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靜
島國斯里蘭卡,這顆“南印度洋上的珍珠”,經歷了26年內戰,滿目瘡痍,終于在2009年迎來了和平發展時期。然而,僅僅十年時間過去,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點。
2022年7月6日,斯里蘭卡外債突破510億美元,最終因無法償付7800萬美元的到期債務利息而宣布破產。國內舉步維艱的生活處境,導致斯里蘭卡婦女們不得不背起行囊遠赴中東各國,通過從事家政服務養活家庭,為國家賺取外匯。
2022年7月6日,斯里蘭卡破產,對于該國的人們來說,這一天無疑是灰暗的。“國家破產”通常是主權國家由于特定經濟原因或其它因素,無法支付到期債務而產生了主權債務危機。可以說,這次破產是斯里蘭卡1948年建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經濟危機!
這一天來得如此突然,盡管隱患早已存在。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斯里蘭卡國家公共債務就逐年增加。九十年代開始,斯里蘭卡從世界銀行、亞洲開發銀行等機構借出的長周期、低利率貸款陸續進入償付期,斯里蘭卡也掉進了“借新債還舊債”的惡性循環。尤其是2009年,結束內亂的斯里蘭卡,以期通過借取外債開啟自己的大建設時期,債臺愈發高筑。2015年,斯里蘭卡外債翻番增加到439億美元,2017年增加到501億美元,2019年底,外債總額更是高達546億美元,債務占GDP比例遠超60%的國際公認安全線。
斯里蘭卡為何欠下巨債?
首先是斯里蘭卡歷來擁有嚴重貿易逆差,即出口少,進口多,外匯儲備空虛。
斯里蘭卡長期以茶葉、橡膠、椰子、肉桂、咖啡等農產品出口作為主要經濟支柱,隨著經濟發展,服裝制造業、旅游業、海外勞工僑匯也開始如火如荼。然而,斯里蘭卡經濟基礎脆弱、經濟結構單一,導致它必然嚴重依賴進口。小到糧食、紙張、蔬菜、食鹽、牛奶,大到農業灌溉、農業電力,以及發展服裝加工業需要配套的出口港口碼頭、用電的能源電網、內部的交通公路等基建,全都需要進口。據統計,斯里蘭卡每年進口比出口額多30億美元,這對于儲備外匯相當不利。
斯里蘭卡政府外債管理失當,諸多政策判斷嚴重失誤,最終推倒了多米諾骨牌,陷入無盡的死亡循環之中。由于在國際社會當“老賴”,許多國家不再愿意與失信的斯里蘭卡進行貿易,這進一步壓縮了斯里蘭卡借債渠道,使它的債務不可持續,境況每況愈下。
逆境中,斯里蘭卡企圖“自救”。
首先,斯里蘭卡政府希望通過減稅得人心。 2019年,戈塔巴雅作為總統上臺。為了博取民心進行大規模減稅,增值稅率由15%降至8%,并廢除了其它七種稅,直接導致財政收入大幅減少,財政赤字越來越大,國家購買外匯能力降低,這樣的低水平是1948年獨立以來從未有過的。戈塔巴雅還要拿著微薄的財政收入維持社會福利:免費醫療、免費教育、糧食補貼等。超低稅收,卻又中等福利,相當于收1塊錢花掉2.4元,斯里蘭卡不合時宜地上演了一出“寅吃卯糧”。
其次是發展有機農業,禁止化肥進口。2021年,政府認為生態農業可以節省約2億美元的外匯,便禁止全國使用進口化肥,農民只能使用有機肥料或者農家肥。到了豐收的季節,這個靠天吃飯的國家,糧食和經濟作物產量暴跌,國內糧食危機爆發:水稻產量下降20%,稻米價格卻上漲了50%,長期稻米自給自足的斯里蘭卡不得不進口4.5億美元的大米。人們不僅吃不飽飯,甚至以往作為拳頭產品出口的茶葉和橡膠也紛紛減產,國家外匯收入直逼歷史最低。
風雨飄搖的斯里蘭卡屋漏偏逢連夜雨。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橫掃世界的新冠疫情和突如其來的俄烏戰爭。
斯里蘭卡旅游業一直是較穩定的外匯來源。2018年,斯里蘭卡接待230萬外國游客,收入44億美元,贏得了貿易順差。然而近年來,斯里蘭卡旅游業嚴重受挫,2020年旅游總收入暴跌至6.82億美元,同比下降81.1%,2021年繼續跌至2.6億美元,不及2020年前的一個零頭。“生態農業”的惡果使政府不得不大量進口糧食。不料,趕上了俄烏戰爭,俄烏沖突致使全球食品和能源價格飆升,斯里蘭卡可以買到的藥品、食品、能源越來越少,根本無法滿足國內之需。
到今年3月底,斯里蘭卡外匯儲備只剩下可憐的18億美元,幾近枯竭,只能宣布破產。正如亞洲開發銀行發布的報告所說:該國是“營收不足而消費有余”!
斯里蘭卡“破產”,遭殃的還是百姓。
2022年6月開始,斯里蘭卡國內從買不起食物,走上了幾乎沒糧食,沒燃油,經濟徹底崩潰的“絕路”。 世界糧食計劃署數據顯示,該國約2200萬人口中,逾620萬人面臨食品短缺,約61%的家庭不得不減少食品消費,其他如藥物、燃料、電力供應等都陷入嚴重短缺。
因為沒有電,政府規定關閉全國路燈以省電和省油,居民在晚上停電期間只能靜默坐在悶熱的黑暗中。33歲的羅希塔是首都科倫坡一座辦公大樓的清潔工,這期間他除了清掃樓層、清理下水道,還要負責解救那些因為停電而被困在電梯里的人們。后來,斯里蘭卡甚至停止向普通民眾出售燃油,成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全球首個“斷油”國家。其他燃料,例如百姓們日常生活所需的燃氣,價格也迅速飆升。羅希塔一家已經八個月沒有使用燃氣了?!拔覀冊谝粋€垃圾處理廠收集柴火,在狹小的露天空間里用柴火做飯,”羅希塔訴苦道。
因為沒有燃油,政府下令出租車只能一次性加少量的油,致使出租車無法正常營運,部分私營巴士,甚至是火車也已停運,人們出行受到約束。“我必須在這里連續排隊四天,才能在第五天領到燃油?!痹诳苽惼麻_出租車維持生計的穆罕默德·賈弗里恩說:“即便我獲得了燃油,現在也很少有人愿意掏錢乘坐出租車?!庇械哪贻p人站在火車外,緊緊抓住鐵欄桿,里面的人則在擁擠的車廂里喘著粗氣。斯里蘭卡北部的小鎮穆萊蒂武的撿魚工也很無奈,因為沒有燃料,漁船無法出海捕魚,他沒有了任何工作。而在另一邊,清潔工人羅希塔因為買不起魚而傷感:“大米、魚等食品價格也出現了創紀錄的飆升。我兒子喜歡吃魚,但現在我幾乎已經買不起了?!备腥艘驗闊o法維持生計而帶著孩子投河自盡……
斯里蘭卡的通貨膨脹創下歷史新高。
2022年3月,通貨膨脹率同期相比提高了21.5%,6月直逼54.6%,食品價格飆升80%,也就是1美元可兌換高達229.99盧比。即使是物資優先供應的首都科倫坡,同樣也得面對物價上漲與物資短缺的狀況:雞蛋從250盧比一盒漲到500盧比一盒;衛生紙從800、900盧比漲到2000多盧比一包,價格翻了三倍……人們紛紛減少了食品消費,比以前吃得更少了。政府甚至沒有足夠的外匯進口紙張,學生們的學期考試被無限推遲。甚至是缺乏醫療設施,醫院里的重大手術也被推遲。在阿努拉德普勒,一名被蛇咬傷的16歲男孩的父親跑遍了城市幾乎所有的藥店,但由于公立醫院的抗毒血清已經用完,這個男孩不幸身亡;一名剛出生兩天、患有黃疸的嬰兒,在藥物不足,且父母沒來得及找到交通工具送她去醫院的情況下夭折。
走投無路的百姓聚集在街頭,開始組織大規??棺h活動,抗議者既有底層勞動者,也有老師、律師……很快,抗議活動不斷升級,成千上萬憤怒的斯里蘭卡群眾涌入總統府和首相官邸,府邸里平日與外賓合影的臺階上、空中懸廊、花園、會客室里到處充斥著憤怒的民眾。他們有人在會客廳的沙發上睡覺,有人在這里吹家里供不起電的空調,然后一把火燒掉了總統的私人住宅。還有大量民眾在街頭抗議:“我們要求改變,這不是我們應有的生活!”縱然軍警不斷發射催淚彈和高壓水槍,但依舊無法擊退憤怒的人群。
斯里蘭卡一片狼藉,身處至暗時刻。
勞務輸出一直是斯里蘭卡重要的外匯收入來源和人們重要的謀生手段。以往,斯里蘭卡的婦女們會去往沙特阿拉伯、阿聯酋、科威特和卡塔爾等中東國家從事家政服務賺取收入。數據顯示,斯里蘭卡每年約有20萬人出國務工,女性占40%左右,超過90%的人去往中東,約90%的人從事家政行業。
受疫情影響,2021年斯里蘭卡勞動輸出外匯收入達2012年以來最低水平。很多女性家政工從中東國家回到了斯里蘭卡,直接造成國外家政行業從業者需求增加。這次,在國家破產陰影下的斯里蘭卡民眾不得不“重操舊業”,一些人正想辦法偷渡到印度或澳大利亞謀求生計,更多人則是排起長隊申請護照,出國打工。
過去幾個月里,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首都科倫坡移民與出入境部大樓被數千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長長的隊伍曲折蜿蜒,要花十幾分鐘才能找到隊尾。等待辦護照的人們三五成群,靠著花壇邊緣和欄桿休息,或鋪一塊布席地而坐,緩慢地向入口處移動。
36歲的安雅娜也在隊伍之列。她從20公里外的卡杜維拉縣來到這里,足足等了20小時還未排到號。拿到號之后,她還得再等三四天才能辦到護照。2014年,為了照顧年幼的孩子,她從科威特雇主家回到了斯里蘭卡。當下的經濟危機讓她不得不決定再次出國打工,“這八年里,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困難。生活成本越來越高,我們無法再滿足基本的衣食所需。兩個孩子在讀中學,丈夫也沒有穩定工作,我必須掙錢養家。”安娜雅說。
十年前,安娜雅在科威特的工資是每月50第納爾(當時約180美元),現在,她被中介告知每月最多能拿到150第納爾(約490美元),相當于17萬盧比。這比她在斯里蘭卡強太多,在國內辛苦一個月只能掙到幾千盧比(約15~28美元)。
與安娜雅情況相似的婦女太多了。她們在國外從事家政的勞務收入被直接存入丈夫的賬戶,不僅養活了全家人,還要為深陷經濟危機的斯里蘭卡輸入珍貴的外匯。為了增加外匯儲備,斯里蘭卡政府放寬了對女性出國務工的限制,將最低年齡限制修改為21歲,還給每個打算出國的人發放一本護照。
別無選擇的婦女們踏上未知的道路,她們離開了饑餓的斯里蘭卡,卻依然擺脫不了饑餓,還得同時忍受孤獨、寂寞的雙重打擊。家在斯里蘭卡北部基利諾奇小村莊的帕米拉時隔十年再次離開丈夫、孩子,去往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從事家政服務。她離開斯里蘭卡時,中介還提前給她丈夫支付了一筆12萬盧比預付款。而帕米拉只能靠回家的信念支撐自己去忍耐、堅持。
在雇主家,從清晨一睜眼,她就得一刻不停歇地照顧雇主一家八口人的生活,直到午夜才能睡覺。她的辛苦并沒有換來幸運,第二月,雇主就找各種借口不支付工資。帕米拉不得已重新換雇主,但情況也并沒好轉。新雇主是95歲且患有糖尿病的老太太,雖然工作不算繁重,但帕米拉幾乎每天都在饑餓中度過,有時餓極了,她只能等雇主休息后,偷偷給自己做一點吃的,躲在廁所里吃?!拔蚁衿蜇ひ粯邮巢还埂H绻椭鲉栁?,我就說我在上廁所?!迸撩桌f。兩年合同期滿時,帕米拉提出要回家,但是老太太的孩子卻扣押著她的護照,要求她照顧老太太直到去世。
為了保護外出的勞工們,斯里蘭卡通過國際、區域等多種對話機制來推動移民勞工權利保護機制的建立和實施,還更新了“回流移民”政策。然而回流歸來的婦女們也并不幸福,她們會在鎮上的制衣廠做縫衣工,除了幾十分鐘的吃飯、茶歇時間,她們都要一直站在縫紉機前工作,只為換來每月2.3萬盧比的微薄收入。
(編輯 鄧語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