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一?。?883—1967),初名福田,字耕余,后自改名浮,字一佛、一浮,號湛翁,別號太淵、宛委山民、圣湖野老、蠲叟、蠲戲老人,浙江會稽長塘鄉人(今紹興上虞市)。幼年習儒家經典,十六歲時參加紹興縣試,名列榜首,一舉成名。青年時學西文,辦翻譯社傳播西方文化,受雇清政府參加第十二屆世界博覽會兼辦留學生監督公署工作,游歷美國。短期游學日本,與謝無量、馬君武一起學習日、德文,研究西方哲學和文藝。1905年回國,同謝無量在鎮江焦山西海庵讀書治學,第二年先生移居杭州,住外西湖廣化寺閱讀文瀾閣《四庫全書》。1912年3月,蔡元培任民國教育部總長聘馬一浮為秘書長,自述不擅做官,辭歸杭州。4月,南京臨時政府授湯壽潛為南洋勸務公債總理,先生隨湯至南洋考察民情、人文、物產。1933年,梁漱溟、熊十力率北大弟子來杭拜訪馬一浮,“三圣”首聚,合影于靈隱寺。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先生避寇離杭至桐廬,與門人弟子和豐子愷等有短暫的“桐廬負暄”生活。1938年,先生考慮到隨行親人、弟子以及書籍的安全保障,隨同浙江大學西遷,在江西宜山、廣西泰和先后為浙大師生開設“國學講座”,期間首次闡發“六藝統攝論”。1939年,由宜山經貴陽入川,從重慶前往樂山,選址烏尤山創辦“復性書院”并擔任主講,歷時一年零八個月,后因經費等問題罷講鬻字專事刻書。1946年復歸杭州,讀書鬻字,潛居不出。新中國成立后,任浙江文史館館長、全國政協委員。著有《泰和會語》、《宜山會語》、《避寇集》、《蠲戲齋詩集》、《復性書院講錄》、《爾雅臺答問》、《爾雅臺答問續編》等。先生一生游走經學、西學、道學、佛學,最后返歸儒學弘揚“六藝”,與梁漱溟、熊十力合稱為“現代三圣”。梁漱溟總結其為“千年國粹,一代儒宗。”
二
馬一浮先生是“現代新儒家”早期代表人物之一,被時人尊奉為“中國書法界的泰斗”。在“現代三圣”中,其學術路徑又區別于熊十力和梁漱溟,由于他一生多數時光以隱居讀書、習字和作詩三件事充斥而融會其日常生活之中,注重體證內究是其學問的一大特色。同時,其學問又是圓融無礙而古今會通的,所以馬一浮書法是其生命哲學中的“體道”學問。我們品鑒與研究他的書法藝術應該首先站在哲學文化的立場上來對待。馬一浮以“六藝論”思想指導其書法的實踐,返過來他同樣以書法來豐富“六藝論”思想體系,筆者認為馬一浮的書法符合“書法哲學”的范疇和標準。
馬一浮的書法具有哲學的實踐意義和理論的指導深度。然而,以往我們在研究傳統藝術與中國哲學之間的關系時,大多數學者會陷入宋儒“藝為余事”或“書為小道”的認識論中,把“藝”完全拋棄在“道”之外。如果我們能夠繞開宋明理學思想的成見,上溯到孔子所主張“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的原始本意,就會領會出此處“游于藝”的“游”具有涵泳之意而不是所謂的“游戲”之余事。馬一浮先生特別注重“依仁游藝”四個字,在其論詩和論書時常常掛在嘴邊,“仁”作為孔子思想的核心本體,“依仁游藝”成為馬一浮書法本體的最高價值。他把“六經”稱之為“六藝”,并提出“六藝論”理論體系,這正是回歸孔子重新把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切源頭歸結為“六經”。書法的修持實踐,不僅僅是藝術的審美活動,在馬一浮看來它是向內體究、涵泳心性的重要課程內容,這就統一了孔子“六藝”——《詩》《書》《禮》《樂》《易》《春秋》(即稱:大“六藝”)和“禮、樂、射、御、書、數”(即稱:小“六藝”),達到“仁”之為人的整全性。他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為內容構建的“六藝論”是一個完整的理論思想體系。他通過“六藝統諸子”、“六藝統四部”推演“六藝統攝中土一切學術”,并且從西方學術分科和“真、善、美”的價值評判為視角論證“六藝統攝西來一切學術”。六藝之間的統攝與互攝以及《易》在六藝中的地位,恰恰為馬一浮的書法哲學構成一個體系提供了完整的思想淵源,即構建出一個從六藝統攝到五體兼修,從六藝互攝到碑帖互融,從易學總綱到隸書總綱的書法哲學體系。書法對于馬一浮而言既是“六藝論”學術思想體系的一個部分,也是其“六藝論”學術思想的具體實踐運用的一種方式。
三
馬一浮的學問體系歸結為“六藝論”,是以儒家思想學說為根柢來統攝天下諸學(古今中外一切學問),其內容具有廣大深厚的哲學意蘊和圓融無礙的學科體系,既令后世學人們難以窺其涯涘,又使學者難以具體把握其學旨趣。具體可以從其書法之“體、工、用”三個層面來探析。
馬一浮論書法哲學之體,有三個層次的內涵。其一,書法的書家所承載的“仁”的內化,“依于仁”方可“游于藝”,書法不僅僅停留在藝術層面的欣賞,而且是知仁、識仁、體仁的生命體道方式,這是馬氏書法哲學的“不易”之體。其二,馬一浮的書法包含篆、隸、楷、行、草五種書體,不分碑帖,融合諸家,在篆隸書方面臨摹功夫很深,楷書和草書(章草)的成就不凡,行書是最具自家面目且成就最高,總的來說以取精用弘的習書觀念形成“不名一家,不拘一體”的書法面目,這是馬氏書法哲學的“簡易”之體。其三,馬一浮認為書法如其人更如其時代,時風世變是書法書風轉變的原動力,欣賞歷代書法可以撫閱世事的變化與無常,習書可以體世道,“世變所系,微眹可觀”此為馬氏書法哲學的“變易”之體。
馬一浮論書法哲學之工,在實踐方法上特別重視對古人經典的臨摹,書法臨摹和程朱的讀書窮理、盡性、至命的功夫一樣,把“主敬涵泳”、“切己體察”作為用功的方法。首先,“調心”、“自適其適”的涵養功夫是馬氏書法在書齋生活中的重要內容,因為它能夠達到自娛自樂、與古為樂。其次,“攝心”、“心印”的心性功夫是馬氏書法實現“性功兩見”的重要方式,因為它歸結為由藝臻道、以道統藝。
馬一浮論書法哲學之用,基本上是從三個方面進行展開。第一,書法可走向詩教的德性。通過評“骨力”、言“剛毅”、說“入雅”三者之間的關系來揭示書法與詩歌的互融會通,并把書法從“溫柔敦厚”之《詩》教擴展到廣義之“詩教”即到達人之德性的整全。第二,書法可達到禮樂之和序的狀態。筆法是禮,氣韻是樂,在古今碑帖不同風格的書法中汲取營養,達到禮樂的美學境界,具體而言可以用“多數的統一”來理解書法的禮樂和序。第三,書法可以完成人格的整全。書法可以使書家在觀碑讀帖、運筆理墨中潛移默化地變化氣質、涵泳性情,在體證內究中復歸其性,并促成釋回增美完成人格。
由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浪潮的沖擊,以及近現代教育體制下學科分科,當代書法史往往局限于藝術史領域視角下的研究,缺少文史哲大文科理論視野的觀照。馬一浮先生“明統類、始條理”的學術理念和六藝論理論體系下的通而不局的哲學思維,把篆、隸、楷、行、草五種書體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因循文字發展的規律,注重文字學與書法字體的演變流傳關系,把書學重新回歸于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之中,以觸類旁通、一以貫之的學問理路化解學科分科的壁壘,以此能夠構建一個新文科體系下文史哲互通互現的新書學。關于書法創作方面,馬一浮先生認為一切書法技法都是見聞、知識、才能的經驗學問,能夠通過書法臨摹與創作經自家心性體驗而有所感、有所悟才是書法實踐的最終極目標。書法實踐的目的與讀書趨同,可以達到變化氣質和復性立人的目的,這是馬一浮的書法哲學實踐的內核,對當代書法創作具有重要的典范意義。
(作者:湖北省武漢市江夏區湖北美術學院中國畫學院講師,郵編430205)
作者通訊:
劉超,哲學博士,湖北美術學院講師。
研究方向:中國哲學與書法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