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慶紅,女,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散文隨筆學會理事?,F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杭州北車輛段。作品散見于《新民周刊》《新安晚報》《人民鐵道》《中國鐵路文藝》《西部散文選刊》《人民日報》等報刊,并有作品收入年選。已出版《偏偏念著你的暖》等三部作品。
班組同慶樓聚餐,工長提出每人點一個菜。于是愛吃肉的點了金牌紅燒肉,愛吃魚的點了特色臭鱖魚,愛喝湯的點了冬瓜排骨湯……各得所需。輪到我時,我笑瞇瞇地對服務員說:“來一盤去皮蘿卜干吧!”
“蘿卜有啥好吃的?”年輕的同事開始嫌棄我點的菜太小家子氣?!岸喑蕴}卜多吃姜,不用醫生開藥方?!蔽翌^也沒抬就回了一句。
人生于世,總得有所思念。
粗瓷盤子里的蘿卜干蘊藉著大地母親的氣息,總能輕易安慰市井間疲憊的靈魂。我的一生都在出走,不知為什么,不論在哪兒吃飯,我都喜歡點這種小菜。我一直對它情有獨鐘,我想這應該與我的成長經歷有關吧!我一直試圖按圖索驥,想在這種熟悉的氣息中,一點一點地咂摸出童年的味道,這樣我便能迅疾地找回我的馬尾辮、小書包、小黃狗,以及蘿卜地頭的溫情記憶……
每當西北風一陣緊似一陣,老柿樹上僅存的幾片樹葉,匆忙離去時,一個齊耳短發的女人,總會端著一個搪瓷大茶缸,疾步向我家走來。不用問,那一定是舅母來送蘿卜干了。
外婆做的酸豆角,舅母做的蘿卜干,在村里都是數一數二的。舅母做蘿卜干有奇思,能做出好多花樣來,外人多有不及。那時候,村里有菜地的人家并不多,但我舅母是個不怕苦的女人,竟在她娘家修建鐵路站場堆積而成的高坡上,一鍬又一鍬地開墾出一片蓊郁。
那個地方我去過一次,那是一個被巴根草和野蒿子占領的孤拔土丘,視野四周是潺潺流水,那坡既直又陡,我是靠手的幫助才走上去的,在坡度平緩處我邂逅一叢叢一簇簇,那葉子貼近泥土的地方,隱約可看到一些白的或者是紫紅的東西,我猜那一定是蘿卜。我搞不清舅媽是怎么走進這片土地的,但我可以想象一個女人走進這片土地的艱難。
蘿卜在村莊被稱作當家菜,而制作蘿卜干更彰顯一個主婦的手藝。
我們合肥人把腌蘿卜干稱為曬蘿卜干。一個“曬”字,具體、形象又生動,這是勞動人民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動詞,就像捋槐花的“捋”字、摘豆角的“摘”字、挑薺菜的“挑”字等,它們充分體現了漢字的精準形象和博大精深。我也習慣了這種叫法,看來“曬”是重頭戲。舅母常會在秋收后,選擇新鮮蘿卜斬頭去尾,切成薄厚均勻,大約2厘米寬的蘿卜條后,撒上鹽,待蘿卜散了水分,變得溫婉后,再平攤在竹篩上曬。鄉下空曠,不僅東邊有太陽,西邊還刮北風,待蘿卜條經過陽光和北風的撫愛身形起皺,微微收卷時,再拌上五香粉、花椒粉來來回回揉搓,蘿卜干的主要工序就基本完成了。做好的蘿卜干富含維生素B,鐵質含量也高,咸香脆口,消食開胃,佐粥裹餅別有風味。如果把蘿卜干放油鍋快速翻炒,撒一點蔥花,最后再滴幾滴老陳醋,那將是一盤地道的家常小菜——熗蘿卜干,深受鄉人喜愛。
我們兒時的零嘴,大都是大自然的饋贈,少且得來不易。春天找榆錢,初夏尋桑葚,深秋玉米秸砍下來,就去地里嘗黍秸……我大概10歲前,都沒吃過餅干和面包,更不用說大白兔奶糖了,但我知道,舅母送來的蘿卜干可以解饞當零食。
上學時,經常會拿幾根蘿卜條,用白紙包好,塞進書包里,課后找一僻靜處,每人取一根,幾個小腦袋近距離接觸,咯崩咯崩,個個吃得歡天喜地,蘿卜干竟也吃出了果脯的滿足。生命的長河中不止有沉重,還有歡愉和愜意,各種微不足道卻是彌足珍貴的有趣回憶。雁是我舅的老閨女,生得細胳膊細腿嬌嬌嫩嫩的,也是一個蘿卜般水靈靈的小女子。童年我們常在一起看圖識字,嬉戲打鬧。她不愛做家務,常請人代勞,我被她差過幾次,酬勞是偷偷塞給我幾根用糖浸過的蘿卜餞。我發現,這種秘制蘿卜餞,不但脆生生而且甜津津,含在嘴里,軟硬適中,稍稍用力一咬,還有汁兒溢出,真是“吃著打巴掌都舍不得放”。二丫說她喜歡吃這種蘿卜餞,三牛說他也喜歡吃這種蘿卜餞,我呢?當然更喜歡吃啰!特好吃,比五香的滋味還要好。收到酬勞后,我捂著口袋,趕緊往家狂奔,物資匱乏的年代,我生怕香味會出賣我的秘密,誘來饞嘴貓們。那時,幾根蘿卜干能甜一整天,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滿足。
20世紀80年代初,分產到戶后,我家不僅分到人均一畝的農田,還分到了自留地,迫不及待讓母親也種上蘿卜。四野蒼蒼,萬物競生。那些蘿卜生來潑辣,埋在地里無須操心,率性生長,像極了我們這些鄉下少年。每每見到它們,我都有很親近的感覺,不過蘿卜也是一種懂得感恩的植物,總是以豐滿的身姿,向侍弄它們的農人含笑示意。那些年,我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去地里拔蘿卜。秋天的田野衰草萋萋,滿目冷清,但蘿卜葉朝氣蓬勃的綠,總會給人期冀和希望。而大自然總是慷慨地向我們傳授許多道理,一種類似于哲學的東西。“一個蘿卜一個坑”,民間俗語總是那么生動形象,蘿卜們確實都十分守紀律,遵規章,各居各坑,不似其他植物盤根錯節,老想著打別人領地的主意。有的蘿卜長得急,露出腰間的一段白。這個時候,根本不需要像挖紅薯那樣,動用鏟子、鍬等工具,只要稍稍用力,輕輕一拽,一顆白嫩嫩的圓頭蘿卜就“出世了”。
但并非所有蘿卜都好拔,總有個別特別頑固,咬住土地不放松,哪怕蘿卜纓子都被你拽斷了,它卻紋絲不動。不服氣,再使勁拔。即如動畫片中的小白兔:拔蘿卜,拔蘿卜,嗨吆嗨吆拔蘿卜,嗨吆嗨吆拔不動……不過,說開心,還真是開心!一不小心還摔了個后仰翻,前來做伴的小黃狗還以為自家小主人遭了“暗算”,一個勁地朝著大蘿卜狂吠……
孩子的天性是不會認輸的,我自然也不能例外,我雙手齊下,四肢齊動,又摳又擰,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這個大蘿卜終于被我一點點刨出來了。而我滿手是泥,連指甲縫里都沒幸免。別看拔出的蘿卜帶著泥,但一經水洗,立馬水靈靈的,讓人忍不住想咬它一口。一口下去,那才叫“心里美”,嘎吱嘎吱滿口生津,解渴又順氣,賽過才上市的秋梨。正如汪曾祺老先生所云:“吃一口,盼一口?!?/p>
當“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時,我的小筐也被蘿卜填滿,順便捎一些蘿卜纓子帶回去,老一些的賞給后院的“二師兄”,嫩尖兒留給外婆。外婆在井邊將纓子洗盡,開水一焯,鹽醋拌拌,為了爽口又撒上了幾滴麻油,配上晚上大灶熬好的新米粥,那真是百姓家的美味,可口得不能再可口。以我外公的口頭禪來說:“連胡子都快鮮掉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蘿卜纓子,口感比涼拌香菜和菠菜都好,所以印象深刻。吃蘿卜纓子,吃的其實就是一派清鮮,更是一個熱鬧。
蘿卜是鄉下人的恩物,有小人參之稱?!妒朝煴静荨飞显黄洌骸袄迮K,輕身,令人白凈肌細?!焙栽谒摹镀呓^蘿卜》中這樣描述:“嫩白碧綠葉清瑩,秉暑凌霜任雨風。理氣寬中消鼓脹,甜如蜜水脆如菱。”經過濃霜的洗禮,蘿卜的味道更是甜如蜜水脆過新菱。在很長時間內,蘿卜都擔當我家飯桌上的主角,有蘿卜擦絲燒馓子、紅燒蘿卜丁、涼拌蘿卜、蘿卜條蘸大醬、與小米一起煮粥等。除夕,桌上還有一盆好吃的豬筒骨蘿卜湯……素樸的日子因為有了樸素的蘿卜過得風生水起。
新鮮蘿卜只能應季吃,曬成蘿卜干才能讓一個家庭有后盾。自從有了自留地,舅母也不必去娘家開荒了,但每年一到腌菜季,她反而更忙了,因為家家戶戶都會在蘿卜豐收后,曬些蘿卜干放壇子里儲存。村西頭張嬸前腳才招呼舅媽明天上她家現場指導,后腳村東頭李姨又叫舅母去她家當顧問。舅母性格善良謙恭,一生與人和氣,無論誰找她都樂于賜教。于是不久,一床一床的曬簟就鋪展開來,成了鄉村的一道風景。
光陰荏苒,每次回鄉,農村的變化都是明顯的,坑洼的土路早變成水泥路,但我們思鄉的胃口始終沒變。有人在路上就惦念起舅母家的蔬菜,而我則心心念著蘿卜干。
我們臨走時,舅母都會問:“要不要帶點蔬菜回城?”
我們異口同聲:“要的要的?!?/p>
于是,菜園里的菜蔬,來一次就被洗劫一次,壇子里的蘿卜干舅母也倒出來大半。我娘說:“你們幾個人‘土匪?。 本四刚f:“不要緊的!不要緊的!孩子們喜歡盡管拿?!本四傅脑捳Z,讓我們感到溫暖,我們便放松地洗劫一場,然后歡天喜地地帶回了家。
我們對一個城市的感受與認知,一般來自味蕾。不由地想起若干年前,我帶年幼的兒子出門旅游,每每回來,他爸都會問他城市印象,他總會說:“老爸某某城市好好玩喲,這個城市的某某食物很合我的口味。”在人類幼崽的心中,有一桿衡量城市好壞的秤,那就是他對這個城市食物的感知。
那日我回老家小住,月亮剛爬上樹梢。遠嫁外地的表妹來了電話,她非讓舅母幫她寄些蘿卜干,且是本地產的那種青蘿卜,這種蘿卜我們本地人稱“大頭青”。它皮薄肉緊,通體青翠,從頭到腳,一路青到底,能見到白的唯有尾須。
好母親永遠最能洞察兒女們的小心思,偉大的母愛不僅是溫存的疼惜,還是一種最徹底的承諾?!昂?,好,好。”舅母連說三個“好”字??蓱z天下父母心,聽到指令的舅母,第二天,沒吃早飯,就去菜地拔了許多蘿卜,放在大木盆內用刷子反復刷,再搬到河邊淘洗干凈,一塊砧板,一把菜刀,切,切,切……不一會兒,她身后的搪瓷臉盆就白花花地壘得老高。
“馬上就要切完了,趕緊把鹽罐拿過來??!”舅母探身急哄哄地吩咐舅舅,簡直有點迫不及待了?!皠e催,別催,就來?!碧}卜條被不停地翻攪著,那種蘿卜被分解的清香,伴著舅母的氣息一起升騰在空氣中,味道怎么如此好聞?當我從蘿卜面前走過的瞬間,我豁然明白,因為有母愛的美。
蘿卜,以最原始的味道提了鄉間的味,溫暖了游子的口舌?;谢秀便遍g,我的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熟悉的兒歌:“大蘿卜,土里藏。綠綠葉子頂頭上。小白兔,地里忙,蘿卜露出紅臉龐。小螞蟻,大聲嚷,地里升起紅太陽。”蘿卜的紅臉龐,讓我聯想起表妹的紅臉龐。
表妹似紅辣蘿卜熱情奔放,從小就比我硬氣,干起事來風風火火的更是賽過男娃子??刹徽撍嗝磮詮姡膬刃氖冀K會充盈著對故鄉食物的懷念,人在千里之外,家鄉美食可思而不可得,唯有退而求其次選擇這種帶有鄉土氣息的蘿卜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