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燁
內容摘要:《圓屋》作為厄德里克2012年出版的第14部小說,從主人公喬的第一人稱回顧性視角以及體驗式視角出發,描述了其母親作為印第安婦女的代表被白人強奸并最終尋回正義的破案過程。全書構建了三層敘述層次,利用嵌入式敘事的敘事策略從不同視角剖析土著人民性別正義遭受侵犯的現狀,同時為讀者留下了對事件的不同感受位置。本文從敘述層次切入,剖析印第安女性遭受的來自家庭以及白人社會雙重壓迫,從而解析厄德里克希望借此重建部落性別正義的創作意圖。
關鍵詞:路易斯·厄德里克 《圓屋》 嵌入式敘事 性別正義
厄德里克“正義三部曲”中的第二部作品《圓屋》在出版同年就榮獲了“美國國家圖書小說獎”。該書圍繞著印第安土著人民的正義主題,從主人公喬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出發描述了其母親杰拉爾丁、梅拉以及大地之母阿奇等印第安婦女遭受的“被掠奪的正義”。厄德里克擅長運用不同的敘事策略結合部落的口述傳統,從而在宏大的敘述中講故事。該書運用了三層嵌入式敘事策略,為讀者提供了對閱讀事件不同的感受視角,增強了讀者對部落女性“他者”處境的參與度。國內學者楊恒對此書評價到:“《圓屋》看似是一部懸疑刺激的偵探小說,又像是一個充滿憂傷的成長故事,但更是一部反思印第安內部暴力文化的作品”[2]84。
就敘事結構而論,熱奈特于1980年出版的《敘事話語》一書中將敘事的各個層次分別定義為故事外層、故事層以及元故事層(又名二度敘事、三度敘事)。在經典敘事學中,熱奈特認為嵌入式敘事中的框架敘事與嵌入敘事有兩種包含關系:其一,前者為后者提供前言和結論;其二,后者的敘述者為前者中的人物,產生后者敘述行為是前者中的事件。在《圓屋》的三層嵌入式敘事結構中,這兩種包含關系同時存在,該結構對本書“正義主題”的彰顯頗有助力。首先,故事層以及元故事層這兩層敘事層次中的被施暴案件體現了土著女性面對的來自部落內外的“被掠奪的正義”,兩個敘述層均以保留地女性被施暴的故事為基礎,敘述主體由喬過渡到杰拉爾丁和穆夏姆,形成了“故事中的故事“的嵌入式敘事結構。該敘事結構不僅體現印第安口述傳統中“口口相傳”的語言特色,也深化了作品對性別正義的聲討。其次,嵌入式敘事從多重的敘述視角出發提供對事件的不同感受位置[3]8,豐富讀者的情感體驗,其中包括故事外層成年喬回顧性視角、故事層喬與穆夏姆固定內聚焦視角及母親體驗式視角。最后,喬和父親位于故事層作為故事里的讀者,提供了對敘述事件新的感受位置,喬和父親以及祖父從被害者家人的男性角度直接感受元故事層里性別正義被踐踏的殘忍事實。
《圓屋》中的三層敘事結構分別為:喬回顧性視角回憶童年復仇(故事外層)、喬體驗式視角復述復仇經過(故事層)、杰拉爾丁回顧被施暴過程與大地母親阿奇溫迪哥傳說(元故事層)。
一.羞恥的失語:框架敘事中的女性被施暴者及其男性族人
印第安傳統中,女性擁有著十分尊貴的社會地位,作為母系社會的代表,各個部落圍繞著家族的祖母以及女性而生存繁衍。艾倫在《圣環》一書中將這種印第安文化定義為“婦女政治文化”[4]28。而隨著白人殖民者的入侵,《印第安人遷移法》、《道斯法案》、《美國聯邦印第安法指南》等一些列不公正法律條文的頒布,嚴重侵犯了土著人民特別是女性群體的人身主權,從而導致大量白人鉆法律的空子來伺機侵犯部落婦女。厄德里克在本書后記中也統計到,三分之一的印第安婦女一生遭受過強奸,然而幾乎沒人被起訴。面臨殖民后完全顛覆了的印第安女性地位,土著被施暴者以及男性族人只能作為失語的“他者”,無法找尋有力的司法條例來為部落女性奪回正義。在《圓屋》的第二層故事層,敘述者從喬的體驗式視角出發,利用喬青少年不成熟的視角描述了其母親被施暴后的失語創傷以及他與父親的無力反抗。凸顯了白人施暴者給整個土著家庭帶來的難以修復的傷痛。
(一)受害者杰拉爾丁的反常舉動
文中從喬一位13歲少年的體驗式視角出發,描述了作為家庭成員親眼見證母親被強奸后的一系列創傷反應。在遭受到白人林登的攻擊后,母親拒絕與警方合作、保持沉默、茶飯不思、陷入昏睡并且與自己的丈夫與孩子保持疏離。這一系列的反應給這個原本和諧溫馨的印第安家庭造成了巨大的打擊,特別是文中喬孩子般的視角描述下將這種傷痛置于放大鏡下,無情展現了女性在捍衛人身正義上毫無發言權的事實。
安·沃爾伯特將女性性侵事件創傷癥狀分為三大階段:反應階段、偽調整與整合階段[6]3。在開始的反應階段,母親在病床上表現出超級警惕、神經質大叫等反常舉動,這些行為讓強奸事件間接受害者喬備受打擊。“我想撫摸她包著紗布的手腕和冰冷、干燥的指尖。她大叫一聲,把手抽了回去,好像被弄疼了。她身體僵硬,閉上了眼睛。這個舉動真讓我崩潰”[1]11。喬作為強奸事件的全程見證者,親眼目睹了母親崩潰沉默的全過程。除此之外,在偽調整階段,母親堅決不離房間不見來客,并拒絕提供案件線索,這讓我和父親陷入了無力的困境,“我們坐在那兒,焦慮很快轉為失望,繼而變成恥辱”[1]153。母親的這些創傷不僅將自己陷入無力抵抗的困境,也讓家庭與夫妻關系呀中破壞。女性在印第安傳統家庭中扮演著重要的地位,但是被強奸后母親在家中的“不在場”也讓喬和父親陷入了羞恥的沉默中。在母親創傷整合階段,喬這樣描述到,“她正慢慢走向一個完全孤獨的世界,很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1]45。
究其根本,母親的這些反常表現都是歸咎于白人殖民者頒布的不公正的法律條約侵犯了土著人民自身的權益,母親即無法利用失衡的法律為自己維權,又要顧及同為受害者的梅拉母女的性命。在這多重壓迫的處境之下,母親的沉默選擇給自己和家人均帶來了難以磨滅的傷痛。
(二)受害者家屬喬與父親的無力反抗
家庭在印第安傳統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土著人民善于在親屬中尋求治愈和溫暖,“他們并沒有獨立地頌揚自己......而是在部落圈中歌頌親屬關系。美國本土裔文化一直延續著這種古老的、人與人間神圣的相互聯系的感覺”[9]59。但是,在白人殖民政策的大肆入侵下,身為法官的丈夫巴茲爾與13歲的兒子喬面對母親被施暴的事件,卻找不到有力的法律武器為杰拉爾丁維護正義。這種身為家人卻無能為力的窘況深深刺激著家中男性的自尊,也造成了父子之間的多次對話沖突。
為處理母親的案件,父親巴茲爾日夜翻閱法律文獻并調查各類卷宗希望能找到維權途徑,但是,無法確定的犯罪地點以及部落法律自治權力的局限讓父親一直視為寶典的《美國聯邦印第安法指南》毫無用武之地。面對父親的無措,年少的喬從不成熟的個人視角出發,對父親產生了失望與厭惡的情愫,并在對話中多次挑戰父親在家中的權威。文中父子對話描述到:“‘遠遠超出了你的司法管轄權!我諷刺地說,語氣刻薄幼稚”[1]93。當父親一直堅持規范法律程序無果時,喬更是大聲質疑到“什么警察?部落警察?其他警察?還是聯邦調查局?他們會管這事?”[1]93父子間這些尖銳的對話展現了失衡法律下受害者親屬兩代人之間的不同正義觀,到底是遵循現有的法律制度還是以暴力維權成為了印第安人現存的難題。除了司法程序外,父親也使用了暴力手段試圖奪回正義,例如喬見證下在便利店父親與施暴者林登的扭打場面。但這次暴力維權不僅導致了父親的心臟病發作,而且引來了林登更加狂傲的嘲諷。林登作為徹底的種族主義者以戲虐的態度看著喬和父親的無力反抗,“問題是,拉克好像在笑......他居然還在笑。好像我們打他反而讓他更興奮”[1]252。
作為受害者的男性家屬,敘述者在故事層中利用喬的體驗式視角多次與父親進行話語交鋒,充分展現了現存法律制度下印第安人民“被掠奪的正義”。而在第十章“惡魔之皮”中敘述者又彈出故事層回到故事外層,以喬的回顧性視角審視自己當年對暴力正義的不成熟追尋,并描述了現在作為檢察官的自己繼續追尋父親的道路為法律制度的完善做著進一步的努力。由此可見,厄德里克在性別正義問題上,更推崇提倡重建完善司法體系的非暴力維權方式。
二.致命的喜愛:嵌入敘事中男性加害者與女性受害者
在《圓屋》的元故事層中,敘述者將敘事視角從喬的第一人稱體驗式視角轉向母親與穆夏姆的第一人稱回顧式視角。作者借用杰拉爾丁與穆夏姆之口,回顧性轉述了印第安女性在部落內外遭受的來自紅白男性的壓迫,體現了部落“口口相傳”的傳統文化。他們這些建立在男權政治之上的二元對立式的喜愛,不僅侵犯了印第安婦女的正義訴求,甚至給她們的人身安全造成了致命的危害。究其原因,還是入侵的西方父權制思想給原本母系社會的印第安人造成的影響。
(一)父權制殖民者迫害下大地母親阿奇的溫迪哥傳說
隨著白人殖民文化的入侵,父權制思想正在潛移默化地規訓著部落人民,特別是男性土著人民,這給印第安女性帶來了來自部落內外的雙重壓迫:她們即遭受著白人殖民者強奸歧視等行為的侵犯,又得不到家人部落人民的理解,在家庭內外均無處尋找正義維權武器。
在印第安傳統中,女性擁有十分崇高的地位,她們作為創世者具有十分神圣的力量,是大地、生靈、植物、光的締造者[4]28。然而,原本擁有如此尊貴地位的大地之母阿奇,卻因為在饑荒年代給自己的孩子尋找食物而被其丈夫與兄長視為溫迪哥(北美阿爾岡昆印第安人傳說中的食人怪物,身形巨大,貪食人肉,唯一打敗他的方法就是將其殺死[1]184),并逼迫她兒子納納普什親自殺死她。這種將饑荒的災難附加到女性身上的荒謬行為,受到了西方男權政治思想的影響,他們將女性視為與男性對立的邪惡的“他者”,并將自身的權力凌駕于女性之上。實際上,阿奇擅長多項傳統捕獵技能以及手工藝,在饑荒年代為族人帶來食物,“對孩子來說,她是個好媽媽,是她教會了他們如何生存”[1]184。但是,受白人父權制殖民思想影響的族人卻恩將仇報,用暴力壓制與誣陷阿奇,“然后她用力掙脫了那些男人,但他們再次把他扭倒在地”[1]185。可見,殖民文化對部落性別正義的威脅,不僅直接體現在強奸歧視等正面沖突上,更通過操控她們的男性族人破壞著土著部落內部的男女關系,造成印第安女性身心靈上的嚴重創傷。
阿奇的這段傳奇在《圓屋》中是通過穆夏姆這位部落老人之口來轉述的,厄德里克利用元故事層中敘述者視角的轉向,體現了部落口頭敘事傳統的重要性,即“印第安文學史跨越了古老的口頭傳統,跨越了漫長的文化歷程”[9]1-14。除此之外,敘述者視角從喬轉換到祖父穆夏姆,也體現了部落傳統文化的傳承與治愈作用,“一位有故事背景的老人給予孩子們眼睛和聲音,觸動并承載著他一生的講述......部落的脊梁通過祖先得以延伸,他們身上承載著歷史”[9]223。視角轉換體現著厄德里克的敘述意圖,即希望通過回歸傳統來找回部落性別正義的維護方式。
(二)林登反種族占有欲下梅拉與孩子注定的犧牲
在《圓屋》第八章“Q的游戲”中,敘述者在元故事層中將敘述視角從喬轉向了被施暴者杰拉爾丁,利用事件當事人的第一人稱體驗式視角直面描述強奸案發生的全過程。這一嵌入式敘事中視角的轉換,一方面體現了印第安女性強大的恢復力與堅定的正義維權意識;另一方面,敘述者以被施暴者的視角直接描述種族主義思想下林登變態的愛與占有欲,給予讀者更猛烈的閱讀情感體驗。
林登雖然對印第安婦女梅拉深深地著迷,但是其自身種族主義的思想讓他無法將自己與梅拉置于平等的地位,從而衍生出偏執性的掌控欲與摧毀性的愛。他對土著女性充滿蔑視,“印第安婦女在法律上根本就沒什么地位,居然還羞辱白人,讓他抬不起頭來”[1]163,但是他又深深為梅拉的魅力所著迷,為她精神錯亂,神魂顛掉。這兩種矛盾的心理在他心中不斷斗爭,最終造成了梅拉與她孩子命定的死亡。在州長侵犯了梅拉并給予梅拉一大筆封口費來養育孩子之后,林登變態的占有欲徹底爆發了,“他想要她,需要她。他愛她,她卻把他置于這種尷尬的境地”[1]163,所以林登最后親手摧毀了他最愛的人與孩子。這場悲劇的根源,還是源自白人種族主義之下對被殖民者的掌控和壓迫,他們無法與土著人民平等相處,將印第安婦女視為個人的所有物,所以在失衡的法律體系下大肆挑戰部落中的性別正義,狂言到“強者就該統治弱者......弱者會拖垮強者”[1]163。
這一段嵌入敘事借用杰拉爾丁的體驗式視角對強奸過程直接描述,與框架敘事中喬的復仇經歷形成了因果關系,完整了偵探小說的故事線。敘述者借用嵌入式敘事將時間線拉回案發當時當地,又利用被施暴者角度對林登的施暴過程進行“實況轉播”,最大限度地拉近讀者與敘述者之間的距離,增強文章的可靠性。讀者在元故事層中跟著杰拉爾丁一同經歷了施暴的全過程,并陷入了對殖民者種族壓迫的厭惡恐懼之中,該敘述策略燃起了讀者為土著女性捍衛正義的同理心。
厄德里克在《圓屋》中緊緊圍繞“正義”主題,利用嵌入式三層敘事結構,沉浸式再現了林登以及部落男性侵犯以杰拉爾丁、梅拉為代表的印第安婦女個人人身主權的全過程,披露了土著部落嚴重失衡的性別正義。林登的強奸案件,“這不僅是對一名婦女的強奸,也是對整個社區的強奸——用吉拉德人的術語來說,這不是個人層面的暴力行為,而是一種社區層面的暴力行為”[5]145。然而,除了來自殖民者的侵犯,印第安女性還要遭受被規訓同化了的部落男性的污蔑與迫害。厄德里克借助巧妙的嵌入式敘事策略,希望贏得讀者的關注與共情,從而呼吁重建平等可靠的司法體系來維護岌岌可危的部落性別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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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