應的立法和政策完善建議,為中國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的普遍開展奠定堅實的法制保障,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1 “雙碳”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
所謂“雙碳”是指碳達峰和碳中和,前者表示“二氧化碳排放達到了峰值”,后者則指“在一定時間內直接或間接產生的溫室氣體排放總量,通過植樹造林、碳捕集與封存技術等形式抵消掉,實現溫室氣體的‘凈零排放”[3]。前者是后者的階段性成就,后者是前者的進一步深化。當前西方一些國家已實現碳達峰,并正朝碳中和邁進。中國作為發展中國家,國際社會并未提出碳達峰和碳中和的強制性要求,但為展現出作為負責任大國的國際擔當,中國依然于2020年向國際社會提出一份自我承諾,并設定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的時間任務表,即2030年和2060年。這份承諾既是中國提升國際形象,強化自身在環境領域話語權的外在需要,也是中國轉變長期以來“高能耗、高排放、高污染”的經濟增長模式,推動經濟從“粗放高排”走向“低碳精致”的內在需求[4]。但同時,該承諾也為中國經濟轉型和環境治理提出了全新的挑戰。為應對挑戰,中國積極開展全方位的制度和政策創新,試圖激發市場和社會層面的減排潛力和轉型資源,從科技層面的碳捕獲、碳封存技術研發,到金融層面的綠色信貸、債券等工具創新,再到財稅、司法等層面的調整和改進,多維度的制度和政策再造均圍繞著“雙碳”戰略目標不斷協同發力。在這些制度創新中,碳排放權交易制度無疑是力度最強、范圍最廣、影響最大的成果之一,其強調在減排工作中引入市場機制,依托于市場的價格發現和資源配置功能實現減排資源分配的最優化和減排社會成本的最小化,進而實現“經濟最友好的碳減排”。同時,碳排放權交易通過“賦予權利”和“盤活權利”的雙重機制,使得企業減排從一種“必為義務”轉為一種“可支配價值”,進而通過法律的激勵功能激活了企業的減排潛力。
自2011年區域碳交易試點工作開始,其制度效應已初步展現,試點地區的碳減排亦獲得一定成效。但同時,這些區域碳交易試點亦呈現出交易不夠活躍、碳資產缺乏流動性、價格形成能力不足等問題[5],這些問題除可歸因于中國碳交易的市場意識培育不充分、交易體制機制不成熟、配額分配方式不適當等因素外,交易品種單一、交易選擇不足以及資產價值實現方式較少等亦是制約碳市場活躍性和流動性的重要成因。再加上新提出的“雙碳”戰略目標對企業和社會減排帶來的更大壓力和挑戰,墨守成規必然已無法適應當下的新形勢和新目標。在此背景下,許多業內人士和專家開始考慮引入碳金融產品和業務,以金融功能的內嵌激發碳市場的內在活力,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即是其中一種碳金融產品和業務。
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是指將碳排放權作為償還債務的擔保,以獲得融資授信的過程。其根植于中國《民法典》確立的擔保物權制度和市場廣泛存在的擔保融資實踐,但又在擔保客體上進行了創新,即引入碳排放權。碳排放權當前未明確規定在《民法典》可抵質押的財產目錄中,但又因其可轉讓性和市場需求而具有價值變現能力,因而符合貸款機構對信用補強和風險管理的需求,催生了開展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市場實踐。同時,碳排放權作為綠色信貸的一種配套措施,能有效地調動流動性較差的碳資產以及風險管理難度較高的綠色金融資源,進而在碳資產與綠色金融間搭建起互動配合、雙向補強的橋梁,共同推動綠色低碳經濟的深化發展和“雙碳”藍圖的現實實現。因此可以說,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對于“雙碳”戰略目標是有利的,其能也必將成為“雙碳”戰略推進過程中的重要制度工具之一。具體來說,可以從以下三個層面考察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對“雙碳”目標推進的作用。
首先,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有利于為減排企業提供節能技術研發和綠色產業改造的必要資金,進而激發企業綠色轉型在實現“雙碳”目標中的重要潛能。當前,隨著“雙碳”的戰略、理念和思維在中國愈發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各行各業的企業出于響應國家號召、履行社會責任、搶占市場先機等原因,均普遍對“雙碳”戰略和理念抱有積極的態度,并嘗試摸索自身低碳轉型的路徑和方法。然而,基于綠色低碳產業的正外部性,企業的低碳轉型在商業上更多是一種成本大于收益的項目,再加上轉型的未知性帶來的商業風險,許多企業可能因此躊躇不前,進而陷入一種“口號大、履行難”的窘境中。而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則為打破這種僵局提供了契機。具言之,法律之所以通過賦予碳排放權而非施加命令控制式的碳減排義務的方式開展減排治理,即是希望依托權利這一法律工具激發企業內在的減排主動性,進而將外源式的法律強制轉化為內生式的法律激勵。為此,法律不僅塑造了碳排放權的權利形式,亦賦予了其一定的權能構造:企業既可以行使碳排放權的請求權能,要求監管機構或第三者不得阻止、干預其排放溫室氣體的行為,亦可以行使碳排放權的處分權能,將碳排放權轉讓給其他主體。這種權能使得碳排放權在市場中孕育了供求關系,亦形成了價值,這種價值又為減排企業帶來了一定的額外資源。企業可以將這種額外資源轉化為綠色低碳轉型的基礎,而轉化途徑之一,即是通過擔保融資獲取相應的項目資金。因此可以說,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為企業開展綠色低碳轉型提供了額外的資金支持,使得企業得以突破原有的成本限制和風險顧慮,在不影響正常經營的基礎上開展轉型嘗試。這無疑能極大調動企業綠色低碳轉型的積極性和能動性,推動企業綠色低碳轉型在中國的更普遍實施。
其次,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有利于為金融機構提供新的信用補強和風險管理工具,進而調動金融機構開展綠色金融業務的積極性,激發綠色金融資源在實現“雙碳”目標中的重要功能。隨著央行等七部委《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的頒布實施,通過金融手段促進綠色低碳轉型發展不僅已成為社會共識,也成為各金融機構業務拓展的主要著力點之一。然而,由于綠色產業和項目具有較強的正外部性和不確定性,這決定了綠色投融資存在高成本和高風險的雙重特質,并與金融機構尋求利潤和規避風險的天然秉性之間形成了內在的矛盾和張力。為緩解這種矛盾和張力,一個有效的方法是通過創新探索擔保資源,充分調動、深化擔保的風險緩釋功能,降低信用風險的可能性和損失程度,進而矯正綠色金融帶來的風險—收益難題[6]。碳排放權則是這樣一種創新擔保資源,雖然法律尚未明確其是否屬于可擔保財產,但就市場需要來看,其已具備成為擔保資源的基本條件,即具有客觀的交換價值和主觀的使用價值[7]。就客觀的交換價值來說,碳排放權交易市場的建立和運營,使得碳排放權可以通過碳市場轉讓并換取貨幣,進而彌補信貸風險暴露時授信方的資金損失;就主觀的使用價值來說,碳排放權雖然是一種“沉睡”的權利,日常不具備可使用性,但當碳排放履約期到來后,碳排放權的使用價值便被激活,即通過碳排放權清繳使減排企業的碳排放行為合規化,因而對于減排企業來說,碳排放權擔保對其施加了一種心理壓力,督促其在履約期到來前清償債務以解除碳排放權的法律負擔。前者使得授信方得以降低信用違約的損失程度,后者使得授信方得以降低信用違約的發生概率。因此,碳排放權擔保可以促進綠色金融資源提供者實現風險—收益的再平衡,進而調動其開展綠色投融資活動的積極性,實現“雙碳”戰略目標的金融助推。
最后,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有利于促進碳資產的市場流動,進而優化碳市場的價格發現和資源配置功能,增強碳市場在實現“雙碳”目標中的作用。市場機制是一種通過持續產生的交易對社會資源進行配置的經濟機制,因此,市場機制必然伴隨著交易的高度發達[7]。這種高度發達的市場交易應囊括盡可能多的交易模式,將現貨交易、信用交易等交易方式充分調動和激活,使得資源和要素在不同的交易渠道中實現高速流動。當前,碳市場主要采用的仍然是現貨交易方式,這就使得市場機制在碳資源分配中的功能受到了抑制,交易活躍度、資源流動性亦難免受到影響。倘若引入和培育碳排放權擔保業務,則一方面,減排企業可以將自身儲備的,準備用于履約清繳的碳排放權投入到信用交易市場,進而將“沉睡”的碳資產激活,實現碳資源價值的最大化利用,同時,參與市場流動的碳資產亦將因此增多,市場活躍度進一步增強;另一方面,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全過程涉及到碳排放權的估值、折價和轉讓,這些活動將擴充碳市場的價格識別渠道,并與碳現貨交易中的協商、競價等活動一起,通過大量的價格發現和形成活動,不斷促進碳資產價格趨近于其真實市場供需情況,強化碳市場的定價功能。而碳市場流動性的增強將促進碳資產的及時充分利用,實現碳資源的最優化配置及其價值的最優化利用,進而推動市場以最低成本實現減排目標。碳市場定價功能的增強則將為減排企業提供更加真實、穩定、準確的市場預期,進而激勵減排能力強的企業通過節能減排活動結余碳排放權并以此獲取市場利潤,推動綠色低碳轉型的市場進程。這些最終都將有利于“雙碳”戰略目標的高效、穩定實現。
2 碳排放權擔保融資面臨的三重法律困境
基于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對于推動企業綠色轉型、綠色金融發展和碳市場完善,進而促進“雙碳”戰略目標實現的重要價值和意義,當前廣東、重慶等地已逐漸開始嘗試推進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落實和實現,并已有一些融資成功的案例,許多商業銀行亦推出了對應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產品。同時,央行、證監會亦發布了《環境權益融資工具》《碳金融產品》等推薦性行業標準,就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典型流程進行了設計。地方層面也推出了相應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指引,如《上海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操作指引》《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等。然而,由于缺乏權威性的立法規范,當前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更多呈現出“運動式活動”的特征,即由當地政府或碳交易所撮合、推動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并在政府或交易所指導下由每個貸款機構和借款企業分別針對每筆業務協商制定合同,最終促成交易實現。這種“運動式”擔保融資活動的出現源于法律層面的諸多問題尚未厘清或解決,因而缺乏法律保障或規范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實踐蘊含著太多法律或信用風險,僅能通過額外的交易成本支出彌補、防范和緩解這些風險,這無疑阻礙了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在市場中的推廣和鋪開。具體來說,碳排放權擔保融資面臨的法律問題和阻礙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2. 1 第一重困境:法律性質未明確
在一個物或權利上設定擔保的行為之所以能夠突破物或權利的所有權,產生使債權人獲取對該物或者權利一定程度控制、支配能力的效果[8],其根源在于法律對這種行為的確認和賦權。因此,只有符合法律要求的擔保設定行為,才能從單純的事實行為轉化為法律行為,并獲得法律強制力的保障。法律對擔保設定行為的要求包含多個方面,其中就有對擔保標的的要求。《民法典》第395、399、425、426、440條等條款綜合規定了可作為擔保標的的物或權利的范圍,碳排放權若欲成為法律認可的擔保標的進而獲得保障,則必須符合《民法典》有關擔保標的范圍的規定,這就涉及到了碳排放權法律性質的確定問題。倘若碳排放權僅僅是一種環境權,那這種以關懷公共利益、人身健康和人格尊嚴為立足點的,以保障公眾享有良好的生態環境為核心的權利顯然難以成為擔保標的并受到法律的認可和保障[9],正如法律不會認可將人的身體健康、公眾的生活環境、和諧的自然生態用于債權擔保一樣。但倘若碳排放權是一種財產權,則其用于擔保融資的法律阻礙則無疑會小很多。
當前,法律層面對于碳排放權的性質并未作出界定。生態環境部《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在附則將碳排放權界定為“指分配給重點排放單位的規定時間內的碳排放額度”。但這種界定不僅未能明唽碳排放權的法律性質,其本身也存在將碳排放權與碳排放權的客體進行混淆的隱憂。“權利是為(或不為)某些特定行動或是處于(或不處于)某些特定狀態的資格;或是使其他人為(或不為)某些特定行動或是處于(或不處于)某些特定狀態的資格”[10]。從這個定義可以看出,權利是以行為(或不作出行為)、狀態(或不處于某狀態)、要求(或不要求)為概念核心的。而《辦法》界定的“碳排放額度”則是由政府具體分配給排放源的,被劃分為若干等份的允許排放的溫室氣體總量[4],它更多指代一種關于碳排放的現實的量化指標,并以登記賬戶中的登記數據為存在形式。無論如何解釋,也難以從《辦法》的界定中推導出碳排放權這一權利形態所應具有的某些權能內容。譬如企業使用碳排放權抵消其所排放的一定數量溫室氣體的行為,又如企業可以要求碳排放權登記管理機構根據其轉讓、出借等處分決定將登記賬戶中的碳排放權轉移至指定賬戶。相反的是,在這些權能描述的過程中可以看出,《辦法》界定的“碳排放額度”不僅難以涵蓋這些行為、要求等具體的權能類型,反而成為了這些行為、要求的具體對象,即行為、要求的客體。因此,《辦法》界定的“碳排放額度”本質上是碳排放權的客體,其不應也不能與碳排放權這個具有結構性、層次性的權利本身畫上等號。
相對于立法實踐層面的界定錯位,理論層面對于碳排放權的界定則呈現出多種觀點并存,尚未達成統一共識的局面。當前,針對碳排放權的法律性質問題,學界共形成了三種學說:一是準物權說,即碳排放權是一種由私主體支配、使用或交易的[11],以大氣環境容量資源這種自然資源的支配和使用為核心內容的,長期穩定的財產權利[12]。二是行政權說,即準物權說難以克服“公共資源私有化”的道德質疑,因此更應界定為行政權[13],至于屬于哪一種行政權,學界又存在行政許可權說與行政規制權說兩種觀點,前者認為“碳排放權本質上是一種圍繞大氣資源利用而形成的行政特許,這種特許是對國民設定其原本不擁有的權利或權利能力的行為”[13],后者認為“碳排放權是一項針對‘排放行為的政府行政規制權,兼具公權與私權雙重屬性”[14]。三是非權利說,即“將排放、排污或污染這些負價值概念與權利這樣一個正價值概念結合在一起,產生的不僅是一種道德上的反常感,形成一種價值上的誤導,仿佛排放、排污或污染具有不證自明的正當性,受污染者反倒不正當了”[15],因此,“碳交易制度中的排放權不應從法律上肯定和張揚成為一種權利,更應體現受管制企業控制碳排放的義務和責任性質”[16]。這三種學說的選擇將對碳排放權是否能成為擔保標的及擔保的法律效力產生極大影響,因而需要予以進一步分析和明確,以為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掃清法律上的障礙。
2. 2 第二重困境:抵押或質押存爭議
當前,各地在有關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文件規定和案例表述中,存在“抵押”和“質押”用法不一,甚至混同使用的情況。例如,廣州碳排放權交易中心發布的《廣東省碳排放配額抵押登記操作規程》采用“抵押”一詞來表述碳排放權擔保活動,并規定“廣東省碳排放配額抵押融資是指符合條件的廣東省碳排放配額合法所有人(以下簡稱融入方)以其所有的碳排放配額抵押給符合條件的資金融出方(以下簡稱融出方),并通過廣碳所辦理抵押登記的融資方式”。上海環境能源交易所發布的《上海碳排放配額質押登記業務規則》采用了“質押”一詞來表述碳排放權擔保活動,并規定“本規則所稱配額質押,是指為擔保債務的履行,符合條件的配額合法所有人(以下簡稱“出質人”)以其所有的配額出質給符合條件的質權人,并通過交易所辦理登記的行為”。證監會發布的行業標準《碳金融產品》則采用了“抵質押”這一表述,并將碳排放權抵質押融資的概念界定為“碳資產的持有者(即借方)將其擁有的碳資產作為質物/抵押物,向資金提供方(即貸方)進行抵質押以獲得貸款,到期再通過還本付息解押的融資合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中“抵押”“質押”和“抵質押”等詞匯的同時出現反映了中國目前對碳排放權“擔保”形式的疑惑和分歧,“抵質押”一詞的引入也表明部分主管機構對于當前碳排放權“抵押”和“質押”爭論不休、尚未統一的形勢,出于推動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落地的殷切期望而不得已采取的規避爭議式的折中措施。然而,當前這種做法不僅有違《民法典》的基本原理,也容易導致實踐中的一些困惑和問題。具體來說:
首先,在民法體系中,抵押和質押是差異很大的兩種擔保形態,二者在功能、結構、法律效果、規則等方面均有不同[17]。抵押是債務人或第三人“不轉移財產占有”的一種擔保方式,而質押則是“轉移財產占有”的一種擔保方式。從《民法典》第十七章和第十八章分別以專章的形式對抵押和質押的定義、適用范圍、適用效力等事項予以規定中可以看出,兩者絕不是可以混同使用的擔保形態。“將抵押與質押合二為一加以規定,使兩種不同的物的擔保方式失去了各自的特性,不適于擔保實踐的客觀需要,違反了民事立法科學性和嚴謹性的要求”[17]。
其次,在擔保期間擔保財產是否可轉讓方面,抵押與質押有所不同。根據《民法典》的規定,抵押財產在抵押期間“原則上可以轉讓,合同另有約定除外”,而質押財產則是“原則上不得轉讓,雙方協商同意除外”。因此,倘若采用碳排放權“抵質押”“抵(質)押”等表述而不加區分,一方面將對擔保融資活動的貸款方帶來法律適用不確定性的風險,抑制其參與碳排放權融資擔保活動的熱情,另一方面將對司法機關裁決糾紛帶來阻礙,因為法官無法在《民法典》第406、443、444、445條等條款之間作出取舍,亦難以從法理上找到充足的選擇和裁決依據。
最后,在擔保債權的保全層面,抵押與質押存在差別。這表現在保全原因和保全方式兩個方面。從保全原因來看,抵押擔保的債權的保全原因為“抵押人的行為足以使抵押財產價值減少”,著重強調抵押人的“主動作為”;而質押擔保的債權的保全原因為“不可歸責于質權人的事由可能使質押財產毀損或者價值明顯減少”,著重強調“質權人無過錯”。這種差別使得“非擔保人作為但擔保權人無錯過”的“意外情形”在抵押情形下不能成為債權保全的原因,但在質押情形下可以成為債權保全的原因,對擔保權人債權的保護力度強弱亦有所不同。從保全方式來看,抵押擔保債權的保全方式包括“請求停止”“恢復價值”“補充擔保”“提前清償”;質押擔保債權的保全方式則包括“補充擔保”“緊急變價”。相比來說,抵押擔保債權的保全方式種類更多,但質押擔保債權的保全方式給予質權人的靈活性和主動性更強[18]。因此,當前碳排放權“抵質押混同”的現狀將使擔保權人和司法機關對可以采用哪種債權保全方式產生疑惑,亦容易給擔保權人就融資項目的法律風險和貸后管理效果帶來較差的預期,繼而削弱其參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積極性。
2. 3 第三重困境:實施機制待完善
當前,中國碳市場正處于從地方到全國、從試驗到鋪開、從摸索到規范的過渡和轉型階段,包括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內的碳金融業務亦呈現出“邊探索、邊總結、邊規范”的階段性特征。這不僅表現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的現有規則依據層級較低且規范性較弱,更多以《碳金融產品》《碳配額抵質押融資》等行業標準,《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等“指引型”的規范性文件,以及《上海碳排放配額質押登記業務規則》《廣州碳排放權交易中心廣東省碳排放配額抵押登記操作規程》等交易機構發布的業務規則為規范載體,也表現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實施機制中的諸多環節尚存在一定的問題或爭議,亟待進一步明確和完善。這些問題包括:
一是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的擔保登記機構尚存疑惑。根據擔保物權變動的“公示和公信原則”,碳排放權作為一種擬制的抽象權利,需要通過登記予以公示,以保障交易安全[19]。然而,就登記機構如何選擇,業界存在一定分歧。《環境權益融資工具》《碳金融產品》將擔保登記的機構統稱為“抵質押登記機構”,但鑒于實踐中尚沒有組建碳排放權擔保登記的專門機構,該“抵質押登記機構”具體是指讓某個現有機構承擔擔保登記職能,還是組建新的、專門的擔保登記機構,其并未明確。《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將擔保登記機構確定為“所在地生態環境分局”,廣東省《碳配額抵質押融資》將擔保登記機構確定為碳排放權交易機構。《上海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操作指引》則采用了“雙軌制”的擔保融資登記模式,規定“碳排放權質押可以通過人民銀行中登網辦理登記,也可以通過‘上海環境能源交易所等其他雙方認可的方式辦理登記”[20]。此外,實踐中,亦有部分案例將“碳排放權注冊登記機構”作為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登記備案機構[21]。總言之,由于缺乏法律的統一規定和學界的理論共識,當前生態環境主管部門、碳排放權交易機構、碳排放權登記機構、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動產融資統一登記公示系統均都承擔了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的職能。然而,這種多元化登記機構分散并存的現狀可能會在客觀上弱化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的公示效力。具言之,倘若某借款人通過其持有的碳排放權向貸款人申請擔保融資貸款時,選擇了中國人民銀行征信中心動產融資統一登記公示系統作為登記機構并辦理了登記手續,之后該借款人又用同一碳排放權向另一貸款人申請碳排放權擔保融資貸款,并轉而選擇碳排放權交易機構作為登記機構,在這種情況下,后一貸款人可能因在碳排放權交易機構中查詢不到該碳排放權的設押情況,進而誤認為該碳排放權此前并未設立擔保物權。這不僅為借款人隱瞞真實情況,開展重復擔保提供了便利,也使得貸款人無法準確評估貸款風險,最終可能造成金融風險的頻發和經濟糾紛的增多,危害融資市場的正常秩序。
二是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中的擔保財產處置方式存在爭議。擔保物權的設立目的在于保障債權人債權的實現,維護資金融通的安全。因此,當借款人到期不償還債務時,將設立擔保的碳排放權予以處置并將所得用于清償債務,是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應有之義。對于該如何處置碳排放權押品以清償債務,現有規定存在一定的爭議和問題。《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規定了碳排放權押品處置的三種方式,即“全國碳交易平臺交易轉讓”,“貸款人申請法院拍賣、變賣”以及“以公開競價、協議轉讓等方式轉讓”。《碳配額抵質押融資》則規定了兩種處置方式,即“通過符合規定的第三方機構掛牌或競價等方式,優先向符合要求的第三方轉讓”以及“法律規定的其他方式”。可以看出,這些指引和標準對碳排放權押品處置的規定包括了場內轉讓和場外轉讓兩種方式。然而,根據《碳排放權交易管理辦法(試行)》第二十二條的規定,碳排放權的轉讓原則上應當通過“碳排放權交易系統”進行,這種統一化場內交易的制度設計亦是契合碳排放權的法律擬制權利屬性,防止碳排放權脫離注冊登記系統賬戶和交易賬戶的管理而出現數據管理混亂,防范交易失序甚至市場錯亂的必然要求。因此,當前將場外轉讓與場內轉讓并列的處置方式設置,容易使得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異化為規避碳排放權場內交易規定的工具,造成部分碳排放權游離于統一的登記和交易管理之外,進而滋生不可預測的法律和市場風險。
三是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尚待規范。作為一種“解決氣候變化的金融方法”[22],碳排放權擔保融資與低碳發展具有較強的關聯性,這就要求考慮對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予以一定的規范。當前,對于款項的用途,現有規范存在一定分歧。《碳金融產品》規定借款人融資所獲款項原則上僅能用于企業減排項目建設運維、技術改造升級、購買更新環保設施等節能減排改造活動,不應購買股票、期貨等有價證券和從事股本權益性投資。《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則明確提出鼓勵企業將融資款項用于企業節能、低碳、清潔生產和污染防治等技術提升和改造,同時也允許企業用于實際生產經營,但不得用于國家禁止生產、經營的領域和用途以及通過各種形式違規流入股市、房地產等非實體經濟領域。可以看出,這些規范的分歧在于,除支持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用于綠色低碳轉型外,是否允許其用于其他生產經營活動。而這背后亦蘊含著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制度設計的價值取向:是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功能聚焦于綠色價值,集中實現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推動“雙碳”戰略,促進全社會綠色低碳轉型方面的功效,還是使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功能更多關注效率價值,通過給予融資企業更多經營自由,促進整個金融市場更加活躍和繁榮。究竟在這兩種價值間作出怎樣的權衡和取舍,繼而決定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促進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更好地融入整個融資制度體系之中,實現其相應功能,成為一個需要思考和抉擇的重要問題。
3 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法律困境的完善對策
3. 1 權屬立法明確:行政許可權
針對當前立法對碳排放權法律屬性的規定語焉不詳且有失偏頗,而理論上的觀點眾說紛紜、難以統一的局面,應先對碳排放權的法律屬性予以明唽,以為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掃清法律適用的阻礙并奠定立法基礎。研究認為,碳排放權是一種行政許可權,是政府通過行政許可的方式,將大氣環境容量這一特殊公共資源配置給特定企業所形成的權利。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如下:
首先,從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法律前提來看,僅當碳排放權是準物權或行政許可權的情況下,碳排放權才具有可擔保性并受到法律的認可和保護。根據《民法典》對擔保物范圍的規定及擔保的基本法理,一項權利要成為可擔保的標的,需具備三項條件:一是具有財產性,即該權利具有經濟價值可以交換,并實現擔保的效力;二是具有可處分性,即該權利可以通過處分行為而將其蘊含的經濟價值變現;三是不違背法律的強制性規定[23]。根據這一標準,可以發現,倘若碳排放權屬于準物權,則其不管是在可處分性或財產性上均不存在法律阻礙,亦當然具備作為擔保標的的合法性和正當性。倘若碳排放權不屬于權利而屬于義務或責任,則其從根本上便不具備成為擔保物的前提,亦難以受到法律的認可和保護。倘若碳排放權屬于行政權,則情況較為復雜,需要作進一步分類和剖析。若碳排放權屬于行政規制權,這意味著碳排放權本質是一項針對“排放行為”的政府行政管理,或者說是政府針對企業排放溫室氣體行為實行的獎懲機制——少排給予補貼、多排施以罰款[14]。在這種情況下,碳排放權展現出的“市場價值”僅僅是一種通過交易方式予以定價的“政府對碳排放的獎懲”,其本身并不具備經濟屬性或價值,同時,這種自上而下的“獎懲機制”也難以被碳排放主體予以自由處分,因而不存在成為擔保標的的可能。若碳排放權屬于行政許可權,則意味著碳排放權是政府對企業從事伴隨溫室氣體排放的生產經營活動的一種許可,其對于獲得碳排放權的企業而言,意味著該企業掌握了相應的市場資源和機會,可以從事有關活動獲取利益,因而具有經濟價值,屬于法律保護的財產權范圍[24]。同時,對于這種行政許可權是否可以處分的問題,《行政許可法》第九條規定“依法取得的行政許可,除法律、法規規定依照法定條件和程序可以轉讓的外,不得轉讓”,換言之,只要法律法規允許,該行政許可權即可以進行轉讓等處分。因此,作為行政許可權的碳排放權亦可以成為擔保標的,只是相對于準物權,其在市場活動中將受到行政權力基于公共利益考慮的更多限制和干預。
其次,從碳排放權的形成原理來看,碳排放權本身是政府通過行政許可方式配置大氣環境容量這一公共資源的結果,是一種行政許可權。倘若我們拋開現行立法對碳排放權及其相應制度的法律界定和制度設計,對“碳排放權”這一表述的本質予以溯源和探究。可以發現,“碳排放”從語義上其實指向的是“排放二氧化碳的行為”,這種行為最原初的主體并不是企業,而是以人類為代表的動物:人類等動物的呼吸無時無刻不在排放二氧化碳,享受大氣環境容量這一寶貴而有限的資源。對于企業來說,排放二氧化碳是其生產經營所必須,其內含著一種經濟價值,而對于人類來說,排放二氧化碳則是其生活發展所必須,其內含著一種生存價值。不管是從人類先于企業產生的演變邏輯來看,還是從生存價值優于經濟價值的基本認知來看,“碳排放權”的本源似乎都應立足于“滿足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需要”,即“生存權”和“發展權”等基本人權的角度而得到闡釋,只是這一權利過于基本和普遍,因而沒有必要通過立法予以明確表達而已。而企業并非人,其沒有也不應具有人的基本人權,因此,其排放一定數量溫室氣體的權利并非基于道德的理由,而是人類出于享受工業文明成果,獲得更多物質財富和發展機會的考慮,將自身共同享有的“大氣環境容量”這一公共資源部分讓渡給企業的結果,并通過“碳排放權”這一立法創設賦予企業使用大氣環境容量資源的正當性和合法性[15]。因此,政府通過總量控制、初始分配等制度向企業分配碳排放權的過程,本質上就是政府代表全體公民配置公共資源的過程,是一種行政許可過程,企業所獲得的也即是一種行政許可權。
最后,基于保證碳市場正常運轉及功能發揮的考慮,碳排放權的行政許可權定位要優于準物權定位。當前,全國碳市場的啟動揭開了中國碳交易制度建設的新篇章,但也帶來了一些新問題。其中,試點碳市場的部分企業被納入到全國碳市場后,其享有的試點碳市場的碳配額應如何轉化為全國碳市場的碳配額,成為一個需要思考和解決的問題。限于篇幅,文章無意于對這一問題作出解答,僅想借此說明,倘若將企業享有的碳排放權定位為準物權,根據《民法典》第二百零七條的規定,其變更和調整將受到法律較高嚴格度的限制和保護,碳交易管理機構難以在不損害企業已享有的碳排放權益的基礎上實現過渡,同時又能維護試點和全國碳交易市場的穩定。而倘若將企業享有的碳排放權定位為行政許可權,根據《行政許可法》第八條的規定,碳交易管理機構可以依據客觀情況對碳排放權予以依法變更或撤回,這無疑更有利于碳交易管理機構推動相關企業從試點市場到全國市場的過渡,同時又維持試點和全國碳市場的穩定。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將碳排放權定位為行政許可權無疑更契合中國碳交易管理工作的實際需要。
3. 2 擔保方式選擇:質押而非抵押
針對當前學術界和實務界對碳排放權“抵押”和“質押”交錯使用甚至混同“再造”的局面,為了避免未來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普遍開展后可能帶來的法律風險和適用難題,給予擔保融資當事人準確、穩定的業務預期,維護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市場的穩定和秩序,應明確碳排放權擔保的具體方式。綜合考慮權利抵押和質押的標的物區分標準、碳排放權“使用”規則的特殊設計以及碳排放權擔保財產的轉讓問題等因素,應選擇質押作為碳排放權擔保的具體方式,理由如下:
首先,從權利抵押和權利質押的標的物區分標準來看,碳排放權擔保應屬于質押擔保。根據《民法典》對抵押和質押的二元區分設計,“建設用地使用權”“土地承包經營權”等權利的擔保采用抵押方式,“匯票、支票、本票”“債券、存款單”“可以轉讓的基金份額、股權”“可以轉讓的注冊商標專用權、專利權等知識產權中的財產權”“應收賬款”等權利的擔保采用質押方式[25]。從中可以考察發現,中國的權利擔保采取標的物屬性標準來區分抵押與質押,其中不動產物權擔保通過抵押方式進行,不動產物權以外的財產權利通過質押方式進行[17]。碳排放權作為一種允許排放溫室氣體的許可權,其并不屬于不動產物權,因而按照這一分類慣例,其應被歸屬于權利質押的標的庫之中,采用質押作為其擔保實現方式。
其次,選擇質押而非抵押更契合碳排放權在“使用”上的特殊規則。民法一般以是否轉移占有作為分設抵押和質押兩種擔保方式的基準,并借此衍生出抵押和質押兩種擔保方式不同的功能取向。質押以轉移擔保財產的占有為條件,就保障質權人的擔保權益而言更具優勢,但質押剝奪了出質人對擔保財產的利用,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財產的效用;抵押不轉移對抵押財產的占有,只從交換價值中優先受償,這賦予了抵押人繼續對抵押財產進行使用、收益的權利,不至于影響抵押財產的經濟效用[26]。換句話說,質押為非用益型擔保,質權人、出質人均無權就擔保財產為使用、收益,質權設立后,擔保財產即被沉淀,但抵押為用益型擔保,抵押人仍可就擔保財產為使用、收益[25]。碳排放權作為一種法律擬制的特殊財產權利,其使用必須依照法律預設的方式進行,即通過清繳和注銷碳排放權以抵消自身實際產生的溫室氣體排放,此使用方式的結果是碳排放權歸于消滅。因此,倘若采用抵押方式而賦予抵押人使用碳排放權的權利,則抵押人對碳排放權的使用又將導致碳排放權的消滅,進而造成抵押的根本目的落空。換句話說,這種碳排放權“使用”規則上的特殊性與抵押的基本特性之間產生了難以化解的邏輯矛盾,強行適用將產生法律解釋和實施上的沖突和隱患。而質押則不存在這一問題,因為其剝奪了質押人對質押物的使用能力,故不會出現因碳排放權使用而致質押目的落空的情況。因此,從這一角度來說,碳排放權擔保應采用質押方式而非抵押方式。
最后,抵押和質押財產在可轉讓性方面的差別使得碳排放權擔保更適宜采用質押方式。正如前所述,抵押財產采用了“原則上可以轉讓,合同另有約定除外”的規則設計,這種設計保證了抵押財產的流通性,使其價值能在交易市場中被發現和確定,進而實現融資安全和經濟效益間的協調統一[27]。然而,對于碳排放權來說,這種規則設計卻顯得有些不適宜。一方面,碳排放權如同股票、債權等標準化財產,具有可細分的計量單位、制式的產權結構以及統一的交易場所,因此其市場價格能通過碳市場予以發現和確定,并不需要特意通過抵押物的可轉讓性予以實現;另一方面,碳排放權場內交易的法律安排使得碳排放權的市場價格處于隨時波動的狀態,因此,倘若抵押人出于故意或過失,在碳價處于低位時轉讓了該碳排放權,則可能使得轉讓所獲得價款遠低于設立抵押時抵押權人對碳排放權的估值,進而嚴重損害抵押權人的擔保權益和債權。同時,即使《民法典》第406條規定了“當事人另有約定的,按照其約定”的例外條款,似乎抵押權人能通過抵押合同的明確約定規避抵押人低價轉讓碳排放權的風險。然而,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的規定,在當事人雙方約定禁止或限制轉讓抵押財產的情況下,必須將該約定登記,抵押人轉讓抵押財產才不發生效力,在該約定未登記的情況下,即使當事人雙方將抵押財產登記,抵押人亦可以轉讓該抵押財產。這種“抵押約定登記”的轉讓限制規則與《碳金融產品》等行業標準或《紹興市碳排放權抵押貸款業務操作指引(試行)》等地方規范性文件中的“碳排放權抵(質)押登記”產生了直接沖突,并使得后者規定的碳排放權抵(質)押登記難以發揮限制轉讓的效果。因此,從限制抵押財產轉讓、維護擔保權人權益和擔保市場穩定的角度來說,采用質押而非抵押更符合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的基本特性與客觀需要。
3. 3 實施機制完善:統一登記機構、規范處置方式與限制貸款用途
作為一種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創新金融模式,碳金融搭建了金融業和環境產業間的橋梁,并致力于通過分析和彌合金融業與環境產業間的差異,尋求一種通過金融載體來管理并轉移氣候風險、推動和實現氣候目標的市場和商業模式[28]。因此,其來源、基礎、邏輯和目標的不同決定了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等碳金融業務在沿用、借鑒傳統金融業務的實施機制和業務流程的同時,必然也會產生與傳統金融業務不相適宜的新問題和新特征,需要在法律框架內通過機制規則的適應性調整和再造,推動碳金融制度運行的穩定、順暢和業務實踐的成熟、繁榮。針對當前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實施機制中存在的爭議和問題,應整合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機構、規范擔保財產處置方式、限制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為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提供科學、有效的法律規范和保障。具體來說:
一是統一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登記機構。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的本質目的,在于通過登記機構的統一登記、集中展示和即時查詢,使外界知悉碳排放權上已設擔保物權的事實,發揮擔保物權公示的效力。因此,登記機構的統一性和可查詢性將成為影響碳排放權擔保公示效果的重要因素。建議對目前的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機構進行縮減和重新確定,并考慮將其確定為碳排放權交易機構。理由如下:第一,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貸前調查階段,貸款人需要對作為擔保財產的碳排放權進行市場行情摸底、碳資產估值、市場走勢研判等工作,以確定相應的擔保金額、抵質押率、風險系數和處置難度等事項,這給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開展帶來一定的交易成本。而碳交易機構具有碳排放權的價值形成和價格發現功能,因而能提供真實、客觀的碳排放權市場價格及整個碳價的波動走勢情況,幫助貸款人以更少的交易成本實現對碳排放權價值和貸款風險的準確評估。第二,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貸后管理階段,貸款人需要對作為擔保財產的碳排放權進行密切監控,并在碳價格出現劇烈波動時采取相應的保全措施。這就對貸款人的貸后管理能力和投入提出一定要求。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市場尚不成熟,貸款機構對此類業務的風險收益尚不熟稔的情況下,其無疑將付出更高的貸后管理成本以防范此類業務的風險,這容易使得貸款機構不愿涉足此類業務。碳交易機構本身具有監督碳排放權交易市場價格行情、警示價格波動風險的義務,因而可以在碳價波動或出現其他風險時向貸款人警示,并協助貸款人采取相應的風險緩釋措施,降低貸款人的貸后管理成本。第三,在碳排放權擔保融資違約的押品處置階段,貸款人需要通過拍賣、變賣押品,并以其收益償還債務,而碳交易機構作為交易平臺、系統和場所的運營者,可以協助貸款人更快更好地通過競價拍賣、協議轉讓等方式轉讓作為押品的碳排放權。這種碳資產處置、變現上的優勢能夠為貸款人更高效地處置押品,同時防范處置階段可能出現的風險和糾紛。因此,基于上述三點理由,碳排放權交易機構作為登記機構可以有效降低擔保融資業務的交易成本和市場風險,進而激勵貸款人更多參與此類業務,促進該業務的推廣和發展。建議可通過立法形式規定碳排放權交易機構開展擔保融資登記業務的權利和責任,以保障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順利進行和健康發展。
二是規范碳排放權擔保財產的處置方式。根據《民法典》規定,擔保財產的處置一般有兩種方式,即當事人協商后自行將擔保財產折價抵債或拍賣、變賣,以及擔保權人請求人民法院拍賣、變賣擔保財產。同時,針對股票等權利類擔保財產,《證券法》《關于進一步規范人民法院凍結上市公司質押股票工作的意見》《證券公司股票質押貸款管理辦法》等又進行了特別的規范,即無論是由當事人自行轉讓股票或折價抵債,還是依托于人民法院轉讓股票,原則上都應通過證券交易所在場內進行。這種規定一方面是為了發揮場內交易“快速質押、快速融資、快速處置”之預設功能,更好厘清雙方權責并予以適當的利益平衡,進而實現定分止爭[29],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防止場外股票交易對證券集中交易的影響,維護統一證券市場的穩定,防范金融風險。遵循這一邏輯,碳排放權押品應通過場內方式予以處置。這是因為,碳排放權交易市場是政府開展氣候治理的一種工具,其形成并不是市場自發的,而是由政府創設的,碳市場的基本產品——碳排放配額——由政府界定并分配,碳排放權的使用——碳排放權的履約清繳——也必須由政府監控并實現,因此,碳排放權本身具有一定的國家干預性,政府統一的管理使得碳排放這一純粹抽象存在被塑造為了可供享有和使用的財產權利[30]。換言之,碳排放權作為一種高度抽象的、數據化的擬制型財產權利,其必須時刻被放置在政府構造的管理體系和框架之內,以防止游離在外的碳排放權出現渾水摸魚式的“自我增殖”或難以預料的“數據丟失”,最終危及碳排放權交易“總量控制”的根本目標。2022年1月發生的中國首例碳排放權強制執行案例即遵循了這一邏輯,在該案中,福建順昌法院對榕昌公司的碳排放權予以凍結后,將其掛網至碳排放權交易市場中進行交易,既避免了碳排放權場外拍賣導致的權利游離于統一市場之外,也更好地實現了碳排放權的公允價值變現[31]。因此,建議在遵循《民法典》規定的擔保財產處置方式的基礎上,將處置限定于場內轉讓。具體包括三種處置方式:①由當事人自行協商一致,通過法定碳排放權交易平臺賣出押品,并將賣出所得用于清償債務。②由當事人自行協商一致,以碳排放權押品折價抵債,并通過法定碳排放權交易平臺完成碳排放權權屬轉移。③當事人協商不成的,擔保權人請求人民法院通過法定碳排放權交易平臺強制賣出押品,并將所得用于清償債務。
三是限制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是否允許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被借款人用于非節能減排活動的其他經營項目,既決定了企業的經營自由在碳排權擔保融資領域應受到多大程度的尊重或制約,也受制于碳排放權融資擔保與“雙碳”目標間內在關聯程度的強弱。結合中國當前的戰略導向,考慮到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對市場的影響,建議當前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的用途限制于節能減排項目,原因在于:第一,中國碳中和目標實現壓力較大,因而需要更多的金融和政策支持。當前,多數已實現碳達峰的國家,其從碳達峰到承諾實現碳中和的時間長達45~60年,而中國從承諾實現碳達峰到碳中和間僅有30年時間。這意味著,中國要按時實現碳中和目標,不僅需要更強大的決心和更科學的規劃,也需要更有力的金融和政策支持。在此背景下,碳排放權擔保融資作為一種以金融手段推動綠色減排的市場工具,應更重視和實現其“綠色價值”,為碳中和實現保駕護航。第二,當前碳排放權免費分配為主的初始配置機制決定了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應受制約。受制于中國碳市場發展階段和經濟發展水平,目前的碳配額主要采用無償方式予以配置。換言之,控排企業某種程度上免費從政府處獲得了一些額外的碳資產。雖然這些資產因履約環節的存在,最終仍將上交主管部門予以清繳,故對市場公平的影響不大。但由于引入了融資擔保制度,這些控排企業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額外的信用補充,能更加容易地獲得融資,這對于沒有被納入控排體系的企業來說,無疑是一種金融資源和金融機會的分配不公。因此,倘若允許企業將該融資款項用于日常經營性活動,可能會因為使控排企業獲得更多的信貸資源和經營資金而損害市場的競爭公平和經營公平。而將款項用途限制于節能減排活動,雖然會削弱市場主體參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的熱情,但由于信貸資源投向的特定化和節能減排本身的高風險高成本特質,能有效緩解甚至抹平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帶來的市場不公隱患。因此,基于推動實現“雙碳”目標和維護市場公平的雙重考慮,建議對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予以相應限制,即在后續的立法中明確規定“借款人通過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活動所獲資金原則上應用于節能減排項目投資、技術創新升級、更新減排設施等減排活動,不得用于其他經營性活動,也不得購買股票、期貨等有價證券或用于權益性投資”。
4 結論
科學的經濟社會發展必然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為根本出發點,所以如何看待人與自然的博弈,如何處理人、自然、社會乃至發展的關系,便成為實現低碳經濟和社會的關鍵所在[32]。碳排放權擔保融資作為一種彌補碳中和經濟的資金缺口的重要方式[33],其依托于碳排放權的財產價值屬性,打通了企業綠色轉型資金獲取需求和金融機構綠金資源安全投放需求間的隱含通道,并為碳市場的定價功能提供了更多的價格發現渠道,具有協調整合“企業-金融機構-碳交易機構”多方利益,實現經濟和環境效益雙贏的重要價值。面對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在法律性質、擔保方式、登記機構、處置方式和融資款用途等方面的爭議和問題,應綜合考量現有法律、政策、市場、社會、環境等方面的因素,在效率、公平、秩序等價值間作出取舍,進而以審慎的態度和務實的作風得出最適宜當前碳市場制度衍變趨勢、綠色轉型階段性特征,以及金融創新發展需求的最佳結論。將碳排放權的法律性質界定為行政許可權、將碳排放權擔保方式確定為質押擔保、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登記機構定位為碳排放權交易機構、將碳排放權擔保財產的處置方式確定為場內處置,將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款項的用途限定為節能減排活動的處理方式,似乎是權衡各方因素及價值后的相對最優選擇,亦將更好地推動碳排放權擔保融資業務的發展和碳中和經濟的繁榮。當然,碳排放權擔保融資仍處于不斷孕育和發展的過程中,其類型、形式和內容也將不斷衍生和發展,并逐漸產生諸如自愿減排項目預期收益擔保融資等更具創新性的碳金融產品。因此,對碳排放權擔保融資問題的相關理論探索,還存在許多未竟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