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邏輯演繹人文精神

王成一

內容提要：以獲泰山文藝獎的中篇小說《芝麻花開》為代表的東紫近期小說（2017—2022）延續前期小說探究的主題，注重人文精神、人性剖析。但比之《白貓》為代表的前期小說，更遵循生活邏輯，以現實生活為基點，以平常敘事為主線，自然而然將根須伸展開去，使小說意蘊如水一般滲入靈魂。同時更增強了純樸厚重的親情體驗，通過展現親情體驗挖掘其中所含深層人性，展現“鄉土中國”傳承中的傳奇文化。

關鍵詞：東紫創作 生活邏輯 人文精神

東紫從創作伊始就以剖析人性之優劣，提純、建設健康、優良人性，進而推進人類進步、文明為目標，并以此目標建構自己的藝術世界。努力通過她優美的文字、巧妙的構思、獨特的人物建構、獨特的藝術世界來打動讀者內心，滲透人文情懷。正如王倩、孫慧《冷暖敘事變化中的反抗與溫情——論東紫的小說創作》所論：“東紫小說的更大價值，還是在于她是一位敢與黑暗對抗， 勇于堅守理想的作家。正是這樣，她的小說中才會出現反抗與溫情的交織，有冷暖兩種不同敘事的分野才會有對人性有所揭示和拒斥的同時，呈現出非常積極的樹立。”

東紫近幾年創作的作品《芝麻花開》《時間的秘密》《未了》《未了之被背叛的遺囑——想得美》《月村的斯芬克斯》《羅小π》《親愛的你得理解我》《紙棉襖》等，總體上延續《白貓》小說集代表的前期小說所進行的人性剖析。同時加強了親情體驗與民間文化探究。而且，因為東紫對生活與文化關系的體驗，進一步明確任何人文精神都是來源于生活邏輯的自然演繹，因此，在寫法上則一改《白貓》代表的早期小說的荒誕風格，以生活邏輯為基點，從人們生活本身表現的需求、態度、行為、關系、結果等方面入手，以自然寫實路子，以平靜沉實的筆觸，鋪陳生活瑣事與細節，從現實的瑣碎、庸常甚至腐朽、殘酷中提純出親情、人性、文化中的人文珍寶。

一、親情體驗的演繹

親情在中國傳統中是情感起點也是情感歸宿，它在中國精神生活和人文關系中占有極為重要的地位，因此親情體驗、親情敘事成為東紫近幾年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

親情是在生活中長期積淀形成，又是在生活中展現，東紫準確地把握了生活與親情的關系，正是基于這個關系，生活本身的邏輯成為東紫近年小說創作中親情體驗的前提，往往在文本講述中，將生活本身與親情體驗完美結合。

其中《芝麻花開》最為典型。《芝麻花開》的“話語”主線及顯像主題，無可置疑，就是生活邏輯背后的親情體驗。其切入點是生活中的正常現象——生離死別引起的親人的不同感受不同態度不同行為。小說由為父親提前“砌墳”引入，黏連輻射、縱橫捭闔、開枝散葉。縱向，將過去、現在、未來的生活或希望黏連一起；橫向，將父母之間的夫妻深情、父母與子女之間的父子、母子、父女、母女等在長期生活磨礪而成的深厚情感熔為一爐；縱橫交錯之間把長期積淀的親情厚度與溫度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回味、深思。而在親情敘事這個話題上作者煞費苦心，不管是親情角度選擇還是敘事手法選用、融合或創新，都將主題強化，也使小說的滲透力加強。

《芝麻花開》從生活中體驗親情的另一表現是作者看準了親情是在傳統倫理基礎上產生，因此作者就在倫理關系中理解、敘述、闡釋親情。小說中，對“我”、父母、其他親人都沒有從現代意識的“獨立個體”層面展開，而是從家庭關系層面，沿襲儒家傳統：祖孫老少、父母子女、倫理綱常、輩分秩序，并通過這些自然倫理關系將親情之根、干、枝、葉統緒起來；雖然每個家庭成員不單是倫理關懷、守護對象，更是獨立的生命個體，但如果單從“獨立個體”來說，兒媳的離去讓人們悲哀也只能順其自然，父親的“老去”也同樣，去就是去了。而對一個倫理家庭而言，兒媳之去、父親之老不僅是大家的共同悲哀，同時可能有著不同尋常的因果，也可能包含著新的轉折，這也是小說中的父母親在兒媳背離家庭、父親行將遠去的時候，試圖通過風水先生選一處寶地改變家庭氣運的思想基礎。這樣來看，東紫選取倫理化角度敘寫親情符合了生活邏輯、親情本質。

《未了之被背叛的遺囑——想得美》中展現親情的溫度與厚度表現在不同理念——“現代性”追求與“老理兒”束縛之間的抗爭，但其實之所以產生這種“現代性”與“老理兒”之間的沖突、矛盾與抗爭，完全是因為生活形態的千變萬化，很多“老理兒”已經無法解釋、處理“新事兒”，無法適應“現代性”。小說中秦老五的老婆曾留下遺言，死后堅決不跟折磨自己大半生的丈夫合葬，引起三兄弟與妹妹小幸之間的沖突。客觀來講三兄弟與妹妹小幸都是孝順兒女，也都有著刻骨銘心的親情。但他們考慮問題的出發點或者說標準不同，進而產生了符合生活邏輯的沖突。三兄弟從規矩與“面子”方面考慮，認為應當尊重“老理兒”，讓老夫妻合葬。女兒小幸回顧不健康環境下母親代表的女性悲慘遭遇與不幸命運，從女性地位角度考慮應當讓母親來生享受獨立自由，堅決支持母親的遺囑，并以死相挾，最終三兄弟屈服。這個斗爭看似是三兄弟與妹妹對親情的不同理解，其實是“現代性”與“老理兒”的沖突。妹妹的勝利表明了以尊重個人意愿為中心的更接近現代精神的親情態度逐漸被認同、被接受，或者說現代生活洪流最終戰勝了僵化的“老理兒”。

《紙棉襖》則表現兒孫需求與個人訴求本應和諧卻產生矛盾時的選擇，突出艱難困苦老人的淳樸情感。寫一對老年夫婦——余叔、余嬸在省城一個小區負責保安和衛生，夫婦倆以國家有關部門規定的城市最低工資一半的收入，做著十幾二十幾人的活計，還做得干干凈凈、明明白白，也從沒跟領導要求過什么。兒子突發腦溢血死后余嬸細心地為兒子縫制“紙棉襖”準備在兒子上墳時祭奠兒子，讓兒子在另一世界能夠保暖。同時準備找人為最低工資的事情打官司，但這時孫女兒打電話說媽媽要她們跟爺爺奶奶要錢，不然就只能每天喝涼水吃咸菜。余嬸馬上決定為了孫女兒放棄打官司，維持現在的工作爭取多干幾年，因為一打官司，便失去工作，即使補齊欠缺工資也不如長期工作。縫制紙棉襖與放棄打官司本來風馬牛不相及，但聯系起來卻能體驗兩位老人對兒子、孫女兒濃濃的深情與強烈的責任，放棄官司、選擇為了兒子辛苦勞作以圖照顧好孫女，這顯然是極大的無奈，其根本原因在于這一代人對“生活”對“親人”的理解。

不管是生離死別的夫妻深情，還是面臨困境仍然勇敢擔當兒孫責任；不管是對子女、子媳的諒解，還是對兄弟的寬容；不管是生前的溫暖，還是身后的希望。都在生活的天地里展露、呈現，又在生活的熔爐里鍛造、提純。

二、人性的剖析與推演

“文學是人學”，核心是“人性學”。人性，雖然表現在人類行為中極為復雜，但實際上簡單而實在。孔子談到人性的原始內涵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在與孟子辯論時也從本能層面概括“人性”：“食色，性也。”當然，人性不單單是原始本能需求，還包含精神訴求及其言行表現。馬克思在談“人的本質”時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從人的本質層面指出了人性實際上是在社會關系中表現出來的特質。因此可以說，人性就是本無美丑善惡之分的本性在社會關系中經過生活的磨煉和淘洗，逐漸分化、逐漸養成的處事、待人風格與慢慢形成的心理品質，說到家就是人在社會關系、具體生活中的行為及其體現出的精神品質。

如果從文化學角度來探討，那么人們剖析“人性”的原因和目的就能一目了然。目前對文化層次的認識一般比較認可文化四層次：物態文化層、制度文化層、行為文化層、精神文化層。那么人性幾乎是橫穿四層次，既有基本的飲食男女等物態表現，又在關系中體現著制度制約，還有在關系、制度制約下的行為，也有行為中呈現的精神情懷。但核心顯然是在行為文化層，因為，物態文化不落實在行為中就不存在人性；制度文化是一種規范和法則，本身也不存在人性；而從人性角度來看行為輻射的精神情懷，雖然有著精神文化的某些特質，但沒有真正形成獨立的精神文化形態。這樣我們就能發現為什么我們中國近現代的思想家、藝術家們往往注重對存于具體生活中的人性進行剖析，探析人性揚棄標準，發掘、分辨美丑善惡，并倡導、弘揚美好人性，鞭撻、指斥丑惡人性。因為我們幾千年的封建歷史中物態文化的追逐至為強勁，而保護物態、引領行為的制度一直不健全、規則也不完善，而精神情懷的探討、體驗又一直僅限于知識階層，在沒有合理的制度規范、規則限制，又沒有良好的精神引領的情況下，人們的行為只能在關系中自我分化、自我淘洗、自我提升，這樣，能夠引領人們健全生活的人性剖析與提純就成為思想者的重要責任。

東紫從創作伊始就努力用小說剖析社會關系中表現的人性，挖掘艱苦、悲涼、慘淡的生活背后，潛藏著的樸素而美好的人間溫情、厚重人性，以圖引領社會健康發展。而其近期創作更是集中精力從生活中演繹人性剖析。《芝麻花開》主要在夫妻、長幼（父子、母子、父女、母女）、兄弟（兄弟、姐妹、兄妹、姐弟）、親戚四大倫理關系中展示家庭瑣事記憶，從生活瑣事獲取親情體驗，同時推演出人性的復雜，提純出人性之厚重。而其他近期小說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剖析舊相識（同鄉、同事、同學、鄰居、戰友、朋友等）、陌生人等幾種非親或不僅非親而且非故的社會關系，并輻射到人與動物再輻射到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尋求人性的溫暖與寬容，將溫情傳遞、人性探究達到清晰化、立體化，也讓敘述者的思考自然而然的滲透讀者心靈。

（一）倫理親情中的人性剖析

倫理關系是人們生活中最近的社會關系，因為血親的自然切近與親人、親戚的耳鬢廝磨或來往交流，情感上必然超出一般社會關系，這種情況下，必然更能顯露出人性差異。

首先，所有倫理關系的最基礎關系——夫妻關系。

東紫近期不少小說寫到夫妻關系，有夫妻相惜也有夫妻背離，還有夫妻成仇，進而透視夫妻關系中的復雜人性。

《芝麻開花》充分挖掘并表現出父母雙親平凡中的厚重及互相關愛、互相珍惜等出自本心的溫情。也梳理出部分年輕一代信奉享樂主義，踐踏傳統道義、背離家庭倫理的不良行為。父母雙親盡管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沒有激起什么浪花，反而承受太多的無奈與蒼涼，但長期共同生活的瑣碎與平凡實際上已經積淀出來自本心的溫情。細致入微地疼惜、照料，而這來源于兩位平凡老人本心、來自生活磨礪呈現出的星星半點，卻涌動著驚濤駭浪一般讓人酸楚讓人心碎的詩意溫情。

《芝麻開花》寫到兒媳背離家庭的故事，既表現兒媳代表的部分年青一代在不良風氣影響下的人性裂變——自私、冷漠，也形成了與老一輩人的互相反襯。根本上拓展了來自倫理親情走向人性思辨的寬度與厚度。這樣也就更凸顯《芝麻花開》所著眼的溫厚人性這個主筋、脊骨。

而《未了之被背叛的遺囑——想得美》中的秦老五夫妻則是成仇的典型。小說中的丈夫“秦老五”以酗酒打老婆為主業，而 “秦老五老婆，那眉眼，那身條，那脾性，在我們村里算不上一等一，也能算一等二。”幾乎算是完美的女性，每次被打之后或者隱忍或者自殺，當然自殺一直沒有成功。后來秦老五肝癌死去，妻子把秦老五生前所用過的東西全部拉走焚燒，想要過一個清凈自由的晚年。但不幸，長期受欺、受氣又長期隱忍的她也很快查出肝癌，她選擇不用任何辦法治療，而是為子女們準備好自己死后喪葬所用一切之后，“把自己打扮得利索索干凈凈板整整，在她家靠近張學文墳墓的自留地里，用秦老五未來得及哈的小酒子和一瓶安定，結束了她悲苦屈辱的一生。”這種死法表明自己的態度：活得不自主、無尊嚴，悲苦屈辱，但要有尊嚴的死，要在來生獲得自由幸福。而且通過自己的外孫留下遺言，“死后堅決不和那個畜生埋一塊，一輩子已經受夠了，不能沒頭沒尾地受。”就葬在自家的自留地里。小說在警醒人們，從現代意識出發，夫妻之間即使無愛也必須尊重。

其次，長幼秩序也是人性剖析的重要內容。而長幼關系中也存在“關愛”“寬厚”“冷漠”“偏狹”等不同類型。

《芝麻花開》中敘述讓父親萌發最后一次生命之力的是一個非常悲戚、窘迫的事件——兒媳背離。由此事件前后引出難堪、傷痛的往事和面前的窘境。兒子、兒媳躲計劃生育，兩位老人在家承受毒打；兒子右腳傷殘不能下田，老人把兒子家的田地代管；兒媳不僅基本上不做家務，而且從來沒尊重過公婆，為了家庭的維系，老人選擇原諒。面臨兒媳背棄家庭跟一個包工頭私奔這個羞辱，父母話里話外毫無責怪之意，也沒想要通過法律或其他方式、渠道追回兒媳，只想通過改變運勢、改變家庭生活條件，讓兒媳回心轉意，領著孫女兒回家。因著此一變故的刺激，出于對子女未來的期望，在母親的關愛、引導下，父親近似于置之死地而后生般的漸漸振作。敘述者平和的文字中包含著家人共同的傷痛，卻又看似無意之間燭照了從父母輩傳承到子女（敘述者的兄弟姊妹）輩的平凡中高貴的人性境界——將心比心、寬和諒解、疼愛關懷。

《月村的斯芬克斯》中傻女朝霞的娘則是看似通情達理卻冷漠自私的母親。她前兩個孩子都聰明伶俐考上大學，傻女不僅傻而且身有殘疾，心中早存嫌怨。后來因為為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兒子照顧孩子，感到疲勞，就想到傻女的婆婆也去世了，等傻女生了孩子還得自己再次受累，基于這個原因，她竟接受了大女兒和兒子的勸告，一次性把“后患”除掉：割掉傻女的超大乳房、拿掉她腹中的孩子并刮掉傻女的子宮。如此殘忍的事情雖非出自她手，但她被動接受也可看出她的冷漠、自私與偏狹——她對子女的親情不是來源于本心的舐犢情深，而是是否有利于自身。

再次，兄弟姊妹之間的關系也體現著人性境界。

《芝麻花開》中另一個重要人性話題， “二弟”暗中把“舍林”中的祖墳進行了改造，這個改造不僅有利于“老二”自己家庭，更重要也極無恥的是有意破壞其他兄弟的風水、運勢。真相以及自家連續遭遇的不幸、污糟無疑讓父母非常痛心、憤怒。但憤怒之后，母親選擇了原諒：“不是還有天么，天在看！”“天在看”幾個字表明母親所代表的父輩對“二弟”原諒的態度與原諒的心理基礎，來自古老信仰的“人在做，天在看”。另選風水寶地，避開丑惡的“二弟”。原諒與避開無疑是一種厚重，二弟的行為邪惡，但畢竟“二弟”的后輩無罪。不與“二弟”這樣的人為伍、為鄰，顯然又是另一種厚重。畢竟不管從道德還是法律層面，如果無視對方的惡意，這是對自己、對家人其實也是對對方甚至對社會的不負責任，惡行越是無視越會膨脹；如果選擇以怨報怨，也如二弟那樣破壞對方風水，雖然看似“公平”，但其實是另一種犯罪，因為這傷害了無辜的兒孫們，那么應當負罪、歉疚的就是“我”。這樣就使人性內涵具體化、明確化為寬和、包容的行為、態度。

《月村的斯芬克斯》聰明能干的“姐姐”“哥哥”對待傻女妹妹的殘忍則讓人發指、憤怒。他們為了一己之利，打著為母親著想、讓母親晚年減輕負擔的旗號，斷然殘忍地把親妹妹現有的美好破壞，這種極端殘忍的踐踏人權、踐踏生命的行為令人發指，其理念之邪惡、其行為之恐怖無法用語言形容，其人性之卑下、靈魂之齷齪更是無可比擬。這個反例也導出另一個人性主題：兄弟姊妹之間關愛、友善才是正道。

其四，親戚關系是人性體現的重要組成部分。

親戚關系在倫理關系的末端，人們常說遠親不如近鄰。但事實上，有情有義的親戚的幫助支持可能讓起步階段就處于困境的人們產生強大的前行動力。

《芝麻花開》就講述了一個讓人感奮一生的故事：夫妻兩人最悲涼的時候，母親的二姑夫“雪中送炭”。結婚半年，分家沒分到半粒小麥和一分錢，父母親過第一個大年，在別人家吃餃子的時候，他們卻只能聞著他人家的餃子味眼睜睜地承受悲涼，特別是父親想回自己父母家吃幾個餃子，不僅沒吃到餃子還被二弟趕出來，回來后對著母親一頓火，兩個人在大年夜開了火：“在大年夜凜冽的風聲里，猶如江湖上深夜郊外的一場仇人相遇。”這樣的狀況不可謂不悲涼，不可謂不傷痛，不管是敘述者還是讀者心里不可能不堵得慌，而且為他們的婚事捏一把汗。好在，善良且善解人意的二姑夫出面了，“割了兩根肋骨寬的一長條肉，拿了一棵白菜，兩瓢面，放在筐里，讓他的兩個孩子抬著送過來。……兩個人均等勻速地吃著他們成家后的第一頓餃子。”

小說中二姑夫只出了這一次場卻是讓人久久不能忘懷，從今天來看，二姑夫贈送的丁點白面、豬肉、白菜，實在不值一提，但對那時一貧如洗的新婚夫妻來說，就是婚姻的希望、生活的力量、未來的信念。這個小小故事，不僅將二姑夫的高貴之處提純，并延伸、傳承，親戚之間自有溫情。這樣也使小說在敘寫那個慘痛時代、悲涼過往時有著堅定信念。

綜合上述幾種關系可見，倫理關系是凸顯人情冷暖、人性善惡的晴雨表。

（二）其他關系中的人性探究

倫理關系之外的社會關系更為復雜，但可以概括這么幾類：舊相識、陌生人、其他（動物、植物及自然中的一切）。

其一，舊相識包含著很多倫理關系之外的熟人：鄉鄰、同學、同事、戰友等等，這種處于親情關系與陌生人之間的人際關系往往最能顯露內心和本性。

《親愛的你得理解我》中有過特殊經歷、追求安靜、隱蔽生活的女性梅云，突然收到久未交流已經不知是誰的同性柚子的微信，然后聽她傾訴生活艱難、內心苦悶的現狀，因為有共同感受，越聊越多越聊越深，一發不可收，而且自己封閉的心理也逐漸打開。簡單的單線交流串聯起多個人物的生活、心理歷程，透視了當代人性的復雜多變，提出了“認知、傾訴、理解”的看似簡單易行實則難能可貴的人性境界。

《未了》中的能人張學文能干且仗義，靠自己的本事在一家水泥廠干上了“管理”，但他始終不忘鄉鄰、伙伴，不僅常請伙伴們吃飯喝酒，而且凡有所求在力所能及范圍內必有所應，他身上展現了先賢倡導過的“窮則獨善”“達則兼濟”的人性準則。因此得到幾乎所有鄉親、伙伴的敬重，不幸遭遇車禍死亡后，鄉親們、伙伴們都表示極大傷痛，采取各種方式表示哀悼，還都在口頭、心中把他作為偶像。

《月村的斯芬克斯》的傻女雖然身體殘疾而且智力低下，卻對人善良真誠，對丈夫執著堅定，她的行為不僅感動了自己的丈夫，感動了大多鄉親，而且有治愈功能，不僅治愈了自己丈夫的心理障礙，還治愈了知識青年姚遠，他因工作不順導致夫妻離異，隨后心理抑郁成疾放棄工作回到老家，準備混吃等死，但被傻女純凈、善良的心地、堅定執著的意志感化，心中塊壘被推翻，心底堅冰被融化，重新定義生活，重新規劃人生。這也使青年的母親特別感恩傻女，在傻女死后把這份感恩送給傻女的丈夫。“斯芬克斯”本是希臘神話的概念，意為“怪物”，小說中是姚遠的前戀人根據傻女的外貌和言行給傻女定位的，拋開形貌，單從言行方面人們對傻女的認知顯然暗示了一個重大變異：人們竟然把“純凈、善良、真誠、堅定”的人定位為怪物。“純凈、善良、真誠、堅定”不僅應當是“月村的斯芬克斯”的個人品性，也應是眾生共同保持的人格基礎，不應拋棄、踐踏。小說中卻只有傻女始終堅持，這個剖析可謂意味深長。

其二，陌生人的相處沒有情感牽制，卻有一種來自法則與道義的心理制約。人與人之間以何種姿態相處體現人們對規則與道義的理解，最終展現人性純凈、高貴與否。

《時間的秘密》秦三叔和張局長兩個不同階層的陌生人同住一個病房成為病友，互相照顧。一天秦三叔如廁發現一只手表，這讓一直渴望有只手表的秦三叔異常興奮，立即藏了起來。不久張局長家人發現丟了手表，到處尋找，這讓親三叔非常緊張，為自己算不上卑下也不高貴的行為感到惶恐，表示要幫助張局長找回手表，此時張局長不僅拒絕了秦三叔幫助找尋，而且不知有意無意跟他談了一段話，核心是“得之是緣，失之亦緣”，那種得失無謂的淡泊境界，那種看透一切的人生體驗，雖然秦三叔并不明白，但讓秦三叔的尊嚴得到保護，心底雖然仍有壓力，但不再有被污“偷竊”的嫌疑，多少減輕了一些負擔。張局長的談話是經歷官場沉浮人際明暗的人生末尾的哲理性感悟，但他的行為顯然包含了一個古老話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他有意無意之間對秦三叔尊嚴的保護，雖然沒有根本上解決秦三叔的心理負擔，但卻給讀者以人性啟迪：以良善之心待人，以尊重之心對人。

其三，與生活中、自然界其他生命或非生命的關系也可檢驗出人性的本質。《羅小π》以一只寵物貓的自述展開情節，敘述自己從被迫斷奶又被迫到了新家，如同一個小娃娃對離開母親、來到新家充滿懷疑、提防，甚至如同堂吉訶德那樣對一切都充滿敵意，并隨時準備抗爭、攻擊，于是趁新主人不注意鉆到主人發現不了也不便捕捉的暖氣倉里躲了起來。后來逐漸感受新家三位主人對它的寬容、善意、愛護，又慢慢變成一只淘氣貓，隨時破壞著家里的物品，被主人教訓，但“痛并快樂著”，小說幽默、輕松的敘寫，也滲透了一條人與人、人與動物甚或人與自然一切事物之間應當堅持的情懷：“愛護、寬容、善意”。

人性剖析貫穿東紫前期和近期小說創作，但近期小說的人性剖析因為更重視生活本身的體驗和把握，而且對社會關系有了較為系統的理解和較為清晰、深入的分析，寥寥幾篇小說幾乎涵蓋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各種關系，探討、分析親切實在、入情入理，因而更平靜，更理性，也更加接地氣。

總之，《芝麻花開》為代表的近五年小說從主題意蘊上來說，不僅保持而且拓展了東紫創作的一貫追求，注重真情傳遞、人性探究、文化探索，這三者的黏連又是一種依靠生活邏輯推進，也就是源于自然生活的各種形而下的客觀現象、關系、行為及其結果而產生形而上的主觀情緒、意識等的邏輯過程，由凡常生活、具體親情、推至人性剖析，人性剖析推進到文化探索。這源于在寫法上作者做到了廢名、沈從文、汪曾祺等京派大師開創的如水一般的真誠、自然，這樣就使小說展現個人生活波折、壓力，親人生離、死別，以及家庭生活的辛酸、家庭情感的糾葛，以及社會各種復雜關系，雖每個人內心都充滿苦澀、無奈甚至撕心裂肺，卻保持著平和、寧靜，讓讀者也在無盡的難以壓抑的沉重傷痛與悲哀后，體驗背后的溫度與厚度，尋找留存鄉間的信仰中可解脫心靈傷痛的成分。

正如周哲、賀仲明《“疼痛”的揭示與“溫暖”的燭照——東紫小說論》中所概括：“在悲憫之下觀照當下生活中的痛處，以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暖打動人心，從日常生活的瑣碎之中提煉出詩意，真切地反映當下生活現實。不僅如此，其漸趨平靜、柔和的敘事話語，也使得浸潤在作品中的情感呈現出溫暖、健康、自然、中性、適度的溫良品質，既不故作深情，也沒有極端化的血淚控訴。可以說，將深度的揭露和犀利的批判轉化為一種對人性厚度的追尋與探求，將對‘先鋒的熱忱與追索轉化為對凡俗人世的體味與描摹，便是東紫現階段小說創作的追求之所在。”

注釋：

①王倩、孫慧：《冷暖敘事變化中的反抗與溫情——論東紫的小說創作》，《時代文學》，2013年1月上半月。

②孔子：《禮記·禮運》，《四書五經》，宋元人注（下），中國書店出版社，1984年版。

③告子：《孟子·告子上》，《四書五經》，宋元人注（上），中國書店出版社，1984年版。

④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

⑤⑥⑦東紫：《未了之被背叛的遺囑——想得美》，《民族文匯》2020年第2期。

⑧⑨⑩東紫：《芝麻花開》，《人民文學》2017 年第5期。

?周哲、賀仲明：《“疼痛”的揭示與“溫暖”的燭照——東紫小說論》，《創作與評論》2017年12期。

（作者單位：曲阜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