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鄉不復情怯

武悅 白玉

現如今，人們在一個城市與另一個城市，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之間不停地穿梭，從前穩定的人際關系早已不復存在，所有人來了又走，游子心分外飄搖。宋之問有詩：“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迸R近鄉時，簡單回味一些時間、眼淚、痛感、坦誠以及閃爍的愛，只希望少些“情怯”。

我在家鄉五臺縣生活二十余載，生于斯，長于斯，對這片凈土仍懷抱著巨大的熱忱，愛它的淳樸真摯，也期待與它發生更多的故事。

時值五月，楊柳依依，正是槐花盛開的季節。家鄉有一棵老槐樹，樹干上密密匝匝地系了紅綢，是祈福綢，上面寫滿了祈福者的愿望。此外，樹旁還放置了紙元寶、香爐等，如遇重要節日，深信大槐樹靈性的人們便會在樹下祭祀，因此祭祀臺上常擺滿瓜果點心。經過此處時，常覺得自己浸在飄浮的香火中。春山暖日和風，正當好時節。葳蕤盛開的槐樹花，是春夏之交最好的食物?！盎编l”的孩子早早備好工具，期盼槐樹早日開花。長桿上或者綁了鐮刀，或者綁了鉤子，將一串串的槐樹枝子拽下來，蹲在枝子周圍捋槐花吃。把大把的槐花灌入嘴中，大口嚼，別有一番滋味。老槐樹歷經風霜雨雪，至今仍枝繁葉茂，生意盎然。猶記幼時與伙伴圍坐在槐樹下暢談，槐花淡雅質樸，清香裊裊，深覺受到不少庇護。這正如詩人李洪在詩中所描繪的：“庭前槐樹綠陰陰，靜聽玄蟬盡日吟。枕簟虛涼清夢境，了無俗物動禪心?！?/p>

家鄉的盛夏漫長而干燥，萬物繁茂，蓊蓊郁郁。風時時都是暖的，常有鳥雀結伴而行，耳畔隱約傳來清脆的鳴叫。樹影映在古老的土墻上，影影綽綽，光斑悄悄行走，引得地面斑斕一片。紫色的丁香一簇兩簇如泉涌，逼人的香氣看得見似的，一縷兩縷，隨風浮動。下一場急雨，如同夏末的鳥雀臨行前短暫尖利的叫聲，整個小鎮被雨聲安全地包裹，雨落在松軟的土壤里，落在水泥地上，落在玉米地里，也落在一樹一木的間隙里。濕潤的水汽使空氣也涼爽，清冽的風裹挾著闊別已久的自由的味道，不知不覺間，夏天就這樣過去了。

農歷七月十五，道教稱其中元節，佛教稱其盂蘭節，現在民間俗稱其為鬼節，這在家鄉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這月圓之際，人們逐漸忙碌起來，將戲臺修繕完畢，點心茶水準備齊全，穿戴舒適整潔，帶上小馬扎，戲未開場便已穩穩當當齊聚戲臺。五臺縣的七月半，開始了。

幼年，總是家里長輩連哄帶勸，說著戲場如何熱鬧非凡，我便眉開眼笑，樂顛顛跟了去，因此接觸了諸多戲劇曲目，早早地就對《打金枝》《血手印》《樊梨花》《大腳皇后》《見皇姑》等經典劇目耳熟能詳。年紀尚小時，不懂得欣賞戲曲婉轉的旋律、清晰的道白，也聽不懂咿咿呀呀的唱詞，只是一個勁兒盯著兩邊的大屏幕直到脖子酸脹，或就地蹲下來吃小食，或和玩伴穿梭于各個攤販之間。夜場戲一般會持續到凌晨，小孩子玩到厭煩時，強拽著大人的衣袖，央求快些回家，也是常有的事。在成年后，對上黨梆子、北路梆子等山西四大梆子有了一些粗淺的認識，但也談不上感興趣。

然而，幼年聽戲的經歷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時常盯著戲子的華服鳳冠出神，戲子有如畫中仙子，手提裙擺、蓮步輕移、巧笑倩兮，珠翠首飾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紗帽兩側的翅子耍得虎虎生風，實在有趣得很。戲子高難度的“絕活”，如翎子功、帽翅功、椅子功、鞭子功、梢子功、耍茶碗、耍頭巾、甩辮子等，時常引得人們連連叫好。晉劇的強大魅力就在于此，它能夠抓住人們的眼球，并讓人們不知不覺入戲，思量那情節的走向——到底在講些什么，是誰與誰之間的故事，誰是忠誰是奸，一定追究到底！

七月十五一盡，“打月餅”的人家便忙著搭棚子，架烤爐，準備面粉和胡麻油等原料，制作各種餡料。做好的月餅總散發著暖烘烘的香，餅面上的圖案花紋玲瓏浮凸。小時候，我跟隨父母為各位長輩送月餅，黃褐色的包裝紙總是油油的，再附上一個方方正正的紅色標簽，上面寫著中秋月餅的字樣。家鄉這邊最有名的是神池月餅，其在北方地區的中秋月餅中最具代表性和影響力。從明代初年起，神池就開始用胡麻油加工月餅。千百年來，它沒有因歲月更迭而失去本味，反而讓眾多現代食客謂之美味。社會幾經變遷，神池月餅卻因地產胡油和當地古老的制作工藝得以保留并保持了原味，具有“甜而不膩、酥而不散、色香味美、久放不餿”的特點。神池胡油味月餅陪著一代又一代人不緊不慢地走過好多年，是人們中秋節最難忘的家鄉味道。

七月半是所有作物即將成熟的時節，物質豐盈，滋味厚實，迎接它的是家鄉人對往來時光的無限親近，對蓬勃生命的無限熱愛。只要人聚在一起，就有了騰騰的氣。原來尊崇祖輩，就是有鹽有味地好好活著。再往后，寒露接霜降，佳節又重陽，寒來暑往，歲歲年年。

隨著冬日的天一點一點變高，云朵的邊緣變得柔和，夜來得更早了。整個小鎮在抽象里若隱若現，在延展中閃閃發光。家鄉的冬離不開形狀各異，表面和著糖漿和芝麻的麥芽糖，以及裹著一層厚實晶瑩的糖霜，扎扎實實插在稻草樁子上的糖葫蘆，也離不開那一鍋滋味簡單的白水豆腐。

朱自清的《冬天》寫的是一家人圍著“小洋鍋”吃白水豆腐的故事，短短幾段文字讓我至今印象深刻。“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里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里?！蔽腋赣H廚藝甚好，一鍋簡單的白水豆腐加入各色佐料，變魔術般就成了色香味俱全的人間至味。薄厚適中的豆腐養在小洋鍋里咕嘟咕嘟，水滾著，好像魚的眼睛，洋爐和鋁鍋映襯著豆腐愈發得白，香氣盈盈。在收斂肅殺的冬季，一家人圍爐閑坐，燈火可親，那裊裊的白氣和咕嘟咕嘟翻滾的湯汁在往后的歲月中常常浮現，父母的面容在氤氳的熱氣中搖搖晃晃，父親為我們蘸料，那豆腐輕而易舉落入我碗中的情景一直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流水浸濕泥土，我們聊著細碎的變化，人就這樣安安穩穩地生，安安穩穩地死?！拔覀儾皇俏覀兯占?、得到的、所讀的東西，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是愛，我們所愛的事物、我們所愛的人。所有這些，我認為真的會存活下去?！比说挠洃浛芍^神奇，由味蕾或觸感所形成的細枝末節的短暫記憶排列組合在腦海，就能成就一部新的作品集。我發自內心地認為，所有這些飽含熱淚的集體記憶，真的會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