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蔣玉龍,中鐵四局職工,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陷阱》等兩部,在《人民鐵道》《黃河文學》
《滇池》《短篇小說》《珠海》《鵑花》等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
若干。
到了一定年紀,對過往的事兒就越發眷念。李福貴就時常想到他的奶奶搖著不足一拃長的“粽子腳”,在滿天星光的夏夜里,把竹涼床擺到門外,用冷濕的毛巾擦一遍,然后讓他坐著或躺著乘涼。那個時候,奶奶往往會講她過去的故事。
那時李福貴尚是不諳世事的年齡。奶奶已走了多年,父母親也相繼駕鶴西去,似乎都是眨眼間的事。妻子在前年也因病離開了他,兒子早成家立業單立了門戶,李福貴覺得有幾分孤獨。環視房間,原先的簡陋木質瓦房已換成了三居室的套間。李福貴也想講講過去的故事,卻沒了那氛圍。
這天清早,兒子李保川帶著孫女來了。李福貴找到了傾訴對象,可孫女一臉疑惑:“什么是隧洞啊?”李福貴就解釋,“就是古城的城墻洞口那樣子。”孫女仍然一臉疑惑:“那城墻洞口為什么不跑火車?”李福貴覺得跟孫女講故事費勁,說:“別問,你聽下去就行了。”
才講一會兒,孫女又問:“什么是架子車啊?”
李福貴耐心地解釋:“就是……就是……跟板車差不多吧。”
“什么是板車啊?”
“就是……就是……”
講故事講得斷斷續續,聽故事聽得莫名其妙。李福貴嘆息一聲,干脆不講了。孫女也沒興趣,拿起他爸的手機看動畫片去了。在廚房弄早餐的李保川走過來,說:“爸,你們那一代人是人工挖隧道,現在是用盾構機挖隧道。”李福貴心里絞痛般咯噔一下,張大嘴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真的無法與兒孫們對話了。
想一想那些事和人,沒過去多少年,講出來仿佛是一個極不真實的遠古故事,而說故事,總是用“從前”開頭,比如,“從前有座山……”李保川把早餐弄好,隨便吃了點,就委托李福貴將孫女送去幼兒園,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李保川是列車長,習慣早點去車站。
李福貴不由自主地回憶過去,并不能說他守舊,抵觸接受現代新事物。比如手機,李福貴就比他的同齡人玩得利索。早兩個月前,李福貴在一個公眾號上看到一則“尋人啟事”,是曾經的工友在尋人。那是在苦樂年華里一起戰斗過的工友,后來分散到天南地北,很多年未曾謀面,頓時激起李福貴對過往的事和人更是懷念。
他打開微信群。群里很熱鬧,講曾經的尷尬事,曬泛黃的老照片。有些人對名字有點熟悉卻想不起長相,有些人看長相有點印象再想不起名字。也有曬當下照片的,卻與印象中的模樣相差甚遠。群主倡議,搞個“四十年再回首,相聚大云山”活動,李福貴總算找到了傾訴的宣泄口。
這天,他把孫女送到幼兒園,回到家后就背上雙肩包去了高鐵站。他早在手機上購了票,拿身份證在取票機上掃一下,就會吐出打印的票據來。記得曾經的票根,是一指大小的硬紙片。過安檢,進入候車室,再走到站臺,子彈頭的動車溫柔地滑了過來。動車是潔凈的乳白色,過去的綠皮車不知還在哪些干線上運行。對了,聽說在大云山那條鐵道線上,仍然是綠皮火車。
那地方也委實偏僻了些。
這趟動車的列車長,李福貴知道是李保川。他上了動車,剛坐下就看到了兒子。李保川一臉驚訝,問父親到哪里去。李福貴如實說了地點,然后那種傾訴欲便激了起來:“有些事,你是不會明白的。”李保川謙虛地回應:“有什么事我不明白,你可以解釋啊。”李福貴知道兒子比自己有文化,他依然引以為傲地故意為難他,“你知道什么是殺坡嗎?”李保川頓時蒙了,不知如何回答。李福貴如連環炮一樣繼續問:“你知道打灰是干什么嗎?”李保川更是不明所以,仿佛父親在說外星語。
李福貴看到兒子這個窘態,得意地說:“不知道吧?”
李保川知道自己被問住了,嘴上卻說:“我現在正忙,待會兒空閑了,我再回答您。”然后就自我解圍地搖著叮當響的車鑰匙走了。
李福貴看到李保川俊朗的背影,狡黠地偷偷樂了。他知道,他所說的并不是所謂的知識,是兒子所生年代不同,沒有機會接觸而已。李福貴想到即將與工友聚會,心里就興奮,坐在那里沒一會兒,就有點坐不安穩了。
他只好也沉默,不再說什么了。
動車繼續向前行駛。李福貴站起來,向車廂的接口處走去。
這時,他看到他的兒子李保川進了辦公室。走到車廂連接處,李福貴敲開了列車長的辦公室。李保川讓他進來,然后把門關上。李保川說:“我正忙,有事說事。”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李福貴沒好氣地說:“忙,你們都忙。忙得一點時間都沒有。”
李保川說:“這年代,我們有太大的壓力。”
李福貴替他找原因:“要還房貸,要還車貸,還有女兒未來的教育費……”
說話時,李保川的對講機嗚嗚呀呀地說些什么,李福貴聽不太懂,就站起身準備走。李保川拉了一下父親,說:“爸,您一定有事,說吧。”李福貴是個明事理的人,不能耽誤兒子的工作,他執意要走。可李保川拉住父親叫他再坐下來,說:“爸,您就說有什么事吧,您這樣生氣,顯得我沒孝心似的。”
李福貴拿了他兒子的水杯喝了口水,說:“你爸,我,身體越來越弱了,不知什么時候就去見你媽媽了。”李保川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嚴重,忙問父親哪里不舒服,約個時間一起去醫院看一看。李福貴擺了擺手,“那倒不必,只是,我近段時間老想到你媽。”
李保川便坐靠在椅子上,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李福貴說:“你這里是營運單位,我那里是工程單位,雖然同屬于一個部門管轄,可是工作性質完全不同。沒有工程,哪有營運呢?”李保川確實不想聽這些話,這樣的道理他懂,可是又不得不聽父親這樣啰唆,要不……父親的倔脾氣他知道,搞不好還會往孝道上說事。
李福貴說兩句話,就看一眼兒子李保川,看他的表情是不是樂意,是不是煩他。李福貴繼續說:“……我是一個普通工人,你媽在食堂里工作。挖掘隧洞三班倒,里面24小時不離人,你媽在每天天蒙蒙亮就要把早餐送到隧洞里。她挑著兩鐵桶的早餐,一頭是饅頭,另一頭是稀飯。可是,你媽把早餐挑到隧洞口,總會控制不住地晃蕩出半桶稀飯。
“先前,你媽以為是自己踢到路上的石子,趔趄了一下,后來幾次,你媽感覺沒有踢到任何東西,可那鐵皮桶就是晃蕩不停。你媽是個要強的女人,依然每天早上天未亮就挑著那一擔鐵皮桶裝的早餐,走兩里山道,然后走向隧洞。
“直到有一天,她的心理承受能力達到了極限,走到那個黑黑的隧洞口,全身癱軟地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那一擔稀飯和饅頭全部傾倒在地上……”
李保川的對講機又在嗚嗚呀呀地響。
李福貴霍地站了起來,拉開門毅然地走了出去。他聽到李保川帶有歉意地叫他,他也沒回頭,反而閃進對面的廁所里,再把門扣上。隔著廁所門,李福貴依然聽到對講機還在嗚嗚呀呀地響,隨后那聲音往車廂方向一路削弱下去。李福貴感覺李保川走了——他很忙。李福貴剛才講到李保川的母親時,差點要流淚了,在即將揭開事件的謎底時,李保川的對講機響了……
動車到站,李福貴該下車了。他取下雙肩包行李,往車廂兩頭望了望,沒看到兒子李保川,也沒了要與兒子講那個過去的故事的欲望。
下了動車,然后到另一個車站尋找去大云山的綠皮火車。他訂的是臥鋪,上了車,把行李安放到行李架上,轉過身來,一眼看到了他的工友,就是他六工班的班長,大家叫他老梅。老梅不吭聲,也沒有久別重逢的興奮,只是似笑非笑地坐在那里看著他。那張因長期喝酒而略顯浮腫的臉,不喝酒也能顯出幾分醉意。
李福貴興奮地叫道:“老梅,梅班長。”
老梅仍然不吭聲,只默默地笑了一下。
李福貴問:“是去大云山吧?”
老梅這才說話,“你說呢?”
李福貴仍然很興奮,說:“我就說嘛,老梅一定會去。你在微信群里也不回復一下,群里有80多人都回復了,要去大云山懷舊。只可惜,閻隊長過早去世了,得病走的。他太兇,大家私下叫他‘閻王。”
老梅似乎一直在等李福貴似的,問:“帶酒了沒有?”李福貴說:“帶了。”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個扁平的琉璃瓶來,放在茶幾上,“我那包里還有,管夠。”老梅的臉上露出明顯的笑意,這笑意太熟悉了,雖然老梅已顯老態。六工班是青年班,那時李福貴還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而老梅比這幫年輕人大十來歲,格外關心人,像兄長,更像叔父。可是,他要是沒酒喝了,脾氣就不好,所以六工班的年輕小伙們下班后時不時地給老梅掂瓶酒,就著一碟花生米,一起喝得歡天喜地。
老梅說:“沒有花生米,這酒怎么喝?”
李福貴說:“你還是老思想,等一會兒,我有好東西。”李福貴就把放置在行李架上的雙肩包拿下來,取出一個紙盒來,“看這紙盒上的字,老家特產,鹵鴨。”然后拆開紙盒,掏出一只用錫紙包的鹵鴨來。
再掏出兩瓶酒,放在茶幾上。
“走,咱們到餐車里喝去,別影響了別人。”
聞到鹵鴨的香氣,老梅的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線。李福貴還在想忘了帶酒杯的時候,老梅早把酒瓶蓋起開,吹號一樣喝起來。他那只粗實的手,也早擰下一只鴨腿。李福貴怕弄臟手,說:“有一次性手套。”老梅說:“咱們沒那么多講究。”
李福貴就笑,想到去兒子家吃鹵鴨忘戴手套,兒子卻說:“優雅,優雅點。”李福貴就像犯錯的學生面對老師,立刻戴上手套。看到老梅豪放的吃相,李福貴像聞到了曾經歲月的氣息,說:“我也不習慣戴手套,可家里的兒子兒媳……梅班長你說得對,咱們沒那么多講究……”
老梅說:“你不說你兒子兒媳對你怎么樣,我也知道。他們與咱們不是一個年代的人。”李福貴覺得老梅說得有道理,笑道:“說得正是。我說的話,我那才3歲的小孫女不明白我能理解,可兒子兒媳也不明白。我這樣絮叨,我兒媳說我像祥林嫂。祥林嫂是誰?我街坊上就沒有叫祥林嫂的人。她說我像這個人是什么意思?看她表情,不像是在夸我。”
才喝進一口酒的老梅差點把酒笑噴出來,道:“你兒媳是個文化人。”李福貴說:“兒媳說我,我不好還嘴,但我可以為難兒子。我為難兒子,問他什么是殺坡,什么是打灰,把他整個人都搞蒙了。”
老梅那張浮腫的臉又笑起來,“殺坡就是把過陡的山坡,鏟去一部分,降低陡度。這樣的事太簡單,不用腦子,只要力氣。幾十年都是這么干的,退休后,腦子卻不好使了。碰到復雜情況解決不了,那就把頭一昂,不跟他們講理,只認死理。這一招很管用,他們就讓步了,還說我是倔老頭。”
李福貴深有同感,舉起酒瓶在老梅的酒瓶上碰出叮當的聲音,“什么也不說了,都在酒里。有一首歌的歌詞是什么……高山……對,高山流水覓知音。”李福貴感覺自己有點醉意了,再看老梅,不慌不忙地喝著酒,永遠是那個樣子。可以說,喝與不喝都一個樣。李福貴曾與老梅在工班里喝酒,從未見他醉過,老梅只有喝多了才會興奮一些。
看樣子老梅已有點興奮了。老梅睜著那雙浮腫的眼睛,說:“你那時年輕,不愿天天做這么簡單的勞動。修護坡時,人工背石塊爬到山坡上砌擋墻,勞動強度大,你說架兩根小鋼軌,用一個斗車裝石塊,再用卷揚機把斗車往上拉。這主意不錯,可叫你開卷揚機,你總是控制不了速度,過快了脫軌,急剎也脫軌。斗車一脫軌,就得叫幾個人喊著號子抬到軌道上,費時費工。”
這個事李福貴記得很清楚,辯解道:“那卷揚機有毛病,要么制動,要么啟動,不能控制緩解速度。”老梅就笑,“那倒是。你還算好的,其他的工人開那臺卷揚機,脫軌的次數更多。那樣太耽誤工夫,最后干脆不用卷揚機,恢復人工。”
兩人都覺得好笑,就把酒瓶碰得更響。
一個不起眼的、簡單的工作插曲,別人聽來一點意思都沒有,但過去40年了,他們回憶起來卻是甜蜜的、幸福的、溫馨的、浪漫的,像找到這一輩人生的根。嬰兒在誰的懷里都哭,可投入母親的懷抱就不哭了,是什么原因,據專家說,是嬰兒聞到了媽媽的氣味。李福貴談及這些陳年舊事,也像投入了媽媽的懷抱。
兩人越說越興奮,不覺轉移到另一件更要力氣的體力活——打灰。隧洞挖掘達到一定深度,先是木工立了模,然后再澆筑混凝土。整個隧洞都是用混凝土澆筑的。那時都是人工,攪拌混凝土是人工,把混凝土澆筑到模板內也是人工。那么多的混凝土,都是工人一鐵鍬一鐵鍬,流水線似的一刻也不能停地鏟進模板內。由于澆筑的面寬,經常是天未亮開始,半夜還未結束。
老梅笑道:“那時你丟人不丟人,每次打灰你都哭。一個大小伙子,比姑娘的眼淚來得都快。”那一段作業,對李福貴來說是刻骨銘心的。“那時我才參加工作,真的沒力氣,更沒那永久的耐力。”
李福貴記得很清楚,自打灰開始就流汗,那藍色的工裝,全部被汗水浸泡著,一路走回隊里,而浸泡在衣服里的汗水一路往下滴。每個工人都一樣,不知情的外人見了,還以為這些工人才從河水里爬上來。
盡管一身濕,李福貴回到工班就倒在床上睡覺,沒一分鐘的時間就打響了呼嚕。而這個時候,老梅就拿安全帽打他的屁股,再拉他進入澡堂。李福貴好幾次從工班到澡堂,眼睛還是閉著的,老梅在前面拉著他走。到了澡堂,用水一澆,李福貴才激靈地睜開眼睛。
老梅說:“你整整哭了兩年,而這兩年,你個子噌噌地往上長,是鐵路把你鑄造成了一個鐵道漢子。”李福貴說:“那兩年,我一天吃四餐都吃不飽。才放下碗,就感覺餓,我老家有句話說,‘年輕人邁過田埂就餓了。”酒喝得有點頭暈了,李福貴就不時暴兩句粗口,說,“真正能干的還是‘閻王——閻隊長。”
閻隊長是個單瘦的人,工人們叫他鐵骨頭,整天像打了雞血,忙上忙下都不知道疲倦,既是指揮員又是戰斗員。在隧洞里,他只要一拿上風鉆,就像戰士端上了沖鋒槍。突突突,不到下班,那響聲不會停下來。
老梅也感嘆:“‘閻王干活總是豁出去的樣子,打風鉆連‘豬嘴巴都不戴。”
“豬嘴巴”就是防塵罩。李福貴也不喜歡戴那玩意,本來隧洞里就氧氣稀薄,戴上防塵罩呼吸更困難。閻隊長與工人一道奮戰,行動上也激勵了工人的斗志。李福貴說:“那天閻隊長才離開隧洞沒多久,就出了事,隧洞坍塌了。”
老梅喝了口酒,沒吭聲。
李福貴看到他臉上表情凝重,也不敢吱聲,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看向窗外,列車早遠離了人口密集的城市,已經進入連綿的山嶺。看這茫茫群山,仿佛有幾分熟悉,但李福貴又一時想不起來。不過可以肯定,這地域離大云山不遠了。李福貴看到老梅眼角流出兩點渾濁的老淚,就凝重地遞過去一張紙巾。老梅沒有接李福貴遞過來的紙巾,而是用粗糲的手背擦了擦,說:“隧洞塌得太突然了,一點征兆都沒有。”
李福貴學過安全常識,隧洞坍塌時,征兆就是洞頂上掉沙子、掉小石塊,可是那次什么都沒有掉,說坍塌就坍塌了。才挖掘進去的部分,坍塌了一截,老梅帶領的六工班的工人全部封堵在里面。那響聲把耳膜都要震破了,電燈瞬間熄滅,震飛的塵埃像巨大的無形的手把他們撲倒在地。他們似乎都昏迷了過去。
李福貴抖掉身上的碎石,從地上吃力地爬起來,兩眼一抹黑地叫道:“有人嗎?誰還活著?吭聲啊。”話音才落,便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就變成了慘叫。黑暗、壓抑、恐懼,讓李福貴心里承受不了。這時,聽到老梅的聲音傳來:“別哭。”李福貴哭得更厲害了,“老梅啊,你……你在哪里?”李福貴看到火柴劃出了火花,然后看清了老梅的位置。
老梅說:“找人,沒被壓著的人還有誰。”
老梅不停地劃火柴。
借著微弱的亮光,李福貴把被碎石壓著的人體一個個搖醒。點了人數,上班的六工班工人,沒有一人壓在巨大的塌方泥石下。大家急忙尋找出洞的口子,摸索了一會兒,發現隧洞坍塌的土石方把隧洞全部堵死了。工友們便慌亂地喊叫。老梅也感到大事不妙,但他冷靜了一會兒,說:“大家別消耗體力,我們沒有壓著,只要有信心就有生還的希望。”老梅開始尋找排風管。找到了排風管,就有可能與外界取得聯系。
李福貴想到那次塌方,不禁一個寒戰。
他壯膽地喝了口酒,說:“那個時候真是絕望啊,半天后,從碎石里刨出了排風管,這才算看到一絲希望。”工友們輪流通過排風管口向外喊話,也是半天了,那一頭才有回音。在里頭的工友們都興奮起來,仿佛馬上就可以出去了。經過通話,知道坍塌多少個地方,最后得到的消息不容樂觀。但閻隊長傳過來的話卻是:“大家要有信心,我們一定把你們救出來。”
想到了這里,李福貴拿了個酒瓶,對著嘴喝。老梅一把將酒瓶搶下來,“你怎么啦?”李福貴雙眼淚著流,“我沒出息,在隧洞里我又哭了。我一哭,其他的工人也跟著哭。那個悲慘的氣氛……當時,我絕望啊,也餓得不行。三天了,挖掘沒一點進展。外面傳來的聲音總是說‘快了,很快就要挖通了。我們都是挖隧洞的人,連洋鎬挖掘的聲音都沒聽到,即便在挖掘,也還差得遠呢。”
李福貴對著排風管口哭著喊道:“餓,我們餓啊……”
這聲音傳到了外面。閻隊長在隧洞口走過去走過來,不知該怎么辦。突然,他拿了一把洋鎬,沖進洞內,對著坍塌下來的風化石不要命地挖掘,像個瘋子一樣,一起跟進來的工人都不敢吭聲。閻隊長這時突然停下來,說:“熬稀飯,稀飯從排風管里灌進去。”一個工人說:“這么長的隧洞,要熬多少稀飯啊。”閻隊長做出一個“閻王”的樣子,“不管多少,都要熬。”
于是,就在隧洞口架了兩口大鐵鍋,用柴火熬稀飯。李福貴的妻子也與其他炊事員一起熬稀飯,熬好一鍋,就往排風管里灌。從頭一天中午熬到晚上,挑燈夜戰,再從晚上熬到早上。讓閻隊長沒想到的是,稀飯不能從排風管里灌進去了。排風管被徹底堵死了。同時,也與洞內的人員斷絕了聯系。
誰都明白,只是沒有明說,生還的希望幾乎為零。
閻隊長的精神崩潰了,站在隧洞口,靜靜地望著里面,許久后,緩緩地跪了下去。李福貴的妻子頓時感覺到不祥,第二個跪了下去,大呼一句:“福貴啊——”在場的工人都為之動容,齊刷刷地跪了下去。閻隊長的面部扭曲變形,沒有哭聲,只有淚水悄然地流淌……
李福貴說:“當時,與外界斷絕了聯系,我再一次哭了。”老梅又用粗糲的手背擦了擦臉上的老淚,說:“你哭就哭吧,六工班只有你的年紀最小。那個時候,我心里也是絕望的,但我不能表現出來,我要給你們打氣,給你們希望,讓你們相信生命會得到拯救。”
在黑暗中熬到了第五天,老梅用石頭在洞壁上畫了五道杠。隧洞里死一般沉寂。但李福貴相信他的妻子這時仍然還在熬稀飯,就不時地把鐵鍬伸進排風管里試探,終于,他試探到了黏稠物體,頓時驚呼一句:“我探到了,排風管里有東西。”
躺在地上有氣無力的工友們沒有表現出太大的熱情,他們對李福貴的話也表示懷疑。李福貴把鐵鍬抽回來,黑暗中,他用手摸了一下,碰到了黏稠的物體,說:“老梅,劃根火柴。”老梅有氣無力地回答:“早沒了。”李福貴就用舌頭試探地舔了一下,興奮地說道:“是稀飯,真的是稀飯!”
列車進入隧道,整個車廂轟隆隆地黑了下去,仿佛洞內全是嘈雜的風鉆聲和工人的喊叫聲。列車駛出隧道,這嘈雜聲才戛然甩至車后。李福貴說:“我那妻子,從此落下心理毛病了,只要看到黑黑的隧洞口,腿就哆嗦。為此,不知晃蕩出了隊里多少稀飯。”
老梅把酒瓶里的酒喝光了,一臉傷感的樣子,可手卻在茶幾上敲出節拍。李福貴有幾分不解,后來才聽出車廂內正在播放一首熟悉的歌曲:“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李福貴便說:“月亮還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還在,晚風也還在……可是聽故事的人沒了,他們不愿意聽……”
老梅說:“我們也不是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而是坐在火車上,也可以坐在茶館里,坐在餐廳里,坐在農家樂……我們可以自己講自己過去的故事……”李福貴說:“別人會說我們是祥林嫂,是無聊。”老梅說:“祥林嫂就祥林嫂吧,無聊就無聊吧,有時候,生活就是由很多無聊拼接起來的。”
李福貴把酒瓶內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喝掉,說:“有些事我也懂,比如社會在進步,單說高鐵吧,那時不說想,就是放肆地想也想不到高鐵這個神奇的東西。小輩人不愿聽我們的故事,由他們去吧,他們有他們要面對的問題……”
下了火車,走到站臺上,李福貴突然發現一群熟悉的人,原來與他們同坐了一趟列車都不知道。李福貴揮手向他們招呼一句,他們似乎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一樣,歡快地奔走過來。老梅用手一指,說:“有人接站。”大家的眼睛就往他手指的出站口望去,看到一塊舉得高高的紙牌,上面寫了“大云山”三個黑體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