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李浪浪,1994年生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青年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南寧局集團公司柳州工務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中國青年作家報》《中國青年報》《湖北文學》等報刊。
沒有離開故鄉之前,我總想著走出腳下這片土地,去看一眼黃土外面的世界。我老家在渭北高原上的一個小村莊,那里有一眼望不到邊的黃土。父輩們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渭北高原干旱少雨,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光景一直延續到現在。村里人在大自然面前始終都是被動的,風調雨順是他們一年最大的愿望。很多時候,我覺得故鄉是一成不變的。那片黃土塬,那些槐樹林,甚至那一道道溝壑都不會變,我回去的時候,它們還是以往的模樣。土是黃色的,槐樹林在溝壑中沙沙作響,涇河依舊悄無聲息地向東流淌著。
故鄉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不同的分量,這取決于一個人對故鄉的理解。故鄉在我的心中像是一位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是從小陪我長大的知己,我們無話不談。在故鄉面前,我就是黃土地里長出來的碎娃,皮膚黝黑,臉上掛著高原紅,說著關中方言。故鄉除了一望無際的黃土,還有滿目的溝壑,經過歲月的更迭,一條條溝壑像時間的褶皺一般,記錄著故鄉的人和事。
渭北高原上,兩個人見面說的第一句話往往是:“你吃飯了嗎?”“我吃了。”“嗯,我也吃了。”這是人們打招呼常用的一句話。直到現在,他們見面的第一句話依舊是:“你吃飯了沒有?”吃飯總是被第一個問到,這與一個地方的歷史和文化底蘊是分不開的。以前聽父親說過,在他們那個年代,小時候經常沒有飯吃,平時吃的全是高粱面饸饹和饃,到了下半年高粱面都沒得吃。白饃細面只有過年那天才能見到,到了冬天實在餓得不行只能吃柿子和蘿卜充饑。在渭北,家家戶戶大多以面食為主,一日三餐基本都是饃和面條,為了養活家里幾口人、供孩子讀書,日子過得緊,人們只能從嘴里省了又省。
在靠天吃飯的渭北高原,“春雨貴如油”不是一句空話,確確實實如此。春天是耕種的季節,也是一年四季最重要的階段。對村里人來說,春天是播種希望的季節。洋芋、豆角、南瓜、辣椒、黃瓜、茄子、玉米等都是這個時候種的,要是恰好碰上一場春雨,人們可高興了,遠遠地在田埂上就能聽到有人吼秦腔的聲音,渾厚而又洪亮的聲音在溝壑里回蕩著,這是他們表達喜悅的一種方式。
到了四五月份,正是渭北高原最美的時刻。萬物逐漸蘇醒的時令,滿山的黃土一點點被嫩綠包裹著。苜蓿在荒草底下試探性地發出嫩芽,薺菜已經成了家家戶戶飯桌上的美味。桃花、杏花在不知曉的夜里已經悄然綻放,花團簇擁,窗臺上散落的花瓣定是夜里春風細雨的杰作。涇河東面的杏花林被春風染成了一片白色的海洋,遠遠看去,整座山川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甚是好看。清晨,走在鄉間小路上,整片田野上飄著淡淡的杏花香,就連被露水打濕的褲腿上也沾染著野草味的清香。過不了幾天,大人、小孩都提著用樹枝編成的小籠去北溝里掐苜蓿。苜蓿是春天的饋贈,可以做成麥飯、菜饃,還可以做成拌湯,用苜蓿菜饃蘸著野小蒜配好的辣椒汁是我的最愛,饞得讓人直流口水。洋槐花算是開得比較晚了,大約五月中下旬才開花,它和苜蓿不一樣,不能一茬一茬地吃個不停。洋槐花的花期比較短,大概兩三周之后就會凋謝,洋槐花沒有完全盛開的時候人們就已經開始扳花枝了,因為含苞待放的花苞做成的飯菜更加勁道。槐花開滿門前的溝壑時,我和奶奶把扳到的洋槐花枝捆成一小捆,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背回去,再一把一把將花苞捋在搪瓷盆里留著第二天做飯用。洋槐花的做法和苜蓿差不多,都能做成菜餅、菜饃、菜疙瘩。不過村里很少有人用洋槐花做拌湯吃,因為它比較甜,做成湯會有些許甜膩。
渭北高原最熱的時候是七月份,知了在院里的杏樹上能鳴叫一個中午,車前草被太陽曬得軟趴趴地躺在地上,燕子在水盆邊悄悄地喝幾口水后,又忙著去捉小蟲子,來喂屋檐下的那一窩幼鳥。小麥一天一個樣子,不經意間就由綠變黃了。小時候,到了收麥天,天蒙蒙亮,父親和奶奶便起床收麥子去了。早晨地里潮濕,鐮刀割到麥稈時,麥粒不會輕易脫落,這樣就能避免浪費。我也會拿著鐮刀學著父親的樣子割麥,父親總擔心我會被鐮刀割傷,讓我去已收割過的麥地里拾麥穗。拾麥穗是收麥時節我最喜歡做的事,因為拾到的麥穗可以換西瓜吃。下午放學后,我背著碎布做的書包,跳動在一塊塊收完麥子的麥茬地里,找那些被遺落的麥穗,仿佛我已經品嘗到了碩大又甜美的西瓜。“換西瓜!用小麥換西瓜嘍!”有一天下午,遠遠地就聽到換瓜人的吆喝聲,我背著書包就往家跑。“大大!換西瓜的來了,咱去換西瓜!”“走!去換兩個瓜回來吃!”父親背著小半袋麥子和我去換西瓜。“一斤麥,四斤瓜,一共十斤六兩瓜,算你十一斤!兩個大瓜還是三個小瓜,你隨便挑!”瓜農邊說邊把稱好的麥子倒進自己的蛇皮袋子里。我本來想要三個稍微小點的西瓜,父親說大點的西瓜甜,在父親的勸說下,我們最終換了兩個大西瓜。
家里的三畝半麥子割完得一周時間,父親在前面收麥,奶奶在后面捆麥,差不多收到二三十捆的時候,父親把捆好的麥子裝在架子車上,用麻繩捆緊。裝完車,我們換著喝幾口罐頭瓶里的白開水,父親拉好轅繩,我們姐弟三個用盡全力將架子車艱難地從麥茬地里往外面的土路上推。父親在前面一邊壓著架子車轅一邊說:“使點勁,再加把勁就到大路上了!”由于年幼力氣小,推那幾十米的路,我感覺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剛把車子推到大路上,我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氣。架子車拉到打麥場后,我們將一捆捆麥子整齊地立在打麥場圍成一個圓圈,然后等好天氣時碾麥。烈日當空,拖拉機拉著麥碾子穿梭在村子里大大小小的打麥場上,這是村里人一年最忙碌的時候。碾麥時,住得近的叔伯都會相互幫忙翻麥、挑麥稈,我站在高高的麥垛上負責踩實麥垛,這樣就不怕在大雨天因麥垛被雨水灌透而不經燒。到了晚上,全家人都會睡在打麥場,等深夜的東風吹來時揚麥。由于晝夜溫差大,打麥場晚上很涼快,天上的星星看起來很低,似乎伸手就能摘到。起風的時候,父親會立即起身拿起木鍬揚麥,奶奶用掃帚輕輕地掃去麥殼,我和姐姐拿著麥推將父親揚干凈的麥子推成一堆。
人們常說“民以食為天”,在莊稼人的眼里,糧食就是生命。小時候,全村人每年指望的就是七月的麥子,收成好了,人們這一年的心里才會踏實。若是哪家的麥子因為沒及時收割,淋了雨,發了芽,走在路上往往都抬不起頭,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家里人也只能跟著吃長芽麥。聽父親說,長芽麥做出來的饃面不好吃,不但酸還黏牙,難以下咽。隨著時代的變化,如今收割機替代了人工收麥,天氣好的時候,不到兩天的時間,村子里的麥子差不多都被收割機收完了,人們只需要在艷陽天里坐在自家門口翻麥、曬麥,吹麥殼的風機也替代了人工揚麥,以前那種家家戶戶在麥地里收麥的場景成了歷史,北上的那群麥客也徹底消失了。
每年九十月份是故鄉的連陰雨季節,這兩個月的雨水分外多。從下雨那天開始,整個天空就陰沉沉的,雨點不緊不慢地落下來,打在梧桐葉上,嘣嘣地響個不停。打麥場,成了我和小伙伴們的游樂場,我們穿著雨鞋在水洼里戲水,玩玻璃彈珠,從這個胡同跑到那個胡同。初秋時節的雨,斷斷續續,纏纏綿綿,像是專門為了讓忙碌了大半年的農人們休憩一陣子。雨水稍空的時候,家家戶戶便開始燒炕了。奶奶會往火炕里燒兩把麥稈,晚上睡覺時,被褥就不會那么潮濕,睡起來也舒服。每當村里燒炕的青煙升起來時,我都會駐足看很久,這是我最喜歡故鄉的時刻。我喜歡那一抹青煙的味道,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喜歡看青煙在村莊中游走,一點點升到高處,飄過涇河飄向遠處,和天邊的云霧融合在了一起。我站在麥碾子上,手里拿著被雨水打濕的馬蓮棗,欣賞著朦朧的山巒,縱深的溝壑泛起了白霧,這一刻,故鄉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把眼前的這一切都記在了心里,似乎注定長大后我會離開故鄉一樣。
走出渭北高原多年以后,我常常因記不起故鄉的某一個時令而自責。有時候為了和自己較勁,我會給父親打電話,和他驗證一下,當下是不是洋槐花開的時候、麥子應該掛絮了、白色桑果能吃了、崖畔的黃花能摘了、花椒樹是否還在……總能惹得父親在電話那頭笑一陣子。父親笑著說:“洋槐花早都落完了,不過今年也吃了好幾頓槐花疙瘩;麥子絮剛掛上不久,還沒有長出麥瓤;白色桑果綠綠的吃不得;黃花前兩天才摘過,曬干了給你姐寄一些過去;花椒還得等一個多月才能紅,今年崖畔又出了一棵幼椒樹……”
出門在外的日子里,有時某個不知名的瞬間、一場暴雨、路過的一個轉角、聞到的一縷青煙、聽到的一句鄉音都能把我的思緒拉回故鄉。記憶重新回到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像翻閱一本書,一頁一頁尋找著鄉土的模樣。那里有數不清的黃土塬,有煙火的味道,有金黃的麥田,有高大的皂莢樹,有古老的土城墻,有家人期盼已久的等待……思緒短暫停留片刻后,又很快回到現實。原來,我仍在他鄉,些許失落涌上心頭,也會無奈嘆息。
當我獨自走在老家的溝畔時,重新審視著眼前的故鄉,發現自己一直在這片黃土塬上默默尋找,這個動作重復了很多年。一道道溝壑在微妙地發生變化,槐樹林比往年更加幽深,土城墻倒塌在苜蓿地里,野生柴胡和茼蒿遍布山野,挖藥的撅頭在房檐下銹跡斑斑。沿著長滿蒿草的小路,順著一陣棗花香,走進兒時住過的老屋。幾口窯洞還是那樣堅固,只是沒有了門窗和煙火氣,顯得格外凄涼。老院里的核桃樹、杏樹、花椒樹都在,只是水窖里沒有了雨水。打麥場旁邊的核桃樹、棗樹、柏樹和麥田都在這里,它們和漫無邊際的黃土沒有一點變化,唯有這片土地上的人,在不經意間變得模糊不清了。
遠離鄉土的日子里,即便路途遙遠,只要有時間,我都會義無反顧地踏上回家的探親路,回到我生長過的那片黃土地上。陪一陪大半年未見的家人,看一眼小時候住過的窯洞,摘幾顆脆甜的馬蓮棗,坐在被秋風吹過的麥碾子上放空。我看見,麻雀從身邊飛過,夕陽落得很慢,天邊的云是彩色的,放羊的伙伴們都回來了,打麥場上的荒草也消失了,窯洞里飄出了做飯的香味,巧霞姑來家里借酵頭,奶奶在燒炕……我打個盹的工夫,他們都不見了。不久之后,滿村的落葉會被北風吹得很遠,掛在樹上的柿子會風干,人們在黃土上走過的痕跡都會顯現出來。一條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在村子里四通八達,有人在這些路上百轉千回走完了一生,有人沿著這些小路去了很遠的地方。后來才明白,其實不用刻意去尋找,有一天風一吹,時光的掠影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眼前。那一條條小路是我必須走的路,即使有些小路已經長滿了荒草,我也會找到那一條條小路。我清楚地知道,故鄉會老去,這里的人會遠去,但我相信,生命的接力棒始終會栩栩如生。無論它怎么改變,在故鄉面前,我還是那個臉上掛著高原紅的碎娃,滿身的黃土,說著關中方言,身旁依舊溝壑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