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身體詞” 一類詞的語義類別及產生機制

黃舜瑤

【摘要】 將“過+身體詞”的語義進行分類，第一類表達某物經過某身體器官，第二類表達器官功能，第三類語義則是意義虛化，表示與器官相關的引申義，有一定的語義色彩。本文提取了其語義的演變路徑，認為語義之間發展存在先后關系。最后一部分對其產生機制進行了分析，主要是出于詞匯化和語法化的共同作用的結果以及出于交流信息的需要。

【關鍵詞】漢語；過；身體詞；隱喻；語義演變；產生機制

【中圖分類號】H1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12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41

“過+身體詞”一類詞在漢語中較為活躍①。通過檢索BBC語料庫、CCL語料庫，查檢羅竹風《漢語大詞典》（1986）[1]、李榮《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2002）[2]、許寶華、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3]等大型工具書，我們初步確定了“過+身體詞”的組合成員①。據統計，與“過”搭配的身體詞有：頭、腦、口、嘴、舌、耳、身、眼、目、骹、手、心、腰、肚、骨、足、背、腳，共18個組合。由于找不到足夠的材料來解釋組合中部分成員的語義形成，本文將暫不討論一部分“過+身體詞”。以下僅就“過眼、過目、過口、過手、過舌、過嘴、過腦”等組合展開討論。

“過+身體詞”組合在句中可以表達身體詞的功能義，如下例：

（1）適珠海有花叢之禁，風月無邊，瞬作煙霞過眼。（《夜雨秋燈錄》·子藏·筆記）

（2）于是六科各員。奔走內外。朝夕不遑。或遞相署理。至有本科只一人者。本章到科。匆匆過目 。即以付部。不及詳細審讀。又其甚不得已。則閭閻雀鼠之牘。雜進于內朝。（《皇朝經世文編》·史藏·經世文編）

（3）何氏見丈夫惱了，低低的笑說道：“你就嫖賭去，只要你有錢。”周璉道：“有錢，有錢，一百個有錢，只是不嫖你！”何氏道：“我要你嫖我么！”周璉道：“你既不要嫖你，你為什么在老爺子前過舌？”何氏道：“那個爛舌頭生疔瘡的，才過舌哩……”（《綠野仙蹤》·集藏·小說）

（4）日將白米作粥。候溫。量投藥末和勻。任意食之。不可多嚼。饑則再食。日進數餐。不可更食。干飯只以菜干及筍干少許過口。（《食鑒本草》·醫藏）

（5）老夏看不對頭，趕了兩步，又拽回他來，說：“怎么，你也不過一過腦子？大兵圍得鐵桶一般……”（梁斌《紅旗譜》）

（6）陸書十分著急，遂自己捧著藥碗先吃了一口，哄著月香吃了兩口。搖頭道：“我真不能吃了，再吃就要吐?！壁s著用水漱口。陸書又將冰糖與他過嘴，服侍月香脫了衣服，睡上床去。（《風月夢》·集藏·小說）

如例（2）中的“匆匆過目”，其中“過目”在這里的意思是“看”，而“看”正是視覺器官“目”的基本功能。例（4）中的“過口”的意思就是“食用，吃”，這也正是“口”的功能之一。由此可以看到，例中的“過+身體詞”，已不再是位移動詞“過”與身體詞的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表示相應身體部位的功能義。

本文主要立足于“過+身體詞”的語義類別，逐步分析它所表示的不同的語義，并提語義的形成路徑，最后總結產生機制。

一、“過+身體詞”一類詞的語義分類

“過+身體詞”組合②的成分類型和意義較為復雜，不同的“過+身體詞”適用于不同的語境和表達功能。綜合已有的語料，認為“過+身體詞”的按語義分類可分為以下類型：

（一）“過+身體詞”表示某物經過器官

（7）人生瀛海內，忽如鳥過目。（晉·張協《雜詩之二》）

（8）城中豈無人，過目猶飛蟲。（宋·梅堯臣《寄李獻甫》）

（9）過眼榮枯電與風，久長那得似花紅。（宋·蘇軾《吉祥寺僧求閣名》）

（10）嘆過眼時光去渺茫，休得貪閑放。（明·馮夢龍《灑雪堂·宋婆課女》）

（11）舅偃誘勸，哽咽益甚。是后精美異味，遂不過口。（漢·蔡邕《為陳留太守上孝子狀》）

（12）有一物常食性善與他物相反過口而害人者，如鮠魚同灰肉，食之殺人。（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鄭樵食鑒》）

（13）公子收淚道∶“未得恩卿之諾，金尚留彼處，未曾過手?！保ㄔ挶尽对挶具x集》）

（14）向都司道：“為一女子，直得如此著急？且滿飲三大卮，教他說明白?！蓖粜悴偶慈〈筘催^手，一氣吃了三巡?！保餍≌f《二刻拍案驚奇下》）

（15）先閉舌下兩竅，不令氣泄于外。其左邊之氣貫于左太陽而入腦，右邊之氣貫于右太陰而入腦，左右俱過腦。（《九轉金丹秘訣》·道藏·藏外）

例（7）— （15）中的“過+身體詞”語義為某物經過身體的某個器官，語義都較為簡單。如例（9）中的“過眼”意為電與風經過眼前轉瞬即逝，意為迅疾短暫；例（14）中的“過手”意為取了扁圓形的大肚酒器到手上；例（15）中的“過腦”指的是“氣”經過左右腦，意為“經過腦子”，無其他含義。

可以看到例（7）— （15）多為臨時搭配，性質是短語或結構，成分之間結合松散，語義基本上是成分義的簡單相加。例（11）可以證明“過+身體詞”最早見于漢代，語義也只是簡單的組合義，還未開始成詞。

（二）“過+身體詞”在語義中表示器官功能

（16）學過目而知，義觸類而長，斯玉鉉之妙味，經世之徽猷也。（《晉書·王接傳》）

（17）年數歲能誦《三都賦》、《五經指歸》，過目便解。（南朝·梁元帝《金樓子·后妃》）

（18）諸書過眼，疑微洞析。兢兢瞿瞿，殆忘寢食。（宋·李清臣《欽圣憲肅皇后哀冊文》）

（19）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老殘游記·第十七回》）

（20）大黃蟲120ｇ，每日3次，每次5ｇ，米湯過口。（科技文獻）

（21）不可更吃干飯，只以菜干、筍干過口。一切油、鹽、醬、醋、葷、腥、酒果、糖面等，概禁勿食。（《奇方類編》·醫藏）

（22）此外，還有香酥雞、油淋雞、八寶全雞、鹽固雞、鹽酒雞、鳳凰香油雞等多種做法，均風味獨具，令人過嘴不忘。（福建日報·黃橙·長汀——傳奇美食城）

（23）陸書又將冰糖與他過嘴，服侍月香脫了衣服，睡上床去。（《風月夢》·集藏·小說）

（24）銀子說在明早過手。至于喪葬厚薄，他一點閑事不管，愛幾時打發出去，隨便。（《綠野仙蹤》·集藏·小說）

（25）何達武接過手，將鈔票揣在懷里，又把文憑從封套里抽出來看一看，仍舊套上擱在一旁。便道：“不是我不放心你，實在是這種事的報酬不能不如此過手。（《留東外史續集》·集藏·小說）

（26）流行雜志抄上了也翻翻，不太過腦子，除非那上面有人寫出特別惡心的文章才注意一下。（我的最大弱點：愛自己——而且自己知道-答何東問 A：王朔 Y：2002J）

（27）還請朋友你認真審題，不要覺得自己是過來人老司機，每個人不同，經歷感情也不同。網絡嘛，我懂，講話勸人不用多過腦。（微博）

例（16） — 例（27）中的“過+身體詞”都能表示與器官相關的功能，“過眼”、“過目”可以表示眼睛的功能“看”。“過口”表示“口”的功能“吃”，而“過嘴”與“過口”都能表示“吃”這個器官功能。“過手”則可以理解為手的抓握功能“拿”。“過腦”則可以表達人體腦部的思維能力—— “想或者是思考某一個行為/事件”。

例（7） — （15）為第一組、例（16） — （27）為第二組，兩組進行對比，第二組的“過+身體詞”是固定組合，已經凝結成詞，結合穩定，語義不再是簡單的成分相加，而是后一成分即身體詞的功能義。

“過+身體詞”的出現源于線性序列上的位置，隨詞匯雙音化的驅動，逐漸演化為動賓式詞語。

（三） “過+身體詞”意義虛化，表示與器官相關的引申義，有一定的語義色彩

（28）不經過這些專家的過目，大價錢的書，他們是不敢收買的。（阿英《版本小言》）

（29）工夫不大，奏折師爺已將折底辦好，呈與大人過目。（《彭公案》 ·集藏·話本）

（30）清查倉庫。以免日后賠累。倉谷石數。庫銀成色。均應親自過眼。以防胥役欺詐。（《居官日省錄》·史藏·職官）

（31）每逢鋪子收進好貨，請老掌柜過眼，都這么辦。古董的真假，是絕頂秘密，不能走半點風出去。（馮驥才《三寸金蓮》）

（32）周璉道：“你既不要嫖你，你為什么在老爺子前過舌？”何氏道：“那個爛舌頭生疔瘡的，才過舌哩……”（《綠野仙蹤》·集藏·小說）

（33）這個也沒人，就是畫童兒過的舌。（《金瓶梅·第四六回》）

（34）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告説的。（《金瓶梅詞話·第二六回》）

（35）每次都這么匯報，也不嫌羅咳，干脆，下回你自己去得了，省得我來來去去過嘴，牲口販子似的。（鄧一光《我是太陽》）

例（28）—例（35），可得出“過+身體詞”在例句中的意義已經產生了變化，具有引申義?！斑^目”、“過眼”可理解為審視，察看；“過舌”表達的是搬弄是非，“過嘴”與“過舌”的意義相似，可理解為說閑話。相較于第一組和第二組的“過+身體詞”，此時的語義有了進一步的引申和虛化。

王力（1980）曾經提出“仂語凝固化”為漢語構詞法的主要方式。簡單來說就是現代漢語的許多復合詞，在其成詞前原為短語或者是句法結構，而在形成復合詞的過程中短語或者句法結構會逐漸變得凝固和十分緊湊。[4]如例（28）的“過目”已經凝結為動賓復合詞了，語義明確，例子中的“過目”指的是只有經過專家的審查和檢閱，才可以采購價格昂貴的書。

根據“過+身體詞”的詞義，將其分為三大類，其中所屬的意義從簡單到復雜，可能存在意義發展的先后關系。

二、“過+身體詞”語義發展的演變路徑

“過+身體詞”的語義發展，可以從上文的語義三大類型出發，一探究竟。通過梳理“過+身體詞”的語義，我們的看法是，“過+身體詞”由于線上順序上鄰接而又經常出現，又因為漢語詞匯雙音化的背景下，語言使用者出于語用需求，將其逐漸作為一個整體。

在例（7）-（15）中，可以看出“過+身體詞”是相對獨立的語法成分，尚未成詞，語義又簡單，只是簡單的成分相加。以“過腦”為例，來說明這三個階段語義的不同。

（36）陽氣所歷，克滿周流；陰氣上不過腦，下遺指趾，二氣之行，晝夜不息，中外必偏。（《養醫三要》·醫藏）

（37）這幾天想了很多事阿，幾乎把所有的事都想完了；也聽了很多話，都過腦了。（微博）

（38）你是富二代，你是長得帥，還請說話過腦，自重。古典主義繪畫賞繁花。這樣的頭飾有日本女孩在熱衷。（微博）

可以看到例（36）的語義為某物經過腦子，沒有別的附加意義。

例（37）、（38）的“過腦”意為“想”，意義進一步虛化，語義凝結程度相對較高。

“過+身體詞”的第一階段語義演變到第二階段的語義演變路徑是：

經過身體詞→表達器官功能

第二階段的“過+身體詞”在發展過程中由理據性很直觀的短語或句法結構變為詞與詞的界限變得模糊，理據性得到了強化，即為表達“器官功能”。由此，“過+身體詞”繼續在漢語復音詞雙音化的過程中，語義繼續虛化。以“過眼”為例進行論證的話，如下：

（39）看過眼 ，倦楊青老，怨桃紅歇。相約每期鐙火夜，相逢長是葵榴月。（《拙政園詩余》·詩藏·詞集）

（40）常住中一切錢財有無，總皆付之與主事僧徒。出入支用簿籍?？偛贿^眼。衣缽之資本不曾蓄，不敢侵用常住，又不赴他外請。（《禪林寶訓筆說》·佛藏·續藏經·中國撰述·諸宗著述部·禪宗雜著）

（41）等我回來細細過眼一遍，以防出現什么差錯。（小紅書）

（42）前幾天張少爺過眼了嗎？這個東西可要經過他的首肯。（網絡小說）

可以看到例（39） （40）的“過眼”為眼睛的功能“看”，而例（41）（42）的“過眼”，意為察看、審視、檢閱等，語義更加凝固。在這個階段中，語義進一步虛化，在第二階段的“過+身體詞”表達器官功能，又再進一步虛化，“過+身體詞”不在表達器官功能，而是表達更為抽象、語義更加虛化的器官功能概念，比如“察看、審閱”等。

那么，“過+身體詞”整體演變路徑可以確定為：

經過身體詞→表達器官功能→表示與器官相關的功能引申、意義虛化

三、“過+身體詞”語義演變的動因與機制

通過對“過+身體詞”的語義形成過程分析，可以看出“過+身體詞”的語義演變是詞匯化和語法化的共同作用的結果。

語義泛化是詞匯化過程中伴隨出現的語義變化。語義泛化表現為具有實在意義的詞的語義逐漸呈現出抽象化、一般化和擴大化。通過對“過+身體詞”的語義演變路徑的考察，可以看到“過+身體詞”一開始是偶然組合，但成詞后，有了具體實在的“器官功能義”，語義又開始抽象化表達器官功能相關的功能引申與意義虛化。

Heine（2003）認為：“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是為了成功交流信息。為此，人類一個突出的策略是，使用那些本指具體的、易于理解和描述清晰的意義的語言形式，來表達不太具體、不易理解和描述不太清楚的意義內容。正因如此，詞匯成分或語法成都較低的語言形式被用來表達語法化程度較高的功能。因此，語法化本質上是這樣的一個過程：指稱具體意義（源意義）的語言成分在特定的語境中被用來編碼語法意義（目標意義）。”[5]據此，我們認為“過+身體詞”的是易于理解的語言形式，由于使用者的需要，發生了語法化，用以表達更為具體的詞義。故而，“過+身體詞”的詞義演變動因之一是由于交流信息的需要，于是從較為簡單的語言形式到用于表示虛化程度較高的意義內容。

四、結語

“過+身體詞”一類詞的詞義主要有三種類型，在實際使用中由于語義是從簡單到復雜開始發展的。我們認為“過+身體詞”詞義演變的動因是由于語義泛化以及出于交流信息的需要。

注釋：

①嚴格說來，“腰、足、手、背、腳、肚、骨”等并不是身體詞，故采用“身體詞”說法。

②“過+身體詞”中尚不能完全確定是組合或是詞，為行文方便，本文采用組合這一說法。

參考文獻：

[1]羅竹風.漢語大詞典：第10卷[M].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954.

[2]李榮.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Z].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2：3767-3790。

[3]許寶華，（日）宮田一郎：漢語方言大詞典[M].北京：中華書局，2020：1849-1857.

[4]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Hopper Paul & Elizabeth Traugott Grammat-icalization[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