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零碳金融的貨幣信貸政策

王信 張蓓 石果平 彭道菊

氣候變化給宏觀經濟與金融體系帶來結構性變革，對央行維護通脹及金融穩定等傳統職能形成挑戰。未來，在確保央行核心職責的前提下，應繼續探索優化完善支持零碳金融的政策工具，加強激勵約束機制建設和基礎設施建設，增進國際交流合作，更好推動零碳金融發展。

近年來，一些央行探索將氣候因素納入貨幣政策框架，涉及資產購買、抵押品框架管理、信貸政策等方面，以支持零碳金融發展，促進經濟綠色低碳轉型。從最新國際實踐來看，歐洲中央銀行（ECB，以下簡稱“歐央行”）在資產購買與抵押品框架管理上向低碳領域傾斜，一定程度上意味著跳出長期遵循的“市場中性”原則；日本、巴西、印度、馬來西亞等國家積極探索，運用再貸款、信貸政策、創新工具等方式加強對綠色低碳領域的信貸支持。而隨著全球通脹高企，認為央行應回歸其維護價格穩定的核心職能的聲音逐漸強烈，能源危機和氣候政策的放松放緩也可能削弱央行努力效果。未來，在確保央行核心職責的前提下，應繼續探索優化完善支持零碳金融的政策工具，加強激勵約束機制建設和基礎設施建設，增進國際交流合作，更好推動零碳金融發展。

國際實踐新進展

歐央行資產購買及抵押品框架向低碳發行人“傾斜”

央行資產購買計劃及抵押品框架管理通常遵循“市場中性”原則，避免對金融市場形成扭曲，保證金融市場價格信號有效性。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發現，以“市場中性”為原則的資產購買計劃和抵押品框架存在“碳偏好”（carbon bias），即實際更傾向于碳密集型公司，不利于應對氣候變化。歐央行執行委員會成員施納貝爾（Isabel Schnabel）提出，應以“市場效率”原則取代“市場中性”原則，因為當市場無法正確對氣候風險定價，存在市場失靈時，堅持“市場中性”原則反而可能阻礙資源的有效配置。2022年7月，歐央行正式宣布其企業部門購買計劃（CSPP）及抵押品框架逐漸向更加低碳的發行人“傾斜”，一定程度上意味著放棄“市場中性”原則。這一重大改變，可能對其他央行起到示范效應。

具體操作上，2022年10月起，CSPP到期贖回的資金將重點投向溫室氣體排放更低、減排力度更大、氣候變化相關信息披露更透明的公司；2023年第一季度起，歐央行將定期公布持有企業債券中與氣候變化相關的信息。為此，歐央行開發了一套評分系統，以評估發行人的氣候表現。評估主要基于三個方面：一是歷史碳排放情況，與同行業公司及其他符合CSPP條件的發行人相比，表現更好的公司得分更高；二是未來碳減排的目標，減排目標更具雄心、更可信的公司將獲得更高分數；三是信息披露質量，氣候變化相關信息披露質量更高的發行人得分更高。氣候表現得分更高的發行人將在資產購買中享有優勢，其權重將被提高，發行限額也將被提高；同時，得分較低發行人的長期債券會被限制購買。歐央行資產購買計劃的去碳化，將推動企業減排，并引導市場資金流向綠色領域，助力經濟綠色發展。

對于抵押品框架，歐元系統（Eurosystem）將限制高碳足跡的發行人被納入抵押品框架的資產份額，最初將適用于非金融公司發行的有價債務工具，隨著氣候相關數據質量的提高，其他資產類別也可能納入限制范圍。如果技術條件成熟，該措施預計于2024年底前實施。為促使銀行和其他交易方盡早做好準備，歐元系統將在正式實施前進行試運行。抵押品“折扣率”也將反映氣候風險，即氣候風險越高的資產，打折越多，獲得貸款越少。同時，歐央行對抵押品氣候風險披露也做出要求。在新框架下，歐元系統將只接受符合“企業可持續發展報告指令”（Corporate Sustainability Reporting Directive，簡稱CSRD）要求的公司和債務人的有價資產和信貸債權作為抵押品。這一“合格性”要求將倒逼歐元區金融機構和金融資產積極進行氣候風險披露，加強氣候風險管理。

日本央行成為第一個正式落地綠色再貸款工具的發達國家央行

2021年7月議息會議上，日本央行宣布推出應對氣候變化再貸款工具（Climate Response Financing Operations，簡稱CRFO）。新工具在“集合抵押品資金支持項目”（funds-supplying operations against pooled collateral）管理框架下展開，日本央行對符合要求、提供抵押品的金融機構提供零息貸款，期限1年，可無限展期至2031年3月。貸款額度不超過金融機構現有應對氣候變化的投融資規模（在貸款發放時該部分投融資的到期日需在1年及以上）。機構準入方面，參與的金融機構應在央行有經常賬戶、信用較好且完成應對氣候變化投融資活動的信息披露，具體披露須包括：一是氣候相關信息披露工作組（TCFD）指南中建議的四個方面內容，包括治理、戰略、風險管理及衡量標準與目標；二是其投融資活動的目的和實際效果。政策激勵方面，一是適用零息優惠。2021年3月，日本央行推出“促進貸款的利率制度”（Interest Scheme to Promote Lending），金融機構根據貸款發放情況享受不同優惠利率的資金支持，適用利率與日本央行的基準利率掛鉤，優惠資金分為三類，以充分發揮金融機構作為金融中介的作用。CRFO工具提供的貸款資金列入第三類資金，享受0利率。二是以資金兩倍額度計入金融機構在央行的“宏觀附加余額”賬戶（Macro Add-on Balances）。日本央行經常賬戶實行三層利率體系，其中“宏觀附加余額”賬戶下為0利率，超額準備金實行負利率。金融機構在日本央行存有大量超額準備金，以貸款資金兩倍額度計入適用0利率的“宏觀附加余額”，有效減少了金融機構需要支付利率的存款準備金額度。資金使用方面，金融機構可自主決定資金使用，但投資或貸款應屬于綠色信貸、綠色債券、可持續掛鉤貸款及債券、轉型金融五個范疇，且須遵守國際標準或日本出臺的準則。此外，金融機構應披露其判斷資金是否用于應對氣候變化的標準。

發展中國家央行不斷拓展綠色信貸政策范圍

巴西以農村信貸政策為抓手，促進農村經濟活動可持續發展。作為世界上最大的農業生產國之一，巴西農業部門占國內生產總值（GDP）比例長期在20%左右，農村信貸在經濟中發揮重要作用。2019—2020年度，農村信貸總量為6310億雷亞爾，約相當于巴西2019年農業總產量的30%。巴西央行以農村信貸政策為有力抓手，以推動巴西可持續發展。2008年起，巴西央行接連出臺多項綠色農村信貸政策，禁止金融機構向對環境有害的經濟活動提供融資；2020年，再次出臺農村信貸政策，對進行了農村環境登記（Rural Environmental Registry）并經過認證的貸款人，其營運資本貸款額度上限可提高10%。

印度央行持續擴大優先部門貸款支持范圍，支持經濟可持續發展。印度優先部門貸款計劃（Priority Sector Lending，簡稱PSL）始于20世紀70年代，要求所有商業銀行，無論國有或私有，均需將銀行凈信貸或表外信貸等價頭寸規模的40%（以較高者為準）提供給農業、基礎設施、教育和中小微企業等難以從正式渠道獲得金融支持的部門，即“優先部門”。2012年，印度央行將可再生能源（包括太陽能和其他清潔能源）納入PSL支持范圍；2015年，PSL支持范圍增加了優先對社會基礎設施和小型可再生能源項目的貸款。對于可再生能源領域，貸款不得超過1.5億盧比，可用于資助太陽能發電、生物質能發電、風力發電、微型水電站和非常規能源公共設施，如街道照明系統和偏遠村莊電氣；2020年，PSL支持范圍進一步擴大，為農民安裝太陽能水泵提供貸款，且提高了可再生能源領域的貸款上限，由1.5億盧比上升為3億盧比。

創新政策工具支持綠色低碳轉型

馬來西亞新設融資工具支持中小企業低碳轉型。2022年，馬來西亞央行新設“低碳轉型融資工具”（Low Carbon Transition Facility，簡稱LCTF），總額20億令吉，其中馬來西亞央行提供10億令吉，納入LCTF工具的金融機構提供10億令吉配套資金，旨在鼓勵并支持中小企業采用可持續的運營模式，以提升其應對氣候變化的適應力，進而推動馬來西亞2050年凈零目標的實現。該工具從2022年2月3日起啟動，直至資金用盡。所有致力于向低碳可持續模式轉型的中小企業均可申請，無須提供抵押品，具體將由納入LCTF工具的金融機構進行審核、處理。符合條件的中小企業最高可獲得1000萬令吉貸款，年利率最高為5%，最長期限為10年。

爭鳴與挑戰

高通脹環境下央行應對氣候變化引發更大爭議

應對氣候變化并非央行傳統職能，關于是否應將氣候變化相關風險納入貨幣政策框架一直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支持可持續發展并非央行法定職責，央行應專注于核心任務，維護價格穩定。此外，氣候變化是長期過程，而貨幣政策主要應對經濟短期波動，并非應對氣候變化的最佳政策工具。應對氣候變化反而會占用貨幣政策工具，影響其維護價格穩定等政策目標的能力。但隨著應對氣候變化的重要性日益凸顯，越來越多的觀點同意，央行不應忽視氣候變化的影響，全球央行也陸續積極采取行動，應對氣候變化可能帶來的風險與沖擊。

2022年以來，隨著全球通脹高企，發達經濟體央行信譽受損，認為央行應回歸其維護價格穩定的核心職能的聲音逐漸強烈。有觀點認為，低通脹時期，央行不斷擴大其責任范圍，承擔了越來越多傳統職能外的責任，如應對不平等、氣候變化等，容易分散央行注意力，削弱其維持價格穩定的能力。而西方主要經濟體央行持續收緊貨幣政策，應對氣候變化相關資金供給可能受到擠壓、成本上升，將限制央行支持零碳金融的政策效果。

能源危機和氣候政策的放松放緩可能削弱央行努力效果

烏克蘭危機影響下，全球能源供給出現較大缺口，歐盟等地區遭遇嚴重能源危機，氣候政策不確定性加大。一些歐洲國家為保證能源安全，臨時放松對化石能源限制，放緩碳減排進程，甚至放棄階段性碳中和目標。美國部分州政府作為養老金資產委托人，反對養老金資產配置中排除傳統能源。能源危機的壓力和氣候政策的放松放緩，可能限制未來央行支持綠色轉型的力度，并削弱央行現有措施的政策效果。

綠色貨幣信貸政策實施不當也可能存在負面影響

央行實施綠色資產購買、綠色信貸等政策，本意是為了糾正市場失靈，引導資源向綠色領域配置，但若實施不當，也可能存在負面影響。一是綠色金融市場仍處于發展初始階段，規模較小，綠色資產相對稀缺，通過資產購買、抵押品框架及信貸政策向綠色資產傾斜，可能會扭曲金融市場，導致綠色資產估值過高，形成“綠色泡沫”。二是由于當前全球仍缺乏統一的綠色分類標準和公認的市場標準，容易產生“洗綠”“審計作假”等問題，導致央行綠色貨幣政策的實施難以達到預期效果，反而加劇信貸資源、金融資源錯配。

啟示

一是持續探索貨幣信貸政策引導綠色轉型，支持零碳金融發展。雖然是否應將應對氣候變化納入央行履職仍存爭議，央行應對氣候變化也面臨新挑戰，但推遲碳中和進程，或降低應對氣候變化的努力，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央行與監管機構綠色金融網絡（NGFS）測算結果顯示，盡管推遲減排措施可能會使長期利率在未來10年內保持低位，但之后幾十年，利率可能會急劇上升，超過凈零排放方案下的增幅。屆時，央行可能更難應對。我國是發展綠色金融的先行者，也是實施綠色結構性貨幣政策的先行者。自2018年起，人民銀行已率先將綠色資產納入中期借貸便利合格抵押品范圍，并推出碳減排支持工具和支持煤炭清潔高效利用的專項再貸款。未來，我國應保持先發優勢，持續研究探索，優化、創新政策工具，更好支持零碳金融發展，為經濟高質量發展和中國式現代化貢獻金融力量。

二是加強零碳金融激勵約束機制建設。雖然各國根據自身情況，選擇了不同的政策工具，但都是通過激勵約束機制，增加碳排放成本，增強綠色轉型積極性，促進綠色發展。例如，加強對零碳技術創新、高碳行業轉型的支持，激勵金融機構調整貸款導向；根據轉型進程，動態調整資產納入抵押品框架要求，引導綠色資產合理定價，激勵企業低碳轉型，也有利于化解金融資產價格受氣候風險負面沖擊的潛在風險；提高抵押品框架與再貸款政策的信息披露要求，倒逼企業、金融機構加強信息披露建設，降低“洗綠”風險；支持綠色金融市場發展，引導社會資金流入綠色低碳領域等。

三是完善零碳金融基礎設施建設。為使貨幣信貸政策更精準有效地支持零碳金融發展，應同步完善基礎設施建設。例如，進一步完善與國際接軌的綠色分類標準；從提高金融機構環境信息披露質量，擴大環境信息披露的覆蓋面，提高金融機構環境信息披露能力等方面著手，逐步實現強制性、全面、定量的環境信息披露；建立和完善符合國情、國際接軌的金融機構碳核算方法與披露要求，先易后難，分步驟、分層次推進金融機構碳核算工作，在成本可控前提下，提高碳核算的可行性與結果的精準性、可比性等。

四是加強應對氣候變化的國際交流與合作。全球央行、監管機構、國際組織，均積極開展應對氣候變化的談論與研究。在當前全球經濟增長放緩、通脹壓力較大、能源危機升級的大環境下，更應加強國際交流協作，吸取經驗，共同面對挑戰。

（王信為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局長，張蓓為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副局長，石果平為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研究所研究分析助理，彭道菊為首都經濟貿易大學金融學院副教授。本文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