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富裕本質上是發展問題。厘清討論共同富裕的具體語境與歷史源流,才能在討論原則內涵與具體實現路徑時不會相互脫離甚至有所矛盾,進而可對照不同社會條件與發展階段的目標辨析其中的異同,并據此提出具體的方案。本文對“共同富裕”這個多面議題分四個角度梳理,并提出符合當前階段與中國特色的具體建議。
分配理論中的共同富裕
不同的分配理論體現了不同的經濟體是如何構建的,相應也決定了應當使用什么樣的分析工具與分析方法。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建立的被認為是最經典的分配理論,他關注的是生產函數,它的目標是通過尋找替代投入,覆蓋資本折舊并提供人工必要的生活必需的前提下有剩余,即追求剩余最大化,這是生產要素收入的分配。到了大衛·李嘉圖,他在《政治經濟與稅收原理》中指出,生產剩余的分配是政治經濟學的重要議題,而擁有流動與固定資本的資本家是這個階段的核心角色,因為是他們組織和控制著整個生產過程,租用土地,雇用勞動且在生產前向雇員預支薪資,他們投資資本設備并承擔相應風險,基于他們在生產過程中的角色與承擔的風險,他們在生產過程享有的是剩余價值的所有權。資本家之間的競爭就體現在剩余價值的大小上。
到了新古典經濟學,資本和勞動力在生產函數中地位是平等的,這樣的生產函數代表的社會制度就發生了根本的轉變,由于同等相待,勞動同樣可以雇用資本,此時的分配理論就更類似一個普遍的定價理論。相應地在消費者偏好、技術、要素供應、偏好假設和利潤最大化的外生變量下就可得到一個靜態的均衡。馬歇爾在《經濟學原理》中討論的分配理論就是一個長期的靜態均衡。現代的瓦爾拉斯一般均衡理論討論的是一個存在商品的無限期遠期市場的完全競爭市場中的均衡價格和數量。這個模型重要的外生條件包括個體偏好、技術和制度環境。
后凱恩斯主義和新李嘉圖理論中的分配理論都結合古典理論的制度設定,強調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后凱恩斯主義中工資和利潤的分配很大程度上受到儲蓄率的影響,同時也考慮了壟斷和工會對分配的影響。馬克思強調的階級斗爭此時就體現在貨幣工資率的經濟壓力。
把所有的分配理論放在同一個基礎上進行比較,實際比較的就是剩余利潤的空間大小。馬克思的勞動和資本的邊際產出的比建立在最低工資水平之上,因為最低工資決定了勞動的邊際產出,馬克思認為的最低工資就是維持生存的基本保障,而大量的失業人口確保了這一點。但是經歷了20世紀可以看出,最低工資是社會和文化共同決定的,盡管在一個具體時點上,它仍受到勞動供給和資本投入對勞動需求的兩種力量左右,但隨著經濟的發展,最低工資通常會不斷增長,當人們經歷了更高標準的生活體驗,能接受的最低工資就自然而然發生變化。此時最低工資是外生變量,先決定了之后就有了其他投入的相對價值,進而剩余價值就決定了。此時的剩余價值就是利潤,它既是儲蓄的來源,也是投資的來源,而資本的回報決定了人對當期收入和未來收入的跨期偏好。按照這個分配過程,在馬克思看來,由于勞動力價值是給定的,或者談判得到真實工資報酬,進而決定了資本積累,所謂“分配必須服務于資本積累”,這是資本的剝削的體現。
后凱恩斯主義延續凱恩斯主義,倡導政府的積極角色,認為資本累積率取決于勞動力完全就業與長期均衡價格決定的資本設備的正常利用率。這樣,利潤率就由給定的資本積累率與儲蓄傾向共同決定。此時,工資率變成剩余價值,由于利潤與利潤率由代表技術水平的生產函數決定,這與古典理論中的角色發生了顛覆(前提是工資率超過最低工資水平)。
至此,分配的先后順序,即是資本還是勞動力取得剩余價值似乎決定了主動權,讓資本和勞動力有一定對立的態勢,其中馬克思認為由于工資被定在最低工資水平上,以保證資本的剩余價值最大化,讓這種對立尤其尖銳。
新李嘉圖理論建立在斯拉法(Piero Sraffa)的《商品的再生產》(Production of Commodities By Means of Commodities),回歸到經典生產函數,認為剩余價值是在生產循環過程中創造的,而工人的回報就是對剩余價值的索取。工資率或者利潤率其中之一是外生于生產和市場交換系統的,其余的變量作為剩余價值,在生產商品的過程中同時被決定。此時無論是工資率還是利潤率這些外生給定的分配變量決定了其他變量的值,并且兩者呈現出相互替代的曲線關系。對于工資率和利潤率的決定有很多理論,其中榮卡格利亞(Alessandro Roncaglia)從工資和利潤率有效前沿上的一點出發,遵從斯拉法的理論,認為其代表了由歷史、慣例和制度因素決定的分配形式。
斯拉法的研究實際上可能對經濟學發展有一些更基礎的哲學意義,根據他的理論,對當前的互相交錯的生產系統中的投入產出關系,只需要簡單的變換,無須知道價格的情況下,就可得出整個生產體系的利潤率。因此這種生產體系中的價格只是用來決定分配的名義量,但價格對分配不起到任何調節作用。根據斯拉法的觀點,所有投入產出價格都是由分配變量連續決定的,這與經典理論中生產要素的量價同時決定截然不同。斯拉法的體系里凈產出與資本的比率是固定的,獨立與價格,斯拉法把不同行業標準化了,代表性行業實物量關系起到決定作用,這樣一個經濟體系中工資與平均利潤率的關系就相應決定了。
帕西內蒂(Luigi L. Pasinetti,1981)認為,斯拉法的兩個外生變量之一利潤率的決定使用“后凱恩斯主義”方法,即分配變量受資本積累的過程影響,在資本產出比固定的前提下,資本積累率決定了利潤率。資本主義社會中價格的決定過程是根據所需投資水平的融資成本來定,這被瓊·羅賓遜(Joan Robinson)描述為凱恩斯的因果鏈,首先是由企業家基于對未來的長期預期形成的“動物精神”,決定投資水平,同時也就決定了分配情況。帕西內蒂使用了“自然利潤率”的概念,它獨立于社會制度安排,它是既定技術發展、人口增長與消費者偏好的經濟系統的必然結果,換言之利潤率是在所有結構變化下達到均衡狀態(完全就業與產能充分利用率)的利潤率水平,此時所有行業的利潤率水平必須保證均衡投資水平,即人口增長率、所有消費品人均資本需求的增長之和,這樣在行業層面產能與需求同步增長,就業與勞動供給同步增長,那么利潤與總產出水平同步決定,工資就是一種剩余索取權了。因此,就不存在剝削一說。
卡萊斯基(Michal Kalecki)強調了經典理論中利潤決定資本積累的重要作用,以及投資率決定利潤水平。卡萊斯基從一個較短的時間區間出發,當期的資本設備、技術水平、勞動技能是上一期的決策結果,這樣和凱恩斯觀點一樣,認為短期均衡是由一系列事件驅動,企業家短期預期決定了投資計劃。卡萊斯基更注重投資對利潤的影響,因為利潤相較消費更不穩定,于是得到當期投資支出(前期的投資決策)是當期利潤的重要決定因素,而利潤決定投資決策,最終利潤是由往期的利潤水平以及基于它的投資決策所決定,這樣長期來看,企業家的長期預期和企業的融資能力決定長期利潤。利潤和投資雖然看上去存在時序差,但長期看兩者相互決定了。卡萊斯基的時序設定,可以很好地解釋實際中經濟周期波動,同時也準確刻畫了實際中資本積累與收入分配的關系。
生產函數是一個社會的分配基礎。從上文可以看出,如果利潤決定了資本積累,而資本積累是一個經濟體長期發展的基礎,那么在實際中觀察到的企業家獲得高于平均的收入就有它的合理性,并且勞動者獲得的也正是剩余價值的索取,勞動者收入的改善正是需要通過資本積累、經濟發展來實現,因此分配理論并不是如何切蛋糕更合理的問題,而是一個關于經濟發展的理論,這也決定了共同富裕必須落腳于經濟發展,先決定勞動力的收入水平,或者干預資本的回報,可能會影響長期資本積累,讓經濟陷入共同貧窮。當然收入不平等問題也隨著經濟發展變得越來越突出,這個問題后文再進一步討論。
平衡、效率和公平中的共同富裕
當把資本和勞動力對立起來后,自然就面臨效率與公平的選擇問題,更棘手的是進而還會面臨對公平的判斷,從上文可見資本和勞動力并不對立,實際上效率與公平也并不對立。如果人們平等地享有最基本的自由與權利,在不損害其他人的利益的情況下實現最有效率的社會與經濟安排可能就是總體最有效率的經濟安排。
羅爾斯(John Rawls)在《正義論》中提出最廣泛意義上的正義的概念,這個更廣泛的正義就是,所有的社會價值,包括自由與機會、收入與財富、自我尊嚴的社會根基,都應當平等及人,除非任何一種社會價值或者所有社會價值的不平等分配對所有人是有利的。羅爾斯在此基礎上提出兩個正義的基本原則:1)每個人平等地享有最廣泛的基本平等的自由權利,且這個權利與其他人享有的是相容的。2)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當得到重新規劃,以達到:形成他對各方都是有利的合理預期;新的制度涉及的機會與公共部門的職位對所有人是開放的。
這些基本原則同樣適用于社會的基本結構,并決定權利和責任的匹配,還規范著社會和經濟利益的分配。從第二原則看,涉及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以及設計不同的機構來更好地發揮不同機構權責能力的組織結構構建。財富和收入的分配無須平均,但它必須對所有人有利,與此同時,公職必須平等面向所有民眾。
第二原則同時認為每個個體是受益于基本制度所容忍的不平等的,即由這個基本制度所決定的一個典型個體,出現他所擔憂的問題時,仍傾向于不平等下的環境而不是絕對平等的環境。某個具體的社會角色的利益總和大過另一具體的社會角色的損失并不能支持收入或者是公職權責的差異。當然對自由的侵犯更不能以利益補償為理由而合理化。
在基本社會組織中權利和責任的安排只有在如下情況下是有效率的,即當且僅當通過改變這些規則,重新界定權利和責任,以提升一個代表性個體的預期的同時不會降低另一個代表性個體的預期。同時,這些改變不能與第一原則相違背。可以改變的就是收入和財富的分配,以及具體的可以規范合作行為的權責部門的手段。
對分配正義的討論容易陷于僅關注影響分配的社會規則系統的道德評價。影響分配的制度包括決定獲取、轉移、放棄與罰沒的相關法律和其他社會規則,市場與生產體系的具體組織,甚至是涉及貿易與貨幣政策的決策方式。但更為重要的是決定這些具體社會與經濟運作機制的制度理念,即從最廣泛意義的社會正義到經濟社會制度重新安排時追求最正義的初衷。否則任何社會制度的變革都將變為不同利益群體間的利益轉移,這種轉移不僅以犧牲其他群體的利益為代價,同時也不能改善效率狀態。
阿西莫格魯(Daron Acemogl)和羅賓遜(James A. Robinson)(2008)指出,資本主義制度中法律上的權力可能會在實際制度運行中被侵蝕,因為社會參與者會大力投資與增加自己實際權力的政治活動。這適用于任何社會制度,比如利益相關方影響地方法律執行者,影響具體政策落實的行為,這樣實際上仍然控制著實際的政治過程。這是法律上的正義和實際中的正義可能存在顯著偏離的原因。這意味著要強化法律的可落實性,增加法律形成過程中大眾的參與性,通過確保程序正義增加法律的實際保護力度。
雖然正義論指出效率和公平間的兼容性,在基本制度確保正義的前提下可以實現效率與公平的最優解,但并不否認再分配在改善初始稟賦差異方面的作用。再分配一方面調節過度的財產聚集帶來的不平等;另一方面通過福利社會保障低收入群體的基本教育、醫療與生存的權利。
解決不平等問題下的共同富裕
皮凱蒂(Thomas Piketty)是專注收入不平等問題最重要的研究者,他關于收入不平等的著述很多。他認為,所有社會收入不平等可以拆分為三個主要來源:勞動收入的不平等;資本占有及資本收入的不平等;兩者交互作用產生的不平等。
皮凱蒂認為,勞動收入的不平等產生的制度性來源包括對不同技能的供需、教育體系的狀況,以及影響勞動力市場和工資決定的各種規則與機制;資本收入的不平等產生的制度性來源包括投資和儲蓄的選擇、規制贈與與繼承的相關法律,以及房地產與金融市場的運作。而正是由經濟和社會的制度特征塑造了資本積累和財富分配的方式。
勞動收入的不平等是收入不平等的重要來源。不同國家之間勞動者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例體現了公共政策和國家發展理念的不同。勞動收入不平等即使可以歸于勞動技能和技術對技能的需求,但勞動技能的獲取本身或者說教育體系就是不平等的根源,而技能需求與技能供給之間的白熱化競爭可能進一步加劇這種不平等,因為教育體系的民主化之后這種現象更加明顯,雖然在最低工資引入后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收入不平等的狀態(體現了對工資的體制性要求,另一個體制性的影響就是工會)。皮凱蒂也認為它不是無窮盡的,它的好處會因影響就業而終結,最終解決收入不平等的關鍵仍然是投資于教育與技能。當然,以美國最頂尖的百分比人群帶來的不平等比歐、日都要嚴重為例,他認為這部分沒辦法由生產力和技術解釋,而是可以由一些超級管理者賺取了過度的超額收益來解釋,因此需要限制超級管理者的收入。
比勞動收入分配更不公平的是財富集中與它所帶來的財富。歷史上法國實施了一系列社會制度變革,如推動改變限嗣繼承,民法典賦予每個人進入市場和取得財產的平等權利,并取消了同業公會。之后美國和英國也相繼效仿。但從法國的情況看,貫穿整個19世紀財富集中的趨勢在強化,即競爭并未改善不平等的狀況。反觀20世紀上半葉全球出現過一波不平等狀況的改善,其主要的驅動是戰爭對資本存量的摧毀,打破了過去經由很長的歷史積累帶來的資本占有帶來的不平等,另一個原因是直到戰后各國才開始大力對資本和大宗固定資產征稅,這相當于改變了投資凈回報與經濟增速的對比關系。
稅收調整是否可以解決資本積累帶來的不平等?從有較完善和最長歷史的法國財富數據看,在19世紀以前財富的積累主要來自資本的回報,資本回報率遠遠高于各國的經濟增速,當時各國的經濟增長普遍十分緩慢,在年均0.5%~1%,而勞動力基本沒有什么回報,因此資本積累得很快,也拉開了不平等的差距。即使上溯到更久遠的時代,資本的回報也往往是產出增速的10~20倍,而這也許是漫長的人類歷史中形成的能夠使一部分人追求除了自身利益改善之外的其他更高目標的基礎,也有消費時間偏好的解釋。資本回報是保證未來和當下消費無偏好的時間價值,綜合來看它是技術、心理、社會和文化共同作用的結果。資本的年回報率在歷史的大多數階段保持在4%~5%的區間,財富積累造成的貧富差距拉大,在一戰后有所改善,在20世紀的后半葉明顯改善則主要得益于經濟增速的提高。
從全球范圍來看,如果經濟快速增長,按上文的理論推導,全球的不平等狀況會得到極大改善,現實世界也觀察到經濟發展極大地改善了國家間的不平等狀況。以21世紀之交的前后20年為例,全球經濟的快速發展主要是源于發展中國家的經濟起飛,資本的集聚作用在發展中國家更為突出,這樣有大量發展中國家的最富有的群體加入全球最富有群體之中,從而資本的不平等在國家間的不均得到極大改善。但由于頂級富豪的資本回報已無法用資本和經濟增長的一般性模型去刻畫,要扼制這部分財富的趨勢,可能只有通過稅收手段。不過,在現實中這些人也許并不是簡單地如財富所顯示的影響力僅局限在經濟領域,隱藏的對社會政治的左右能力可能讓任何扭轉他們財富趨勢的變革難以取得成功。
另一方面,如果順著皮凱蒂的分析,從生產函數的角度,如果把經濟總產出的來源按生產函數分為資本、勞動和技術,而現代社會技術的資本密集型特征又相當顯著,那么資本對總產出的貢獻可能需要與它帶來的技術進步綜合看待,同時把主要國家總產出中不同要素的貢獻對比而看,可能很大程度上生產函數就可以解釋收入的分配格局。皮凱蒂也認為資本的回報往往有異常值,它是造成財富分配不均的主要原因,可能正是資本回報的異常值推動了經濟、科技或者是生產力的快速進步。
不平等問題很容易與共同富裕聯系到一起,共同富裕只有在解決不平等的制度原因的層面上是與解決不平等相通的,因為解決不平等不一定就能實現共同富裕,它并不保證是一種正義的制度安排。但是根據上文羅爾斯的理論,一個追求社會正義的制度安排,一定是在分配上有效率的,又根據上文的分析,資本獲得均衡狀態下實現社會可持續發展利潤率,而不同行業從業人員則獲得相應的剩余收入,不同行業對從業人員的技能和風險偏好要求是不同的,也就實現了相對平等,那么就解決了有效率發展下的平等。這恰好滿足在發展要義下的共同富裕的概念,此時共同富裕與解決不平等可以對等。
由此經濟發展會帶來甚至彰顯不平等問題,但解決不平等的重要的制度性基礎則是經濟發展,如果資本的回報在歷史上并沒有明顯變化,說明資本并沒有更多地分享經濟增長帶來的剩余價值,而經濟增長很大程度上帶動了勞動收入增長,從而改善了分配的不平等狀況。
與高福利社會體制對比共同富裕
通過再分配再配合一些制度安排,完善勞動者的基本權利,在競爭環境下有效率地提高勞動者收入是高福利社會解決不平等、走向共同富裕的具體實現路徑。
從歷史上看,國家實際上自20世紀發生了質的變化。用稅收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例代替衡量政府對經濟社會生活的參與度,它從20世紀初的10%上升到1980年發達國家的30%~50%不等的水平。直到20世紀初期歐洲國家的支出都主要是提供王室公共服務,比如制定法律、維持秩序、國家防衛、行政服務和提供基本的基礎設施。但是20世紀開始出現的福利國家才開始提供教育、幼托、醫療、養老和對特殊人群的一系列收入補貼,福利國家的出現才幫助一些人實現無法自我滿足的需求,它被認為是人類的進步,稅收是一種共享人們共同勞作成果的分配方式。福利國家最早的雛形始自19世紀的普魯士和美國,最開始是提供大眾教育,要求最低教育年限以及提供一些政府資助,這些看似是政府的分配行為,但實際上教育是公認的對促進經濟發展有積極作用的制度性安排。
現代意義上的再分配并非富人向窮人的財富轉移,它主要是建立在一個國家中所有人應當公平享有一些基本福利的權利和原則的運用。即再分配的政治和哲學的理論背景是每個人都有平等的享有教育、醫療、養老和基本的生活保障的權利,在此基礎上產生的社會差別是改進共同福利的無法避免的結果,這與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一致的。
19世紀末開始出現基于公民身份或職業身份的社會福利制度的分野,采用公民為基礎的機制(比如英國),公共福利主要用于彌補勞動工會沒有覆蓋的互助項目的空白,區別于之前廣泛存在私有的職業福利,推出國家福利面向未被覆蓋的兒童、婦女和老人,沿著這條路發展的就更傾向于年輕人福利社會,因為它的重點是離勞動力市場遠的社會群體。而以職業為基礎的機制,實際上是把私有職業福利回收到國家福利覆蓋范圍,這個路徑最后就向著傾向于老年人的福利社會演化,因為它與勞動力市場緊密結合,這是美國、歐洲和日本的普遍模式。
二戰前后的20年福利國家開啟了福利制度的變革,大部分基于職業的福利制度開始轉而考慮向更廣泛的以基于公民身份的福利制度轉型,引入了覆蓋兒童、婦女和其他一些與勞動力市場弱相關的群體的福利安排。但也有一部分國家繼續朝著傾向于老年人的職業體系福利社會發展。
福利國家并非簡單的再分配制度安排,因為福利國家往往與生產制度以及效率與公平的平衡相對應。首先,有組織的勞動與資本不僅是福利國家版圖拓展的主要動力,同時也決定了它的改革路徑。雇主與工會間的集體談判對社會的福利結果有重要影響,其結果反過來直接影響雇傭關系,實際的結果是強化了自由市場或者資本與勞動的合作關系。其次,通常福利被認為是去商品化和非市場化的社會政策,但實際上對勞動者利益的保護是對雇主的有益約束,因為它促使雇主改變生產策略,強調質量和差異化,從而決定了公司治理的模式。最后,福利政策很多是公共和私人共同提供的,養老金與金融市場之間的關系就開始突顯,有不少研究表明養老金通過金融深化促進了經濟發展。
福利國家的出現是社會、人口結構的變化引發的制度變革。進入工業化階段的發達國家面臨越來越嚴峻的老齡化問題,同時勞動力市場在改變,家庭結構也在轉變,過去男性供養家庭的社會組織模式是建立在男性穩定且終身受雇的前提下,但是進入工業化后,人們失業的時間越來越長。希望國家來彌補個人在自由市場上無法滿足的需求的要求不斷提高,在當前的人口、勞動力和家庭變化下,福利國家如何面對公民在不同年齡階段面臨的不同需求,會影響人們的生活和國民經濟應對新的挑戰的能力。
當前中國共同富裕的具體實現路徑構想
中國經歷了改革開放40多年的經濟高速發展,人均國內生產總值(GDP)達到中等收入國家水平,人民生活得到極大改善,在邁向新發展階段之際提出了“扎實推動共同富裕”的新發展理念。結合上文的剖析,筆者提出共同富裕的幾條實現路徑。
消除城鄉間的制度性不平等,建立普遍公平的制度基礎
中國的城鄉差異在快速工業化階段迅速拉大,這與其他經濟體的發展經驗形成很大反差。同樣經歷了工業化和農村改革的臺灣地區,在二戰后取得了經濟的快速發展,同時收入分配也得到極大改善,這得益于土地改革、基本制度安排改革以及農業定價策略。
臺灣地區的經驗有幾點啟示:土地是提高農民資產性收益的重要來源,應放開農村土地流轉,資產性收益改善比起農戶農業收入改善更能改善不平等狀況;農民的非農收入改善主要受益于工業化農村人口的流轉,并伴隨城市化實現農民的市民化,農民的收入和福利待遇都有極大改善;農作物的集中采購壓低米價,但主要的動機是推動農業種植的多元化,實際上極大改善了農民的農業收入。而農民聯合會對農業和農民的出于自身的利益和專業性的保護總體上有利于農民的農業收入改善。
對中國來說,首先,應當相應放開農村土地流轉,一方面,可以極大改善農民的資產性收益;另一方面,可增加城市居民的資產配置方式,增加城市和農村的流動性。其次,應當加快進城務工人員的市民化,一方面,可以快速提高進城務工人員的福利待遇;另一方面,市民化可以提高非農收入水平,減少身份歧視。最后,快速城市化可以更集中地提供相關政府公共服務,改善政府的支出效率。
向服務型社會轉型,提高勞動者收入占比
從上文對經濟學分配理論與共同富裕的關系討論可以看出,勞動收入很大程度上是經濟發展中扣除決定資本積累的資本收入后的剩余,因此提高勞動收入在國民收入的占比一個最直接的方式是轉變經濟結構,向服務型社會轉型。
提高企業職工待遇,改善企業職工福利
在西方社會,工會對雇員收入和福利待遇改善起到重要作用,這對于持續改善勞動收入在國民產出中的占比有很大幫助。收入有一定剛性后,雇員的流動性可能會變大,那么國家也要相應增加生活保障和生存安全墊,這些對于實現共同富裕都有切實的幫助。
企業也參與到提高職業福利不能簡單地從增加企業負擔的角度去理解,事實上現代經濟中福利安排被很多雇傭者接受,其原因包括:避免單個企業間因為福利待遇競爭;可以預防由于沒有福利保障而引發社會動蕩,可以平滑經濟周期帶來的不確定性;福利國家的干預有利于保證社會的基本秩序,并帶來更高的勞動生產率;促進勞工獲取特殊的職業技能,以利于國家的產業更好地參與國際競爭;保證勞動力的群體的彈性以應對波動的社會經濟;重視在自由貿易市場下福利國家的補償角色。
建立公務員的平等制度,取消年齡限制
建立公務員與社會人員的正常流轉渠道,打破壁壘,取消公務員年齡限制。中國即將邁入老齡化社會,應當從國家公務員制度開始消除年齡限制。把公務員納到統一的基本養老保險制度,與企業職工保險并軌,建立更為公平、效率的基本社會制度。
更為細致地探究收入不平等的源泉,提出有針對性的推進“共同富裕”的政策建議
比如研究稅制對收入不平等的影響:研究不同收入水平稅后收入與稅前收入的比,與其他國家的稅收累進程度進行比較;研究不同收入水平的有效收入稅率,進行歷史縱向比較,看不平等性是否有改善;研究直接稅前和直接稅后收入的不平等系數。
(秦勇為太平洋保險集團高級經濟學家。本文編輯/孫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