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王瑞麗,1973年生人,烏魯木齊局集團公司融媒體中心記者,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烏魯木齊局集團公司作家協會理事。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新疆鐵道報》等報刊。
自入路參加工作起,我先后在蘭新鐵路的安北、柳園站,蘭新鐵路西延線的烏蘇、奎屯等地工作。東西跨度一千多公里的這兩個區段,一頭是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漠,一頭有風景旖旎的天山風光,自然環境迥異。而工務線路設備的養護,與自然環境和四季更迭總是緊密關聯,小站人,就以勞動唱著堅守的“四季歌”。
“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是安北、柳園工作環境最真實的寫照。這兩個站均位于甘肅省安西縣(現更名為瓜州縣)內,而安西素有“世界風庫”之稱,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刮七級以上的大風。每年冬季到來年3月份,上線路作業需穿戴厚實,四周是茫茫曠野,凌厲的冷風直接穿透身體,穿再多再厚也沒用,那是讓人無處可躲的干冷。干旱而多風的氣候,使得這里的春天總是來得更晚一些,別的地方已是“人間四月芳菲盡”了。5月份,柳園的白楊樹才打上芽苞,來得晚又有什么關系呢,單是這剛剛吐露的嫩芽就足以讓人無比欣喜了。這里的樹,都歷經了寒風的侵襲,它們把根系牢牢扎進貧瘠的土地,才有了這即將綻放的生機。
“為你我受冷風吹”,常年的野外作業,工友們大都皮膚粗糙而黝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幾歲。他們粗獷而豪爽,散發著曠野一樣的氣息,走路的姿勢也很有特點,特別是巡道工,身體略向前傾,邁著很急的小碎步。經過幾次線上作業,我才明白,身體前傾是為了查看線路狀況,小碎步恰好是兩根軌枕間的距離,常年的線上作業,使得他們的動作有了很強的記憶功能。胡工長、朱班長的褲子膝蓋處總有兩道清晰的印子,那是長年趴臥鋼軌磨損的印記。他們對管轄的幾十公里線路總是如數家珍,設備圖仿佛印在了腦子里,線路上走一趟下來,就知道哪里的道砟需要補充了、哪里的扣件需要緊固了、哪里的軌距水平需要調整了,眼里手里全是活兒。
10年后,我到蘭新鐵路西延線的烏蘇、奎屯站工作,這兩個站毗鄰,都處于降水豐富、植被茂盛的天山北坡自然帶,冬季氣溫極低,最冷可達零下40多攝氏度。烏蘇站就坐落在山坡上,推開宿舍門,首先看到的是橫亙前方的巍巍雪山。奎屯,蒙古語為“寒冷”之意。數九寒天,工區院子的地面都凍得硬邦邦的,防“三折”就成了工務人的首要任務。烏蘇工區每周進行一次全員大巡道,早晨吃過特別扛餓的拉條子,工長得來提召集大家進行班前分工和安全講話后,大家就出發了,直到下午4點多太陽西斜,才能把鋼軌、夾板、螺栓和重點設備全部檢查一遍。一次,天氣異常寒冷,王班長檢查設備我做記錄,結果筆墨被凍住根本寫不出字來。腳踩厚厚的積雪,頭頂凜冽的寒風,再回想對比安北的那種冷,又算得了什么呢,真是小巫見大巫。
2009年底開通運營的精霍鐵路,是從蘭新鐵路西延線精河站引出的一條通往中亞地區的交通大動脈。當時,我在奎屯工務段黨群辦任宣傳助理,曾挨個小站走了一遍。精霍鐵路長隧、高墩、大跨、雪害的工程特點,也給設備的維修養護帶來諸多難點。該線開通運營初期,受持續低溫和隧道內排水不暢等因素的影響,蘇古爾區段的幾座隧道出現積冰現象,危及行車運輸安全。“除冰保暢通”成為蘇古爾線路車間首先要啃的一塊硬骨頭,作業人員登上高高的梯架,鑿除隧道頂部的結冰柱,再裝進袋子運出隧道外。隧道內陰冷,氣溫在零下30多攝氏度,大家的臉凍紅了,手凍得僵硬,眉毛上結著冰霜,碎冰碴子掉在腳面上,融化后又結成冰,每個人的雙腳就成了冰坨子。一個冬季下來,這樣的除冰作業要重復好幾次。
冬季,一場又一場大雪,降落在天山北麓的每個小站,以雪為令外出清雪,成為每名小站職工的自覺行動。多少個白天,多少個夜晚,多少名小站職工奔向車站兩端的岔區,迎著無聲的落雪,揮動雙手不間斷清雪,譜成一曲曲抗擊嚴寒保暢通的戰歌。尤其是,精霍鐵路穿越天山山脈的近90公里線路,降雪量最大,在此區段的蘇布臺、布列開和尼勒克等小站職工,除正常清雪任務外,還要從半米甚至1米厚的積雪中硬趟出一條路,去清除隧道兩端、防雪棚等處的風吹雪,清雪任務異常艱巨。清雪過后,隨之就要檢查線路、整治線路凍害,氣溫的每一次變化,容易引發鋼軌夾板裂紋甚至鋼軌掉塊等隱患,不能懈怠。
不管季節如何變換,惟有時刻緊繃“安全”這根弦,才能唱好小站人的“四季歌”。天氣轉暖,冰雪融化,并不意味著就可以歇歇了,要立即投入防春融春洪攻堅戰中。蘭新鐵路西延線是全局防止融雪性洪災的重點區段。春寒料峭時,小站人厲兵秣馬,將人力物力投入橋涵清淤、側溝清理等工作中。凍硬的地基一天天變得松軟,線路的幾何尺寸悄然發生著變化,凍害回落,墊在線路上的膠墊必須趕緊拆下來,起道、撥道、改道和搗固作業,一樣都不能少。
夏秋兩季,是線路綜合維修的黃金季節,比起新疆寒冷漫長的冬季,這兩個季節總是那么忙碌又短暫。小站人誰沒有配合大機維修作業的經歷呢?要起早貪黑,要兩頓飯并作一頓吃,要線下準備線上忙碌10多個小時,才能全力配合好“天窗”點,清篩道床、打磨鋼軌……每一項大型施工都是對線路的固本強基,再苦再累,小站人都不會退縮。
四季歌,就一直這么在小站演繹著。小站與小站人,也是那么和諧地融為一個整體。小站是美的,把心安在這里,才能體會得到。夜晚的安北站寧靜曠遠,刮了大半天的風停了,風早把天空的雜質吹得干干凈凈,夜幕低垂,你突然抬頭,就看見滿天的星斗和璀璨的銀河與你如此相近。夏日的清晨,走過烏蘇站長長的站臺,聽著清脆的鳥鳴,車站運轉室沐浴在和暖的陽光下,天空藍得那么濃烈,鋼軌旁的大斜坡就是青青牧場。眼前的兩根鋼軌,相依著一直走向遙遠的天際,它們從安北、柳園一路延伸而來,讓“八縱八橫”路網中的長長一橫到達口岸國門,小站人的四季歌一直與路網的強音同頻共振。
讓腳下的路基足夠堅實,讓兩根鋼軌足夠平順,讓每一趟列車平安駛過,遂成每名小站人春夏秋冬堅守的意義。
北山的回想
今年夏天尤其熱,時間還特別長,我們鼓動父親一起開啟了向往已久的自駕游行程,去看山。
頭一站先是北疆行,阿勒泰—布爾津—喀納斯,領略阿勒泰山系造就的“金山銀水”,景致著實令人贊嘆。旅途中,不時有牧民騎馬趕著羊群從身邊走過,父親總喜歡跟他們搭訕幾句,跟哈薩克牧民說:“還是山上好,我就是在山邊子上長大的。”
父親言過其實了,他是隨爺爺來新疆的,那年,他16歲。父輩們從哈密翻過東天山,再向西北方向跋涉,直到又一座山橫亙在面前,遂在巴里坤縣小柳溝村落下腳,與北山的結緣,就此開始。小柳溝,坐落在山邊子上,村人按照方位把身后的這座山叫北山。這里地廣人稀,村與村隔得很遠,方圓十幾公里沒有人家。
后來,我們也曾埋怨過父親,為什么來這么偏遠的地方?這是最北之地了,倘能翻過北山,就到中蒙邊境了。父親說:“困難時期,就咱這有大白饃吃。”這是實話,巴里坤縣城里至今保存有清代糧倉遺址,它建于乾隆二十三年(1778年),迄今已有265年的歷史。當時,全縣屯墾良田達8萬余畝,以兵多糧足成為新疆的大本營,這在全國少有,“西域糧倉”的聲名遠揚。
小柳溝成了父輩們的家,他們在北山的溝溝峁峁上開墾種地,農閑時節去山中拾柴火,用毛驢車拉回來一垛垛壘起來,這是圍墻,也是生火做飯取暖的所需。數年之后,他們終于從低矮的窩棚里挪出,搬進一溜簇新的大房子里,房子是土坯塊蓋成的,外墻用摻著麥草的泥巴抹平整,屋頂根根粗壯的檁條、椽子都取自北山,它們支撐起了一個寬敞明亮的家。創業立業,北山沒有辜負每一個像父輩那樣辛勤勞作的村人,生存與繁衍是村莊的主題,就像村邊那渠自山中奔流而下的泉水,連綿不息。
后來,小柳溝成了我們的家,家的依靠是父輩,也是北山。我們在那里出生、長大,直到去外地求學離開,是名副其實山邊子上長大的孩子。北山有優質的天然草場資源,村人大都半農半牧。為了方便照看寄養給牧民的牛羊,父親特意養了幾匹走馬,其中有兩匹走馬是棗紅色的,體格結實,長長的馬鬃隨著一搖一擺的走路節奏而飄動,威風極了。它們馱著父親,走遍了北山的夏牧場和冬窩子。每次去山上之前,父親總會提前買些磚茶和白糖,作為與牧民見面的禮;從山上回來,捎一包奶疙瘩和包爾薩克,成為我們喜歡吃的零食。
村子通往北山的路有兩條,沿著村東那條路走到山腳下,有一個叫上泉子的地方,這是面積很大的一塊臺地,北山在這里彎曲一個弧度,把臺地攬入懷中遮風庇護,因此這里溫暖又濕潤,青草長勢旺盛,鋪滿整個臺地,世外桃源一般,成為牧民最理想的聚居區。每年春夏之交,父親帶我們來這里剪羊毛,經過一個漫長又寒冷的冬天,每只羊都被濃密的羊毛所包裹,看著都熱。剪羊毛能讓羊安全度過炎熱的夏季,剪下的羊毛賣掉也成為家里很可觀的一份收入。這里開有一家商品豐富的供銷社,每次從山上拉著滿滿一車柴經過此處,我們都會停下來歇歇腳。記得有一次,打柴時把鞋子崴破了,在供銷社買了一雙穿上,方解燃眉之急。
我們兄妹幾人陸續參加工作后,都嫌回家不方便,在極力攛掇下,父親才遷居進城,自此,我們離開了北山。算算,北山養育了我家三代人,父親與北山打了整整31年交道,其間有幾年父親還擔任護林員,整日騎馬巡邏在山里的溝谷角落,大山給予的太多,而我們能回報的實在太少。現在,父親已年邁,我常想,他會不會常在夢中打馬走過北山呢?
山里娃,眼睛里早就印下北山石敦厚的品性,血液里淌著北山水汩汩造就的基因,帶著它給予的能量,我們闖蕩在外面的世界。遠離北山,我們卻從未對山失去興趣,每每領略山外之山的風采時,總是容易激動,容易以北山為背景去對比,情緒里夾雜著對往日的深情繾綣,似某種潛在的基因被激活了。
女兒高考結束那年,我們一起去武夷山游玩。九曲溪兩岸的文化遺存,朱熹等鴻儒大雅的書院遺址,讓來自大西北的我們領略了東南靈秀的山水、人文的山水。為了登頂天游峰和虎嘯巖,我們走過濕滑窄陡的山道,用接近極限的體力終于抵達目標,站在高山遠眺,隆起的座座峰頂都有圓潤的弧線,柔軟而舒緩,不似北山那般犀利尖銳,線條剛硬。潤澤碧綠的丹霞地貌,出產大紅袍的古茶園,清晰地表現出一南一北兩山的巨大差異。僅量體而言,北山就不可與之比擬。武夷山是壯美的,就像我到過的峨眉山、羅浮山、紫金山等,但在這些山的面前,我只能算一個過客或來客,稍做駐足,遠遠凝眸。
而北山呢,它是我年少時光的空間世界,是我生命的源頭,是我記憶和情感的全部所在,我的生命與它息息相關。年少時并不懂這些,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我已離開它28個年頭,我的書寫,是情感的回想,也是對山的思考,無數個夜晚,種種過往在大腦里一幕幕閃過。幾年前我初學寫作時,寫過一篇《回望北山》,并在其他文章中多次提及北山,它已成為一個繞不開的話題,積蓄的情感總是那么迫切地想宣泄出來。我曾專門查閱過資料,可惜關于北山的文獻資料并不多,也難怪,它極普通,只是東天山的一個支脈,學名叫莫欽烏拉山,蒙古語為“青灰色的山”之意。它與東天山對峙,形成一個狹長的山間盆地,這便是我家鄉巴里坤縣典型的地貌特征。
如果小時候看到“狹長”,我是不理解的。那廣闊的天地,怎么能用這個詞去定義?村子距離公社的路途遙遠,要走大半天時間,路是石子路,去鄉里還好說,是下坡路,騎自行車挺快;而回家就受罪了,路是大上坡,蹬起車來特別費勁,尤其冬天,路上的雪被壓得又厚又瓷實,有些路段需要人推著車走,行路之難,非經歷難以想象。毛驢車就更慢了,它是那時的主要運輸工具,看著頭頂的星星回家是常有的事。而現在,聽說開車只需半小時就到了。大抵年少的目光所丈量的路都是長的,沒有見過多少世面,沒有走過更長的路,沒有見過更高的山。
現在,常乘坐動車往返于哈密和烏魯木齊,東天山與鐵路線是平行的,每次車從哈密站開動后,我就望著東天山想,如果不是礙于視野,我就能看到與之平行的北山了。我多想望穿它看一看北山,遠遠看一眼那山邊子上曾經是家的地方,一種失落感便會涌上心頭。我知道,許多村人已搬離,只有北山還在那里靜默著,現在少了打柴少了對它的索取,山上的松樹長得應該更密更高了吧?走進那條條縱深的溝谷中,會有形態各異的山石,會有一條幽深之谷,開著明亮的花兒,樹上掛滿野葡萄,也會有淙淙的溪水,只是不知扎在水邊的氈房還在不在……北山肯定還是那么內秀,把美景掩映在歲月的深處。哦,北山,你知道嗎,世事滄桑,曾經在你的土地上揮汗如雨的爺爺早已故去,父親突遇生活的打擊最終選擇了堅強,我們兄妹幾人在你的視野之外走了許多路,見過許多山,而我們始終記得自己是從哪出發的。
北山始終不語,卻讓遠在他鄉的我依然能夠讀出人生的雋語,在又一次對它的回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