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利蘭[美]

嚴重失憶是很可怕的,我們完全有理由對此感到畏懼,但智慧的核心要素就是選擇性遺忘。你45歲的時候,記住婚姻或事業中犯過的所有錯誤是有好處的,這樣你可以從中吸取教訓;但到了90歲,更好、更明智的做法是遺忘,因為這些記憶只會帶來痛苦。人到中年,你需要知道誰在商業合同里坑了你;等你老了,忘記怨恨不會讓你有任何損失。選擇性記憶還具有強化效果,讓富有者更富有;孩子更愿意探望講述年輕時代快樂故事的祖母,而不是沉溺于往日不滿的祖母。
一天,在黃萍的公寓,我問她在90年的人生中有什么遺憾。黃萍的公寓雖然不大,但總是干凈整潔。她已經不再給自己買衣服了,她的套頭衫領口有些磨損。她把照管窗邊的綠植作為日常生活中的例行事項之一。她說:“非常重要。我喜歡花花草草,它們對我的身體有好處。”她聽到我問遺憾,搖了搖頭,她說,“不可能。你回不去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黃萍講述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她喜歡晚起,然后加熱一下家庭看護前一天晚上給她準備的早餐。看護會在10點鐘過來刷洗碗碟。上午,黃萍給花澆水;以前她上午去上健身課,但現在更愿意閑坐著。午飯后,她睡個午覺,3點鐘下樓打幾個小時麻將,總是跟三個同樣來自廣東的女人一起打。她說,好日子就是她打贏的日子。每天晚上,她都會跟女兒通電話,然后下樓去樓里的活動室看書或者聊天。她晚上不看電視,因為坐直了后背疼,所以她有時也會睡覺前躺下看書。一年前,女兒給了她一臺筆記本電腦,以便她給中國的親戚發郵件或者通過Skype(一種聊天軟件)聊天,但她沒地方放,在公寓里搬來搬去又太重了。她試過用平板電腦,但手抖得太厲害,沒法使用觸屏。
黃萍的熟人圈子很小,活動也很少,由于樓里的一位好朋友最近去世,她的圈子更小了。不過,這是個精挑細選的圈子,每個成員對她而言都非常重要,她不會耗費精力去結交她不感興趣的人或者做她不喜歡做的事。她沒做過自己厭惡的工作,也沒在同學都很刻薄的學校上過學。她從不擔心被解雇或者數學不及格。她最大的憂慮是沒有足夠的錢給自己辦葬禮,而現在她已經搞定了這件事。對工作的擔憂、婚姻緊張、錢的困擾、時間沖突、日常壓力——這些事情讓我夜不能寐或者悶悶不樂;而對黃萍和其他老人來說,這些都是不存在的。她說,現在生活輕松些了。“年輕的時候,未來太遙遠,你不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將會怎樣。所以年輕的時候,你比老人擔心的事情多。可我現在不擔心了。”
想象一下:沒有未來也就意味著也許所有的事情都不會發生,只有一件事除外,那就是死亡。哪怕只是這樣想象一分鐘,那感覺都像是第一次飛行,輕盈而自由。我們大多數人每天都必須面對未來,背著它的重負辛苦地勞作。像老人那樣思考就像是無牽無掛地旅行。
20世紀80年代,一位名叫拉爾斯·托恩斯坦的瑞典社會學家對黃萍這種人的普遍存在表示震驚——盡管他們失去了很多,但還是對老年生活心滿意足。他像我一樣,發現他們隨處可見。當他開始圍繞這些人的生活與他們展開交談時,他們講述了自己的價值觀在年老之后發生的變化。變化之一是,在如何利用時間以及與什么人相處的問題上,他們更挑剔了。他們對于在雞尾酒會上應酬交際或者與陌生人搭訕不再感興趣,他們不想尋找新朋友或者建立新的人際關系網。另一個變化是,他們的自我關注程度降低,更加關注作為整體當中的一份子的感受。他們并不孤單,反而更加珍惜獨自一人沉思的時光。其他社會學家忙于尋找讓老人保持忙碌的新方式,托恩斯坦卻創造了“超越老齡”這個概念,他認為這是思考老齡問題的另一種方式:不是身處衰退期,而是站在制高點,人們在這個階段已經超越了物質憂慮,轉而集中關注真正有價值的東西。他推測說,老齡之前的那些年都是在為這個階段做準備。
在任何年齡,智慧的起點可能都是接受你會死去,真正接受,并且對這種生活的局限感到更滿足,而不是更哀怨。現代醫學鼓勵我們把死亡看作我們成功或失敗的考驗,由身穿白衣的專家主持局面。但是,老人們提供了一種更有智慧的觀點:我們都無法活著離開,所以還不如在能夠做到的時候好好活著。如果我們的死法與祖先更相似,在家里,有深愛的人環繞在周圍,成為他們關愛的中心,我們是否會在生活中更注意培養這種愛呢?
兩千年前,斯多葛派哲學家塞內加認為:“我們應該珍惜和熱愛老年時代,因為如果我們知道如何加以利用,它就是充滿愉悅的……在走上下坡路但又尚未急劇下墜的時候,人生最令人心曠神怡。我本人認為,可以這么說,站在屋頂邊緣的階段有著獨特的樂趣。我們不對樂趣抱有希望,那就是最大的樂趣。耗盡一個人的欲望,讓欲望不復存在,這是多么令人寬慰!”
(摘自中信出版集團《長壽的代價:我和六位老人共處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