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漢語中的虛詞“子”

胡麗莉

【摘要】 在近代漢語中，“子”可以當(dāng)虛詞講。作為副詞時，“子”可以表示限制，相當(dāng)于“只”，也可以表示讓步關(guān)系，相當(dāng)于“則”“雖然”。作為助詞時，“子”可以表示時態(tài)、動態(tài)，相當(dāng)于“著”“了”，也可以表示語氣。虛詞“子”作為一個方言口語詞，其生命是比較短暫的，在現(xiàn)代漢語中已經(jīng)消失了。

【關(guān)鍵詞】近代漢語；虛詞；子

【中圖分類號】H315? ? ? ? ? ? 【文獻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0-01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0.043

“子”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充當(dāng)實詞或者詞綴。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子1”有13個義項，有“種子”“幼小的”“卵”“派生的”等意義。“子2”表示封建五等爵位的第四等。“子3”表示地支的第一位。“子”作為詞綴可充當(dāng)名詞后綴，加在名詞性詞素后，如“盆子”“毯子”，也可加在形容詞或動詞性詞素后，如“胖子”“撣子”。此外，“子”還可以充當(dāng)某些量詞后綴，如“一下子”。但在近代漢語時期，人們發(fā)現(xiàn)“子”除了作為實詞和詞綴，還可以作為虛詞使用，這是現(xiàn)代漢語中沒有的用法，本文旨在探析、歸納“子”的虛詞用法，分析虛詞“子”的由來，以及這些用法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的原因。

一、“子”的虛詞用法

（一）副詞“子”

1.表示限制，相當(dāng)于“只”

（1）腳踏著跳板，手執(zhí)定竹竿，不住地把船攀。兀良。我子見沙鷗驚起蘆花岸，忒楞楞飛過蓼花灘。可便似禹門浪急桃花泛。①

（2）一日家口□店提到千萬言，片時間作念夠三十遍。子被你閃殺我也，張孝友。我子道能夠見孩兒面。②

（3）我子見一來一去，不當(dāng)不睹。③

（4）交端坐都堂，輔佐吾皇，判斷朝綱，整治家邦，我子怕差錯陰陽，激惱穹蒼，天降災(zāi)殃，六月飛霜，旱殺了農(nóng)桑，水渰了田莊，四境饑荒，萬姓逃亡。④

（5）我為甚倦做官？我為何不愛錢？子圖久后清名顯。⑤

（6）孩兒，我年紀老，子是兩腳疼痛。⑥

（7）托賴上天眷佑，子要陛下，知文武重公侯。⑦

（8）將衫兒半壁親捎帶，你子道馬行街里公婆每老邁。這消息莫交你爺知，子你娘行吩咐的明白。⑧

這些例句里的“子”通“只”，可譯為“僅僅”“不過”，表示限制。（元）佚名《龐涓夜走馬陵道》：“我飲過這香噴噴三盞兒安魂酒，則被你閃殺我也”！上述例（2）的“子被你閃殺我也”和這里的“則被你閃殺我也”異文互通，說明“子”可以等同于“則”。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卷一釋“子”條：“子，與則同，猶只也”。以上例句中的“子”等同于“只”，用作副詞，修飾動詞，如“子見”“子道”“子怕”“子圖”“子是”“子要”。

2.表示讓步關(guān)系，相當(dāng)于“則”“雖然”

（1）世事皆濁，子我這美玉誰雕琢？⑨

（2）你道我白身無靠何時了？可不說青霄有路終須到！子我這男兒未濟婦人嫌，真乃是龍歸淺水蟆?笑。⑩

（3）有子有牢房地匣，有子有欄軍夾畫，有子有鐵里榆枷：更年沒罪人戴他、犯他。?

（4）老子老，又不干咱年紀。?

張相《詩詞曲語詞匯釋》卷一釋“子”條：“子，與則同，猶即也，雖也”。這些例句里的“子”表示讓步關(guān)系，可譯為“那么”“雖然”，一般置于句首。

（二）助詞“子”

1.表示時態(tài)、動態(tài)，相當(dāng)于“著”“了”

（1）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子個畫兒里的愛寵。?

（2）看小年紀后生弗識羞，那了走過子我里門前咦轉(zhuǎn)頭。?

（3）你便拔出子拳頭只說打，我便手指子吳山罵洞庭。?

（4）姐看子郎君針搠子手，郎看子嬌娘船也橫。?

（5）姐道郎呀，好像新筍出頭再吃你逐節(jié)脫，花竹做子繒竿多少斑。?

（6）弗見子情人心里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子眼睛望空親個嘴，接連叫句俏心肝。?

通過例（1）兩個分句的對文，可以發(fā)現(xiàn)“子”等同于“了”，可以表示動作的完成。《詩詞曲語詞匯釋》卷一“只”條釋：“只，語助辭，猶著也”。“子”與“只”同，輾轉(zhuǎn)遞訓(xùn)，“子”可作為語助辭，表動作的持續(xù)，相當(dāng)于“著”。上述例句中的“子”都跟在動詞后，作為助詞使用。“做子”“走過子”“拔出子”“搠子”“見子”中的“子”表完成，相當(dāng)于“了”。“指子”“看子”“閉子”“捏牢子”中的“子”表持續(xù)，相當(dāng)于“著”。

2.表示語氣

（1）好苦惱子也！?

（2）黑洞洞怕人子。?

（3）琪官道：“小個辰光無撥仔爺娘，故末真真是苦惱子！” ?

（4）我個物事，幸虧我捏牢子，替無□看好來浪，一徑到故歇，勿曾騙得去。?

（5）市學(xué)里先生弗揀學(xué)生子，那了小娘倒要揀客人。?

（6）金珠有些子，做盤纏，返西川。若要平分，把一半與，望周全！?

此外，“子”還可以放在句末，表示語氣。例（1）、例（3）和例（5）表示感嘆語氣，例（1）和例（3）表達強烈的煩悶情緒，例（5）表達強烈的不滿情緒。例（2）、例（4）和例（6）表示陳述語氣，陳述黑乎乎使人害怕、捏牢東西，沒教人騙去和還有些金珠的事實。

（三）“子么（末）”

（1）（云）寫呵，子七個字：追薦亡靈張孝友。（等長老做意） （正末云）怕你寫不得，將來我自寫。（等長老悲了） （正末云）不寫呵，你哭子末？?

（2）投至積得家緣成，咱又無孩兒，不散呵，要子末？?

（3）（做背著云）我待與這廝些錢物，婆婆決是不與。我別有個主意，目下且不與。（做怒科云）嗏！劉大，你來這里子末？去！這錢沒與你。?

（4）相國夫人且坐，但放心，何湏怕怯子么？?

在近代漢語中，“子”除了副詞和助詞的用法，還經(jīng)常與“么”或“末”連用，相當(dāng)于“怎么”“做什么”，可以表示反問語氣。例（1）譯作“你怎么哭了”，例（2）譯作“不散（家財），要（家財）做什么”，例（3）譯作“你來這里做什么”，例（4）譯作“何須害怕、擔(dān)心什么”。

二、虛詞“子”的來源

通過以上例子，可以發(fā)現(xiàn)“子”在近代漢語時期確實有虛詞的用法。那么虛詞“子”是如何產(chǎn)生的，可以做進一步的探究。有些虛詞產(chǎn)生得很早，是和大批實詞同時產(chǎn)生的，如甲骨文中就有“又”“則”“于”等詞。有些虛詞產(chǎn)生較晚，是從實詞虛化而來的，如“益”（本字“溢”）最初是動詞，表示“漲”，后來虛化為副詞，表示“更加”。還有一部分虛詞是由虛詞進一步虛化而來的，比如語氣詞虛化為連詞。“子”的本義是“嬰兒”，是一個實詞，后引申為“孩子”“兒子”“女兒”“男子”“先生”等意義。王力先生認為新義的產(chǎn)生可以分為兩類，第一是滋生，第二是寄生。所謂滋生，就是由原來的意義生出一種相近的意義。所謂寄生，卻不是由原來的意義生出來的，只是毫不相干的一種意義，偶爾寄托在某一個字的形體上。通過檢索大量文獻，在金之前幾乎未發(fā)現(xiàn)“子”當(dāng)虛詞講的用例，虛詞“子”廣泛應(yīng)用始于金元時期。實詞“子”到虛詞“子”，似乎沒有中間狀態(tài)，而實詞虛化為虛詞一般都會有一個中間過渡狀態(tài)，或者說半實半虛的狀態(tài)。人們也并未發(fā)現(xiàn)虛詞“子”與實詞“子”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因此，虛詞“子”不可能是由實詞“子”虛化而來的。虛詞“子”應(yīng)當(dāng)是寄生在實詞“子”之上，形成的詞的兼類現(xiàn)象。虛詞“子”應(yīng)是金元時期產(chǎn)生的一個新詞。

新詞一般有四個來源：用既有的構(gòu)詞材料和構(gòu)詞方式創(chuàng)造、由短語簡縮而成、來源于外語詞匯、來源于方言土語。通過文獻檢索，發(fā)現(xiàn)虛詞“子”一般出現(xiàn)在戲劇、民歌等口語性較強的作品中。在這些作品中，虛詞“子”又一般出現(xiàn)在人物的對話或者唱詞中。在其他的用書面語寫作的作品中，幾乎未見虛詞“子”。此外，并不是口語性較強的作品中都有虛詞“子”。虛詞“子”大量出現(xiàn)在《元刊雜劇三十種》和《山歌》中，《海上花列傳》中也偶見用例。《元刊雜劇三十種》代表了當(dāng)時的北系官話，或者說代表了元代的北京話。《山歌》則代表了明代的吳語，《海上花列傳》則代表了清代的吳語。這說明虛詞“子”很可能來自當(dāng)時的某些地方的方言。虛詞“子”的這些用法在今天的方言中也有遺留，比如今天的南京話、上海話和蘇州話。如《漢語方言大詞典》（472頁）：“想子說，不要搶子說。”/“我正在這塊找子吶！”

三、虛詞“子”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的原因

口語詞進入書面文學(xué)語言大都有一個過程。汪維輝認為漢語常用詞在歷史上的新舊更替，就是方言詞跟方言詞或方言詞跟通用語之間此消彼長的結(jié)果。

詞匯是一個不斷更新的體系，新詞不斷產(chǎn)生，舊詞不斷消亡是語言發(fā)展的規(guī)律。新詞的產(chǎn)生和消亡是語言自身調(diào)節(jié)和社會發(fā)展的結(jié)果。作為金元時期的新詞語，虛詞“子”的生命是比較短暫的，在現(xiàn)代漢語中，“子”的虛詞用法已經(jīng)消失殆盡。究其原因，是因為近代漢語時期的虛詞“子”僅存在于口語性比較強的部分方言作品中，并沒有進入通用語，使用范圍十分狹窄。同時，其他的詞也可以表示這些意義。比如“他做了個影兒里的情郎，我做子個畫兒里的愛寵”就證明了當(dāng)時“了”和“子”都可以作為助詞，可以相互替換。并且“了”作為助詞，在唐代已經(jīng)開始廣泛地運用，其使用范圍更廣，使用頻率更高。“子”的虛詞用法并不唯一，“只”“雖”“著”“了”和其他語氣詞都可以替換虛詞“子”。虛詞“子”的使用范圍并不廣泛，僅在部分口語性較強的作品中出現(xiàn)。張永言認為任何一個詞無論是在語言還是在言語里都不是孤立的，而是跟別的有關(guān)的詞彼此聯(lián)系著的；語言的詞匯不是詞的偶然堆積，而是構(gòu)成一定的體系；每當(dāng)一個新詞或者新義加入語言的詞匯體系，它就要和詞匯里已有的相關(guān)的詞或詞義相互影響，從而導(dǎo)致詞義的變化。每一個詞語生命的長短主要取決于其競爭實力，虛詞“子”在這樣的競爭中并不占優(yōu)勢。所以最終方言詞“子”并沒有替換掉通用語中的“了”“雖”“只”等詞，“了”“雖”“只”等詞繼續(xù)留存在現(xiàn)代漢語中，虛詞“子”則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了。

四、小結(jié)

在近代漢語時期，“子”有副詞和助詞兩種用法。作為副詞時，“子”不僅可以表示限制關(guān)系，相當(dāng)于“只”，也可以表示讓步關(guān)系，相當(dāng)于“則”“雖然”。作為助詞時，“子”不僅可以表示時態(tài)、動態(tài)，相當(dāng)于“著”“了”，也可以表示感嘆、陳述等語氣。虛詞“子”并非由實詞“子”虛化而來的，而是來源于當(dāng)時某些地方的方言，是金元時期產(chǎn)生的一個新詞。作為一個方言口語詞，由于使用范圍狹窄，虛詞“子”并沒有替換掉通用語中的其他詞，最終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

注釋：

①（元）金仁杰：《蕭何月夜追韓信》，《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②（元）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③（元）尚仲賢：《漢高皇濯足氣英布》，《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④⑤⑥⑦（元）楊梓：《承明殿霍光鬼諫》，《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⑧（元） 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⑨⑩（元）金仁杰：《蕭何月夜追韓信》，《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金）董解元：《董解元西廂記》，明嘉靖刻本卷八，第118頁。

?（元）楊梓：《敬德不伏老》。

?（元）王實甫：《西廂記》。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頁。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2頁。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頁。

?（元）佚名：《風(fēng)雨像生貨郎旦》，民國七年景刊明博古堂元曲選本，第16頁。

?（明）沈自征：《霸亭秋》，盛明雜劇本（崇禎刻），第5頁。

?（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安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五十二回。

?（清）韓邦慶：《海上花列傳》，安徽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四十九回。

?（明）馮夢龍：《山歌》，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3頁。

?（元）無名氏：《張協(xié)狀元》，《全元南戲》。

?（元）張國賓：《相國寺公孫汗衫記》，《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下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80頁。

??（元）武漢臣《散家財天賜老生兒》，《元刊雜劇三十種》，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版。

?（金）董解元：《董解元西廂記》，明嘉靖刻本卷二，第3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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