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蕓秀
在我收藏的照片中,有一張我最欣賞的大手握小手的照片。它是媒體老師在刊登我的文章時配發的。我之所以喜歡這張照片,是因為它形象地再現了母愛這一天下的最愛。對這張照片的理解如同理解自己的母親。在我的眼中母親就是一雙強有力而且相當溫暖的大手,給我堅強的支撐,扶持我走過坎坷的人生路。
將歲月通過的年輪抻成長長的記憶,往事浮現,是那么清晰。
上世紀六十年代,活蹦亂跳的我突然雙膝患上類風濕關節炎失去了行走能力。從此,母親便開始了她的“長征”。無論北風呼嘯的冬季,還是驕陽似火的盛夏,孱弱的母親背著我走進大大小小醫院,問遍中醫西醫。盡管醫生斷言:類風濕為不治之癥。母親仍不放棄給我治療。就連尋獲那些民間偏方都如獲至寶一一給我試用。為了給我熏洗雙腿,母親白皙柔軟的雙手被中草藥弄得又黑又丑。
在一次求醫途中突降暴雨,母親脫下外衣披在我身上并將我緊緊摟在懷里。雨過天晴,我安然無恙,母親因淋雨高燒不退。可以說,母親日夜操勞奔波的身影穿透春夏秋冬所有日子。
人們都說,母愛似金。我要說,我的母親的付出比金子更純粹;人們亦言,母愛似海。我要說,我的母親有著比大海還寬廣的胸懷。她廣博、深厚、無休無止。親身的經歷讓我感受到母親的愛如細雨,潤澤我孩提時代的純真心田,如夏季的微風吹開我青春懵懂的容顏。又如秋日的果蔬給予我生命的必要養分,更如冬天的暖陽消融我人生歲月的凄涼。
類風濕引起的疼痛是難以忍受的。剛剛八歲的我幾乎天天哭鬧不止,母親也因此寢食不安。每每我從睡夢中痛醒,總會發現母親守在我身邊。她邊用溫暖的手抹去我額頭的汗水邊擦自己臉上的眼淚……
治療期間,文化水平不高的母親深知掌握文化知識對我是何等重要。她買來一年級教材輔導我在家自學。并引導我聽廣播、學著查字典、寫日記。后來又四處借書買書,培養我的閱讀能力。
經過三年的治療,醫生說可以練習走路。在母親耐心的扶助訓練下,我終于能拄著雙拐走路了。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母親興奮和她臉上的復雜感情。那是小小的我讀不懂的。
那年秋季,母親就將我送進學校。由于參加一年級期末考試成績優秀,校方同意我直接升入二年級。融入至校園生活中,老師的殷殷關愛、同學間的真摯友誼,我與健全孩子一樣享受到學習的快樂與充實。
起初,母親每天都接送我,可沒過多久,母親讓我自己練著去學校,說給我找好做伴的同學,聞聽此言,我好惱,還哭過鼻子。心想,媽真夠狠心的。在母親的堅持下,我不得不鼓足勇氣自己去學校。但我很快發現,母親每天都尾隨我,直至我進了校門或回到家中。原來母親大撒把是給我創造鍛煉機會,其實她也是不放心。
隨著時聞的推移,我不僅獨自往返學校,還能獨自去影院看電影、去百貨商店買文具……我的性格也在“無可依靠”中得到磨礪,并很大程度鍛煉了我戰勝困難的意志。
我的腳關節因走路過多有些腫脹。母親每晚都給我泡腳,她先用毛巾熱敷我的腳關節,然后按摩整只腳。我雙腳泡在熱氣騰騰的水盆中,全身都熱乎乎的,沒有比母親給我泡腳更愜意了。
按理說,殘疾人的家庭是不幸的。家人難免有抱怨情緒。可我的母親在我面前從未說過厭煩我的話,她說的最多的是“等沒有我了,你怎么辦?”母親將我捧為“手中寶”,把濃濃的母愛封在最感人的細節里送給我。一點一滴,無微不至。
我忘不了在節糧度荒時期。母親因營養不良患上浮腫病,弟弟妹妹們都吃不飽。母親卻為我訂半斤奶,每天還給我吃兩個雞蛋。我曾因拒絕為我開小灶惹得母親不高興,甚至還挨過一巴掌。有時家中改善伙食,母親總是給我留出下一頓。
我忘不了在農村讀中學的那六年時光。母親每天都在斜陽中舉目盯著公路。當手搖輪椅車的我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就疾步迎上前來,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也涌上她的臉龐,是盼回女兒的滿足,還是憐惜,或是對蒼天不公的抱怨。回到家,等待我的雖是粗茶淡飯,但經過母親的精心烹制特別誘人。我常常大塊朵頤,以填飽我那早已癟癟的胃口。蛋炒飯、荷包蛋是母親犒勞我的專利。每逢寒暑假,母親更是變著花樣改善伙食,她要補上我平日中午吃干糧咸菜的歉疚。
我更忘不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那一瞬間。母親奮不顧身抱起我沖出農村那搖搖欲墜的破土屋……事后,望著屋頂那有深深裂痕的房梁,家人及鄰居們既驚嘆又后怕,更夸母親身手敏捷。
沐浴著母親的慈愛,我發育得很好。不到十八歲,身高一米七一。鄰居親友沒有不夸母親的,都說我只要不走路,怎么也看不出到是個自幼患病的殘疾人。
母親不止一次說過:“我閨女要個頭有個頭,要模樣有模樣,都怪當媽的不好,沒給孩子治好病。”她這樣說令我很不安,總是急忙勸慰母親。慈母雖然疼我愛我,但不嬌慣我。對我的要求十分嚴格。我剛入學,她就對我說:“要懂得爭氣。身體不好,學習成績不能不好,別讓旁人看不起。”
母親的教誨使我在學習上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一心專注我的學業。因此,從小學至高中畢業我的學習成績始終在年級名列前茅。小學畢業時,我是八個畢業班里唯一的各科成績都考百分的。上初中時,又是全班女生中第一個加入共青團。我還從學校拿回數不清的獎狀。令母親很開心。
母親的愛猶如一雙有力的大手將我的心托得高高的。我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那時我就盼著能有個工作,盡自己微薄之力為社會作貢獻。同學們亦說:“你的珠算這么棒,當個會計沒問題。”
事與原違。畢業告別難舍的校園,工作的大門沒有向我打開。曾經躊躇滿志的我遭受到分配名額被頂,檔案丟失的巨大打擊。理想大廈倒塌導致精神崩潰。我終日與淚水為伴,呆坐在窗前茫然望著天空。沉浸在無盡悲痛和絕望之中,甚至想到自殺。
母親心疼我,總找各種借口與我說話安慰我勸導我。她見我強忍淚水就對我說:“要哭就哭個痛快,總憋屈著會生病的,以后就別哭了,流淚不解決問題。”她還多次強調沒工作怕什么,媽和爸養活你。母親見我進食極少,就常做我愛吃的飯菜,還時不時往我嘴里塞小表妹的零食。怕我寂寞,她找鄰居借來一摞長篇小說……
病由心生。在畢業分配失敗的打擊下,我雙膝的類風濕關節炎開始惡化發展了。沒幾年全身的所有關節逐漸僵死畸形,最后左眼也失明了。我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十足廢人。殘酷的現實對母親意味著什么可想而知。沉重的經濟負擔和精神壓力如山一樣壓在她的肩上。母親頑強支撐著,她沒有怨天尤人,對我也不厭不嫌,并盡最大可能為我營造溫馨舒適的生存環境,悉心照料我的生話起居。
由于我的肩、肘、腕關節皆僵死沒有絲毫活動量,自己無法進食。母親就像照顧幼兒似的一日三餐喂給我吃;我臉部的頜關節病變造成嘴張不大,母親就將食物切成薄薄的片、小小的塊或親口嚼得碎碎的。隨著時光推移,母親臉上皺紋堆砌,動作遲緩,但仍不厭其煩呵護我。她在用慈愛的心、溫暖的手梳理我坎坷的人生,托舉著生命的年輪。
濃濃的母愛使我振作起來。我不再依偎角落里等待命運的安排,而去尋找一種重新站立的方式。
在社區小主任的點撥下,我想嘗試寫作。這個念頭剛萌生,母親便買來紙筆和信封郵票。并給全家講了買稿紙的笑話。文具店老板見一個老太太買稿紙,猶豫一下取出兩本信紙。母親見狀忙說不要這種,我要寫作文用的小格格紙。老板將稿紙交給母親還在說:“可買對了!要不還得回來換。”
有了紙筆,我開始練寫字。呈爪形的手握不住筆,母親用透明膠帶把筆纏得粗粗的;我寫不了幾行字手關節就疼病難忍,母親便用按摩器為我緩解疼痛……母親的愛不僅支撐了我的生存,更支撐了我的意志,讓我這個全身癱瘓的人心中仍有追求和向往。我立志做一個與命運較勁的強者。我咬牙堅持著,終于通過練寫字這一難關。可下一步我寫什么?寫好了又寄往何處?我陷入一片茫然和憂慮之中。
一天傍晚,我邊吃著母親給我買回的羊肉串邊看著裹羊肉串的報紙。突然,一條以路為題的征文啟事映入我的眼簾……于是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費了九手二虎之力寫出了征文。正準備寄出,可父親卻說:“你別浪費郵票啦。”這盆冷水令我猶豫不決。父親說得不是沒道理。盡管我在學生時代喜歡寫作,也曾被高中數學老師笑稱“筆桿子”,可我畢竟20多年沒摸筆了。如今寫出的東西肯定沒質量達不到要求,干脆燒掉算了。這時母親堅決說道:“別聽你爸的,媽明天去郵局。”
誰也沒想到,我的處女作獲得那次全國征文大賽的一等獎,并被結集出版。收到紅彤彤證書和散發著油墨清香的書籍,我的喜悅之情難以言表。更重要的是我看到寫在母親臉上的歡欣。
從此,我以每天斷斷續續僅能寫二、三百字的速度開始涉足寫作。我不僅參加全國各類征文賽,還向報紙雜志投稿,并被天津人民廣播電臺和天津電視臺聘為評播員。每每我取得成績獲得榮譽,母親都掩飾不往樂陶陶神情,我心里清楚,母親看到不幸的女兒在眾多好心人的幫助下,終于找到精神寄托和撫慰,從無所事事的迷茫遺憾中解脫出來的欣悅呀。那一刻,我感到些許的安慰。
當我的文章在電臺播出或接受電臺電視臺記者采訪,在直播間做節目,母親都不失時機為我錄音,給我留下永久的紀念。
即使在母親生命最后日子里,仍在支持著我的寫作。由于母親病情日趨嚴重,我寫東西很難堅持,“忙你的,媽沒事。”這是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望著滿臉慈祥的母親,淚水潮濕了我的眼睛。
有人曾問:你吃飯都用人喂,寫字又那么難,為什么還能堅持寫作呢?我答道:“是浩瀚無邊的母愛給予我與病魔抗爭的力量。”在我的骨子里有種不認輸的傳承。“想干什么就得堅持下去,還要努力干好”“人活著要懂得爭氣”是我一直牢記的母訓。可以說,母親這位我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教會我善待生命,珍惜生命的過程和質量。再說寫作的樂趣遞減了我的痛苦。每每握起筆,不虛度光陰的愉悅感和釋然感便籠罩了我。我將生命的希望和追求寄托在筆端,默默耕耘稚嫩的田園。關節的疼痛、因久坐導致的壓瘡潰爛和心衰的侵襲等種種不適全都拋至腦后……每每稍懈怠,我的眼前總會浮現母親因我的不幸而早生的白發;因我的存在而日夜勞碌的身影,我暗下決心要活出令母親欣慰的樣子。
當我入黨、出書、加入市作協,尤其榮幸得到胡錦濤總書記等國家最高領導人幸福接見,受到中國殘疾人最高規格的表彰、被授予“全國自強模范”光榮稱號,我不禁感慨萬分。我在感謝扶我助我好心人的同時也充滿對母親難以言表的感激之情,這種感激用所有溢美詞語形容都是蒼白無力的。
啊母親,我的一生最親最愛的人。她的故事說不完道不盡。她不僅給予我生命、含辛茹苦養育我,還揮動堅強的雙手為我掃除前行路上的障礙物,給我強有力的支撐,扶持我走好坎坷的人生路。她雙手揮灑的愛并不驚天動地,卻蕩氣回腸,在我眼里,她的生命綻放著絢麗的色彩……
沉浸在往日的情境中,有淚水、有感激、有感嘆。亦有為了天國里母親好好活下去的堅忍。冥冥中,我仿佛看到母親在慈祥地望著我,仍在深情地叮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