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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龍記 The Story of Dragon Slayer

2023-05-30 06:47:43楊小凡
小說月報 2023年3期

說到底,我所從事的職業,就是讓別人相信我,相信這個世界。

其實,我自己對這個世界就有很多懷疑,對自己也并不是完全相信。有時,所謂的相信,也是長時間把假的說成半真半假、把半真半假說成真的,說多了,以至于自己最后也相信是真的了。據說,小說家也是這樣的,我又不喜歡讀小說,所以無從知道是真是假。我常拿在手上的是《靈棋經》 《太乙神數》 《梅花易數》 《奇門遁甲》這些書,真懂假懂,說真的,我自己也還真弄不清楚。正是弄不清楚,才常常把這些書拿在手上。

這天早上,我剛吃過早餐,泡上一杯茶,順手拿起《梅花易數》。正要翻開時,手機響了。我沒有立即去拿手機,而是在心里掐算一下:應該是生意來了!

果然,電話是我的老朋友占元打來的。他說,他的朋友唐總今天必須要見我!

我不是誰要見就能見的。要見我,起碼得提前一周約的,占元是知道的啊。這是我的規矩,規矩破了,我就不是我了。聽到我的拒絕,占元很是焦急,一直央求讓我一定給他這個面子。占元啊,我給你面子,我就沒有了面子,這道理難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也不能跟你直說啊。我再次拒絕時,占元才說,唐總八十多歲的老爹丟了,這對他來說是件大事。誰家的親爹丟了,不是大事呢?我端起茶笑著說。

最終,我還是答應下來。這倒不是給占元面子,而是從占元電話里說的那些事中,我覺得這個唐總和他爹也是蠻有意思的。是真是假,我想去了解一下。

占元說話很慢,說了上半句,要停一下才肯說下半句,從他嘴里說出的每個字好像都是認真考慮過的。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有時,幾句話連起來,你也覺得一忽兒在頭上一忽兒在腳下,跳躍性很大。不過,大體上是可以聽明白的。剛認識他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后來,他自己說完全不是這樣的,這種說話方式是受他鄰居的影響。他鄰居是一個結巴嘴,小時候老學鄰居說話,時間長了他自己說話上下句也不連貫了。后來,還是他的母親在下雨天把他關在門后面,用笤帚疙瘩打了幾次才治好的。下雨天在門后面用笤帚疙瘩打,治小孩結巴很靈驗,可能是占元的母親不舍得下狠手,終究還是留了一點后遺癥。

啊,原來是這樣,我聽明白了原因后,心里想自己怎么連這點也沒有想到呢。心想,絕對不能對外說,說了,別人咋還相信我能洞察一切呢。

這是關于占元的閑話,我沒少拿他開玩笑。現在,言歸正傳,接著說唐總父親的事兒。我一上車,占元就開始給我說唐家的事。他說唐總叫唐克,家里排行老三;老大唐寅,現在是淮中市市長;老二叫唐仁,江淮大學教授;他們還有個小妹叫唐志,現在美國克伯利大學分校做教授,兄妹四人中有三個都是大學名校畢業,只有唐總沒有考取大學,不過,他腦殼靈光,創辦了一家醫藥公司。這兩年新冠疫情沒完沒了,滿大街的蒙面人讓他財源滾滾,數錢都數得喊累啊。

剛才介紹了,占元說話上下句之間停頓太長,一般人跟他說話都很著急。我倒沒有感覺到多急,這也是我的職業原因吧。你們可能明白了,我其實就是個風水八卦大師,這樣的職業說話自然也要慢,跟人說話時,要耳聽、眼觀、腦思后才可開口,開口了也只有話說一半,給自己留有余地,以便關鍵時候可以轉變話鋒,直抵對方心坎。這么說來,我與占元在一起說話,就特別合拍。在占元兩句話之間的停頓處,我的腦子卻一直沒有閑著,要尋找和思考著他的話傳出的更多信息。這也是我到唐總家之前必做的功課,占元說得越多越細,我對唐家就越了解,到唐家后,說話就越有把握。

從占元的話里,我突然發現唐家四兄妹名字的秘密,“寅、仁、克、志”,不就是“隱忍克制”的同音字嗎!用這四個字給孩子起名字的父親,一定不簡單;他們家的背后一定有不同凡響的故事,不然的話,怎么能用這四個字給孩子取名字呢。這顯然飽含著父輩對子女的希望、對子女的告誡和提醒,也更說明他們家必定是經歷了韜光養晦的變故。這是有經歷、有隱忍、有見識的家庭,才能起出的名字。這么想著,我對唐家的興趣更大了,他們的父親一定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家一定有不為人知和不愿人知的故事。

我主動引導占元,說出唐總他父親的情況。占元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然后才開口說,這個你能算出來啊!我也笑了,笑過后才說,從唐總家兄妹四人的名字看,這家人不簡單。我故意把唐總的父親避開。其實,我想說唐總的父親一定是讀過書的,是個不簡單的人,甚至是一個民間的智者。但是,我沒有這樣說,確實猜不透他的情況,貿然說出來,如果說錯了,這就很難堪。占元果然被我的話套住了,有些興奮地說,他們家啊還真不簡單,不過,也不能說是他們家,應該說是唐總他姥姥家不簡單。

占元的話語里流露著得意,他知道唐家兩代人的秘密,說明他與唐家的關系非同一般,這足以讓他得意。占元左手扶方向盤,右手竟從煙盒里掏出一支煙。點著,吸了兩口,說話似乎順暢多了。他說,唐總的父親并不識字,是百分之百貧農的孤兒,七歲上就沒有了母親,跟著他父親在地主家做長工。這個地主就是唐總的姥爺,也就是唐總父親的岳父。

果真是有故事的。我也點上一支煙,很認真地聽占元說。

唐總的姥爺是清朝最后一撥秀才,家里有一千多畝地,城里有個藥房,是當地有名的富裕人家。唐總的母親當然就是小姐了,而且,是讀過幾年私塾的小姐。占元說到這些,臉上表現出佩服和敬仰的神情。他接著說,一九四七年縣城快解放的時候,唐總的母親得了怪病,那時候說是癆病,其實就是現在的肺結核吧。花了不少錢,也不見效果,城里的醫生斷定治不活了,這年唐總的母親才十六歲,這可把唐總的姥爺急壞了。他賣了兩百多畝地,把女兒送到上海,治了半年也沒有效果。

從上海回來后,就決定給女兒成婚,一是說沖沖喜興許病能好,更重要的是怕女兒出嫁前病死。這病治了兩年多,城西富裕的人家都知道啊,沒有人肯娶,這時,唐總的姥爺想到了在家里做長工的唐總他父親。那年,唐總他父親剛過十七歲,年齡正合適。唐總的爺爺當然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一是為了報恩,二來說總算給兒子成個家,興許這結婚之喜還真能沖走病災呢。即使真在成親后病死,兒子也算結過婚了,比將來找不到媳婦,到死時花錢配陰婚劃算得多。

事實證明真是以結婚之喜,沖了唐總母親的癆病,不然哪有唐家兄妹四人呢。占元見我聽得認真,談興更濃,他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按下唐家的事兒不講,講起了唐總姥爺的故事。唐總姥爺是個明白人,在一九四七年年底劉鄧大軍過縣城后,縣城解放了,鄉下就要嚷嚷著分田地的前半月,他把自家的土地和騾馬牛驢,主動送給一些窮親戚和給自己種地的長工短工,城里的藥鋪他也低價賣了,把所得的銀圓捐給剛成立的縣人民政府。他的兒子鬧了幾天也沒能阻止住,只得按其安排參加了“土改”工作隊。

占元掐了煙,豎起右手大拇指,跟我說,這老爺子真是神人!他這么一弄,轉眼間使自己變成了無產者,不然的話,定成分時一定是個工商業兼地主,那可就慘了。不僅如此,他這一折騰,兩個兒子也以中農的身份參加了革命工作,隨南下部隊到了四川。聽說,其中一個最后做到縣長級別的干部,這是后話。

縣城解放后的第二年,唐總的母親懷了唐總的哥哥。在唐總哥哥就要出生的前一個月,老爺子得了冷熱病,忽冷忽熱外加咳嗽不止。唐總母親回娘家看他時,他拉著女兒的手說,閨女啊,世道變了,雖說咱家在變之前把自己也變了一回,可咱家祖上四輩都雇人種地,再咋說也是喝過別人血汗的,從今以后啊,人一定要往小里做,給條小路就側身子過去,別想以前的事了,不享榮華不擔驚。唐總的母親看著病床上的父親,哭成了淚人。老爺子就說,可不能再哭了,你肚子里有孩子呢。臨別時,他給女兒囑咐了最后一句話,你和小唐生了孩子啊,就用“隱、忍、克、制”四個字起名吧。

唐總的母親沒聽清楚是哪四個字,更不懂這其中的意思,就問為什么要用這四個字。老爺子喘了一陣子粗氣,才說,不明白的事啊,現今兒給你說你也不明白,過著過著就明白了,今后的日子會讓你明白的。說罷,又急促地喘起來。據唐總說,這是他姥爺一生中說的最后一句話。當然,這是唐總的母親后來告訴唐總的,那時,她已經明白了父親話里的意思。

占元說,唐總的母親生了他哥哥后,并不明白父親臨終的話,不過,她還是按照父親的囑咐給這個大兒子起了叫“寅”的名字。這個“寅”字顯然與他姥爺囑咐的“隱”字,風馬牛不相及,只是音同而已。不過,這也不能怪唐總的母親,她當時并不知道是哪個字,只聽說過以前有個叫唐伯虎的人單字寅。當她真正知道和理解“隱忍克制”這四個字時,唐總已經出生了。究竟是如何知道的,唐總的母親并沒有告訴唐總他們弟兄,也許是她從一天天艱難的日子中體味到的。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在說話中顯得特別快。

車子從南到北過一座大橋,向東轉沒多遠,占元就說,唐總的小區到了!

小區在渦河的北岸,渦河在小區門前拐了弧度很大的彎,看得出來,這是一個得風得水向陽的高檔別墅區。果真如我的判斷一樣,開發商肯定請了風水大師,不然不會給小區起了豐水源的這個名字。

唐總的家在小區主干道第一排最東邊,是個獨門獨院,占地至少有一畝二分。進門先看環境,這是我的職業習慣。只掃了幾眼,我就知道這院落是找大師按所謂風水慣例布置的。這么說吧,現在的有錢人都還是迷信風水的。不然,我們這類人哪來的飯吃呢。

這么想著,我就進了唐總的院子。占元和我在保姆的引領下,來到客廳。

客廳里,唐總的二哥唐仁,正坐在沙發抽煙。

占元向他介紹了我。我與唐仁握手、寒暄一下,就坐了下來。年輕的保姆送上茶后,走出客廳,到院子里去忙了。

這時,唐仁開口了。他說,唉,怎么說呢,他放下杯子,又接著說,老爺子這次失蹤說到底一定是疫情鬧的。沒鬧疫情的時候,他一直在老家住著,親戚伺候得還挺好,他每天跟村里的老人說說笑笑快活著呢。每天喝二兩酒,有時與村里的幾個人打打牌九,四處溜達溜達,挺開心的。那年春節前,他被接到老大家過年,本來說過了年仍舊回村的,結果除夕那天城就封了,一封就是兩個多月。那一段,老大可沒少操心。

關于唐總母親的事,占元在路上還沒給我說完。我想,老母親對老爺子肯定是影響最大的,對她充分了解,一定能對老爺子晚年情況以及這次走失有幫助。于是,我有意把話題岔到他母親身上。

我喝了口茶,對唐仁說,聽說老母親走了,能說說她的情況嗎?

唐仁顯然不太想說這個話題,母親離世在他心里是挺難過的事。事過十幾年了,似乎仍不愿意多說。只是說,母親辛苦一輩子,一天的福也沒享,做子女的有愧啊。

這時,占元接過唐仁的話,說起了唐仁母親的事。

說起唐總的母親,占元好像有說不完的枝枝葉葉,從他那長吁短嘆的口氣看,讓人感覺到他對唐母比親娘還親。這樣看來,占元跟唐家真是熟悉,他是對唐母也深含感情。

說到唐總母親時,占元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娘真不是一般人啊,可惜走得早了點,打一輩子饑荒,兒女剛出息了,人就走了。他說,唐總母親十幾年前就走了,那年剛過完六十九歲生日,死時就稱七十,也算古來稀的年齡了。她得的是食道上的病,一輩子辛苦勞累,一輩子行善積德的,到最后被死神掐住了脖子,硬是水米不進地熬了快一個月才走。那時,大兒子唐寅已當上縣長,二兒子唐仁也在大學里當了副教授,三兒唐克也就是唐總創辦了自己的公司,女兒剛去美國留學,這時候撒手離家,讓誰心里都不甘啊。

都說好人得好報,我看咋不是那回事呢。占元對著我嘆息了一聲。

唐仁又點上一支煙,抽了兩口,把話題轉回到老爺子身上。

這些年老爺子一直不愿意到城里住,可是,都八十多歲的人了,我們四個子女都在城里,把他一個人丟在村里也不像樣子啊。知情人理解的,會說是老爺子不愿意進城,不知情的呢,背后說啥話的都有,四個孩子當市長的當市長、當教授的當教授、當老板的當老板、在國外的在國外,把一個八十多歲的老爹丟在村里一個人過,要說四個孩子孝順,說破大天都沒有人信啊。是花錢找了個親戚專門伺候他,畢竟沒跟子女一起住啊。

疫情來了,被封到城里后,老大順勢做老爺子的思想工作,從此就留在城里住。三個兒子家想住誰那里住誰那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開始的時候,老爺子堅決不同意,后來見小區也封了,城里也封了,從電視里看到全國都一個樣,也只得默許了。默許是默許,但是從此沉默了,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有時候看幾眼電視,電視上的節目他也看不懂,只看戲劇頻道的河南豫劇、安徽梆子,這些古戲他是能聽懂的。人老了,眼也經不住累了,看個把小時就得休息。不看電視了,他就坐在沙發上,兩眼木雞一樣望著窗外。

老大當市長確實忙,白加黑五加二地忙來忙去。晚上回來了,老爺子已經睡了,只能到臥室去看看。有時,見老爺子睜著眼,就說說話,天不亮就又走了。老爺子夜里睡不著,想讓他早上多睡會兒,就不去打擾他,這樣一來,有時兩天都說不上一句話。老爺子只能在電視里本地新聞中才能看到兒子,每次在電視上看到老大,都長吁短嘆的:這孩子天天在電視里忙,是不管他這個爹了!

其實,老爺子以前不是這樣的。

他當了一輩子甩手掌柜,油瓶倒了都沒扶過。他就像家里的長工,只干活兒、吃飯,家里家外的事一概不問,都由唐總他們的母親操持。他唯一上心的事,就是村里誰家有個紅白事、有個小坎小災的,他都第一個跑過去,能出力就出力能出點錢就出點錢。村里人卻有點不待見他,照樣把最重最臟的活兒派給他,拿他開玩笑,甚至拿他撒氣。他還是笑呵呵的,與其說不在乎,不如說他根本就沒有感覺一樣。唐總的母親有時就罵他裝鱉、沒有脊梁骨。他總是不反駁、不吭聲,最大的反抗就是拿起旱煙袋,跑到院門外的墻根處蹲下,一袋一袋地抽煙……

唐仁又喝了一口水,嘆口氣,又接著說。

老大發現老爺子不對勁兒的時候,城里解封了。他讓家里的保姆,帶著老爺子在小區里每天走走。在小區里走動走動,他的心情也好很多,飯量也恢復了從前。有天晚上,老大心情不錯地給我打電話說,父親已慢慢適應了城里的生活。我也著實高興了起來,心想,過一段時間把老爺子接我家住幾個月,換個城市、換個環境,心情可能會更好些。

沒想到的是,老大打這個電話后的一周吧,又給我來電話了,電話里愁得不行。我說,一個幾百萬人的城市都管住了,一個八十多歲的父親咋能讓你愁成這樣?老大在電話那頭說,老二啊,過去說老換小老換小,我是不理解,這次是真理解了。這幾天,老爹天天給我鬧騰,非要回鄉下住,說這城里沒有他認識的人,也沒有他熟悉的物件,沒水沒土沒莊稼的,跟監獄一樣,說啥都必須回去。

老大停了幾秒鐘,顯然是說得口有些干,喝了幾口茶。然后,又接著給我說,最可笑的是,老頭子說我要讓他在城里住,就把咱村子給他搬到城里再來,讓他跟在村里一樣天天能見村里那些人,看到那些雞貓豬狗。你看看,你看看,這不是想讓我學劉邦嗎?

唐仁說到這里,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吸了兩口,苦笑了一下。我也笑了,這老爺子真夠麻煩人的啊。

可不是嘛,唐仁又接著說,劉邦當年當了皇帝后,把他爹從沛豐邑中陽里搬到長安住,他爹這個太上皇居深宮凄愴不樂,一問才知道居鄉里身邊皆是屠販斗雞賣餅之流,深宮里哪會有呢。人家是皇帝啊,一聲令下,當即把長安酈邑改為新豐,并移沛豐陽里諸人及雞狗鴨羊,包括新豐的無賴之徒也都如數招來,這下好了,太上皇如入故里,開心異常。唐仁笑著說,我哥是個小市長,哪有這個本事啊。再說了,有能力他也不敢干啊。

占元聽到這里,也笑起來,邊笑邊說,老爺子真變成老小孩兒了,按我鄉下的話說,是不是改腸了?聽唐總說過,以前可不是這樣子,是最沒事兒的老人啊。

唐仁又苦笑一下,接著說,以前根本不是這樣啊,他一輩子都最好說話,別說我母親整天訓他,他一句不還口,我們兄妹四個,他從沒打過一指頭也沒罵過一句,整天笑呵呵的,從沒多說過一句話。在村里更是這樣,村里人誰都欺負他,指派他干這干那,他從不生氣,也從不跟人爭辯。我們都看不上他這逆來順受的樣子,尤其是我母親,為這事常跟村里人吵來吵去。現在,突然難說話起來了,總提無理要求。

聽到這里,我說,人啊一輩子就是一個陰陽相平,年輕時脾氣好的,老了一般脾氣就壞,年輕時話不多,到老時話就會多,年輕時好講話,到老時就特別難伺候。上天啊是公平的,不能讓一個人一輩子都一樣的過完,如果是那樣,哪還來的道理公平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想喝口茶接著說。唐仁就接上了話茬,他說,可不是嘛,俺家老爺子就是這樣。那天晚上,老大給我打電話,最后哭笑不得地說,有天,老爺子在保姆的陪同下出小區到街上去溜達,回來就給老大出了個大難題。老爺子在街上看到城管不讓鄉下人在街旁擺攤賣菜,看到交警不讓人在街上騎電動三輪車,晚上見到老大后就開始發火了。他罵老大當官后就壞了良心、忘了本,怎么能不讓農村人在街邊賣菜呢?老家的集鎮上不都是蹲在街頭賣菜嗎!三輪車也不讓騎,城里的人都能買得起小汽車嗎?不讓他們騎,他們怎么活!

老大說,那天老爺子看樣子是真生氣了,飯也不吃,酒也沒喝。罵罷老大后,就氣呼呼地睡在床上。第二天也不吃飯,任老大如何勸都不行。最后,還是老大的閨女出來連哄帶嚇地說,大城市不是鄉下,要創建文明城市,不這樣創不成;文明城創不成,上面就會怪罪她爸,她爸就要削官去職,甚至要法辦!

說到這里,唐仁苦笑一下說,看來老爺子還不是真糊涂,一聽說老大會受上面處理,就不再說什么了,也開始吃飯了。老話說,人人都有私心,兒女是父母的最大私心,這話一點也不假。唐仁又接著說,老爺子可能是怕真的給老大帶來麻煩,要走的心更堅決了,非要離開老大家不行。

那天晚上,我給老大說,先把老爺子接我家住幾天吧。其實,老大打電話也正有這個意思,只是他不好開口直說。正好也是暑假期間,我也清閑一些,再說了,即使不是暑假,我也應該接過來的。都是做兒子的,何況老大又那么忙,我跟老大當即就說定了,第二天由老大安排人把老爺子送過來。

我們正說話間,門口傳過來嘭的一聲響。唐仁向客廳外望去。這時,占元起身說,唐總回來了!于是,我就聽到急急的腳步聲傳來。

唐克進了客廳,首先走到我身邊。他伸出手的當兒,我也從沙發上起了身,與他握手。唐克的手很有力道,他很急切,看得出他是很著急的。

他端起茶杯,一口氣把茶喝完,才坐下來。

坐下來,他又伸出右手,再次與我握手。他一邊握手一邊說,大師你可來了!老爺子都走失一天一夜了,我派出十幾路人去找,都沒個消息!

唐仁遞給唐克一支煙,然后說,老三,別急!

二哥,這不是急不急的事,大哥打過來幾次電話了,也是說別急,先安排分頭找。我是想報警的,大哥說先別報,說不定是迷路了,報了警就不好聽了!

我見唐克很焦急,也安慰說,一切都在注定中,急中出錯!唐市長說得對,像你們這樣的家庭,老父親走失是不能輕易報警的。真要報了警,公家動用起人馬查找,那網上立馬炸了鍋,各種傳言都會出來的。與唐市長,與唐教授,與你唐老板都是不利的啊。

這怎么辦呢!唐克又端起茶杯,猛喝一口。

我放下茶杯,一字一句地說,萬事皆有因,有因就有果。我們還是要從頭捋一捋,找到因,果自現啊。

唐仁贊同我的話。他是江淮大學哲學系的教授,當然知道因果的關系。他開口說,老三,你回憶一下老爺子走失前的情況吧,也讓大師參考一下。

唐克搔了搔后腦勺兒,又搖了搖頭,才說,二哥啊,咱爹從你家剛來時,我就感覺到他有點不對勁兒,神神道道的像得了魔怔。

他那不是魔怔,是狂妄癥。我帶他去醫院檢查過兩次,也一直給他用著西藥。唐仁說完,又問唐克,我跟你說過不能給他停藥,他停藥了嗎?

唐克皺著眉頭想了想說,老爺子一天藥也沒停啊,走失的前幾天比以前好多了,正常人一樣啊。

那不會吧?唐仁又說,老爺子在我那兒時,醫生說病得不輕,這種狂妄癥呢,典型的表現就是有時特別興奮,有時也常常悲傷、緊張、猜疑、呆滯、健忘、沖動,睡眠障礙、飲食紊亂。當然,就是我們鄉下人說的魔怔,坐臥都沒個定時定處的。怎么會一到你這里就好了呢?

唐克聽唐仁這么一講,又搖著頭說,二哥,他開始來時,確實像你說的那樣,把我和你弟妹急得沒有一點辦法!

唐仁不好意思地接過話說,老三啊,我也是不得已啊,上面非讓我去參加一個重要研討會,而且這個會一開就是二十多天,你嫂子在醫院又要上夜班,真是沒人照顧。

唐克見二哥不好意思的樣子,就說,二哥你別介意啊,我都理解!

不是,你不一定理解。唐仁又接著說,我那個會呀,是中原文明探源工程的成果總結會,我在上面還要發表《哲學視域下中原文明探源工程中馬克思主義理念的指導意義》的論文,我不出席真的是不行啊。

唐仁教授的認真勁兒出來了,看來是非要給唐克解釋清楚不可。看得出,唐克沒有心思聽他解釋,也不需要他解釋,他現在最急的是找到老爺子。

見此情景,我便從中插話,對他倆說,你們兄弟間這話就不要多說了。現在,我們繼續說說老爺子離家之前幾天的事吧。

唐克接過我的話說,是的是的,現在想來,老爺子離家的前些天還真是很奇怪的。天天跟我鬧,說疫情是瘟疫,是惡龍鬧的,非要親手殺了這惡龍不行!

啊!在我和唐仁的驚訝聲中,唐克也突然笑出了聲。

老爺子真是魔怔了啊,哪來的惡龍,他還非要親手殺惡龍!唐克邊搖頭邊苦笑。

啊,后來怎么樣了?唐仁急切地問道。

還能咋樣?他要殺,當然得讓他殺啊。不然,他一天也不消停地跟我鬧。唐克點上一支煙,似乎很得意的樣子。

龍本就是個傳說,到哪里弄條龍讓他殺啊?唐仁不解地追問。還沒等唐克回答,他又接著說,你們這些商人啊,真是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的事呀!

唐克對唐仁笑了一下,開口說,二哥,這都是被咱爹逼出來的啊!

唐克正要接著說下去,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按了接聽鍵,有些謙卑地說,好好,我馬上安排發貨!錢總,還按上次發貨的量吧?停了幾秒鐘,又接著說,口罩是一百萬只、藥四萬箱!停了幾秒鐘,又接著說,好的錢總,我馬上安排,馬上安排!

掛著手機,他不好意思地向我和唐仁笑了笑,讓占元給你們說。說罷,就轉身出門,邊走邊說,我出去給公司打個電話,疫情鬧的,那邊十萬火急啊!

接下來,占元給我和唐仁講起了老爺子屠龍的事。

說起老爺子屠龍的事,占元兩眼放光,有種掩飾不住的得意和興奮。我和唐仁也很期待,我倆都想像不出來這個占元從哪里弄來的龍,又是如何讓老爺子殺的。

這時,占元像個說評書的演員一樣,先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嗓子,才開講。

他說,老爺子天天給唐總鬧著要斬殺惡龍,可把唐總難壞了,龍本來就是個傳說,哪來的真龍呢。加上那些天,疫情在全國四面開花,各地買藥和口罩的訂單一個接著一個,唐總不僅要安排發貨,更要四處尋找貨源,忙得團團轉。可他一回到家里,老爺子就開始鬧騰,不是罵就是吵,非要纏著出去找惡龍。鬧得實在不行了,唐總就準備先把老爺子送到精神病院治療。打電話一問,精神病院不收病人。當然,這對于唐總來說肯定不是啥難題,托個關系把老爺子送進去肯定是可以的。

為啥沒送呢?占元賣著關子,喝了一口茶才接著講,一是老爺子不肯去醫院,二呢,唐總給大哥打了電話報告自己這個想法時,被大哥罵了一通,說如果送到精神病院,以后他們幾個還怎么做人?更為重要的是,大哥說沒病的人送去都能得精神病,這不是要害老爺子嗎?你想想辦法勸勸吧,我這邊防疫正忙呢。唐總打電話那天,我正好在他身邊。占元說,沒想到唐總放下手機,瞅了我半天,最后說,占元,你腦子好使,這事交給你了!

我的天啊,占元口氣很夸張地說,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這時,唐仁著急了。他對占元說,兄弟,咱直奔主題好不好,別扯這么多閑篇?

占元看我一眼,然后才說,你們不是說要捋捋前因嗎,我這得捋細了才好啊。我笑了笑,對占元說,趕快說吧,唐教授都急了。

占元并不急,他點著一支煙,吸了兩口,才接著說。他說,我哪有這能耐啊,接到唐總這個命令,可把我愁死了,三天三夜都吃不好睡不著的。第四天起床時,突然有了主意,你們猜怎么著——占元又賣起了關子,見我和唐仁都沒有接茬,有些失落地接著說,我想起了“英雄帖”!現如今,短視頻平臺上各種能人都有,何不在短視頻平臺上撒個“英雄帖”,自有能人高手來揭榜。

說干就干,我立即在短視頻平臺上發“英雄貼”:大致說了老爺子的愿望,然后說誰能滿足老爺子這個要求,重金酬謝!

占元越說越得意。他說,“英雄帖”發出去兩個小時就有人跟我聯系了。這是一個北京的年輕人,自稱是諸先生。他電話里說,這是一個難度極高,而且是跨學科的工程,要由科技和醫療兩方面的人組成團隊方能辦成。

我和唐仁都覺得,占元此時更像說評書的了,關子賣得一道加一道的。

占元說,說一千道一萬,還是一個字,錢!這個諸先生開口要五十萬,人來到現場立即付十萬訂金,事成之后再付四十萬。我本來想跟他談談價格的,這個諸先生還挺牛,說這也是他們從沒做過的單子,得研發創新,價格沒得談!

沒有擒龍手,不敢下東海。我覺得這個諸先生是有這能耐。我立馬給唐總匯報,唐總說會不會碰到騙子了,他們真能弄條龍,讓老爺子斬?訂金可以付,要簽對賭合同,達不到他們說的效果,要雙倍賠償。諸先生也不含糊,第二天就坐高鐵過來了。

唐仁確實急了,他甩了支煙給占元,然后說,兄弟別說過程了,直接說結果吧。他點著煙,看著我說,咱請先生來是找老爺子的,可不是聊大天的!

占元意識到剛才的話是有點多了,不好意思地對著我和唐仁笑了笑,然后說,好好,我這人就是太認真,總想交代得越細越好。那我直接說斬龍了。

占元說,就是在這個客廳里,諸先生和另外兩個人把茶幾和這沙發都搬走。對,就在這幅畫的位置安裝了一下午設備,其實,就是六七個大大小小的投影機器。同來的還有個五十多歲的女醫生,她先在老爺子的房間跟老爺子聊天。聊的啥,我不知道,事后問老爺子,他也不說。天快黑的時候,女醫生從老爺子房間出來,說老爺子睡著了,先讓他睡會兒,屠龍要在夜里十點。

到了十點整,他們把客廳里的燈全關了。這時候,女醫生去老爺子的房間,老爺子正好醒了。我估計,那個女醫生是給老爺子下藥了,不然咋能正好這時醒呢。占元又點上一支煙,接著說起來。

女醫生在黑暗中牽著老爺子剛出房間,這時,機器突然打開了:

忽然,客廳里狂風乍起,烏云翻滾,雷聲大作,雨就下起來了。這時,一個身材魁梧的將軍,面對著雨中的大海高聲叫罵,惡龍,還不出來?老爺子要親手屠了你!

這時,一條大龍躍浪翻波,飛將出海,躥入云中。只見這條龍在云里張牙舞爪,影影綽綽。正在這時,女醫生把一把桃木長劍遞給老爺子。老爺子像藥性大發一樣,忽然來了精神,手持桃木劍,對著翻飛而來的惡龍,劈頭就砍。第一劍砍中了龍尾,惡龍蜷身躥入海中,海面上立馬出現一片血紅。惡龍也不示弱,忽地又從海里躥出來。這時,老爺子像神助一般,揮動著桃木劍,對著龍頭龍身,甩開膀子一劍接一劍地砍去。

只見這龍,渾身流血,疼痛得上下翻卷。老爺子越砍越勇,猛地向龍頭砍去。只聽這龍嗷嗷地叫著,昂頭想向天上飛,使勁地甩著尾巴也飛不動,終于掉進海里,海面上一片血紅……

占元講述這一段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表演著老爺子的樣子,揮舞胳膊,不時還學著老爺的腔調,喊著殺!殺!殺!

唐仁聽罷,突然笑了。這不就是拿3D哄老爺子玩兒嗎?

占元卻不這樣認為,他對唐仁說,教授哥哥,咱別講它3D還是4D,能治老爺子心病不就行了嗎?第二天早上,老爺子精神頭一下子好起來,他不停地給唐總說,夜里屠了惡龍,這瘟疫病馬上就好!

那老爺子咋又離家失蹤了呢?唐仁向占元問道。

占元吸了口煙,無奈地對唐仁說,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啊。這不是請大師來了嘛,讓大師給算算。

唐仁望著我笑了一下。其實,我知道,作為大學教授的唐仁可能根本就不相信我,他一個研究哲學的,咋能相信我這類所謂大師呢。不過,我畢竟吃這行飯有二十多年了,見到過各種明白人和不明白的人,靠我這張嘴,還從沒翻過船。

這時,唐克的電話終于打結束了。我招呼他坐下來,讓他說說老爺子失蹤前的情況。

唐克喝了一杯茶,顯然是剛才說話說得口渴了。

他看看二哥唐仁,就對著我說,那天夜里老爺子斬了龍后,還真的變了個人一樣,吃飯喝酒都正常了。我回來的時候,也不再給我念叨,每天還關心我吃飯沒有,我以為,老爺子回到了從前。誰知道呢,過了半個月的樣子,他的老毛病又犯了,說東海的龍多,那天只斬了一條,他還要繼續去殺。

我的親爹啊,他又想起屠龍的事了!唐克點上一支煙,苦笑著對唐仁說,二哥,你說,咱再有倆兒錢也不能這樣讓老爺子玩吧,屠一條龍幾十萬,老爺子是想殺我吧。

這時,唐仁也笑了,笑后就說,老三你們生意人就是不長腦子,老爺子得的是狂妄癥,糊弄了一時糊弄不了長久啊。

唐克沒有理會唐仁的話,接著說,昨天早上我出門時,老爺子還穿戴整齊,精神正常著呢,還囑咐我路上開車小心點呢。到十一點的時候,小芊,就是剛才那保姆,她就哭著給我打電話,說老爺子不見了。你看看這事整的!我立馬讓占元回來,找小區和派出所調監控。從小區監控看,他是出小區門向東走了,派出所的監控就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

事情就是這樣。唐克說完,把吸了一半的煙掐滅,兩眼瞅著我。

其實,我一進他家就一直在思考,尤其是聽過占元和唐仁及唐克剛才的話,心里基本有了判斷:老爺子的失蹤肯定還是跟屠龍有關,一定是沿河北岸向東走了!

這時,我說,那我來算算吧。

于是,我閉上雙眼,伸出右手,用拇指在其他四個指頭上,來回掐了八遍之后,才睜開眼。客廳里寂靜極了,唐仁、唐克、占元都在等著我開口。

我并不急,喝了一口茶,才開口說,此卦為雷風恒。恒,亨,無咎,利貞;利有攸往。象曰:雷風,恒。君子以立不易方。從卦象上看,主互變卦都是比和,應該可以找到。不過,我停了幾秒,放慢聲音說,此卦的陰氣太重,存在著很大的變數。

唐克聽罷,有些急了,這么說,不等于沒說嗎?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唐仁看出了我眼神里的寬容和不屑,就對唐克說,別急呀,聽大師繼續說啊。

這時,我沒有理他們,又掐指算了三遍,才開口說,甲震乙離丙辛坤,丁乾戊坎己巽門,庚日尋人兌上追,壬癸可在艮上尋。

說罷,我站起身來。他們仨也跟著站起來,望著我,一臉的不解。這時,我笑著說,都看著我干嗎,趕快去找吧。出門沿河向東走十五里,開始細找!晚了,可就說不準了。

唐克張了張嘴,還想問什么。沒等他開口,我便說,讓占元先送我回去,有消息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晚上八點剛過,占元就給我打來了電話。聽他那激動的聲音,我判斷是有消息了。他說,在出城二十里的齊家寺有人見到老爺子了。

我在電話里平靜地說,他應該是繼續向前了,抓緊找吧!

占元的情緒很激動,旁邊還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我想他們聽到老爺子的消息,就立即給我打了電話。

占元聽我說過后,又接著說,您接一下唐總的電話吧。

這時,唐克的聲音傳過來:周大師,剛才見過他的人說,老爺子說是沿河找龍呢。不過,剛才那人回憶,跟老爺子聊時,老爺子說是害死我母親的那條惡龍。嘿,老爺子真是糊涂了,我母親都去世十幾年了。大師,您再算算,還能找到吧?

我打斷了唐克的話,笑著說,他沒全糊涂,抓緊向前找吧!

電話那邊聲音嘈雜不堪,唐克肯定沒聽清我說什么。他大聲地問,您說啥?我沒聽明白!

這時,我掛了電話。

原刊責編? ? 張小龍

【作者簡介】楊小凡,1967年生于亳州,發表作品五百多萬字,多部作品被《長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收入各種年選;出版長篇小說《酒殤》《窄門》《天命》《樓市》及中短篇小說集《歡樂》《總裁班》《藥都筆記》《某日的下午茶》等二十五部。曾獲中國報告文學獎、安徽省政府文學獎、《中國作家》優秀作品獎、魯彥周文學獎、滇池文學獎、《山花》小說雙年獎、第二屆曹雪芹華語文學大獎、冰心圖書獎等獎項,有小說被改編為電影《工頭兒》《總裁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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