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踏入國博文保院,做手跡類文物復制臨摹工作時,我終于觸摸到了夢想,也觸摸到了文保人那顆甘于寂寞、守護歷史的匠心。
從兒時到大學校園,書法一直陪伴著我的歲月。每每臨習經典法帖,我都沉醉其中。沉浸在歷史的長河、藝術的暢想里時,除了收獲內心的豐盈精美,我也會想到,要把自己的熱愛化為一種力量,為社會做點事情。這可能就是我職業理想的萌芽。
讀研究生時,我的專業是中國書法的理論與實踐。能看到書畫文物真跡,近距離欣賞和學習,是我最渴望的事情。畢業后,我報考了國家博物館,幸運地被選中到文物保護修復“師承制”項目中,拜館里手跡文物復制專家王秋仲先生為師,系統學習書畫臨摹復制技術。
專業夢想和工作實踐能夠“相遇”,成了我青春奮斗的最大動力。開始學習臨摹復制技術后,我發現,臨摹復制和書法的臨帖不同,它的要求要高得多。臨摹復制必須依照文物的體量、形制、質地、文字、原技藝等歷史信息,透過墨跡生成的種種內在因素,如筆法、筆勢、筆意、墨法、書者修養、心境等,來準確還原不同人物手跡的書寫特點和字跡形態,做到形神兼備。
當然,要做到絲毫不差很難,摹寫之后的補筆補墨等是不可缺少的工藝方法。這樣的復制過程,要求對每種書體和筆法都要掌握,才能將個性化的書寫方式一一對應。此外,理解手跡背后的相關人物和歷史事件,也不能停留在讀一讀書本的文字介紹上,而是要對法、理、情、境、人和歷史等,有更全面深刻的認識。
這一切對剛入行的我來說,都是新的挑戰,為了能讓手跡真正“活起來”,我沉下心來,從每一件文物的復制中修煉本領。
我一直對一件文物記憶猶新,那就是館藏王器民烈士致妻遺書,這是我剛入職時復制的第一件文物,從沒接觸過復制文物的我,總以為和在學校臨帖一樣,照葫蘆畫瓢便可。記得當時拿到原件后的我傻眼了:一張水漬斑斑的元書紙上,除了字跡外,還有極為模糊不均的水印格子。我硬著頭皮仿制了一份,和原件完全是兩回事!如何才能做出品相與文物原件不相上下的感覺?看來復制文物還真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和藝術。
經過多次請教老師和反復實驗,我才掌握了一套手工在紙上繪制木版水印格子的好辦法。這件文物的復制,讓我對臨摹復制工藝有了清楚的認識,并開始從書法的學習性臨摹逐漸轉向文物的臨摹復制。
入行十載有余,我復制臨摹了重要歷史價值的手跡類文物180余種、260多件、8萬余字。每臨摹復制一件文物,都是一個學習的過程。在逐漸豐富自己用筆技巧和文化積累的同時,我也對工作產生不斷深入的理解。從最開始簡單的書法臨摹到毛筆、硬筆等各類手跡類文物的臨摹,再到為印刷類模糊件的手工畫制版稿;從紙上摹寫到在布料、木材、排球、防護服等各類材質上字跡的臨摹,每完成一件復制品,我都會很有成就感。在復制中發現難點,如攻克了字跡飛白摹寫這道難關等,并發表了很有實踐價值的理論文章,都是我最有成就感的瞬間。
進入國博工作以來,師父王秋仲對我的成長有著很深的影響。我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師父總是強調:“復制不是復印,不能為了省事湊合?!蹦菚r,看到師父因為一個字的筆畫沒寫好就重新做,我還很不理解。后來我慢慢地體會到了復制工作必須要嚴謹,只有盡可能再現原件的所有信息,才能做出好的復制件。在師父身上,我不僅學到了臨摹復制的多種技藝,更學到了他精益求精的責任感和敬業精神。
“文物能夠保存至今,十分不易,我們要帶著敬畏之心,保護好,傳承好,讓文物‘活起來?!边@是師父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是我內心謹記的職業信條。10多年與手跡文物打交道,酸甜苦樂都有過,敬畏之心卻從未缺席:幫助頤和園修復一張清代巨幅書法作品時,一站就是一整天,歷時兩個月;為了避免研墨揮發太快,炎熱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也只能在關掉空調的環境中摹寫;轉遍大半個北京城仍找不到合適的舊鋼筆,我也能用毛筆寫出鋼筆的特色……
在外人看來,我們的工作有點像歷史與藝術中的“無名英雄”,復制品在博物館、紀念館、檔案館或展出或存檔,卻很少有人知道復制師的名字。但我覺得這份工作帶給我很多成就感和滿足感。
2022年下半年,國家博物館展出的“片羽重輝——國家博物館文保成果展”,對國家博物館百余年來文物保護方面的成果進行了系統梳理,呈現出不同時期文物保護的特點、成就,以及文保技術和理念的進步歷程。這個展覽讓我非常有感觸,不僅因為親身參與其中,有不少自己臨摹的手跡文物復制品展出,而且我從展覽中看到了百余年間,一代代文保人的不懈探索和匠心傳遞。
未來,我希望將更多的分析檢測技術引入到工作中,為手工復制提供科學輔助。同時,我也打算為臨摹復制技藝的傳承多做一些工作,如開講座、培訓新人、編寫國家復制標準等,將這門傳統的文物保護技藝發揚光大,使歷史的筆跡、民族的記憶能夠始終保持鮮活。
(摘自《中國婦女報》)(責任編輯 張宇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