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政治的結構性矛盾

牛新春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今年以色列的國慶紀念活動與往年不同。一方面舉國慶祝建國75周年，人們為自己的國家取得的偉大成就而歡呼；另一方面全國性示威游行規模空前，人們為這個國家巨大的不確定性而憂心。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現象是以色列政治當前現狀的生動體現，預示著這個國家必須做出新的戰略抉擇。

以色列完全有理由歡呼，他們所取得的成就超出所有人的預期，可能包括他們自己。以色列建國的時候，很多人懷疑這個國家的生存能力，而今天以色列擁有在中東地區最強大的軍隊、最發達的經濟和最有創造力的社會，沒有任何國家有能力威脅以色列的生存。近10年來，以色列的軍事行動越來越活躍、大膽，幾近為所欲為。以色列對巴勒斯坦、伊朗、敘利亞、伊拉克、黎巴嫩等國家進行過空襲，在伊朗境內搞過定點清除，同埃及在西奈半島搞過聯合軍事行動。在巴勒斯坦問題上，以色列更是獲得壓倒性優勢，幾乎讓巴勒斯坦人沒有還手之力。

以色列的經濟成就一點也不比軍事實力遜色，不僅是中東唯一的發達國家，而且人均GDP還高于英國、法國和德國等老牌發達國家。1980年以色列人均GDP只有德國的一半，今天比德國高12%。高科技驅動是以色列經濟的重要特色，科技研發、創新和成果轉化等均具有全球領先水平。科技產業雇傭全國10%的人，產出全國15%的產值，占全部出口的50%。強大的科技能力讓以色列克服了資源匱乏、國土狹小和敵國環伺的不利環境，從逆境中強勢崛起。

然而，人們也完全有理由走上街頭，表達對政治現實的不滿和對前途的憂心。經濟和安全領域的偉大成就只是硬幣的一面，另一面則是與這些成就相伴而來的結構性問題。成就和問題可以說是一體兩面，水乳交融，這對矛盾借司法改革議題集中爆發，上升成為以色列政治中的主要矛盾。

猶太復國主義是以色列國家和民族的靈魂，宗教和民族主義是國家凝聚力的法寶。在這兩面旗幟下，以色列社會長期縱容極右民族主義和超正統宗教主義。超正統派猶太人出生率高，以宗教為職業，很少參加國民生產、軍隊建設和世俗教育，在稅收、服兵役等方面享諸多特權。超正統猶太人目前占人口13%，在議會中擁有18席，預計到2060年將占人口32%，可能擁有28～38個議會席位。同時民族主義、種族主義和宗教主義相結合后，催生出極右民族主義政黨。卡赫黨作為極右民族主義的代表，1988年被禁止前參加過四輪選舉，僅在1984年獲得過一個議會席位。現在宗教力量黨作為卡赫黨的繼承人，同其他極右民族主義黨組成選舉聯盟，共獲得14個席位，成為議會中的關鍵少數。這些政黨日益脫離主流社會，但政治影響力卻不斷擴大，構成以色列政治中最大的緊張關系。本屆內塔尼亞胡政府就是在極右民族主義政黨和超正統派猶太政黨的支持下才組閣成功的，這也是內塔尼亞胡被迫實施司法改革的重要原因。

為應對危險的周邊環境，以色列采取了高度集權的政治決策制度，竭力避免分立、制衡。以色列是只有一院的議會制國家，權力高度集中于議會。以色列是全球少數采取“封閉名單”選舉的國家，政黨候選人名單由黨組織單獨決定，選民無緣置喙。同時，以色列是全球極少數沒有政黨初選的國家，候選人是由黨組織的領導決定的，這讓以色列政黨領袖享有非常大的權力，這也讓內塔尼亞胡成為以色列歷史上任期最長的總理，以色列國內政治甚至分成了挺內塔尼亞胡和反內塔尼亞胡的力量，足見政黨領袖在以色列政治中的重要性。缺乏有效的權力制衡機制，是當前以色列上演街頭政治的制度原因。

以色列國家形成的歷史就是同巴勒斯坦爭奪領土的歷史，今天以色列單獨控制著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所有的領土，這構成了以色列的新問題。回顧過去70年巴以關系的演變，1948～1973年是以色列通過戰爭獲取領土的過程，1990～2016年是以色列通過談判追求“領土換和平”的過程，未來將是以色列如何管理這些領土的新歷史階段。目前，“兩國方案”實現的可能性越來越低，未來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以色列占領、管理所有領土的可能性極大。在這些領土上，約有600多萬猶太人，200多萬以色列的阿拉伯公民，還有300萬巴勒斯坦人居住在以色列占領下的約旦河西岸，200萬巴勒斯坦人居住在以色列封鎖下的加沙，這些人享有的地位、權利和義務各不相同。沒有人知道這個新階段的最終走向，正如1948年時沒人知道阿以戰爭的結局，1993年時沒人想像到巴以和平進程會走到今天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