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聰
內容摘要:情結作為心理學的名詞,在探討文學作品的創作動因,分析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白先勇的創作中體現了他不同人生階段的不同情結,并受情結的驅使創作出不同風格的作品。本文試從白先勇的人生經歷結合其創作文本《寂寞的十七歲》《謫仙記》《永遠的尹雪艷》,分析“自卑情結”“鄉愁情結”“女性情結”對其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情結 白先勇 文藝心理學 原型
白先勇作為臺灣當代著名作家,夏志清稱贊為:“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1]。《青春·念想》《臺北人》《紐約客》是白先勇短篇小說集的代表作,筆者從中選取《青春·念想》中的小說《寂寞的十七歲》《紐約客》的第一篇小說《謫仙記》以及《臺北人》的第一篇小說《永遠的尹雪艷》,從分析心理學、個體心理學的角度,主要運用“情結”的理論,結合集體無意識與原型理論,分析白先勇“自卑情結”“鄉愁情結”“女性情結“與產生的原因以及表現方式。
一.榮格的“情結理論”
情結也叫“情意結”( complex),作為心理學術語,最早由德國精神病學家西爾多·齊亨提出。情結最初為一個病理學名詞,1904年到1911年,榮格通過詞語聯想測試研究,發現并最早提出情結理論。榮格定義為:“情結是聯想的凝聚一種多少具有復雜心理性質的圖象,有時具有創傷的特征,有時具有痛苦和不同凡響的特征。”[2]榮格發現每個人身上都存在情結,是人們心理無法排解的“意難平”和某種沖動。一種情結的產生與民族,童年成長經歷,家庭等因素有關。因此,作家在創作時,受到自身情結的影響,創作出來的作品也會帶有親身經歷的影子。
二.自卑情結與《寂寞的十七歲》
(一)白先勇的自卑情結
阿德勒認為,人人都有自卑感,并且普遍出現于童年時期。正是由于自卑感,才會促使人們奮起直追,努力擺脫困境,實現自我的超越。
作者提及自己的童年時生過的一場疾病,在節假日,自己的兄弟姐妹們個個喜氣洋洋,白先勇感受到了孤獨和被遺棄的感覺。痊愈后對學校生活和與人交往中的不適應,作者的性格由外向轉變為內向,也因為如此,作者想超越自身的缺陷:“我變得不合群,然而又生性好強,不肯落人后,便拼命用功讀書......專想考第一。”[3]在閑暇時光,他讀了不少書籍,為自己今后的創作打下了基礎;同時,養成了比同齡人更細膩的情感和對孤獨的深刻見解,也體現在小說創作的風格之中。
此外,家庭和學校的支持對白先勇選擇當一名作家有著巨大的助推作用。初中的李雅韻老師的鼓勵在“我”的心中埋下了一顆當作家的種子;大學期間,“我”在《文學雜志》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得到了夏先生的賞識;大三時,班級創辦文學刊物《現代文學》,更是激勵著“我”創作。
白先勇在《驀然回首》中提到他的一個親戚是楊云峰的原型:學校功課不好,家庭沒有地位,非常寂寞。白先勇仿佛在那位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有感而發,創作了《寂寞的十七歲》。
(二)楊云峰的自卑與超越
《寂寞的十七歲》整篇采用倒敘的手法,描寫了處在青春期的少年楊云峰的陰沉沉的生活。在外人看來,楊云峰是自卑的,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在學校,他都是不起眼的那個。在以成績決定地位的家庭中,楊云峰無疑是那個地位最低的成員。父親事業有成,名聲在外,兩個哥哥成績優異,前途無量、弟弟也是常年考第一,而他還要靠父親的關系才能進一所私立高中,并且還留過兩次級。楊云峰的母親脾氣不好,對楊云峰缺乏耐心,每當楊云峰想親近她時,她卻只有哭泣和責罵。此時,與楊云峰年齡相近的弟弟也看不起他,不愿與他玩耍。在這個沒有人能理解他的家庭,他顯得分外寂寞,只能靠自己給自己打電話來排解自己的苦悶。在個體心理學中,楊云峰屬于阿德勒描述的的“次子”形象。在家里,大哥和二哥過于優秀,他只能籠罩在兄長的光輝之下;在他是幺子時,他獨占母親的寵愛,當小弟出生后,母親的寵愛馬上轉移到弟弟身上,他瞬間變成了一個不被待見的“廢物”,這無疑滋生了他的自卑情結。
楊云峰的自卑情結還來自于學校和同齡人的隔閡。楊云峰靠關系進了一個私立中學,他卻很難跟同學以及老師溝通來往,這讓他有充分的理由厭學。班上同學的玩世不恭,愛談戀愛,捉弄他人,讓拘謹寡言,熱愛文學的楊云峰顯得格格不入,始終處于邊緣地帶。此外,老師的故意刁難,使同學們欺負他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遇到了“知音”魏伯飏,也被同學造謠有不正當關系;而在交際花唐愛麗表現出對他的好感時,他又不知所措,因為唐愛麗是第一個對他明確表示親近的異性。當他褪下面具,寫了封真情實感的信給唐愛麗后,第二天就被瘋傳和取笑。
阿德勒談到:“人們不能長久地忍受自卑,但他不再克服困境,而是夸大自我或是陶醉于自我優越的錯覺中。”[4]遇到困難,楊云峰采用“逃跑”主義:“在學校躲老師,躲同學,在家里躲爸爸。”[3]考試不會就逃課。楊云峰的自卑還外化在“愛扯謊”上面,他喜歡撒謊來顯示自己的優越地位,以免被瞧不起。文章末尾,楊云峰決意再也不去學校,也是他想突破束縛的表現,體現了他想與這個昏沉沉的世界的決裂和自我的“覺醒”。
三.鄉愁情結與《謫仙記》
(一)白先勇的鄉愁情結
首先,鄉愁情結與中國文化有著緊密聯系。縈繞在文化作品里的“鄉愁”,就是榮格所說的“情結”。鄉愁情結則是一個人對故土眷念揮之不去的持續情感。
其次,鄉愁情結與白先勇個人的童年創傷以及人生經歷有關。白先勇曾這樣分析自己作品中產生的懷舊情緒:“確實是有人說我的小說有很懷舊的情緒,流露出傷感的情緒來,我想,一方面我們中國經過許許多多的動亂......這點感受在我身上是相當深的,這也是繼承了我們中國的文學。”[5]
這一點與榮格所言的“情結”的產生與童年創傷經歷的反復強化相契合,情結成為個體心理調節機制中的阻礙。反觀作者本人的成長經歷,白先勇雖出生名族,但實際上生長在家道中落的時期。他談到自己出國的心境時:“別人出國留學,大概不免滿懷興奮,我卻沒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3]后期豐富的人生經歷讓白先勇意識到:“中國文化”就是自己的根。這一點與榮格所言的“情結”的產生與人的后期經歷有關相契合;同時,這也說明了情結成為了白先勇靈感動力的源泉。與其說白先勇的作品體現了鄉愁,還不說鄉愁情結造就了白先勇。
(二)《謫仙記》里的鄉愁情結
《謫仙記》中的李彤原本是上海的一個貴族小姐,在與黃慧芬、張嘉行、雷芷苓四人姐妹花中,李彤是獨生女,家世最為顯赫。好景不長,李彤的父母意外沉船遇難,家中的財產也所剩無幾。李彤從一個富家小姐瞬間淪落為無依無靠的“孤兒”,她的性情也發生了巨大轉變,最終以跳河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小說以李彤為代表所體現出的鄉愁意識是由小見大,也正是從她一生的經歷讓讀者了解到鄉愁的不可承受,而這也說明了人后期經歷郁積形成的“情結”成為了心理調節機制中的阻礙。榮格有一句名言:“今天人們似乎都知道人是有情結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情結也會擁有我們。”[2]因此,當心理病癥通過情結表現出來時,若不能以正確的方法疏導出來,相反會激起情結的報復性反彈。情結往往受意志所控制,一旦有機會反彈,就會反噬意志。
李彤一直都擁有著深厚的鄉愁情結。在她主動以“中國”自喻時初現端倪。出國留學上飛機時,姐妹四個人不約而同地穿上了紅色旗袍,而以李彤的旗袍最為醒目,當四人以四強比喻自己時,李彤驕傲地選擇代表中國;當小“家”不在后,李彤內心的鄉愁情結被無限放大,她的精神支柱一直是“中國”這個地理概念,最終成為了一種病態心理。
失去至親后,李彤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病中,她不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她不肯吃東西,醫生把她綁起來,天天打葡萄糖和鹽水針”[6]愈后,她消沉了很久用了兩年才恢復正常;喝酒,就喝最烈的Manhattan;跳舞,即使是熱情洋溢的“恰恰”也能夠運用自如;賭博,要下最大的彩。這些短暫的刺激并不能填補她內心的空虛,李彤最后還是沒有與自己和解,選擇在威尼斯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不止李彤,這些留在異國的“才子佳人”們也在尋找精神的皈依。麻將,這種中國人獨有的娛樂方式,既是消遣時光的娛樂,又是聯絡感情的工具,更是這一群紐約“客”對骨子里中國文化的認同。而在異國,昏天暗地地打麻將又影射了這群“浪子”麻木不仁,逃避現實,自我陶醉。“我”和慧芬重回紐約當天晚上,慧芬特地為了這次宴客準備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的“中國菜”。作者以隱喻的方式表現出黃慧芬認為只有在熟人多的地方才是歸屬所在,所以當黃慧芬回到紐約時,整個人又重新煥發了生機。
由此可見,李彤之死既是現實生活巨變直接造成的,更是文化沖突、精神危機的必然結果,它喚起了一種對文化失落的反思和文化鄉愁,同時也體現了郁積的情結對于文學創作會帶來的無盡靈感和動力,成為文學創作的“內驅力”。
四.女性情結與《永遠的尹雪艷》
(一)白先勇的女性情結
白先勇曾說到:“婦女是我挖不盡的寶藏。”[7]在白先勇的筆下出現了不少令人難忘的女性人物:金大奶奶、玉卿嫂、春夢婆、朱青等,這與他自身的女性情結有關。他的女性情結的產生有多方面的原因。
1.中國傳統文人文化趣味的集體記憶
中國傳統文化隱忍克制的文化氣質顯現出屬于女性的“陰柔”一面,形成“陰陽調和”景象。而白先勇熱愛中國古典文化,尤其熱愛《紅樓夢》《游園驚夢》等以女性人物描寫見長的作品,林黛玉、杜麗娘等一眾女性角色給白先勇留下深刻等印象,為他作品中的女性角色創作提供了范本。
2.個人經驗對“阿尼瑪”的激發與召喚
白先勇的母親是一個巾幗不讓須眉的女性,在戰亂中,她一人帶著全家八十多口人逃亡。白先勇的母親情結表現的尤為明顯,母親情結對他的性取向、今后進行文學創作與信奉宗教都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
(二)尹雪艷:阿尼瑪的完美化身
女性阿尼瑪是榮格集體無意識理論的主要原型之一,意為男性心理中女性化的一面。這并非因為男人的生理上具有女性激素,而是男性與女性的交往與接觸中形成的女性意識。最初,阿尼瑪總是混合于母親意象一同出現。母親具有矛盾的雙重屬性:既有神圣的,例如圣母瑪利亞,同時也有邪惡與隱秘的,比如巫婆、蛇等等。阿尼瑪代表了男人的女性人格成分,同時也是他對女性一般特征的意象,也就是女性原型。
根據榮格的原型理論,男性無意識當中的同一個阿尼瑪常常會分化成兩類完全相反的女性形象,一類是魅惑眾生的妖精,而另一類則是神圣的女神。尹雪艷人如其名,她既像一個冰雪精靈,站在人群中間便是焦點:“從不愛擦胭抹粉....也不愛穿紅戴綠....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9]同時,懂法術的吳家阿婆認為尹雪艷是紅顏禍水,和歷史上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一樣是妖孽,八字帶著重煞,命犯白虎,只要是跟她在一起的男人,沒有一個好下場。
此外,尹雪艷身上集合了一些矛盾的“母親原型”意象:菩薩,死神,祭司等等。在東方神話中,菩薩是保佑,超渡眾生的神明;在西方神話中,酒神儀式上的女祭司會嗜殺動物,讓人處于“無意識”的麻木的、幻想的快樂之中。永遠不老的尹雪艷,是東方的海倫,飲用他們的血,然后自然地進入酒神狂歡狀態;而精靈總是與人類男人發生戀情,并迷倒他。一次見面,便能讓徐壯圖等一眾男人傾家蕩產,樂不思蜀;她又是吳經理等男人的“索菲亞”,一句語氣輕柔的安撫,便能讓吳經理得到無窮的精神動力。這些落魄的上海上層社會的人們都把尹公館當做桃花源一般,緬懷他們逝去的美好時光;而尹雪艷對客人的上心,讓人們自以為自己還保持著數十年前的頭銜和派頭,于是在尹雪艷的“溫柔鄉”中沉淪。
作者在“感覺”(相對于思維、直覺等)上的敏感,特別是對細節的把握也讓人驚嘆。文中使用色彩的強烈對比來隱喻。比如,尹雪艷第一次迎接徐壯圖時,特地在鬢邊戴上了一朵郁金香,耳朵上吊著銀墜子。而象征著死亡的白色與象征著鮮血的紅色形成了鮮明對比,暗示著尹雪艷即將“吸食”徐壯圖的生命。而晚香玉的甜香,總是把人迷的暈頭轉向,進入一眾半醉的、精神恍惚的狀態。
尹雪艷是白先勇作品中唯一沒有正面描寫悲劇結局的女性形象,而她的“永遠”也正是作者對其阿尼瑪心象的透射。作者“女性化”氣質體現了作者在精神和心理上對女性的文化認同,又象征著在“阿尼瑪”統攝下追求兩性聚合的特別意蘊。
縱觀白先勇的作品,隨著自身生活經歷和內心感悟的豐富,他對于人的生存境遇的關注角度也在不斷變化,但從大體上來看,無一不縈繞著孤獨寂寞的自卑情結、深沉厚重的鄉愁情結以及意蘊豐富的女性情結,從而使作品具備了無可替代的、不容忽視的重要美學價值。
參考文獻
[1]夏志清.文學的前途[M].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135.
[2]申荷永.榮格與分析心理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76,72-73.
[3]白先勇.青春·念想[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81,69,186.
[4][奧]A·阿德勒.超越自卑[M].徐家寧,徐家康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33.
[5]李夏.論白先勇小說的“女性文學”傾向[J].當代文壇.1992.(5):041.
[6]白先勇.紐約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3-4.
[7]白先勇.游園驚夢[M].臺北:臺灣遠景公司.1982:134.
[8][瑞士]C.G.榮格.榮格文集2原型與原型意象[M].吉林:長春出版社,2014:13,164.
[9]白先勇.白先勇文集第2卷:臺北人[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0:4.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