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記

王思萌

2021年暑假，我跟隨朋友一同前往西安打工。對“錢”途滿懷憧憬的我，乘坐六七趟地鐵，穿梭在暴雨傾盆的西安街頭，辦好了健康證，走掉了鞋跟，選好了宿舍，簽好了勞動合同。第二天，戰戰兢兢地上了崗，少不更事又社恐的我，與火鍋店里熱情歡樂的氛圍格格不入。

公司的企業文化是將員工當成家人，我一下就擁有了百十個兄弟姐妹，員工間要微笑著說辛苦了，真是美好的工作氛圍。每天最期盼最開心的時候就是飯點，除了前兩天比較拘謹，之后只要有肉，我都要打三盤，如此一來，我又圓潤了不少！出乎意料的是，一周過去竟然瘦了七八斤，我思前想后，每天快走慢跑十幾個小時，運動量很大導致的。反觀我們的經理，每天三四萬步打底，經常通宵達旦，依舊精神抖擻。

掃地是一件異常簡單的工作，但是重復性的勞動實在枯燥難耐。這項工作需要將自己設定成一個微笑牌掃地機，保持勻速小跑，真誠地向領導、同事、顧客微笑，像一棵燦爛的向日葵，時刻積極向上。

第二周，經理表示我有前途，讓我去學看臺。這項工作的宗旨是讓顧客感受到賓至如歸的服務。上崗初期由一位資深的老員工帶我，她比較嚴肅，但嚴師出高徒，我的服務意識學習竿頭日上，這令我感激涕零。有天下午休息，老員工們聊天時，我偷聽到帶我的師傅對我工作很是不滿，我有些委屈。作為師傅指出徒弟的不足之處無可厚非，但是背后的中傷還是讓人很不舒服。但我也很快調整好心態，用事實證明自己能行。

看臺時，時常聽到客人吐槽服務大不如前。其實很多特色服務，只有一線員工清楚，服務員有晉升考試，員工內部暗潮洶涌，關系很是微妙，從起初的傾囊相授到后來的都留一手，服務質量逐漸參差不齊。

“好，很好，非常好，越來越好。”每天上班喊口號，斗志昂揚精神好。公司的企業文化是營造良好的氛圍感，讓每個人都有機會當店長，因此，足夠的營銷熱度，源源不斷地企業擴張，讓海底撈的名字為大家所熟知。公司永遠都缺員工，永遠都在招人。

打工之前我并沒有吃過這個如雷貫耳、馳名中外的火鍋品牌，因此第一次進店報到時，就被員工的服務態度震到了，每一個人都笑容滿面，讓人如沐春風。三周后，我的笑容逐漸消失，憨頭憨腦的小豬豬，看不透劍戟森森的笑面虎。店里監控滿布，十目所視，十手所指，誰敢投機取巧、偷閑躲靜？總部的“密探”喬裝打扮、潛伏待發，對經理而言是平地風雷，因此他對每個員工時常耳提面命，諄諄告誡。

披星戴月，櫛風沐雨，多么“浪漫”的上班之旅！員工基本都是計件工資，而且有封頂，很多員工只能拿到保底工資。后廚切肥牛的大哥，滿手的凍瘡是他辛勤工作的徽章，三四千的工資送走了他任意飛翔的夢想。公司規章制度十分精細，但人治解決不了公平問題，一個店有“幾大家族”。經理對員工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客人一個投訴，大徒弟直接去了洗碗間，小徒弟和新員工開玩笑被“密探”撞到，也去了洗碗間。二人不約而同，于洗碗間相會，工資直線下降，心態難以坦然。一些小錯誤，如工作柜里放檸檬，就罰深蹲、俯臥撐等，拍視頻發到釘釘群里。

總部每個月要對各個分店進行考核打卡，共abcde五個等級，最差的淘汰。一個區域店越多，競爭壓力越大，服務質量越高。

工作不分貴賤，但人心有偏見。公司要建立客人的優越感，就要求員工要懂幽默，要讓顧客笑，經理才會讓你笑。因為每天要泡消毒水，我的手開裂腫脹，有礙觀瞻，一次幫客人打湯，客人盯著我的手說：“把湯倒了，重新拿個碗，我自己打。”我的臉瞬間漲紅，慌忙轉身去拿碗，毛細血管爆裂的聲音在耳邊乍響。“我可是個喜劇人！”我靈機一動，戴上手套，完美應對。后來發毛巾時，有客人問我為什么那么開心，眉飛眼笑的我：“毛巾抖一抖，幸福到永久。”

第四周了，我的狀態像油鍋里反復被炸的茄子，表殼金黃酥脆，內里塌陷綿軟。你當然會感受到很多快樂，店里每一天都會唱生日歌，“對所有的煩惱說拜拜，對所有的快樂說嗨嗨”！每一個社死的客人都是我的快樂源泉，每一個好評都讓我振奮不已，客人的善意和夸獎就是最棒的獎勵。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后廚傳菜，不用一直微笑，不用斟酌一舉一動，后廚的員工相處很輕松。七月末我過生日，經理送了我一個很大很大的蛋糕，又香又甜，第一次收到蛋糕，真是美好的回憶！

總體來看，公司離職率高，人員流動快，當時我已工作20多天，住同一宿舍的同事換了好幾撥。經常會聽到下鋪的姐姐給老公打電話，抽噎著訴說工作的心酸，她老公說：“不行你就回來，我養你。”但是姐姐說她還能再堅持堅持。

三室兩廳的宿舍住20多人，夜深，呼嚕聲此起彼伏……上中班的我，凌晨三四點雙目圓睜，卻沒有睡意。9：50正式上班，精神渙散的我被經理炒了魷魚。有點難過，又有點解脫。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在我的腦海里大展畫幅，筆精墨妙，刻鏤無形。

在打工后的兩年內，我冥思苦想，為何我選擇在大二的暑假去打工？僅僅是為了掙錢嗎？不寧唯是，讀不進經典，玩不會游戲，靜不下凡心，正值年輕氣盛，又不想混吃等死，還不如打工掙錢。

馬克思說：“勞動使人幸福。”可為何打工令人痛苦？入世第一課，復雜又深刻。

打工的日子里，我像一朵銀耳，被煮的粘粘糯糯，七零八落。公司想要的是一群一直跑、一直笑、一直不停歇的機器人，而不是一個有喜怒哀樂的愣頭青。那些簡單的、重復的、機械的，看不到盡頭的工作，讓人不可避免地胡思亂想。無數個時刻想說再見，想像風一樣自由，像云一樣淡泊。可我，一介書生，一路負笈，末學皮毛，囊空如洗。

我逐漸明白，為什么很多成年人對孩子三令五申，讓他們好好讀書。

同年國慶假期，我去了另一個門店，干了五天。一個門迎組的男生問我：“能賺多少錢呢？”我難以描繪那個眼神，但絕非戲謔，甚至有點嚴肅和認真。也許他是推己及人，惋惜我們消耗青春在這方寸之地。

這次分在門迎組，每天在二樓接待客人，站十幾個小時，比服務組輕松很多。飯點最美好，一段樓梯間，一人坐一邊，食物總是能再次給人以力量。

最后一天，洗碗機故障，我去后廚幫忙撿碗，洗碗機里冒著熱氣，眼里一片霧蒙蒙，七八十度的碗很燙手，上菜房的冷氣一陣陣地吹，幾個小時而已，我的腿已經透骨奇寒。上廁所時碰到一位姐姐，衣服上沾著紅油殘渣，鞋子浸滿了泔水，每天在轉移箱里掏垃圾，這樣的生活她已堅持了好幾年。我無法想象她的辛苦，但她笑著跟我說，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兒子正在上高中，她特別驕傲。我難以抑制地紅了眼眶，能做的只有給她遞紙。那是屬于她的幸福和期盼。

很多時候，我都想問出一個原因，可只有無盡的沉默。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那些侵蝕我生命的無知和迷茫，在我的身體上攻城掠地，縱橫捭闔。每天晚上，在酣聲四起的宿舍，看著星光與燈火交織的夜幕，怎能不寂寞空垂淚，“嘆息腸內熱”……躺在暖和的被窩里，只感覺長夜難明。不是因為睡不好導致的想辭職，而是因為感受不到自身的價值，生活的意義。

我反復回想，這么多年渾渾噩噩，總覺得前途渺茫，歸根到底不就是書讀得太少了嗎？

有道是浪子回頭金不換，大三的我，痛改前非，上完課表的課，就蹭大二的課，比高三拼命，比打工努力，向每一位老師請教，抓住每一次機會。克服社恐，一次次登上講臺，摁下緊張，一遍遍講解校史。一張張獎狀慰我心房。眾生平等，誰人甘于平庸？生活明朗，未來充滿希望。

實習的時候，看著講臺下一張張天真稚嫩的臉龐，我變著法地說我的頓悟之旅，希望他們能少走彎路，不要去經歷那些痛苦和彷徨、迷茫和無助，但他們只是看著我笑，我也在笑。

當年明月曾說：“人有很多種選擇，最低的是溫飽，然后是利益，超越錢的是名望權利，而超越一切的，是智慧。”可謂一語中的，這個世界上，聰明的人很多，有智慧的人很少。真正的大師永遠謙遜，永遠好學，他們在人生的最高峰，望盡天涯路，悵然發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蘇軾的豁達，建立在他枕經籍書、博學強記的基礎之上，他的仕途極盡坎坷，但他的心靈總有皈依之所。只有不斷地讀書，真正了解這個世界，你才不會有畏懼感，精神不迷茫，萬事皆可拋。

有錢能使鬼推磨，無錢也能浴春光。

我們都是時代的一粒沙，承認自己的無知，接受自己的平庸，做一個求知若渴的人，做一個有生活情趣的人，待晴日可帶滿腹詩書，看明媚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