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
《中國典籍與文化》2020年第3期刊發了裴瑞玲的《“充壯”補釋》一文,理據充分,邏輯清晰,認為《北齊書·安德王延宗傳》“延宗容貌充壯,坐則仰,偃則伏,人笑之,乃赫然奮發。”等文獻用例中之“充壯”訓“肥胖、肥碩”義,進而指出《漢語大詞典》釋“充壯”為“健壯”的偏頗,所到冰釋。意以此文為基礎,略作細讀補充,厘清“充壯”一詞在漢語史方面的發展情況,從理性義和色彩義兩方面進行辨析,使詞典釋義臻于至善全面。同時,在文獻閱讀時,要結合具體語境為詞語尋求一個恰切的解釋。
在上古,“充”訓“養肥、使肥”義,“壯”訓“健壯、壯實”義。《儀禮·特牲饋食禮》“宗人視牲告充”,鄭玄注:“充,猶肥也。”賈公彥疏:“但祭祀之牲,當充盛肥。”(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2558頁)《周禮·地官·序官》“充人”,鄭注:“充,猶肥也,養系牲而肥之。”賈疏:“至祭前三月,選入充人芻之,使之肥充。”(《十三經注疏》第1502-1503頁)兩例之中,鄭注和賈疏均在前說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明確和申述。從二人的說解中可以剖析出“充”即“肥之、使肥”義,內部隱含著“使成式”的構詞特征。那么關于“充”指“使肥”義是“怎樣使成”的,意即“充壯”連言凝固而為復合詞時語素“充”的意義是什么,復合成詞時“壯”的語素義弱化甚至脫落了嗎,“充壯”構成的是偏義復詞還是同義復詞,值得深入思考。
清代學者王念孫給予了清楚的解釋。《廣雅疏證》“充者,《方言》:‘充,養也。《周官》‘牧人、充人皆養牲之官。鄭注云:‘牧人,養牲于田野者。‘充,猶肥也,養系牲而肥之。”(王念孫撰、張其昀點校:《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19年,第36頁)王氏的意見是:“充”的“肥之、使肥”義是從其“養”義發展而來,是因“至祭前三月,選入充人芻之,使之肥充”轉喻引申,故在上古“充”訓“養肥、使肥”義。另唐代賈公彥疏中出現了“肥充”一詞,屬于同義復詞,和裴文所引“充壯”文獻用例運用時代大體相當,同屬于南北朝至唐宋時期。
其實,“充壯”和“肥充”連言出現時代非常早,《廣雅疏證》載:“《玉篇》:‘?,盛肥也。《方言》注云:‘?呬,充壯也。《說文》:‘,壯大也,亦作奰。……?,與‘?呬通。”又“腯者,《方言》‘腯,晠也,注云:‘腯腯,肥充也。”(《廣雅疏證》,中華書局2019年,第129頁)兩例注中分別用“充壯”釋“?呬”,“肥充”釋“腯腯”,足見(晉)郭璞所處的時代“充壯”與“肥充”就已經連用。
《說文》“壯,大也。”段注:“《方言》曰:‘凡人之大謂之奘,或謂之壯。尋《說文》之例,當云‘大士也,故下文云‘從士,此蓋淺人刪‘士字。”(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0頁)據此,“壯”應該指人的“體形碩大,肌肉壯實”之義。《廣雅》“壯,健也”。王念孫疏證:蹻,讀為趫。《說文》:“趫,善緣木之才。”《玉篇》音去驕切。《呂氏春秋·悔過》篇“氣之趫與力之盛”,高誘注云:“趫,壯也。”……《衛風·碩人》篇“四牡有驕”,毛傳云:“驕,壯貌。”(《廣雅疏證》,第136頁)通過王氏疏證所引可知,高誘注和毛傳均以“壯”為釋詞,來訓解“趫”和“驕”,足證“壯”字進入常用詞匯較早。
上文“腯”字,亦訓“肥”義。《左傳·桓公六年》載:公曰:“吾牲牷肥腯,粢勝豐備,何則不信。”杜預注:“腯,亦肥也。”孔穎達疏:《曲禮》曰:“豚曰腯肥”,肥腯共文,知腯亦肥也,重言肥腯者,古人自有復語耳。服虔云:“牛羊曰肥,豕曰腯。”案:《禮記》“豚亦稱肥,非獨牛羊也。”(《十三經注疏》,第3799頁)與“充”相比,“腯”的“肥”義更為顯豁,故“肥腯”早在先秦時期就已連文使用了。
從先秦到魏晉時期,相繼出現了“肥腯”“充壯”和“肥充”重言例,且語素“壯”進入常用詞匯較早,人們對“肌肉壯實”以應該都有所認知,其理性義應該作為一個語義成分存留在“充壯”中,而不是弱化甚至脫落了。語素“充”之“肥”義進入復合詞“充壯”后,則以色彩義的語義成分形式保存下來,遇到“嘲諷、諷刺”的語言環境即被激活。因此《漢語大詞典》的“充壯”應理解成“健壯,肥胖”之義,在技術操作層面,則應依理性義和色彩義分立為“健壯”和“肥胖”兩個義項,然后再將相應書證分配到對應的義項中去。
據此,我們反觀《漢語大詞典》的編排情況:其所立詞頭為“充壯, 充壯”,釋義為“健壯;充沛。”附列三條書證:《宋書?何尚之傳》:“(尚之)雖年在懸車,而體獨充壯。” 《北齊書?安德王延宗傳》:“延宗容貌充壯,坐則仰,偃則伏,人笑之,乃赫然奮發。”宋司馬光《太子太保龐公墓志銘》:“或謂公今精力充壯,年少所不及,主上注意方厚,何遽引去若此之堅?”很顯然,按照上述“技術操作層面”的做法,應該將“充壯”一詞的釋義一分為二,即①健壯;充沛。附列《宋書?何尚之傳》及司馬光 《太子太保龐公墓志銘》兩條書證;②肥胖、肥碩。附列 《北齊書?安德王延宗傳》用例,亦可再補充一條書證。
裴瑞玲正是觀察到《漢語大詞典》此處釋義和編排的不合理之處,明確發掘“充壯”之“肥胖”義。裴文所述《北齊書》“延宗容貌充壯,坐則仰,偃則伏,人笑之,乃赫然奮發”例,《漢語大詞典》的釋義落實在了理性義“健壯”上,導致理解起來前后語體風格不一致。而《資治通鑒》“延宗素肥,前如偃,后如伏,人常笑之”與《北齊書》之文大同小異,恰好是用“素肥”來解釋“充壯”,更證明《漢語大詞典》應將色彩義“肥胖”分立出來。《資治通鑒》是司馬光選取上起周下至五代的史料,“鑒于往事,以資于治道”的史著。有些史實是以渲染的形式描繪出來的,本例即是渲染延宗之“肥”以揭示其“遭人取笑”的原因。而裴文所舉的其他文獻用例,諸如《南齊書·隨郡王子隆傳》:“子隆年二十一,而體過充壯,常服蘆茹丸以自銷損”;《南史·齊隨郡王子隆傳》:“子隆年二十一,而體過充壯,常使徐嗣伯合蘆茹丸以服自銷損,猶無益”;(唐)戴孚《廣異記·謝二》:“見姥充壯,當堂坐。……末得一黿,大如連床,官皆殺之,得錢帛數千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三:“度體充壯,居馬上,前如仰,后如俯;…… 時人為之語曰:‘梅(詢)香,孫(何)臭,盛(度)肥,丁(謂)瘦。”(參見《中國典籍與文化》2020年第3期,第159頁)。裴瑞玲均據具體的文獻語境證得“充壯”當“肥胖”講,我們可以任取一例作為《漢語大詞典》“充壯”義項②的書證補充。
說明:本文是遼寧省教育廳服務地方項目(揭榜掛帥)“語言文化與地方旅游融合發展對策研究”(項目編號LJKFR20220324)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遼寧省朝陽市朝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副教授,郵編12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