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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戴月而歸

2023-05-30 16:51:40若非
湖南文學 2023年2期

若非

黔西北的畢節,屬烏蒙山麓,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區,大地上橫亙著大大小小的山。如果大地是棋盤,密布的山就是散落的棋子,星羅棋布,錯落排列。群峰無序,多半無名無姓,即便有,也都是些通俗平凡的名字,像生活在大山深處的人們一樣,平凡,簡單。遠遠看,它們長著一樣冷峻消瘦的面容,吐納著一樣蒸騰環繞的霧氣,披蓋著一樣夏綠冬枯的植被……像一個個面容相似的孩子,散落在遼闊大地上。

而村莊,小而貧瘠,只能算作大地棋盤上的粒粒微塵。我老家的村子,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粒塵土,在群山之間,兩縣交界,深深的峽谷像大地的傷口,千百年來默默地指認著這片土地的蒼涼。那里自古以來栽種玉米、土豆和蕎麥,作為唯一的主食,玉米養活了一茬一茬的人。

但僅僅憑著一粒玉米就能救活人嗎?我的回答是當然不能。在老人們的傳說里,我知道過去的漫長歲月里,祖輩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艱難度日,最艱難時續命的食物,有野菜,有樹根,也有糠,它們能飽腹。一粒玉米之于一只饑餓的胃,就像一塊石頭之于一座高山,一滴水之于一片汪洋,冰山一角都算不上。所以關于父親那粒玉米的事,我曾一度嗤之以鼻,以為父親不過是以此教育我們要愛惜糧食。

“這是真的。”當我多次體現出不信任并露出不耐煩的表情時,父親有些著急地強調,“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又強調,“我至今記得那粒玉米的味道,好吃得不行,那晚的月亮好圓好亮。”看著父親享受的表情,我慢慢相信了父親,相信了那個遙遠的年代,那個清冷的青黃不接的夜晚,相信那枚饑餓的月亮,它掛在天上,像一張餓瘦了的臉。

父親生于上世紀五十年代。據說父親是半夜生的,當時我的奶奶正在夢想,大抵是夢到自己生孩子了,醒來果真生孩子了,于是給我父親取下奶名“夢生”。雖然聽起來有點艱難中心懷希望,夢想過上新生活的意思,但這就是一個看起來不簡單不平凡但實際上并未被賦予什么特殊含義的奶名。那時,新中國剛成立沒多久,祖國大地換新顏的風還沒完全吹到老家那樣的邊遠閉塞村莊。年幼的父親在一窮二白的日子里呱呱墜地,生活蒼白無力,像一張劣質的餐巾紙,經不起任何的風吹草動。及至懂事記事,趕上了大饑荒,日子緊巴巴的,玉米就是人的命。其中一年,奶奶帶著父親,步行幾十公里路,去山外挖水庫,天黑放工又步行回家,在路上遇到了“餓死鬼”。

很多很多年后,我們長成了頑皮的孩童,父母親就常叮囑我們,走遠路要注意,千萬別撞上餓死鬼,如果撞上了,肚子會出奇地餓,無論你吃多少飯,都很餓,因為餓死鬼會把你吃下的東西偷走,直到你也餓死。如果遇上了餓死鬼,唯一的解法,就是決不能往后看,趕緊丟一些吃的在身后,然后拔腿不要命地跑,餓死鬼顧著撿你丟棄的食物,就不會追你了。然而我們從沒遇到過餓死鬼。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對父母親的話深信不疑。

遇上餓死鬼的父親沒走多遠就渾身無力了。天上明月高懸,傾瀉著冷清清的光,像一支巨大的手電筒,照著狹窄的山間小路。奶奶背一段,父親自己走一段,就這樣交替著,走到幾乎走不動的時候,遇到了一口大水井。水井大啊,足有半個屋子那么大,一半由石板蓋著,一半敞口望天,像一張大嘴。饑餓的父親和奶奶看到水井,趕緊埋頭下去,咕嚕嚕喝了個飽。

也就是在這口大水井前,奶奶撿到了一粒玉米。那是一粒躺在沾滿泥污的石板上,不認真看還真以為是那么一小顆石子的玉米粒。奶奶的眼里放出了光,她趕緊拾了起來,認真地擦拭。

“我兒,這是苞谷米,苞谷米。”奶奶用衣角擦開泥污,再次興奮地說,“是苞谷米。”

我的父親在那一刻眼睛直了。他看到奶奶瘦弱的身子站在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一枚微小的火種,好像稍微一不小心,那火種就會被風吹散。然后,奶奶的手里燃燒起來,一團火焰被遞到他的面前。

“我兒,快吃。”在火焰的后面,我的奶奶面容模糊,聲音顫抖,“快快吃下。”

父親飛快地咬住了那團火焰,泥土和污水的氣息第一時間覆蓋了他的舌苔,而后才是彌漫開來的玉米香。

是的,玉米香。很多很多年后,父親對我們說起這件事,詞匯匱乏的他,只能反復地告訴我們,實在太香了。但事實上,那是一粒被污水浸泡過的,被泥土包裹過的,幾近于壞掉的玉米粒,放進嘴里,只需要輕輕一咬,就破碎。父親咀嚼著它,嘗到了一生都忘不掉的香甜。

然后,他感覺餓死鬼逃跑了,他有了力氣,踩著月光下的山路,回到了家里。后來,父親常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對年幼的我們說起這件事。即便生活已經改善,父親依然保留著最初的節儉,好像每一頓飯,都是那個戴月而歸的饑餓之夜的那粒玉米,可以供給生命之光。奶奶至死都相信,那是老天留在那里的,只為了讓一個貧困的家庭和一個饑餓的孩童,不要喪失走下去的希望。

父親一生充滿波折,年幼喪父,大半生都在為我們一家的生計操勞。人生風雨接踵而來,面對挫折和困難,他都會想起那個遙遠的夜晚,那枚懸于高天照耀歸途的月亮,那粒沾滿泥土近于腐爛的玉米。

“人呀,無論什么時候,無論多么難,都要曉得,上天已經為我們留下一樣什么東西,比如一粒玉米,找到了,就能渡過最緊要的關頭。”父親不止一次這樣提醒我們,并不斷督促我們,一刻也不能停歇地去尋找那粒可以陪伴我們渡過最艱難歲月的玉米。

月亮是最好的燈泡。

這話是一年級都沒讀完的父親說的,而母親補充論證了這句話。像一句美妙的詩句。后來我成為一名詩人,寫了很多詩,但無論我怎么努力書寫,也沒能寫出比這句話更好的詩句。

父親得出這樣美妙的句子,是因為他曾借著月光掘開大地的皮膚,挖出了一片地基,又趁著月夜靜寂,扛回一根根粗壯的樹干,建起了幾十年后還完好矗立著的老屋。

關于建房,與一場大雨有關。

據母親說,六十年一甲子,每一甲子都會有一場大災難,那場大雨就是一甲子才遇到的大雨。到底有多大呢?母親說,好像是有人搬了一個大湖到天上,使勁兒往下倒水。山上來的水,很快就在地上沖出了密密麻麻的溝渠,土墻房墻根很快就被沖出了漏洞,水灌進家里來,土墻房里迅速就成了一個湖,鍋瓢碗盞先是飄了起來,又破門而出,被大水拉走。那時候,奶奶已年邁,行動困難,孩子們都小,一家老幼只好爬到樓上,看著大水,無能為力。

那時,擺在堂屋里的奶奶的棺材,在水中漂蕩,隨時可能被沖走,父親只好找來一根大繩子,將棺材捆住,繩子另一頭拴在樓梁上,棺材在大水里晃動,樓梁就一陣陣晃動,樓上老幼都嚇得不敢說話。那時,父母剛買了一頭小豬,長到七八十斤,但豬圈已經被淹了,小豬崽在水面漂著,眼看就要被沖出豬圈,父親舍不得,跳進去,游近把那頭小豬崽撈起來,剛出豬圈,土墻轟然倒塌,父親要是晚上半分鐘,定然和那頭小豬崽葬身土墻下。

大雨下至深夜才停,等屋子里的水排盡,已家徒四壁。在老人小孩的哭泣聲中,父親決定建一棟結實牢固的木房。

可是建房哪有那么容易?

彼時尚是大集體時代,父母白天都要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為了一家子的口糧操勞,只有夜晚時間,才能用來建房。于是,差不多一年時間,只要有月光的夜晚,父親和母親就借著月光,一鋤頭一鋤頭地掘著,掘出了一個坑,又掘出了一個坑,坑和坑連在一起,偏坡成為了平地;掘出了石頭、樹根,又掘出了辨不清是動物還是人的尸骨,掘見了堅硬的泥土。

在春夜,他們掘到了嫩嫩的芽,聞見了醉人的草木香;而夏夜,掘到了蛙叫和蟲鳴,螢火蟲在身邊飛舞,點點光亮非常迷人;只有涼涼的秋夜,掘到過奶奶的嘆息,她已經老了,身體又不好,有點要癱瘓的跡象,總是擔心有生之年見不到那棟結實的木房;而冬夜,月光落在雪地上,亮堂堂的,讓人心冷發慌。

后來有一整個夏天的夜晚,父親都在月光下運建房的木料。據說那時不準私賣木材,父親只好四下里去其他村買,也不能正大光明運,只能在晚上砍伐、運輸。這是個體力活,母親無法參與。那個運輸全靠肩扛的年代,父親成為月夜中穿行的孤獨馬匹,一趟趟地往返于家和山間,扛回一根根粗壯的松樹干。后來的我們,很難想象體重一百多點的父親,是如何扛起那么粗重的木材的。但父親只是微微一笑,那時的人啊,都有用不完的力氣,累了,只要吃上一頓飯,力氣就回來了。父親還說,人的力氣是越用越有的,如果不用,過幾年就慢慢沒了。

我愿意相信,連自己名字都寫不順溜的父親其實是一個詩人。當他穿過靜寂的月夜,鉆進茂密的樹林,踩著厚實的松枝,揚起磨得透亮的斧子砍向樹干時,他一定聽見了什么。鳥叫、蟲鳴,或者一陣隱約難辨的聲息,是孩子們的夢囈,是奶奶的嘆息,還是其他難以名狀的聲音。這些聲音包裹著他,讓他的斧子揮得更快,讓他在差一點就被樹干壓得站不起來時,瞬間有了更大的力量,讓他在無比疲倦時,看到了我們不曾見過的美——

他曾這樣描述戴月而歸的路途:“那些生濕、粗壯的樹干,在我的肩膀上,就像一根扁擔,挑水扁擔見過吧,一頭挑著月亮,一頭挑著一家老小。”

月光下修建起來的老屋,是父親一生中為數不多的杰作之一,之后成為村里最大的幾棟木房之一,還是全村第一棟瓦房,也是數十年后村里依舊完好的為數不多的木房之一。后來,父親又在老屋旁邊建了一棟平房,在生命的最后時日,他要求從平房搬回老屋,把自己在人間最后的氣息,留在了那棟木房里。

后來很多年,我常常想起年少的那些夏天夜晚,父親戴月而歸,站在門前老毛桃樹下,就著水龍頭洗澡。有一次我起床,站在房檐下撒尿,看見父親健壯的身體,在月光下無比偉岸。我因此而寫下詩歌《父親戴月而歸》。

他站在那棵年邁的毛桃樹下

認真地擦拭著自己

像擦拭一件

從煤礦里挖出來的寶物

月光一會兒沉默不語

一會兒又嘩嘩作響

從煤層里使勁淘洗著

一枚沉默的金子

父親是我的英雄,這種意識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他背對著我,袒露著身子,月光將他的身體照得泛光,銀色的光,給人一種無比迷人的感覺。那時我會想,有一天,我一定會長得像父親一樣健壯,扛起父親曾使用過的工具,鉆進地底下,為一家人掘出溫暖整個寒冬的煤。

很長很長的年歲里,父親的工作,是在地面上播種莊稼,在地底下挖煤。煤礦是那種很矮的小煤窯,只有半人高,要使勁兒彎著腰才能進出。父親腰上背著電瓶,發光的那端別在竹子做成的圈上,套在頭上(后來才換成了安全帽),鉆進去,拉出一船幾百斤重的煤,倒在地上時,煤塊相互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音。父親挖出的煤按船賣,一船有多重,因為當時的煤船已無處可尋,且也不興過秤,已經無從猜測,但幾百斤是有的。記憶里,最初兩元錢一船,慢慢賣到五元、七元,聽起來很便宜,但父親就是靠著這樣一船一船的煤,把孩子們送進了學校,買了手表、收音機,將家里的泥地打成了水泥地。

成長歲月里,我多次下過煤礦,有時候只是好奇,跟著小伙伴進去探險,有時候則是給父親帶飯,送進去給父親吃。也挖過兩次煤,一次是跟著父親,那時父親已很少挖煤,只因到了年底,一個堂哥許諾父親可以去他的煤礦里挖幾天,攢夠一年家用。那是我第一次挖煤,其實主要是父親挖,他坐在地上,側著頭,一下一下地掘,我負責用鐵制的船只往外運煤,其中艱難至今未忘。當我艱難地在地上爬行,使出吃奶的勁才將半船煤拉出煤礦時,關于父親匍匐在煤井里拉煤的所有想象一齊襲來。另一次是跟著哥哥,在千禧年初,煤礦已經寬敞高大,可以隨意直立行走,運煤不再依靠人拉,而是用卷揚機,一次拉出十多鐵船。那個通宵班里,哥哥們負責鉆孔、埋炸藥、炸煤,我跟著裝煤,將鋼繩套在鐵船上,將每一張鐵船連接固定,然后依靠電鈴向外發送信號,將裝好的煤運出地面。

如今回想起來,我下到煤井里面,探險也好,給父親送飯也罷,政府嚴打時趕去通知父親,乃至親身試手的兩次挖煤,不過是一種生命的體驗。它讓我知道人之不易和父親的艱辛,讓我在往后的年歲里,更加懂得父親。而父親挖煤,則是一種不可逃避便勇毅直面的命運。父親一生中還種過烤煙,推過豆腐,烤了二十來年的燒酒。老家有言——“人間有三苦,挖煤烤酒推豆腐”,為了養活一家人,為了日子不至于太拮據,父親都一一嘗過。但挖煤才是父親渡過艱難歲月的營生,煤,才是父親生命的底色。

我曾認真聆聽過父親戴月而歸的聲息,在那夜深人靜的時刻。

狗吠為父親引路,月光為父親照路,沉睡的枝丫抬起頭來,從山里吹來的風為父親送來遙遠的草木氣息,父親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拾級而上。我聽見父親放下肩上的鐵鍬、大錘、鋼釬,鐵器墜地,聲音清脆而銳利,而后他站在月光下清洗身體,水聲嘩啦,像從遙遠深山中傳來的山泉吟唱,非常動聽。父親洗凈自己,會吃一碗母親煮的面條,面條里大多時候埋了一個雞蛋,那是母親為他專供的,又或者是一碗雞蛋炒飯。之后,父親的工具還得再次鍛造,在烈火里焚燒許久,用錘子反復敲打,再燒上一會兒,又在水里淬一下。時年久遠,但燒紅的鐵器探入水中時的聲響猶在耳側。很多個夜晚,父親都是遵循著某種慣例,默默地做著這些,直到把輕微的鼾聲送進半睡半醒的孩子們耳中。

我也曾認真觀察過父親在月光下洗澡。那時候月光的皎潔是一種罪。他脫下潮濕的衣服,丟在一旁,地上馬上暗暗騰起一陣灰。月光下父親的身體呈現出黑白分界,煤灰覆蓋他那些裸露在外的皮膚,他將以水為刀,在那些地方,挖掘出一個新的自己來。水龍頭被他別在樹枝上,流水淋在頭上,再漫布全身,很快,黑色的水便密布身體,好像他的身體里有一條洶涌的暗河,正在往外吐露大地深處的嘆息。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父親會關上水龍頭,靜靜地,認真擦拭身體:面部、脖子、胸膛、肚腹、大腿、小腿、腳趾……像一場儀式,而后擰干毛巾,背在背上,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為自己搓背。流水慢慢變得清亮后,父親這才發出聲音,他略微彎腰,收緊腹部,深吸一口氣,使勁擤鼻涕,或者清嗓子,從鼻腔或喉嚨里弄出那些黏稠的黑色穢物。那時我便知道,父親經過流水清洗的身子依然是正常的,但他的身體其實早被煤浸染成黑色,在身體最隱秘的內部,也在命運最底層的部分,那些黑色,在月光下尤其刺眼。

在那些夜晚,天地遼闊。

父親晚年養過一只畫眉,是姐夫從別處買來送給他的。父親的晚年興許不算晚年,那時他年過花甲,但未曾退休,倔強的身子還堅持為土地服務。

二〇一六年,父親六十二歲,身體不適,初時只是常低血糖,后經省醫檢查,很快查明,病已晚期。彼時父母在老家看護侄兒侄女,舍不得土地,種了一些玉米、紅薯、花生之類。養了一只狼狗,每到月夜,便長夜呼嘯,叫聲似哭。祖輩傳下來的話,說狗哭必有人亡。母親聽著難受,便把那只狼狗送了人。幾月后,父親確診罹患肝癌,已是晚期,不知道之前狼狗夜哭,是不是命定的前兆。

在醫院的那些時日,我陪著父親,把醫院走廊住成了家。兩個來自邊遠農村的人,兩個內心深處都深深打上了農村烙印的人,默默忍受,即便是即將排到的床位被有關系的患者搶走,忙碌的醫護人員把精力都放在那些能哭會鬧的患者身上而忽視了父親,我們都堅強守住了最后的那一絲理智,和氣、理性地與人溝通。直到有一天,我們一早空腹檢查結束,父親開始頭暈,我們爭分奪秒趕回床位喝葡萄糖和進食,擁擠的電梯在我們進入后提示超載,我懇求他人先出去一個讓我們先走,讓電梯運轉起來,但每一雙眼睛都緊巴巴地看著我們,沒有一個人愿意施以援手,即便是我反復告訴他們父親隨時可能暈厥,最終我歇斯底里。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失態的場景,也成為了父親短暫一生里耿耿于懷的記憶。人間空蕩遼闊呀,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他人的痛苦,每個人都活在自己不自知的狹隘、無情和涼薄中。

那天父親并沒有等到下一趟電梯便暈厥過去,背著說著胡話的父親抵達狹窄的醫院走廊時,父親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肩膀。那夜,把父親安頓下,我心生悲戚,一直埋在心里的酸楚涌了出來,在安靜的樓梯間里,我止不住號啕大哭。回到父親身邊,父親看出了什么,他要求我帶他去樓下走走,于是我借了輪椅,推著他下了樓。

坐在醫院門口臨街的花壇邊,我們試圖尋找月光。手機日歷和天氣預報都顯示,那應該是個月夜,但城市高樓聳立,任何一個燈盞,都比月亮亮堂,哪有什么月光?我們仰著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天空。父親呢喃著說了些話,想回去了。我知道他想要回去的,不是那個冷冰冰的醫院走廊,而是遠在鄉下的老屋。我說,那我們回去吧,不然醫生得找你了。父親沒有說話,只是順從地點了點頭,像個聽話的孩子。

一個多月后,因為對疾病的無能為力,加上父親強烈的意愿和醫生的善意規勸,我們如了父親的愿——出院回家。路上,暮色四合時,一輪圓月掛上了天空,車下了高速,父親心情很好,打開窗吹著風,說還是鄉下的月亮好。月光照著我們回家的路,像照著父親一生中獨自回家的路,一如從前。我心里升騰起悲傷,這樣的月光,還能照父親多久?

父親住院期間,他的畫眉死了。據母親說,不知道什么原因,父親住進醫院后,畫眉上躥下跳,累得筋疲力盡,不吃不喝,沒兩日便死了。鳥籠空著,就像什么東西空了。知道父親要出院,母親急了,著急忙慌安排姐夫另尋了一只畫眉來,并與我們串好口供,誰也不能告訴父親畫眉死了的事兒。

那天晚上,家里來了很多人,三親六戚翻山越嶺過來看望父親,帶來面條、酒、肉、核桃、牛奶,或一些現金。在農村,每一個出院歸家的人,都要接受這樣的禮遇。鞭炮聲中,父親沉默不語,呆呆望著夜空,偶爾笑上一下,好像他一輩子嘮叨家長里短是一種病,在醫院里得到了根治。

客人散盡,我上廁所回來,看到老屋房檐下,有個身影靠墻坐著。那是懸掛畫眉的地方,白天嘰嘰喳喳的畫眉此時很安靜。走近后,我看見父親微微仰著頭,不知道是看月亮,還是看鳥籠。

畫眉喂了嗎?父親問我。我說,里面有食。父親說,有水嗎?我取下鳥籠,確認里面食物和水都是充足的。直到父親去世,我都不知道,父親是否認出那只畫眉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只。但我想,他一定認出來了,因為他當時對我說,把它放了吧,不養了。

月光下,父親下半身照在月光里,上半身隱沒在房檐的陰影中,像某種讓人不寒而栗的隱喻。

父親在人世盤桓的那些時日,月光是凄涼而殘忍的。

那是二〇一六年的深冬,父親病入膏肓,反復的暈厥讓他苦不堪言。苦不堪言是我們感覺的,父親每次醒來都說不痛,沒有不舒服的地方。但暈厥時含糊不清的話,在空中想要抓住什么的手部動作,響徹整個寒冬的聲嘶力竭的呻吟,像一把把鋒利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刺著我們。除了按時給父親口服葡萄糖,必要時注射葡萄糖,我們一家人別無他法。

出于對父親的尊重,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們將病情坦陳給了父親。在此之前,我們一直欺瞞他,說他只是年輕時重活太多落下了一身老病,只要好好調養就好了。作為家中長子,大哥承擔了向父親坦白一切的任務。那一夜,月光靜默地鋪滿院壩,寒風呼呼吹著墻壁,從門縫里強勢鉆入的冷風一點點侵蝕著屋里的熱氣。知悉自身病情后,父親陷入長久沉默,良久才說,他大體猜到了。隨后他要求第二天就搬到老屋里去住,我們照做了。也許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大限將至,第二日夜深,父親把當晚照顧在側的大哥叫醒,安排大哥去東家借地炮,去西家借斗子,要用的紙錢抓緊買,老衣要搬來放在身邊——入殮要提前把人請來,必要時,要趁人活著時洗個澡,把老衣穿上。父親專門叮囑,他見過太多人了,還有氣的時候不穿,等到咽氣了,身子冷得快,僵硬得很,衣服很難穿上去。父親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唯獨沒有安排我們如何面對即將到來的春節和接下來的日子。

月光最盛的夜晚,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舊歷丙申年農歷十二月十六,公歷已越過新年,是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三日,星期五。俗話說得沒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那夜的月亮又圓又亮,毫不識趣地掛在天上,使勁兒照著我們家老屋。但父親并沒有看到那夜的圓月,他暈了過去,三親六戚已經齊聚,父親之前安排大哥的事情已經辦妥,年邁的外公也已經趕來。這一次,我們再次如了父親的愿,放棄了為他注射葡萄糖。父親說得沒錯,與其讓他再次醒來繼續暈厥繼續痛苦,不如就這樣一睡不醒。

我們一家子都很清楚,我們可以讓父親再次醒過來,那就是直接注射一針葡萄糖,父親準能醒來。但是醒來后呢?我們更加清楚,父親將在不斷的清醒和昏迷間魔咒般往復,間隔不會超過兩個小時。清醒的這段時間,父親最痛苦,他會發出撕心裂肺的呻吟,生生撕開沉靜鄉村的一道口子,也生生撕裂了我們的心。他的手無力地動著,想要抓住些什么,卻終究什么也沒能抓住。解脫,是父親對我們明言的渴求。所以我們默契地放棄了注射,也就放棄了父親,只剩沉在心里的一聲無奈的嘆息。

等待是寂靜的,親戚和鄉鄰分散在老屋的幾個房間里,抽煙、沉默、低語。窗外月光慘白,堅硬地鋪在地面上。凌晨,父親一陣掙扎,我趕緊將他抱起來,讓他的頭枕在我的臂彎里。父親之前叮囑過,人去世時,一定要抱起來,不然落不了氣。這些我們銘記于心。父親說了些什么,我湊近聽,什么也聽不清,我喚他,沒有回應,只是不斷呢喃,然后身子使勁動了動,喉嚨發出一聲嘆息,頭一偏,與我們做了最后的告別。

父親去世后,月光消隱,天氣急速降溫,天寒地凍。在處理父親后事的十多天里,我一次次在鑼鼓聲和跪拜中陷入幻覺,好像父親并未去世,還坐在床沿,面容浮腫,笑起來像個孩子,對我說著什么。

父親葬于深山,那是他首肯之地。后來有幾天,我們都要摸黑出發,頂著寒風和淅淅瀝瀝的冬雨,去給父親送火。我們一次次跪在潮濕冰冷的山間、路旁,呼喊父親的名字,讓他來人間取火種。聲音哽咽時,寒風吹進了肺腑,額頭碰著冰冷泥土時,父親一生中的所有寒冷都傳到了我們的身體中。最后一次送火,風吹得蠟燭火焰搖搖晃晃,將滅未滅,我抬眼看見對面山埡上,一盞路燈送來某種錯覺,好像一輪圓月懸掛山肩,路上走著一個身影,身披寒月,慢步往家的方向走。

那一夜,在父親的老屋里,我徹夜失眠,在手機上寫下了這首《返回》:

不要等到回煞的日子

才回到我們中間啊父親

我要你即刻返程

從水塘寨沿山梁往下走

河流邊上就是我們的家

在低矮屋檐下

重新叫一聲我的乳名

把你所有的咳嗽都一一收回去

我們在所有的用餐時間

談論村中八卦

有時也爭吵,賭氣,互不理解

說一兩句斷絕關系的氣話

后來我不止一次想,一切都是宿命。

父親出生于深夜,得乳名“夢生”,離世也是夜深,月光滿地。我想,父親來到這個世界時,一定也是披著月光來的吧。不然,他這一生,為什么總是給我們留下那么多月光下的記憶?

以前我不信神明,如今,我信舉頭三尺有父親。父親活成了一個符號,標注在了我后來的人生中。

回老家時,駕車奔馳在高速上,常常會不由想起父親彌留之際,我常趕回去看他,每次臨出門,他都叮囑我,開車慢一點,再慢一點。我曾站在父親墳前眺望,齊齊排坐的群山后面,隱約是通往畢節的高速,慣熟方位的人們打賭說,山的那邊,就是畢節城。現在每每想起來,好像時時刻刻,父親都在那高山之巔,層云深處,遠遠地眺望著生活在畢節的我。

遇到過幾次艱難的事,也有過一些當前看來挺絕望的時候,都會想起父親那一粒玉米的故事。會想起父親說,上天為我提前準備了一些什么,找到它,就能渡過最緊要的關頭。更多時候,我會覺得,陪伴我歷經漫長人生種種的,是父親一生中的月光,它們照耀父親,從生到死,將父親的歡樂、悲傷、眼淚、苦難照得通透,也將我人生的種種照得通透。

我曾數次在老家的月光下,細細打量父親留下來的一切,兩棟房子,烤酒的甑子,涼床,栽在門前的橘子樹,墻壁上掛著的生銹的鋤頭、鐮刀、斧子,老舊的家具……我們曾在父親去世后燒掉了他的很多遺物,自以為那樣我們的痛苦就會少一些,自以為那樣他到了那邊就可以繼續用上一些,現在想起來,任何大火都沒法燒盡父親留下來的東西,那些屬于父親的痕跡,屬于父親的氣息,永恒地回蕩在我們的有生之年。

我曾一次次走在老家的月光下,院壩里,山林里,馬路上,朗照著我的,是屬于我的月光。屬于父親的月光已在那個寒冬消失殆盡。一次次地,我踩著月光,看見滿地月光濺起來,落在我的褲腿上,落在路邊的草葉上。我聽見月光的聲音,像細碎的珠子抖落在軟綿綿的泥土上,聲音似有若無。在戴月而歸的那些夜晚,我走著走著,就走成了父親,像他一樣走路,像他一樣喘息,像他一樣與夜晚的蟲鳴對話,像他一樣,走在屬于自己的人生里。

剛剛過去的寒食節,去看望父親,清理雜草,添土,燒幾炷香,磕幾個頭,在墓前長久沉默。曾經的大悲大痛,已經成了無言。父親離開我們已有五年。五年來,山中有序,亂糟糟的,是我們身在其中的人間。

前些天與友人談起父親的離去,恍然覺得,我已然習得一種風平浪靜的姿態,來講述那個月光冷漠的夜晚。時間無情啊,消磨了那么多的細節,卻又溫暖地讓我們學會了淡然和釋懷。是的呀,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逝者正在不斷遠離我們,直到我們也告別這個世界去尋找逝者時,他才會真正從我們生命中退場。而我們每個人的離去,同樣是人生的退場和對生者的告別。

李白《擬古十九首》(其九)寫道:“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人這一生,都在奔忙,是出發,亦是歸途。當我認知到這個哲學,便覺得父親的離去不過是一種必然的歸宿。作為父親,他一生都在為我領路,出生、成長、受難、死亡,老老實實地演繹了普通人一生的旅途。

我深知,所有亡者都已一騎絕塵,永不回頭。父親也是。作為生者與后人,我們要做的,就是守住家,把凡間的小日子一日一日地過好。道理誰不知道呢?只是在那些莫名感慨的時刻,在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又總是一次次陷入這樣的幻覺:月圓之夜,父親身披一身月光,走在回家的泥巴路上……

責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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