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桐 曹馨元 王樂陶
【摘要】 昭公、定公、哀公是孔子真實生活的年代,因此被稱為孔子時代。禮崩樂壞是孔子時代給人的普遍印象,但如果從人物稱謂的角度看這一時期的“禮崩樂壞”,還需要進一步討論。今本《左傳》①保留了大量先秦人物稱謂,不合禮稱謂主要分為不敬之稱和僭越稱王兩種,前者出現于國家利益或個人利益沖突時,后者出現于吳楚這種“非華夏集團” ②。據統計,兩種不合禮稱謂均不具有普遍性,不能作為“禮崩樂壞”的典型表現。
【關鍵詞】 《左傳》;稱謂;孔子時代;禮崩樂壞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02-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02.013
基金項目:2022年度大連外國語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資助:《左傳》稱謂研究(魯昭公元年到魯哀公二十七年)(項目編號:202210172A104)。
一、引言
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因魯史而著《春秋》。董仲舒將《春秋》十二世分為三個階段“有見三世,有聞四世,有傳聞五世”,其中第三階段魯昭公、定公、哀公共六十一年(公元前541年—前481年),是孔子親眼所見、親身經歷的時代。據此,本文將《春秋》最后三代稱為“孔子時代”,指孔子實際生活的時間范圍。“禮崩樂壞”是孔子時代顯著的時代特征,首次出現于《論語·陽貨》“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 ③,表述了人對禮樂的施行具有重大影響。人創造了禮樂,同時也受到禮樂的約束,禮與樂互為表里構成了“先秦最高的自然法則、最高的法律、最高的倫理道德規范” ④——禮樂制度。然而,該制度的約束并沒有一直持續下去。孟子曾對孔子時代進行過描述:“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有之,子弒其父有之” ⑤。可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⑥的等級制度已遭到破壞。但與此同時,筆者提出疑問:除上述如此顯眼的崩壞現象外,禮樂制度下的其他方面,如稱謂的使用,是否具有同一性。
稱謂是人類在社會中用于交際的代號,不僅可以表現關系之遠近,也可以表達感情之好惡。其豐富的內涵,用于研究《左傳》及先秦社會,具有重要價值。《左傳》是我國最早的敘事完備的編年體史書,記錄了有周一代大小人物的多種稱謂,是我國第一部大量記載姓氏名號的古代典籍⑦。今本《左傳》的形成具有一個復雜的過程,唐明亮在《〈左傳〉的人物稱謂看其編纂過程》一文中說“《左傳》中的人物稱謂,依其來源,可分為三類:一是作者在引用原始史料時,直接摘抄他國史官對各國人物的稱謂習慣,未加改動。二是作者本人對人物的特定稱謂……三是后代經師在改造《左傳》以解《春秋》時,直接抄自《春秋》的。” ⑧由此可知,《左傳》的人物稱謂可根據不同時期編纂者的立場、習慣、好惡進行一定的修改。但是,可供修改的部分是有限的。張弛在《從清華簡〈系年〉看〈左傳〉的編纂》一文中,不僅將《系年》與《左傳》進行對比,還將《左傳》敘事部分與對話部分進行對比,得出結論“《左傳》中的對話保留有很多未經后人改動過的生稱。” ⑨因此,對話部分的稱謂更接近原貌。
《左傳》“全書共有2406個人物” ⑩,人物數量龐大、身份多樣、關系復雜。其中,天子與諸侯是主要描寫對象,《左傳》為他們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他們作為禮樂制度的主要承擔者,不僅關系著國家的興亡,也推動著歷史的發展,因此本文選擇王侯作為稱謂的對象。
綜上,本文從《左傳》對話部分入手,試圖論證孔子時代人們對王侯稱謂的使用是否具有“禮崩樂壞”的時代性。
二、《左傳》不合禮稱謂研究——以昭公至哀公時代為中心
據筆者統計,在《左傳》昭公、定公、哀公三代七十四篇文章的對話中,王侯稱謂251個,王侯65位,周王朝及諸侯國20個。不合禮的稱謂涉及楚、衛、吳、單、越五國諸侯,其中楚、吳諸侯最多。本文將不合禮稱謂分為不敬之稱與僭越稱王兩種類型。
(一)不敬之稱
不敬之稱共有七個,占總數的3%,涉及楚國、吳國、越國、單國、衛國的六位諸侯。以下舉幾個例子:
(衛莊公)既入焉,而示之璧,曰:“活我,吾與女璧。”己氏曰:“殺女,璧其焉往?”遂殺之,而取其璧。(《左傳·哀公十七年》)
衛莊公曾摧毀戎州,并把戎州人己氏妻子的頭發剪掉為呂姜做假發。后來戎州人反攻時衛莊公逃入己氏家里求救,雙方皆用“女”稱呼彼此,而己氏作為身份低于諸侯之人,稱衛國國君“女”是不合禮法的。可見己氏既因家仇也為國恨,對衛國國君已厭惡至極。
王子還與召莊公謀,曰:“不殺單旗,不捷。與之重盟,必來。背盟而克者多矣。”(《左傳·昭公二十二年》)
周景王死后,其二子姬猛(后為周悼王)與姬朝爭奪王位,王子還是姬朝之黨,單穆公是姬猛之黨。王子還與召莊公謀劃殺害單穆公時,稱單穆公的名“旗”是不合禮法的。由于二者是政治對手,王子還與單穆公水火不容,故稱其名“單旗”。
與之一簞珠,使問趙孟,曰:“句踐將生憂寡人,寡人死之不得矣。”(《左傳·哀公二十年》)
晉國趙氏與吳國曾有盟誓,但在越國圍攻吳國時趙襄子無法援救吳國,因此派家臣楚隆前去說明情況。夫差與勾踐皆為諸侯王,且同是子爵,夫差卻在晉國使者面前直呼越王之名,這是不合禮法的。但吳越積怨已久,因此夫差直呼“勾踐”。從以上不敬稱謂的情況可知,在政治利益或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人們會不顧身份的限制與禮樂制度的規范,根據自我情感表達的需要而選擇王侯的稱謂。但這類稱謂數量少,又具有特殊性,因此還不能認為孔子時代人們稱呼王侯普遍不敬。
(二)僭越稱王
在整理出的數據中,吳國與楚國已被僭越稱王。其中,楚國被稱王的情況最為普遍。
1.楚國。對話中楚國諸侯稱謂共57個,有35條稱其為“王”,約占楚國諸侯稱謂總數的61%。晉、鄭、吳、蔡、周等國臣僚,甚至孔子,都已稱楚為王。稱王的對象有文王、成王、共王、康王、靈王、平王、昭王,稱王類型可分為“王”“楚王”“君王”“謚+王”。以下舉幾個例子:
薳啟疆來召公,辭曰:“……日我先君共王引領北望,日月以冀,傳序相授,於今四王矣。……”(《左傳·昭公七年》)
昭公七年,楚靈王的章華臺建成,楚國太宰薳啟疆邀請魯昭公去游玩,對話中稱曾經的楚國諸侯為“王”。
(蹶由對楚國使者)曰:“余亟使人犒師,請行以觀王怒之疾徐,而為之備,尚克知之。”(《左傳·昭公五年》)
昭公五年,吳楚互相攻伐,蹶由(吳國諸侯馀眛之弟)在對楚國使者的談話中稱楚國國君為“王”。在這種公開的外交場合,使者不僅要有理,更要有禮,但稱王顯然是僭禮的。以上可知,楚國諸侯在楚國內部被本國人稱王,在楚國外部被其他諸侯國的人稱王。
2.吳國。涉及吳國諸侯稱謂的對話有19條,其中有6條稱其為“王”,約占吳國諸侯稱謂總數的32%。除吳國臣僚外,還有吳國的盟友晉國稱其為王。稱王的對象集中在僚、夫差兩人上,稱謂類型可分為“王”“吳王”“君王”三種。以下舉幾個例子:
公山不狃曰:“非禮也。君子違,不適讎國。未臣而有伐之,奔命焉,死之可也。所托也則隱。且夫人之行也,不以所惡廢鄉。今子以小惡而欲覆宗國,不亦難乎?若使子率,子必辭。王將使我。”(《左傳·哀公八年》)
叔孫輒與公山不狃本是魯國季氏家臣,后逃亡到吳國。哀公八年,吳國將要攻打魯國,公山不狃認為雖然逃亡在他鄉,但不可以因為個人怨恨而禍害故鄉。可見,公山不狃具有一定的愛國情操,但是卻僭稱夫差為王。
(司馬寅)反曰:“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大子死乎?且夷德輕,不忍久,請少待之。”(《左傳·哀公十三年》)
哀公十三年,夫差隱瞞越國攻入吳國國都的消息要與晉國結盟。晉國司馬寅對趙鞅說夫差臉色不好,結盟需要再等一等時稱夫差為“吳王”。這是晉國二人私下的對話,亦稱吳國諸侯為王。
使如之,公若曰:“爾欲吳王我乎?”(《左傳·定公十年》)
定公十年,魯國叔孫成子欲立自己的兒子武叔為繼承人,武叔因為公若藐的反對而派圉人(專職養馬的人)刺殺公若藐,公若藐面對圉人的刀劍時說的“吳王”即吳王僚,因為刺客專諸就曾用匕首尖對著吳王僚。以上可知,吳國內部已稱吳國國君為王,但在吳國以外只有晉國在對話中稱吳國諸侯為王。在《左傳》后三代的文章對話中,吳國被稱“王”的時間跨度較小,僅出現在昭公二十七年到哀公十二年,楚國的時間跨度則大一些,從昭公元年到哀公六年;吳國被稱“王”的次數少,有6次,楚國被稱“王”的次數遠遠超過吳國,有35次;吳國被稱“王”的諸侯僅有兩位,吳王僚和夫差,楚國被稱“王”的諸侯則有文、成、共、康、靈、平、昭王七代;稱吳國為“王”的諸侯國僅有晉國一個,且是吳國的盟友,稱楚國為“王”的諸侯國則多達五個,且其中有中原地區的諸侯國。通過以上對比可知,楚國被“稱王”情況更加普遍,其原因可分為兩點。一是國家存續時間不同。吳國于公元前473年被越滅國,楚國則于公元前223年被秦統一。二是《左傳》描寫兩國的筆墨不同。“《左傳》中與楚國記錄有關的內容約六萬字,對于楚國政治、經濟、軍事、社會習俗等等方面的記錄資料非常豐富,” ?而“《左傳》對吳國歷史的記述,是從春秋中后期開始的。” ?很明顯,楚國在《左傳》中的存在感比吳國更強。吳楚被稱王的原因,首先是吳楚本身已僭越稱王。“從銅器銘文來看,楚國真正稱王在春秋早期” ?,“綜合金文資料來看,蘇南吳國至遲在西周晚期已經稱王是無可置疑的。” ?以上可知,吳楚早在孔子時代前就已僭越稱王,因此本國人乃至其他諸侯國的人才會受其影響跟著稱吳楚為王。另外,吳楚被稱王的必要原因是其國力的強大。楚國“從武、文的‘土不過同的蕞爾小邦,發展至惠王時“‘廣地至泗上的地跨數千里的泱泱大國。” ?吳國也“破楚、臣越、制齊、威晉,稱霸一時。”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諸侯國已清楚認識到他們的霸權地位,因此也在稱謂上稱吳楚諸侯為王。這不僅是對現實的屈服,也是心理上的認可。盡管吳楚諸侯的稱謂已破壞禮樂制度,但還不能認為王侯稱謂“禮崩樂壞”,因為吳楚的存在具有特殊性。一是因為兩國都處在偏遠之地,受到周禮的影響有限:
“周成王之時,舉文武勤勞之後嗣,而封熊繹於楚蠻……居丹陽。”(《史記·楚世家》)
“吳,周之冑裔也,而棄在海濱,不與姬通。”(《左傳·昭公十三年》)
二是因為與中原文化差異大,具有獨特的民風民俗:
“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史記·楚世家》)
(子貢)對(吳太宰伯嚭)曰:“大伯……斷發文身,贏以為飾,豈禮也哉?”(《左傳·哀公七年》)
所以,僭越稱王的情況也不具有普遍性。
三、結語
經過整理,對話中的王侯稱謂共251個,其中不合禮的稱謂有48個,約占總數的19%。總體上看,不合禮的王侯稱謂占比小,大部分稱謂還是按照禮樂制度被執行著。不合禮稱謂分為不敬之稱和僭越稱王兩類,分別是7個和41個,約占總數的3%和16%。不敬之稱數量少,僅出現在國家利益或個人利益發生沖突時,具有特殊性。并且人在這種情況下難掩憤怒之情,暫時逾越禮法算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僭越稱王數量稍多,但僅出現在吳楚兩國。吳楚早在孔子時代前就已稱王,再加上后來霸權的建立,眾人反受其影響,也循其習慣稱“王”。但是吳楚兩國遠離中原,受周禮影響小,又具有強盛的地方文化,因此僭越稱王也具有特殊性。通過以上分析可知,孔子時代王侯稱謂受到了一定挑戰,但不具有普遍性。由于不合禮稱謂的發生不具有普遍性,因此還不能說王侯稱謂已經達到禮崩樂壞的地步。相較于社會身份的劇烈變動,稱謂變化緩慢,具有滯后性,但仍能從中看出一些春秋時期社會運行的軌跡。人物稱謂是禮樂制度下的一個非典型性側面,《左傳》的稱謂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本文旨在拋磚引玉,求教方家。
注釋:
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17年版。
②王震中:《中國王權的誕生——兼論王權與夏商西周復合制國家結構之關系》,《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6期,第196頁。
③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88頁。
④呂玲:《春秋僭禮現象研究》,山西師范大學2013年論文,第47頁。
⑤楊伯峻:《孟子譯注(上,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55頁。
⑥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28頁。
⑦袁鳴:《〈左傳〉姓氏名號研究述要》,《阿壩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0年第2期,第26頁。
⑧唐明亮:《從〈左傳〉的人物稱謂看其編纂過程》,《淮陰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494頁,第499頁。
⑨張馳:《從清華簡〈系年〉看〈左傳〉的編纂》,《古代文明》2017年第4期,第74頁。
⑩李斌、王璐、陳小荷、王東波:《數字人文視域下的古文獻文本標注與可視化研究——以〈左傳〉知識庫為例》,《大學圖書館學報》2020年第5期,第74頁。
?張曉目:《上博簡楚史三篇與〈左傳〉相關記敘對比研究》,吉林大學2020年論文,摘要。
?梁葆莉:《吳國華夏化的精神歷程》,《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4期,第91頁。
?胡子堯、井中偉:《周代申國考辨及其相關問題》,《考古》2021年第3期,第91頁。
?張志鵬:《由吳王姬鼎銘文看吳國稱王時間》,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站,2013年9月17日。
?趙炳清:《楚國疆域變遷之研究》,復旦大學2013年論文,第90頁。
?張志鵬:《吳越史新探》,河南大學2012年論文,第11頁。
作者簡介:
楊雨桐,女,遼寧大連人,大連外國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曹馨元,女,河南漯河人,大連外國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王樂陶,女,安徽蕪湖人,大連外國語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