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碩

“漂亮”“美得讓人心醉”“精彩得一塌糊涂”……董漢文在網絡平臺上曬出一張張照片,不是亮麗的風景,而是一塊塊石頭。
“去年在喜馬拉雅山脈采的,非常難得的一塊樣品,好幾位構造專家看得流口水。”董漢文曬出了一份“膝折褶皺”的石頭標本,一周時間獲得了200多萬次閱讀,網友紛紛留言:“確實流口水,太像肥牛片了”“像地球母親的脂肪紋”“這是地球揉的面”。還有網友進行科普:“褶皺,是一幅美麗的畫,大地用了幾億年的光陰才完成。地球板塊碰撞后,巖層受到擠壓,發生彎曲和形變,形成千姿百態的褶皺,膝折褶皺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形成的。”
看到自己喜歡的石頭得到了廣大網友的贊美和熱議,董漢文感到加倍開心,他再次轉發了那條微博:“這塊標本算是徹底火了!”然后順便科普了一下這塊標本——除了給人震撼的視覺沖擊,其本身的科學價值也很大,能夠幫助地質學家判斷大地運動的方向。
作為中國地質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副研究員,一名85后地質工作者,董漢文的日常工作就是與石頭打交道,他曾調侃道:“為了找石頭,我們去過1000米深的礦井,爬過6000米高的山峰。”近些年,董漢文還有個身份是科普人,他希望把石頭的故事和秘密講給大家聽。
學地質“很酷”
一位大學教師點亮了董漢文對石頭的興趣。2004年,董漢文考入長安大學地質專業,他一開始對地質沒有什么特殊的感覺,像大多數同學一樣,只是出于機緣巧合才選擇了這一專業。轉機發生在一次實習課上,老師帶著學生來到西安市的郊外,認識河流走向和地貌。這么多年過去,董漢文已經記不清當時講了什么知識,但老師指點江山的情形還歷歷在目,讓他覺得“很酷”。
從這一點“小興趣”出發,董漢文最終成了一名構造地質學的科研工作者。從長安大學畢業后,進入中國地質大學讀碩士,而后進入中國地質科學院讀博士,博士畢業后留在中國地質科學院地質研究所,從事科學研究工作,主要關注青藏高原地區,研究喜馬拉雅造山帶。經過多年努力,如今他也能“指點江山”了。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珠峰頂上的這些巖層,形成于5億年前的一片汪洋大海,到現在的世界第三極,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情啊。這就是滄海桑田。不,這就是滄海珠峰。”董漢文對他的研究課題充滿熱情,對于地質學家來說,滄海桑田不只是一句感慨,更暗藏了地球46億年變遷的秘密。
在科普視頻中,董漢文舉例說,如果把地球的46億年凝縮成一天,那么零點,地球誕生。凌晨3點,生命出現。凌晨5點半,細胞出現。上午10點22分,發生大氧化事件。晚上9點,寒武紀生命大爆發。從晚上9點10分到11點39分,先后發生了五次生命大滅絕。到了最后38秒,第一個人屬動物出現。到最后兩秒,人類的祖先智人出現。燦爛輝煌的人類文明,上下五千年,在最后的0.1秒出現。
在如此長的跨度上,人的一生不過是極為短暫的一瞬。面對如此久遠的研究對象,地質學界的原則是“將今論古”,從這短暫的“一瞬”,去發現遙遠過去的地球往事。對董漢文來說,這條路崎嶇難走,但有著特殊的榮耀,更何況沿途還有美麗的風景。
石頭知道地球的秘密
據說,每個地質人的最大愿望,就是地球變得透明。董漢文打趣道:“每當我打開地圖,以站在太空的視角俯瞰我們的地球,我都在想,地球內部到底隱藏了多少故事。這時仿佛聽到了石頭的笑聲,它們笑著說,我知道呀,我知道地球上所有的故事。”比如世界上最知名的“鋯石”,來自澳大利亞,形成于44億年前。“這位老同志僅比我們的地球母親年輕1億多歲,可以說見證了地球的演化過程。”
石頭是研究地質學的主要材料,董漢文日常與石相伴。如果董漢文說要去“擼鐵”,他說的可能不是“舉鐵健身”,而是研究鐵礦石。當有人感慨雅魯藏布江邊的巨石守護了山峰幾億年,他笑著指出,真沒有這么長時間,印度板塊和亞歐板塊碰撞在一起也就6000萬年左右。
在董漢文工作的地質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石頭。最有人氣的石頭是東門的一塊巨大的泰山石,每年畢業生都要和他們的導師在石頭下合影留念。因為工作需要,董漢文和同事們會從世界各地采集各種各樣的石頭,科學研究之余,難免有剩余,大家就用作擋門石。專業人士只要看一看這些擋門石,就能把這個辦公室研究人員的研究方向猜個八九不離十。
董漢文關注最多的,可能要數糜棱巖等與地球構造運動密切相關的石頭。糜棱巖是在地表以下約十五公里處形成的巖石,與斷裂帶活動密切相關,它有著奇妙的紋理,記錄了巖石的強烈塑性變形過程。如董漢文在西藏南迦巴瓦地區采集的一塊糜棱巖,就是在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中,深部地殼物質被擠出而形成的,并逐漸被抬升至地表,它記錄了喜馬拉雅山脈崛起的全過程。因此,董漢文曾多次調侃,應將糜棱巖翻譯為“迷人巖”。
青藏高原的往事
從博士畢業開始,董漢文幾乎每年都會去西藏,不遠千里來到南迦巴瓦地區,看石頭。董漢文說:“青藏高原和喜馬拉雅山是地質人的天堂,是驗證地學領域內眾多假說的天然實驗室。”
根據已有的研究,在遙遠的過去,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之間是一片海洋,奧地利地質學家休斯將其命名為特提斯海。在希臘神話中特提斯是一位女神,但其真容從未被其他人見過,基于該特點,休斯借用這位女神的名字命名了已經消失了的海洋。大約2.4億年前,印度板塊快速向歐亞板塊沖了過來,兩個板塊相撞之后,印度板塊插入歐亞板塊,歐亞板塊的邊緣就被抬升了起來。這一過程持續到今天,造就了被稱為世界屋脊、“第三極”的青藏高原,也形成了一塊地質災害頻發的條狀地帶。
南迦巴瓦地區在地質學界又稱“東喜馬拉雅構造結”。如同一條線段有兩個端點,南迦巴瓦地區是綿長的喜馬拉雅造山帶上的東端。“這里不僅是地質界限、構造架格和地貌水系發生急劇轉折的地區,而且是構造應力最強、隆升和剝蝕最快、新生代變質和深熔作用最強的地區。巖石組合的多樣性、構造變形和演化過程的復雜性都被記錄在此。”
因此,董漢文介紹道,研究南迦巴瓦地區,可以了解喜馬拉雅造山帶的過去。而通過研究喜馬拉雅造山帶,可以知曉印度板塊和歐亞板塊的碰撞過程,由此再到研究整個地球的板塊運動。目前這一領域仍有許多未解之謎,如地球板塊是怎么動起來的、又是何時啟動的,喜馬拉雅造山帶的具體隆升過程,等等。地質學家就是從一塊塊石頭中尋找這些未解之謎的蛛絲馬跡。
西藏自治區林芝市墨脫縣位于南迦巴瓦地區,是研究這一地區地質歷史的絕佳地點。這里地質活動頻繁且劇烈,歷史上曾有強震發生,直到2013年才通路,這之前,物資運送還要靠人背馬馱。2012年,董漢文一行人進入墨脫后,進出的道路就因地質災害中斷了,一個月后才恢復。
在這一個月內,董漢文一行人徒步完成了預定線路的考察,采集了大量樣本,有時需要在野外過夜,有時借住在村子里,幾個人擠在木頭房子里,睡一張床上,窗外是連綿不絕的雨。回到實驗室后,通過精密儀器對采集到的石頭進行分析,董漢文的課題組確定了墨脫剪切帶的活動性和活動時間。“喜馬拉雅山隆起的過程有不同的階段,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故事,我們的研究就是聚焦6000萬年以來,墨脫這一地區發生的故事。”
目前,董漢文和同事正在進行的課題研究,是關于南迦巴瓦地區的隆升過程和機制。在喜馬拉雅造山帶內,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共有14座,要想進一步研究喜馬拉雅山脈的造山運動,南迦巴瓦峰是比較理想的研究對象。在這里,董漢文將繼續尋找石頭,聽它們講地球的秘密,“就像破案一樣,有時發現一塊漂亮的石頭,有時遇到一些從沒見過的現象,從這些線索出發,去破解地球的某一樁不為人知的案件”。
科學家的幸福
在青藏高原上工作,對董漢文來說是一件幸福的事。雪山、青草、湖泊,壯麗的風光沖消了疲憊;不同地區的風土人情,帶來了新鮮有趣的體驗。“我覺得這些都是地質的一部分,都讓我覺得這個學科挺有意思。”董漢文表示,可以借用一句詩來形容——無限風光在險峰。
有一張照片被董漢文評為2022年的最美時刻。那是在墨脫的多雄拉山,他帶著研究生沿著山坡登頂,從海拔3000米來到4000米以上,路途異常艱辛,其實腳下沒有路,地質研究就是要去人跡罕至的地方。正當大家精疲力盡時,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湖,山頂的風云變幻迅速,時而碧空藍天,時而烏云密布,湖面的顏色也隨之轉換,如夢如幻。“太美了!太美了!”那一瞬間董漢文甚至有些感動,他當即決定開飯,就坐在湖邊。
近幾年,董漢文開通了多個社交賬號,發布“一分鐘地質”系列視頻。他分享了野外考察中許多有意思的事情:夏日里的一根雪糕,翻山越嶺后在溫泉里泡腳,偶遇牦牛時在學生面前強裝鎮定……董漢文希望通過這些告訴青少年:“愛上地質,從來不是一件難事。”此外,還有許多地質知識的科普,董漢文希望帶領青少年了解地質景觀背后的科學原理,不僅知其美,還能知其“所以美”,“真正地享受自然之美、地質之美、地球之美”。
曾有網友說:“老師經常說漂亮,怎么去發現地質的美?”董漢文如此回復:“心中有地質,眼里就會有地質。”但當一名高三畢業生咨詢是否要選擇地質專業時,董漢文卻是憂慮大于高興。他害怕“把小朋友帶溝里”,因為地質學研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要耐得住實驗室里的寂寞。只有真正感興趣,才能從枯燥和乏味中找到快樂和幸福。在董漢文和地質研究所研究員曾令森共同翻譯的科普讀物《碳如何玩轉地球》中,有對這種幸福的解釋——“在知識的宏大版圖上圈出我們未知的問題,策劃一場對未知的探險,應該能讓任何真正的科學家心跳加速”。在中小學開展科普講座時,除了講述好玩的石頭,董漢文還努力將這種科學精神傳達給學生,“我更在意這個,如果只是一些科學知識,影響范圍可能很小”。
“生活還有詩和遠方”這句話,在董漢文這里要改為“石與遠方”。在夏日的空調房里,董漢文翻看過往拍攝的雪山,自嘲這是地質人的“望梅止渴”。青藏高原上清冽的風呼嘯而至,那山間若隱若現的褶皺,“仿佛盤踞山間的巨蟒”,令他心醉。遠方的石頭沉默了億萬年,董漢文感受到了時刻不停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