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土鹽

劉建平

一支華北抗日小分隊被日軍一個中隊團團包圍了，雙方交戰數次，形成了拉鋸之勢。時間過去數月，抗日小分隊缺水缺糧缺彈藥，也還算能忍受，但更缺的是食鹽，這就比較可怕，人不吃鹽，干活兒打仗就沒精氣神，對士氣消磨很大。

隊長齊德全想過各種辦法，比如派人混出包圍圈，把食鹽溶解后，浸泡在衣服上夾帶回來，但日軍仿佛猜到了抗日小分隊的難處，對運送食鹽搜查格外仔細，連衣服也不放過，為此還損失了幾名戰士。后來日軍干脆完全杜絕了內外來往，想把食鹽運進來是不可能的了，這讓齊德全愁眉不展。

這天，一個叫陳慶的農民找上門來，齊德全熱情地接待了他。陳慶說：“我有一個淋土鹽的辦法，能就地解決吃鹽問題。這些年因為打仗，外面的鹽難運進來，價格還貴，我就把以前的手藝撿起來了，不但自家吃鹽足夠，還能送給鄉親們一些。小分隊平日里待鄉親們不錯，我也奉獻一回，咱們有鹽同咸，無鹽同淡。”

齊德全以前聽說過鹽堿地能淋出土鹽，但在這到處都是良田的地方，從土里淋出鹽來，他從來沒敢想，但陳慶毛遂自薦，沒準真有金剛鉆。他緊緊握著陳慶的手說：“你要能淋出鹽來，就立了大功?，F在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

陳慶擺擺手說：“有幾個人幫忙就行。我要先把淋土鹽的淋子蓋起來。原先我家里人和親戚們吃鹽，一個破鐵鍋做淋子就夠了，現在這么多人，所以要準備個大家伙。”

齊德全親自帶著幾個人跟著陳慶干活兒。

在陳慶指揮下，他們拉來了很多東西，在一處高臺上，用麥秸泥垛出了一個長一丈二尺，寬三尺，高兩尺的池子，池子底用紅膠泥錘實，向上空出一段長，裝上一排木棍，木棍上平平整整鋪上了用高粱稈做的篦子。最后，陳慶又在池子底部插入一根塞著去皮高粱稈的管子，管子斜著對準了高臺腳邊的大水缸。

陳慶拍了拍手上的土，說：“淋子做成了，就等著刮鹽土了。在北方，鹽土只能冬春兩季刮，夏秋季雨水多，鹽分被水帶著滲到地下去了?，F在已經入冬了，土氣漸燥，我看不用多長時間就可以刮土了?！?/p>

過了些日子，陳慶找到齊德全，說：“地面上已經能見到鹽氣，多帶些人手去刮土吧?！?/p>

齊德全立馬組織人手，每人一個布口袋、一把木柄刮板或掃帚，跟著陳慶來到田地里。陳慶教大家怎么辨認鹽土：“路面上變白的地方就是鹽堿土，青白色的說明鹽分多堿分少，可以刮；純白色，說明堿分多鹽分少，就不要了?！?/p>

地面上的白色，平日里誰也沒注意，現在大家集中精神尋找，學著陳慶的樣子，手持刮子刮一層或掃成一堆，輕輕捧到口袋里。忙活幾天，等鹽土在淋子旁堆成了小山包，陳慶和齊德全不再下地刮鹽土，他們開始動手淋鹽，指揮人把鹽土鏟進淋子，快滿時，往里面注水，隨滲隨注。

幾個時辰之后，大家看到有水從淋子底下的管道里流出來。陳慶往水缸里扔了一顆生雞蛋，雞蛋漂了起來，他說：“這就是鹽水，屋里灶臺可以生火了，待會兒就把鹽水擔到大鍋里熬?！?/p>

齊德全滿臉笑容，跑到屋里點火。鹽水源源不斷擔進來注入大鍋里，等鹽水沸騰起來，水面下降了，新的鹽水就馬上補進去。

鹽水缸里的雞蛋下沉時，陳慶就會把淋子中的土挖出來扔了，換新的鹽土進去，保證鹽分充足的水送進大鍋中……

一天過去了，齊德全一鐵锨下去，從鍋里鏟出來一大坨土鹽，白花花的就像上等的白砂糖，放在嘴里一抿，久違的味道讓全身上下頓時充滿了力量。齊德全激動地捧著鹽跑出門去：“我們有鹽了！跟小日本耗得起了！”

戰士們和鄉親們歡呼起來。沒過多久，在外部支援軍民的配合下，抗日小分隊轉入反攻，形勢發生逆轉，包圍轉為反包圍，把日軍團團圍困，逐步壓縮在抗日小分隊曾經被困的地方。

日軍困獸猶斗，抗日小分隊一時也拿不下，也就切斷了日軍與外部的一切聯系。

時日一長，日軍物資損耗極快，特別是面臨著抗日小分隊曾經遇到的問題，沒有了食鹽。日軍中隊大尉伊藤在包圍抗日小分隊的時候，對中國軍民食鹽問題的解決辦法做過刺探，聽說過淋土鹽的辦法，他立馬在村民中搜尋會淋鹽的人。這一找，找到了陳慶，陳慶被日本兵給抓住了，帶到了伊藤大尉跟前。

伊藤干笑兩聲說：“天無絕人之路，留下你為我們淋土鹽。你，不但為我們淋鹽，還要把方法傳授給我們。這樣，我們和中國軍人可以打得更久?！?/p>

陳慶瞪著眼說：“這道理不對呀，你們侵略中國，我還得為你們吃飯加料，是我鹽吃多了閑（咸）的，還是你們鹽吃少了淡的？我現在是鹽店老板轉行———不管閑（咸）事，你們找錯人了……”

伊藤臉色大變，抽出指揮刀，對著陳慶揮舞了兩下，大吼道：“我們吃不到鹽，就讓你先吃一刀。同意不同意，給個痛快話兒?！?/p>

陳慶看著頭頂上鋒利的刀刃，“嗯”了兩聲說：“讓我淋土鹽也行，但都得聽我的。教會你們之后，你們得放我走?！?/p>

伊藤看陳慶在脅迫中轉變了態度，哈哈大笑起來：“你的條件，我可以答應?！?/p>

伊藤親自跟著陳慶當徒弟，又派幾個士兵遠遠端槍看著。陳慶不得已，到處轉轉，看到軍火庫后面有一處高臺，就在那里蓋起了淋子。那時候正是春末，陳慶又催著伊藤趕緊帶著人去野外刮鹽土，告訴他們一旦下起雨來，就得再等半年才能刮到鹽了。

伊藤也著慌，指揮一隊人在野外一刻不停地刮鹽土，即便如此，仍趕不上陳慶淋鹽的速度。陳慶嫌刮得少，伊藤說：“遠近走遍了，每天就那么多，堿多鹽少的土也刮了些呢。”

陳慶搖著頭說：“堿土弄回來有什么用？你們火候還是差了些。算了，明早我也去刮土。”

那土鹽越積越多，足夠支撐一段時間，伊藤相信用不了多久就會突圍或者等來援軍，所以他心里越來越踏實，認為再存儲那么多鹽也沒什么用，于是對淋鹽的事兒也就不怎么上心了，任由陳慶出去刮土回來淋鹽。每天天沒亮，陳慶就出去刮土，每回村里村外走個遍，能帶回來不少土。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存儲土鹽的老房子突然進了賊，丟了好大一袋子鹽，把伊藤心疼得不得了，立馬將土鹽轉運到軍火庫隔壁，派人持槍值守，以防萬一。

夏天來了，陳慶向伊藤辭行。伊藤陰森森地冷笑著說：“放你走，讓你給中國軍人淋鹽去嗎？要么留在這里，要么死，你選擇吧。我了解你，你一定會留下的。”

果然不出伊藤所料，陳慶還是留下了：“我也干不了什么，就讓我繼續淋土鹽吧?！?/p>

伊藤在儲存土鹽的房間安排陳慶住下，同時讓站崗士兵看緊他。

陳慶管理土鹽，天天為廚師分配土鹽，一來二去熟悉了，他對廚師說：“前些日子，士兵們沒有力氣打仗，現在有這么多鹽，可以在飯菜中適當多放些。老話說富有莫忘無時苦，古來有盛必有衰。戰場上你來我去，也許將來又缺鹽，不如現在多吃點。”

廚師知道伊藤看重陳慶，自然對陳慶也是高看一眼，連忙說：“你說得有道理，是應該增加些口味?！?/p>

有士兵向伊藤反映飯菜太咸了，伊藤找來廚師，廚師把陳慶的話一說，伊藤覺得有道理，也就沒說什么。再有士兵來反映情況，伊藤嚴厲駁回了：“沒鹽的時候，天天喊，有鹽的時候，還是天天喊，你們在打仗，不是享受來了。”

因怕伊藤責怪，飯菜太咸沒人提，出現腹瀉嘔吐這樣的事情，也沒人反映了。

不久，軍火庫突然發生了爆炸，所有的軍火、食鹽化為烏有，很顯然，陳慶跟站崗的士兵一樣葬身火海了。伊藤不禁嘆息，鹽和彈藥這兩樣把他逼上了絕路呀。

抗日小分隊與日軍再次交火，日軍彈盡鹽絕，個個嚇得手腳發軟，四肢抽搐，最終抵擋不住，被悉數殲滅，伊藤來不及自殺就被活捉了。

伊藤被關在監獄里，看到一個站崗的人很面熟，仔細一看，竟然是淋土鹽的陳慶，不禁大吃一驚：“你還活著？彈藥庫爆炸時，你怎么逃走的？”

陳慶笑了，說：“彈藥庫真要自己炸了，我能逃走？那本來就是我點的?！?/p>

伊藤滿臉疑惑，說：“你身上沒有火，又是在彈藥庫隔壁，你怎么點著彈藥的？”

陳慶點點頭說：“誰讓你拜我為師了呢，怎么也得讓你死個明白……”

原來，齊德全帶領小分隊和支援人員完成反包圍后，陳慶也想盡一份力，他知道日軍也會遇到缺鹽的問題，肯定會找人淋鹽，就向齊德全請求回去，好找機會搞破壞并探聽消息。齊德全考慮再三，讓陳慶回到家中等候。果然，日軍很快找到了陳慶。陳慶知道被包圍的日本兵除了鹽之外，彈藥是最重要的，他就把淋子故意筑在彈藥庫附近，這樣一邊幫助日軍淋土鹽，一邊觀察日軍的彈藥情況，但是日軍防守嚴密，陳慶一時也沒有辦法。

一天，陳慶突然想到了跟土鹽伴生的土硝，這兩樣東西制作工藝非常相近，淋出來后的樣子也差別不大，但土硝卻是易燃易爆的毒物，鎮上的鞭炮作坊會用土硝來做黑火藥。陳慶有了主意，他故意嫌鹽土太少，加入刮土行列，一大早，專門到村內外廁所、老磚坯房墻上刮土，這些地方刮下來的是硝土。攢到一定量，陳慶悄悄把硝土淋成了土硝，用絨布輕輕包裹藏在鹽袋里。他利用進出儲存土鹽房間的便利，悄悄往外扛了一袋子鹽，扔到水坑里去了，伊藤發現丟失后，將土鹽存儲到彈藥庫旁邊，陳慶也找機會跟著住了進去。這段時間，他說服廚師加大飯菜用鹽，其實是因為，土鹽成分不純，混有其他有毒物質，是不能多吃的，吃多了就會有嘔吐腹瀉、昏厥抽搐等中毒癥狀，這樣就嚴重削弱了日軍的戰斗力。同時，他用了兩天工夫在墻上掏下一塊土坯，把土硝翻出來撒到彈藥庫里去了。土硝一直延伸到門口，他用磚頭使勁一敲，那土硝就著了，燃成一條線進了彈藥庫。陳慶跑了十幾米，跳進了溝里，看守的幾名日本兵還沒反應過來，彈藥庫就炸開了花……

陳慶說：“怎么樣？你吃上了土鹽，也吃上了土硝，味道不好受吧？”

伊藤臉色鐵青，沉默下來，當天夜里，趁著看守不注意，用腰帶吊死了自己。而陳慶呢，因為解決了抗日小分隊的吃鹽問題，又巧用土硝炸了日軍彈藥庫，被記了大功，成了抗日小分隊的中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