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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小說七篇)

2023-05-30 10:48:04于堅
滇池 2023年1期

于堅

貴婦還鄉

王翠霞是個華僑,腰纏萬貫。晚年的時候思念故鄉,回來看一看。

小時候住在昆明武成路。導游劉忠陪著她走,一只手挽著她,一只手拿著手機(華為)。她說話的時候總是飛著蘭花指,走碎步(她年輕時唱過幾年滇劇),劉忠覺得她的走法太危險,擔心她跌,這個老太太有點不正常。(他從來沒看過滇劇,詞匯里沒有這個詞。)

畢竟是美國來的,一直戴著范思哲牌墨鏡。像傳說中的貴婦人那樣,披著一襲黑色的貂皮大氅,穿得有些年頭,不是嶄新的。

劉忠是她的鄰居劉西園的孫子。(他們兩家的后花園挨著,圍墻上有道小門,打小王翠霞的父親與劉忠的母親就在花園里玩,兩小無猜。)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只有烏鴉知道。

劉忠說,到了。

她攏攏大氅,就一五一十數落起來,講話的方式和劉姥姥差不多,不過劉姥姥是好奇,她是回憶。(回憶是對語言的回憶,不說出來誰也不知道。)

這不是那口井嗎?里面有個亮堂堂的月亮,旁邊擺著個雞翅木的桶,繩子要斷要斷呢。

桶是周木匠箍的,他家在中和巷里,指了指。有一天繩子斷了,去喊周木匠,他拿根竹竿撈上來,換了根繩子。

李叔叔的理發店,藍色理發店,里面黑漆漆的,他不開燈。挨我燙過頭發呢。給看見(她滿口老昆明話),門口還有棵緬桂,樹下面擺著個春凳,磨得像面鏡子,屁股坐上去就梭,我做姑娘的時候就坐在那兒一邊等,一邊打毛線呢。李叔叔的手白。

綠色郵電局。(她喜歡指出事物的色彩)駝色咸菜鋪、灰色的銀行、花花綠綠的糖果店、一邊走一邊指點著,那邊有個藍色籃球場,那邊是黑色的新滇電影院……那邊是金色少年宮……哦,紫色滇劇院……我在里面見過王玉珍、梁子華,他們那時候經常唱《白水灘》……

您記心好,眼力也好。劉忠說。

“不行嘍,看不見嘍!我只是記心好。”繼續走,她穿著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女學生穿的那種。

“這里是武成路拍賣行,我在里面見過一雙白色的高跟鞋,美國貨,我媽不給我錢買……”

“新華書店到了!經常在里面看書呢。《紅巖》就是站在里面看完的。太好玩了,有一年,里面的書全部是紅色的,都是那種紅色塑料殼包著的語錄。”

白色的文具店!賣毛筆、鉛筆、水筆、紅紙……我的水筆、鉛筆、米達尺都是在這里買呢!

等哈,這不就是三一教堂嗎?灰色的。我有一天在這里丟了書包,哭著回家。

這里是個米線館子,緇色。他家的腸旺米線最好吃,紅油汪汪。隔壁是燕鴻居,無錫人開的館子。這家的燒賣最好。還有汽鍋雞。

這里是張嬤嬤家,她天天坐在門洞里,賣瓜子,一角錢一盅。她有只黑貓。

“等哈,這里就是那個小公園嘛。里面有七棵桉樹,兩棵櫻桃樹,還有一個水池。那時候我和王志堅常常在這里約會,王志堅紅彤彤的,一團火呵。又不瞎,又不聾,身高也差不多,郎才女貌。但是我想著將來還會遇到更好的,其實哪個都差不多,給是?我真想看看那塊云還在不在。”

“我老公死在美國。骨灰是我上次帶回來的,埋在玉案山上。明天我還要去上墳。唉!在美國我一個人,回老家還是一個人。”

“應該有親戚朋友的嘛?”

“沒有了,搬家后就不聯系了,寫信也不會,都退回來。‘查無此人,真是怪事。”

“我家從前住在那個院子里,院子里面有棵枇杷樹呢。一到六月,滿樹金黃。”

指了一下。劉忠看過去,一棟玻璃大樓,有幾個工人吊在上面擦玻璃上的灰。

“那時候呵,兩邊人行道都坐著人,賣寶珠梨的,賣丁丁糖的,賣石榴的,賣雞蛋的,賣破衣爛衫的,賣舊書的,賣緬桂花的,一條街都是香的。(嗅了嗅)。彈棉花的也支在街邊上,攔腳拌手。那邊還有個茶館,老倌兒些的春凳是支到路中間,過都過不去。倒水的是個背鍋(駝背)。”

她的眼睛藏在墨鏡后面,那是一副鏡框超大的范思哲墨鏡,鑲著蕾絲金邊。

劉忠看不見她的眼睛。他為這副昂貴的墨鏡所震懾。

嗯,是呢是呢,合了合了。例行地敷衍著。覺得這個老太婆說話瘋瘋癲癲,編誆鬧卯(方言,胡說八道。),哪里還有什么武成路,1999年就拆掉了,一條四車道的大街。盡說些夢話。一心只想著即將到手的200美金,他才不想戳穿她。

這條街沒有什么可以歇腳的地方,沒有廁所。劉忠一直擔心老太太要找洗手間,幸好一直沒有。王翠霞想歇歇,劉忠就領她坐到銀行門口石獅子的臺階上,“這椅子好涼。”

劉忠用一本《旅行家雜志》給她墊著。老太太坐下來,念了一首烏鴉寫的詩:

老井

那口老井他們不再信了?從來沒有搞定

封掉??用鐵柵蓋住??以防不曉事的兒童

再次失足??祖國在黃昏散去??每一家

都安裝了水表??灰溜溜的管子好長

穿過墻壁??消失在廚房里??鳥鳴

多么??安靜??誰的巖石教堂??掉在

結著黃金的枇杷樹下?幽暗的懺悔室

朝白云??獨自袒露著謎底??少年時

我喝過??將臉貼向漫過桶沿的水面

總是擔心自己馬上長出癩蛤蟆的玻璃眼

變成天賜的妖怪?有時候?我扔石子去砸它

笑啥哦??那些惡作劇的笑聲??在地心

老巫師??掌管著黑暗??以繩子和木桶

施洗過多少座森林??繩子一根根磨斷

桶一次次返回來??提著黑暗的骨頭

滿清垮了??民國上臺??冬天到來

秋天走開??大人們受賄似地

挽著濕漉漉的繩子??又取走了一桶

從不愧疚??背影歪斜得就像再次得手的

小偷??期待著??下一桶提上來??生命

就會獲得圓滿??上善??只有水??還是水

斷斷續續??有點古板??像是被合唱團

抓破的聲帶??左鄰右舍??圍著它乘涼

夏天的深夜???站在井邊洗澡的 是那些

下凡的人??他們在月光下??朝自己的背

傾撒梅花??(1966年??有個美麗的姐姐

終于忍不住??跳進去了??裙子洞開

滿臉是羞澀的水泡)??灰唱片永不沉底

也不歌唱??外祖母不準我走近??它會

吃掉你!?無人時趕緊溜過去??扔掉書包

跪下??姿勢有點像一頭麋鹿??為了得到水

它們會在奔跑中??突然停下??折起前蹄

褲管濕漉漉??磕膝頭咯得生疼??將腦袋

朝向淹死鬼??掛著青苔粘液的長喉嚨??等著它

大叫一聲??哎??我好想作奸犯科??你會不會

向老師告密???后來我把一顆顆星星放回去

揩著腮巴上的水漬??我沒有桶

我聽見大地下面傳來下課的鐘聲

它寫的是不是事實?這個烏鴉嘴?

劉忠其實根本沒有在聽。“是呢,是呢”。“妙語連珠。”

“慢點走,現在是紅燈。”王翠霞緊緊地挽著劉忠,這個導游不錯(他的胳膊讓她想起了王志堅),她決定最后要給他300美金。

劉忠唯唯諾諾,陽奉陰違,對任何人都是這樣,這是他們這地方的風俗。

他不知道王翠霞是盲人,她的墨鏡又黑又深,像是兩口井。

維納斯

1998年5月的一個早晨,巴黎萬物復蘇,陽光燦爛。有個人站在人行道邊上擋住一輛出租車,給司機看了一張紙,司機就帶他去了一個地方。

這個人是來自盲市的畫家老芮。干他這行的,在巴黎這種地方還能去哪?當然是盧浮宮嘛!就像戴高樂機場那些來自世界各地,背著畫板、拎著畫箱的人們一樣,他也是來朝圣的。盧浮宮是他們的圣殿。打小(在少年繪畫班的時候)就天天夢想著要看倫勃朗、格列柯、德拉克羅瓦、魯本斯……的原作,(這是老師鄭重其事告誡的:“如果有機會,一定要看原作,印刷品都是騙人的。”)夢想了四十二年三個月,老芮終于來到了巴黎。他通過地圖測算出,盧浮宮就在八百米內。

一大早,老芮洗臉、梳頭,穿戴整齊(一套他從中國帶來的白色西裝、藍色領帶,華達呢褲子,銳步牌網眼運動鞋),戴好手表,最后在鏡子里瞟一眼自己。夠格。(烏鴉說,他這種鄭重其事其實與去麥加朝圣的信徒們差不多。)

他不會說法語,擋下來一輛出租車。“盧浮宮”,法語要怎么說?瞠目結舌。靈機一動,速寫簿拿出來,還有鉛筆。在上面速寫了一個維納斯像。

這個石膏像藝術學院間間教室都有,老芮上學時就畫得爛熟,靠這個手藝評上了教授職稱,坊間稱他為——盲市的維納斯大師。三下五筆,七抹,一個維納斯瞬間出現在白紙上。維納斯,全世界都知道,這是盧浮宮鎮館之寶,相當于大教堂里的十字架。巴黎司機當然知道嘍,那位金發碧眼、練過胸肌的小伙子只瞟了一眼,就說:ok!china!一歪頭,讓他上車。

過了幾個紅燈,停下來,付費20歐元。他沒看見在胡立(他的同班同學,在巴黎當老師)從巴黎寄給他的明信片上見過的那座宮殿。冷清的街道,有幾棵梧桐樹,其中有一個女子站在樹下的郵筒旁一邊瞟著小鏡子,一邊涂口紅,褲子短得令老芮心跳。另外兩個靠著卷簾門,長腿也是暴露到警戒線。

老芮擋住一個戴墨鏡的行人,給他看他畫的維納斯。那人微笑起來,指指那些女子。他不明所以然。又給另一個司機看他的畫。這位司機點點頭,帶他去了另一條街。

那條街站在路邊的女子更多。

這一趟出差,時間緊,盧浮宮沒去成,他去了香榭麗舍大街的巴黎春天百貨公司。他給司機畫了另一張圖,一瓶香水,一串項鏈,一個手表,一雙高跟鞋,一個古茨包,又畫了一棵開著花的樹,司機一看就明白了,伸出大拇指。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聽收音機里面的法語歌曲,那是波德萊爾一首詩里面的一段:

透過被晚風搖動的路燈微光

她們在各條街巷里大顯身手

像蟻冢一樣向四面打開出口

像企圖偷襲的敵方的隊伍

到處都要辟一條隱匿的小路

它們在污濁的城市中心區蠢動

像是從人體上竊取飾物的蛆蟲

他當然聽不懂。司機也聽不懂,但是曲子確實好聽。下車時,他把這幅畫送給了司機,自己留著維納斯。他在春天百貨公司買了三個紙袋的東西,都是老婆指定的。

回到旅館,同行的幾位老師都回來了,他們都去了春天百貨。每個人腿邊都放著大紙袋。正坐在大堂里吃方便面。盧浮宮去了沒有?老芮就把剛才的情況講了一遍,那個地方太奇怪了,大清八早,站著些光大腿的女人。大家哄堂大笑,楊老師笑得發抖。誰也沒說什么(老芮是系主任)。那地方在哪里?老芮說不上來。楊老師說,把你那幅速寫借我用用。拿去干什么?看看,學習學習,你怎么可以畫得那么準確。

離開巴黎的時候,在機場,楊老師把那幅速寫還給了老芮,你的畫都是錢,我可不敢留著。

回到學校,烏鴉(他的一位看不見的朋友)問他,盧浮宮去了沒有?沒去成。為什么?你不就是奔著盧浮宮去的巴黎嘛?老芮就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還把那張維納斯給烏鴉看。烏鴉說:你畫了個妓女,人家當然帶你去紅燈區啦。

老芮說,我畫的是維納斯。烏鴉說,一點都不像,維納斯的乳房沒這么大。烏鴉的話嚴重地傷害了老芮。老芮是個正人君子,天真漢,一輩子上過無數次當,可還是人家說什么他信什么,再次上當。雖然正人君子這個詞已經成為偽善的代名詞,他還是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他父親是共產黨員,老干部,正人君子這個詞從小就掛在他嘴邊。烏鴉說,最后的老實人,這也是我一直跟著你的原因。

老芮這才知道,他其實從來就沒有畫出過維納斯。(他們說他是盲市的維納斯大師)那些恭維他的學生、同行、職稱評定委員會,評獎機構、拍賣會……只是以恭維、欺騙在裹挾他。他不再快樂,白天怒氣沖沖,晚上垂頭喪氣。老婆說,吃點藥就好了。并沒有好。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博導都發現老芮變了。他得了抑郁癥。

從巴黎回來半年后,一天早上,保安發現老芮衣冠楚楚、光著腳吊死在自己的房間里(他沒穿鞋,不想弄臟床單),地上扔著那幅維納斯。全校轟動。

老師、學生和領導都百思不得其解,他是教授,有250平米的房子,在郊區還有一棟獨棟別墅。一輛切諾基、兒子在法國,老婆開著寶馬。作為當代藝術的領軍人物之一,各種級別的作品討論會都開過,李獻挺稱為“二十世紀前衛漫畫”的翹楚之一。他的畫價值連城。一張素描可以賣到五千,大畫都是80萬以上。

這是21世紀我們這個小地方——盲市,藝術界的故事之一。

(烏鴉:這種故事在別的時代可編不出來。我確實沒編,不騙你。)

黑森林

宜良縣有個巖泉寺,在伏獅山上。其山像一頭躺在天空下的獅子。山有五峰,林木蔥蘢,絕壁蒼苔,清泉自巖石中奔瀉而出。好水,淙淙切切如仙人彈琴。元至正初(約1341年)名僧盤龍祖師云游到這里,看見一個仙境,感動,喜歡,高興,就地結茅為庵,多年后緣滿而去,他的徒弟建了一個廟繼續供奉這片好山好水。

1938年錢穆也來到了巖泉寺,不是云游,而是避難。當時他是西南聯大的教授,隨學校南遷到了云南的蒙自縣,日本人的飛機經常來襲,每天早晨空襲警報一響,錢穆就抱著書稿跑進荒野,躲在甘蔗地里,警報解除才又抱著書稿出來。蒙自在不住了,轉移到了宜良,來到巖泉寺,繼續寫他那部《國史大綱》,時當祖國存亡危急之秋,軍隊在打仗,文人也沒有閑著,繼續著作。錢穆住在巖泉寺主殿旁邊的一個閣樓里,每天用毛筆寫,寫得個紙響如泉。“除晨晚散步外,盡日在樓上寫史綱,入夜則看《清史稿》數卷,乃入睡。”“山間小溪在夜的沉靜中,訴說它在礫石上的顛簸旅程……”(海德格爾)

張媽負責為錢穆做飯。張媽是蘇羊村的農婦,“衣履整潔,言辭有禮。烹煮既佳。”安靜、端莊,穿著陰丹藍的褂子,戴著陰丹藍的頭巾,信佛,錢穆不大聽得懂她的宜良話。“不要去”,她說“冒克”。您,她說“你家兒”。她聲音脆,像是夏天飛在西山林梢上的一種白翅膀的鳥。她也聽不懂錢穆的話,錢穆講是吳語。簡單的日常問候、交代沒有問題。兩個人都不愛說話,各忙各的。絕早,張媽來到門口,敲敲,錢先生,吃早點兒!中午,?張媽來到門口,敲敲,錢先生,飯熟了!?晚飯不消張媽來請,錢穆林間漫步,踩著堆了無數時間的落葉,鳥鳴也不尋聲。時間差不多就回去,張媽做的飯菜已經在桌子上擺著。

“中晚兩餐蔬菜必分兩次在近寺農田購之,極新鮮”。“伙食既安,每晨餐后必出寺,赴一山嘴,遠望宜良南山諸峰。待其云氣轉淡,乃返。晚餐后,必去山下散步……必待天臨黑前始歸。后遇日短,則在晚飯前去”。

有時候也寫首詩:

憐雀

山雀鳴啾啾??往來集檐際

眾雀忽紛散??一雀飲彈殪

憐爾性命微??乃供人游戲

雀逝繼復來??飛鳴若無事

因嘆人間世??亦復多此例

錢穆每天喝寶洪茶(綠茶中的一種,產于宜良縣寶洪寺,唐代寶洪寺開山和尚引種,明清年間喝成名茶。“形扁直平滑,形似杉松葉,隱毫稀見,色澤綠翠,香氣高銳,味濃鮮爽,湯色黃綠清澈,葉底肥嫩成朵。”

“星期四上午應昆明各報館約,必草星期論文一篇,輪流分交各報。是日提早午餐后,赴距山八華里之火車站,轉赴昆明。星期日一早返。”

烏鴉說:這趟火車我也坐過,是法國人設計的,起點是昆明,終點是越南河內。1910年通車。那年我和另外兩個少年乘這趟火車去陸良看望在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父親,火車冒著黑煙穿過山洞,一進宜良界,車上就開始供應午餐,列車員只手舉著一個大搪瓷盤子,踮著腳尖在乘客頭上旋轉而過,如跳芭蕾,火車相當顛,這是當時世界上最危險的鐵路之一,車窗里不時會有樹枝扎進來。他還哼著宜良小調(“你要睡覺睡不著,給是心事煩又多?不為柴鹽不為米,相思情人見不著……”)只是小聲哼著,幫助他站穩,走路有個節奏,并不唱出詞來。盤子里有五個白瓷大碗,每碗是一份。五角一碗,里面有米飯、火腿,豆米、一塊烤鴨。“這是我平生吃得最香的一道午餐”。

上昆明時,錢穆會帶點寶洪茶分送朋友,張允和喝過,寫了一首詩:“酒闌琴罷漫思家,小坐蒲團聽落花。一曲瀟湘云水過,見龍新水寶紅茶。”

陳寅恪、朱自清、湯用彤、姚從吾……有時候從昆明坐著火車來看他,錢穆就招待他們吃宜良烤鴨,陳寅恪說:“如此寂寞之境,誠屬難遇,兄在此寫作真大佳事。然使我一個在此,非得精神病不可。”

山下有個溫泉村。溫泉還在,就在村子中間的驛道邊上。那年烏鴉撞進去,開門后連個過渡都沒有,即刻撲來一池清水,里面坐著幾個光著身子、皺巴巴的老倌,靠泉邊的巖石坐著,被燙得個昏昏欲睡。恍惚之間,還看見錢穆也在。烏鴉剛讀了《國史大綱》,其序言說:“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否則最多只算一有知識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識的國民。)?二、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否則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國史,不得云對本國史有知識。)?三、所謂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即視本國已往歷史為無一點有價值,亦無一處足以使彼滿意。)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已往歷史最高之頂點,?(此乃一種淺薄狂妄的進化觀。)?而將我們置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此乃一種似是而非之文化自譴。)”如聞耶穌之言。圣人才會坐在溫泉里,教授不會。(烏鴉說)

這個溫泉是露天的,可以看見藍天白云。溫泉哪有蓋子。錢穆看著水池上面的白云,慢慢褪了鏊糟,“浴后可坐石級上,裸身作日光浴。濃茶一壺,陶詩一冊,反復朗誦,盡興始去。”稍后,用條毛巾擦干凈身子,長袍馬褂穿戴整齊起來,戴眼鏡(在北京大學時,有一次去游華山,半路遇到強盜。錢穆身上的東西都被搜走,包括新買的照相機,眼鏡也被摘去。眼看他們就要走了,錢穆突然想,沒有眼鏡,就看不見風景了。趕緊對強盜講自己戴的是近視眼鏡,別人不適用,請還給他。強盜不理,揚長而去。晚上住下,錢穆心想強盜戴了眼鏡后,或許會感到不適就扔了,就約著一位眼睛好的同伴,陪他回去找眼鏡,那夜月光很亮,像是天空掌著燈,卻是找不到。第二天,有人送給錢穆一副眼鏡,幸好度數差不多,還看得清,錢穆大喜過望。“這回可以一睹華山真面目了。”可謂“傷人乎,不問馬。”)戴上眼鏡,錢穆精神抖擻,就往宜良城里去,正是黃昏,滿城烤鴨香。隨便找個店,整上一只烤鴨。錢穆善于細嚼慢咽,還要一碗米飯,(宜良米是有名的)一盤炒鴨血。有時候他不吃烤鴨,就去殺牛橋那邊,吃碗清真牛肉米線。也是了得,薄如蟬翼的壯牛肉片,老醬,濃湯,吃得汗淌。

烏鴉說,宜良烤鴨外人不知,在昆明最有名。那年,我的朋友詩人費嘉因癌癥臨終,(他詩寫得很好,好吃。)念念不忘的就是宜良烤鴨。邑人周汝燕(寫散文的)聞之,連夜開車一小時送一只到病床前,還在熱著。宜良烤鴨是用松毛烤的,剛出爐最好吃。皮脆肉嫩,與北京烤鴨那種平原上的鴨子不同。宜良地方的鴨子,住在南盤江及其支流里,叫聲嘶啞,不通世故,山洪下來就喝泥巴水,別具滋味。

錢穆獨自住在巖泉寺寫作,并不孤獨。“由山之東側轉進一路,兩旁高山叢樹,夾道直前,濃蔭密布,絕不見行人。余深愛之。”除了照顧他的張媽,巖泉寺的方丈也時常來坐。他不是為“嚴冬的深夜里,風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蓋了一切,還有什么時刻比此時此景更適合思考的呢?”(海德格爾)而來。他就是來寫他的書,然后吃烤鴨,泡溫泉,睡覺。他睡得很深,后來活到95歲。

烏鴉說,德國思想家海德格爾(人稱哲學王)也喜歡在這種地方寫作。“群山無言地莊重,巖石原始地堅硬,杉樹緩慢精心地生長,花朵怒放的草地絢麗而又樸素的光彩,漫長的秋夜山溪的奔涌,積雪的平原肅穆的單一——所有的這些風物變幻,都穿透日常存在,在這里突現出來,不是在‘審美的沉浸或人為勉強的移情發生的時候,而僅僅在人自身的存在整個兒融入其中之際……”海德格爾在德國西南部的巴登-符騰堡州的黑森林(由于在南北長160公里東西長60公里連綿起伏的山區內,密布著大片的森林,遠看一片黑壓壓的,因此得名)南部托特瑙堡村附近海拔1150米的山坡上租了個滑雪者小屋,小屋六米寬,七米長,三個房間,廚房兼起居室,臥室和書房,安放了床和家具。又在屋外的山泉旁挖口井,讓泉水注入井中,利用水動力學,讓井水從立起的空心圓木中緩緩流出。他一個人住著,“請賜我們以雙翼,讓我們滿懷赤誠,返回故園”。海德格爾身高和錢穆差不多,他每天伏案寫《存在與時間》《林中路》,用鋼筆。

“嚴冬的深夜里,風雪在小屋外肆虐,白雪覆蓋了一切,還有什么時刻比此時此景更適合思考的呢?這樣的時候,所有的追問必然會變得更加單純而富有實質性。這樣的思想產生的成果只能是原始而犀利的。那種把思想訴諸語言的努力,則像高聳的杉樹對抗風暴的場景一樣。夜間工作之余,我和農民們一起烤火,或坐在‘主人的角落的桌邊時,通常很少說話。大家在寂靜中抽著煙斗,偶爾有人說起伐木工作快結束了,昨夜有只貂鉆進了雞棚,有頭母牛可能早晨會產下牛犢,某人的叔伯害著中風,或者天氣很快就要‘轉了。我的工作就是這樣扎根于南黑森林,扎根于這里的農民幾百年來未曾變化的生活的那種不可替代的大地的根基。生活在城里的人一般只是從所謂的‘逗留鄉間獲得一點‘刺激,我的工作卻是整個兒被這里的一切所支持和引導。”

“那么,人是什么呢?人即是必得證實他的存在者。證實意即宣告。同時它也意味著,給出一個宣告,就給出了被宣告者之保證。人就是他存在著,確切些說,就是他自己的此在的證實。在這里,此一證實決不是人的存在的附加的補充表達,而是使人的此在亮敞的過程。然而,人要證實的又是什么呢?人歸屬于大地。”

“后來,我在小屋里的工作一次次被各種各樣的研討會、演講邀請、會議和弗萊堡的教職所打斷。”

海德格爾生于1889年,比錢穆大6歲(生于1895)。他活了87歲。

1939年6月12日,《國史大綱》殺青。錢穆離開了巖泉寺,再未回去。

在巖泉寺時,一日,張媽說,“先生長住山中,必奉侍不輟。若先生他去,愿在山中覓一地,筑一小庵,為尼姑終身”。

當時,錢穆未在意。

多年后,他又托人打聽張媽的下落。烏鴉說,不知所終。

尼采

那一天我們乘船從克里特島回到雅典,船上有個賣干餅子的人,背著一個編織袋。里面裝著一袋子薄餅子(一種用面粉、牛奶、水、白糖、雞蛋和鍋子、火焰制作的食物)。他又瘦又高,還臟。一副難民像。他在兩排座位的過道上走來走去,說著希臘語。我要買一個。我們語言不通,但是買賣這件事不用說話,他伸出食指,意思是一歐元。我給他一個銅板,他給了我一個紙袋,里面裝著五個薄餅。我馬上咬了一口,脆而甜,好吃。又分給杏子、趙凡、馬云。大多數乘客都在睡覺,我們前排座位上有個女子在看《柏拉圖對話錄》(英文版),這個男人多次經過,看看她。她是船上除船長和船員外七八個醒著的人之一。他像只大灰狼在過道上反復徘徊。她不看他,看書。

船艙外面是一派蔚藍大海,上面漂著幾座灰色的島。海鷗在窗簾后面一閃一閃。

趙凡在我旁邊看手機。忽然眼睛發亮:“明天晚上8點。雅典帕特農神廟下面的阿迪庫斯露天劇場有一場英國動物樂隊前主唱埃里克·伯頓的演唱會,35歐元一張票,現在還有后排的座位。”

去!

這個劇場在公元161年建成,古希臘悲劇作家索佛克里斯(Sophocles)、尤里彼德斯(Euripides)都在里面上演過他們的作品。索佛克里斯的《伊迪帕斯王》(Oedipus?Rex)《安蒂崗妮》(Antigone),尤里彼德斯的《米蒂亞》?(Medea)《特洛伊女人》(Trojan?Women)。

我們進了劇場。尼采早就坐在里面。埃里克·伯頓是個胖子。我跟著大家鼓掌,后來我就記不得他的聲音了,當時倒是掌聲雷動。我想象中的希臘悲劇演員都是耶穌那樣的人,又瘦又高。坐在旁邊的尼采(298排B23,我們是298排B24?B25?B26?B27)說:“最早的希臘悲劇是以酒神受苦為它的唯一主題的,而且長久以來,唯一的舞臺主角就是酒神自己。可是,我們可用同樣的信心來肯定:直到歐里庇得斯,酒神沒有不是悲劇的主角的,而且事實上,希臘舞臺上的一切著名人物——普羅米修斯、奧狄浦斯等——都不過是這位最初英雄,即酒神的假面……從酒神的笑產生了奧林波斯山諸神,從它的眼淚中產生了人。酒神的這種存在,作為肢體被分割了的神,它具有二重性質:是一個殘酷野蠻的鬼,也是一個溫和軟心的統治者。但是,觀眾的希望都是傾向于酒神的新生的,新生這點現在我們必須理解為預感到個性化要結束:觀眾爆發出狂熱的快樂的歌頌,是為了這未來的第三個酒神。由于這唯一的希望,才使這支離破碎的、分為無數個人的世界得到一線快樂的光明;正如得墨忒爾的神話所象征的一樣,她沉淪到永遠的憂愁里,但當她聽說她要再一次產生酒神時,她快樂起來了。在這種所引證的觀點里,我們已經找到了一切因素來說明一種深沉而悲觀的世界觀,以及悲劇的神秘學說;這就是對現存每一事物的統一性的基本認識,把個性化看作惡之本源,使藝術具有快樂的希望,可以使個性化的束縛被打敗,預感到統一之得再恢復。”

尼采并沒有書上說得那么傲慢,他說話的時候歪著頭,以湊近我們,他聲音低沉,遙遠,聽得清的只是少數。

他說得對,悲劇不是什么令人悲痛的劇。(“悲,痛也。”《說文》的悲不是尼采說的悲。烏鴉說)

你的馬呢?在山上。尼采指了指那些黑黝黝的石頭。

馬云說,35歐元一張的票吶。埃里克·伯頓這種演員也能來阿迪庫斯,也就是賣個場地費了。?我說,不貴,我們就是來趕場的。坐在2000年前的劇場里,這個位置巳經足夠貴了。

杏子說,是呵,還有這么多人來,我本來以為這里一個人都沒有呢。

尼采說,“人生本來就是悲劇,人生沒有目的,只有過程,所謂的終極目的是虛無的?。人人需求同一,人人都是一個樣,誰若感覺不同,誰就進瘋人院。”(他是窮人,沒錢買票,是攀巖進來的。阿迪庫斯露天劇場建造在懸崖絕壁上。)

我們想著他的話。到底是尼采,沉思過一切。

埃里克·伯頓首先離開,粉絲和保鏢簇擁著他。觀眾紛紛起身,跟著他緩緩移動,劇場漸漸空了。

我們與尼采互道晚安就離開了。

劇場又回到古老的荒涼里。一切如故,只是座位多了皮墊子。

下雨了,我們趕緊跑掉。

他獨自站在黑暗里,濕淋淋地,又高又瘦,像一只烏鴉。

子產

民縣要將五萬畝農田改造成沼澤地,開辟一個旅游點。

李維說,恐怕使不得。那里面有我家的兩畝地,我老父老母還在種著甘蔗。你有什么建議。

烏鴉就給他講了《左傳》上的一段故事:

《左傳·昭公十六年》:九月,大雩,旱也。鄭大旱,使屠擊、祝款、豎柎有事于桑山。斬其木,不雨。子產曰:“有事于山,蓺山林也,而斬其木,其罪大矣。”奪之官邑。

譯成白話就是:九月天下大旱,跳舞祭神求雨。鄭國也大旱,派屠擊、祝款、豎柎祭祀桑山,將桑山的樹木全砍了,并沒有下雨。子產說,祭祀山神,是要敬畏、守護它的身體。卻砍掉它的樹木。大罪呵!就剝奪了他們的官職和封地。

喝口酒,夾了一塊豆腐吃掉。烏鴉接著又給李維講另一個故事,他自己給自己添了水(普洱茶),聽著。“五月庚辰,鄭放游楚于吳,將行子南,子產咨于大叔。大叔曰:“吉不能亢身,焉能亢宗?彼,國政也,非私難也。子圖鄭國,利則行之,又何疑焉?”

譯成白話就是:五月初二日,鄭國放逐公孫楚到吳國。準備讓公孫楚上路。子產去征求大叔的意見。大叔說:“不能保護自身,哪里能保護宗族?他的放逐屬于國家政治,并不是要為難他。您為鄭國打算,有利國家的就去辦,又有什么疑惑呢?”

烏鴉繼續說,這個故事要點在于子產“咨于”大叔。子產是執政者,咨詢于大叔,這個大叔不僅是他的長輩,也像是干著你現在干的工作。(他在人大上班)

李維已經吃飽,正在抽煙。他說,我明白了,明天去會上說說。

那夜(星期六),月明星稀,鳥鵲南飛。

雞子

我和楊都喜歡吃雞蛋,他吃了三個,我吃了兩個,蘇黎世大學的早餐不錯。我們是在8點鐘吃的,太陽升起來不久,白色的桌布上有幾道影子,兩個盛著橙子的水杯、盤子,盤子里面的雞蛋、蘋果、肉腸……影子在桌布上混成一片。

早年,毛澤東說:你們是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黃帝內經》要求“夜臥早起,無厭于日。”毛澤東贊美早晨的太陽。這句話對我影響至深。我一生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點左右睡覺,五至六點之間起來。因此我總是能迎接太陽,一生見過無數日出。

迎接太陽入夜即睡,然后才能在天亮時醒來。

有一年在蘇黎世,老朋友楊(蘇黎世大學教授,他是我四十歲以后交的朋友。)陪我早起去漫游,他大吃一驚:“蘇黎世的黎明原來是這樣的呵!來了十年,我從來不知道。”

我們天不亮就在城里到處走,隨便穿越街道、電車道、教堂、商場、車站,空無一人,露著長腿的塑膠模特兒在櫥窗里微微發抖。一個白頭發的老年婦人拖著行李箱穿過鐵軌不見了,像只烏鴉。(大概是米拉爾太太,楊說。)

十月,利馬特河上霧朦朧。“天地渾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藝文類聚》卷一)日頭在霧霾中如蛋白中的蛋黃(煮到七分熟時)中國的創世史詩也許源自這一景象。北方的日出最像雞子。

楊昨晚帶我去了蘇黎世的伏爾泰酒吧(蘇黎世老城尼德道爾夫區鏡子胡同1號),酒吧的外墻上貼著一張廣告,上面有個大胡子的那人,一位男高音歌唱家,他將在一周后到訪。1915年,德國詩人雨果·巴爾挽著女友艾米·亨寧斯來到蘇黎世,彬彬有禮的艾福萊先生騰出一間兩層樓的房子讓他開了一家酒吧。酒吧與法國啟蒙運動旗手伏爾泰同名。不久,這家酒吧就誕生了達達主義。“我們喪失了對于自身文化的信念。所有的東西似乎都應該被摧毀。我們希望抹除一切重新開始。在伏爾泰酒館,我們開始挑戰常識、輿論、教育、機構、博物館,總之,所有的現行秩序。”馬歇爾·楊科一邊剝著一只熱雞蛋(他早年在家鄉干農活的手不怕燙)一邊回憶道。“任何事物都已崩潰,新的事物必須從碎片中誕生。”庫爾特·舒維特說。那幾個年頭,列寧、喬伊斯、杜尚……都曾在這里喝過一杯。“列寧嗎,就坐在那”楊說。“是靠窗那個座位”,端咖啡來的小伙子說。庫爾特·舒維特不同意,“不是,是我坐的這個座位,列寧是個剝蛋高手,他輕輕一捏,蛋殼碎裂,四散,掉下,露出白色的雞子,他整個吃掉。”喬伊斯坐在那邊,不見經傳的二流作家,剝雞蛋殼相當笨拙,不是一般的笨,很有特色的笨,小心翼翼,寫字般地抖索著指頭,生怕傷害里面的胎似的。有時候蛋殼里面也確實有了雛兒。一個頭露出來,喬伊斯嚇得失手。列寧大笑,他喜歡大笑。?庫爾特·舒維特是個藝術家,以拼貼見長,“在藝術創作中使用任何想到的材料”。他有句名言在蘇黎世的各個酒吧、咖啡館流傳:“投入藝術創作就像宗教崇拜一樣,它將人從日常生活的苦惱中解放出來。”

達達主義導致了一場風暴般的失眠。每天晚上坐在伏爾泰酒吧里的全是失眠的人。天一黑就睡的人不知道這個地方。蘇黎世是個湖光山色都很地道的小城,優點就是利于睡眠。大多數居民都不知道伏爾泰酒吧。我曾經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楊知道,他一般要深夜3點才睡。日出日落都是開始。日出,白天開始,日落,夜晚開始。迎接黑夜不需要睡覺,必須精神抖擻地走進黑夜。

我和楊在伏爾泰酒吧坐到九點半,他興致勃勃。我忽然發現他長得像烏鴉。“那是一種鳥,蘇黎世的人都沒有見過,只有我見過,它和我一樣,晚上不睡覺。”楊說。他繼續喝酒,我回去睡覺。

我請他次日破例早起陪我去逛蘇黎世的跳蚤市場。

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六點鐘準時來到旅館的大堂,正在抽雪茄,穿著皮夾克,像個工頭。外面一片漆黑。忽然來了一束燈光,烏鴉的臉被照亮,拍翅而去。一輛電車停下,開門,沒人下車,車廂里面也沒有乘客。那個司機戴著帽子。每條街都有燈,燈光相當吝嗇,電力公司是個小氣鬼。教堂的門關著。那家相機店的櫥窗沒有放下卷簾門,那只烏鴉還在玻璃后面發亮,像是槍支。再次看了一遍,還是貴。黑色,徠卡,旁邊小牌子上的德文譯成漢語如是說:產地:德國年限:1954年。成色:8.5品,無大的硬傷,正常歲月痕跡,飾皮基本完整,機身底部鍍鉻有輕微磨損劃痕和輕微凹陷痕跡,頂部操作面板正常,歲月磨損。后配烏克蘭leica鏡頭50mm3.5,簾布完好帶卷片軸,帶鏡頭蓋,無霉無霧無劃痕,微塵,陳年舊貨,小瑕疵難免。

我們終于走到了那個跳蚤市場,就在利馬特河邊。天亮了一些,足夠看清楚那些擺在地上的老物件。我發現一個玉鐲頭(我外婆一生都戴著這種玉鐲頭),祖母綠,已經斷了,用銀子打造的套箍著。相當老。老太太說,是她祖父送給她祖母的,要120瑞士法郎。楊說,不要買,太貴。我就猶豫。當我決心買下時,老太太已經走了。一直在后悔,后悔到現在。

天亮透后我們去蘇黎世大學用早餐。到八點半,楊趕去上課。我獨自坐著,餐廳外面還是利馬特河,它無所不在。霧又起來了,將正午的太陽裹住,像個更大的雞子。

那不是雞子,是霧。烏鴉說。

普希金

他們二位可謂我們時代最后的浪漫主義者。大概不到100位中的兩位吧(烏鴉說)。什么是浪漫主義,讀過書的話你就知道,一個重要特征就是熱愛大海,背誦過普希金。而他們二位成為親密夫妻,就是因為在大學時代都喜歡普希金。在往昔那些激情時代,普希金是一位秘密的媒人。促成了多少大海之姻吶!?他們志同道合。志同道合就是有共同語言。《易經》說,系辭焉,以辯吉兇!語言乃人與人、人與萬事萬物的關系。志同道合,志同道合決定體貼的持久度,如果只是體貼,那么肉體的激情早就弱了。(到了結婚第十三個年頭,兩人都感到某種麻木,維持開始費力。)幸虧志同道合,他們在一起總是有話說,吃飯的時候有話說,睡覺的時候有話說,星期天有話說,星期一下班回家有話說,共同語言讓他們的關系持續了二十年,還要繼續,可望白頭偕老。他得閑就聽德彪西、拉爾夫·沃恩·威廉姆斯或者拉威爾的《海上孤舟》、布里頓的《海上黎明》……她喜歡彈鋼琴,(理查德·克來德曼的《海誓》、肖邦的《月光奏鳴曲》)孩子的同學李慕琴家有一臺二手的施坦威牌鋼琴,請鋼琴老師教了兩年,還是只會彈“有一只小羊羔”,就2000塊錢賣給他們(原價1萬1),相當于白送。放在陽臺上(陽臺封起來了),左側的鄰居喜歡她(好聽),右側的鄰居討厭她(顯擺個什么)。他們博覽關于大海的詩書,荷馬的《奧德賽》、普希金的《致大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曹孟德的《觀滄海》、毛澤東的《浪淘沙:北戴河》、韓東的《你見過大海》、赫爾曼·梅爾維爾《白鯨》、高爾基的《海燕》……對大海的熱愛讓他們心心相印,無話不談。大海這個話題就像大海本身一樣深邃,魅力無窮,他們的愛情牢不可破。(錢鐘書和楊絳不過如此。烏鴉說。這只烏鴉一直與他們同在,他們從沒見過它,只是知道它一直都在,叫做烏鴉。)

他們喜歡的大海之詩有一首是烏鴉寫的。這位光頭詩人來過他們的城市(曼哈敦),在一家書店朗誦了它的這首詩:

看海

出城才能看到大海

越過公路爬上黑色的懸崖

最后一排欄桿消失后世界停電

大海涌出來那瞬間我們張口結舌

被擊中后退了數步

波濤在蒼天底下四處泛濫

只有它滔滔不絕的份

語言像原始人那樣失蹤了

我們消除一切分析小心眼終于彼此溝通

敬畏肅穆恐懼自卑感動著

躺在蔚藍色天鵝絨的巨榻上

頭發卷曲白色的浪花就要掙脫魚群飛去

那位垂死的老教皇總是在教導著自由

大海作為一個教條總是自己粉碎又復原

并不是茍延殘喘

永恒的老成不朽的深邃

開始就是滄桑

太陽按時落去風起自別的星球

夜晚在白天之后來臨

我們和漁夫們一樣擔憂著怎么回去

海留在原地虛無中噴出黑暗的水流

波浪用來背叛大海的小花樣全部用竭了

重新被水收編在無名的意志下團結成

滔滔帝國沉重而雄壯的軍團

毫無仁慈地撲向大陸

與它的冷酷比起來奧斯威辛也是抒情的

也不會考慮我們中間有一位詩人

一位教員而另一位的父親在昆士蘭賣報紙和水果

善良清白循規蹈矩的一生他忠于大海

前面是白色的嘴唇

后面是盲目的水手在推動

無數的腿向后繃直踮起腳尖飛快地翻滾

那低沉而愚昧的碰擊聲聽上去

像是拍中了胖子巨大的腹

巖石的性質并非堅硬

當它作為平庸的物質集結成一個

混沌的岸而不是鶴立雞群的雕塑

那些瘦子全部粉身碎骨

其他的退回去再次集結

涌向大地母親的一切

都是在歸順沒有邊界的果實

在這永不休止的較量中

肥沃是最后的結果

但我們必須死去我們也不會失敗

另一代人也要關閉工廠和銀行

面對大海良久地沉默

有人在海浪的高山下驚叫

庫克船長!微不足道的歷史

海洋退卻的時候空虛隨即來臨

從未有過驚濤拍岸的一幕

那些貝殼像是月亮的骨頭

破鏡重圓的是水

月光即使附著于海水也是干燥的

假象就是真實

一道光芒在南方的額頭掠過

眾星排列于上

偉大呼之欲出

但我不會因此偉大

我的腳跟在海水中泡了很久

已經發咸

那天晚上他們一家都在現場(曼哈敦圖書城),烏鴉的普通話有很重的口音,咬字不清,很動人,非常感動(這一點很重要,《易經》說,寂然不動,感而逐通。)鼓掌結束后全家上臺去請烏鴉簽名,合影。女兒舉著一只手做出象征勝利的V(她也喜歡大海,不是看書,是去海濱浴場游泳。)觀眾提問的時候,烏鴉說,你們不是住在海邊嗎?大家面面相覷,如夢初醒。高樓林立,電梯領導大家天天向上,列車在地下運行。大海被撩到一邊,大多數人早就忘了這個城市就在海邊(距海岸十公里,刮風的話,都聞得見那股腥咸味。)他兩個倒是沒忘,只是沉迷于文字和音樂中的大海(定居曼哈敦后,十多年間,他們只去過那個海濱公園一次,帶著女兒)。烏鴉說,《論語》里面有段話很重要:“‘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意思就是為人做事要誠實,名副其實。弄虛作假,名不副實,人就活在陽奉陰違中,悶悶不樂。烏鴉說,這么喜歡大海,干嘛不住在海邊呢?我在飛機上就看見了你們的大海,以前我一直以為曼哈敦沒有海呢。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這首詩就是在海邊寫的。

是呵,他們讀過那么多大海,都在別處,就在身邊的大海卻一無所知。兩口子一夜不眠,內心波濤洶涌。天亮時下了決心。

“再見吧,自由的元素!

這是你最后一次在我的眼前

滾動著蔚藍色的波濤

和閃耀著驕傲的美色。

好像是朋友的憂郁的怨訴

好像是他在別離時的呼喚……”

(普希金的《致大海》,他們二位只認戈寶權的譯本。)

當然了,這不是最后一次,他們決定此生將與大海日夜作伴,不棄不離。

就開始留意臨海的各種樓盤,每個假日都要去探訪。價格貴得嚇人,大部分都空著,等著漲價。“過盡千帆都不是,腸斷白蘋洲”,許多樓盤荒草叢生,但是物有其主。

有一天再次在海西大道上行駛。她把緊方向盤,他負責東張西望(他眼力好)。女兒在后座上看手機。許多區域都在臨海建房。別墅、獨棟、聯排,摩天大樓……見縫插針,在公路上,大海已經很難看到,只是一些藍色的碎片。風景大部分都被房地產買斷了,在距離幾百米的地方都看不到大海,令人恐慌,悶悶不樂。經過一個海灣時(幾個月前這里還是空無一人的海岸,“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荒涼而空虛是那大海。馬丹梭梭屈里士,著名的女相士,患了重感冒,可仍然是歐羅巴知名的最有智慧的女人,帶著一副惡毒的紙牌,這里,她說,是你的一張,那淹死了的腓尼基水手”?艾略特《荒原》)忽然看見凸起了幾棟高樓。氣勢非凡。其中一棟掛著巨幅標語: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旁邊略小的字是:全島臨海價格最低樓盤,即將售罄。電話876543。他馬上打了一個電話過去,那邊立刻傳來一個女聲(她接電話的速度太快了,肯定一直在電話旁邊守著)“最靠海邊的小戶型還有五套,可以過來參觀下。”掛了電話,拐彎直奔而去。

果然名副其實,“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那時正是夏天,熱得要死,但不妨礙他們如沐春風。這個樓盤叫做“好望角海灘”,大海就是那種“一望無際”的大海,不像別處,不是有什么島啦,峽啦,海上鉆臺啦就是靠著電站、山區什么的。價格也能接受(每平米四萬二,比那些動輒十萬的便宜多了),雖然距曼哈頓90公里,但是高鐵已經在建,通車的話,從老家到新家只要十分鐘。現在,他們站在客廳里就能看見它,這是世界上最壯麗的大海之一,波光粼粼,像是一片藍色的平原,海邊則是沙灘,那些“護士般的海鷗”高高低低地圍著,大概在找吃的。“你可以坐在這里彈鋼琴:

‘藍頭發剛剛理順

白頭發翻卷起來

貝多芬隨著暴風雨謝幕

肖邦披著月光上臺(他背了一首)

你可以站在那兒朗誦《致大海》!再說一遍,致,讀zhì,不是zi。”“自大海!”“什么?吃大海?”售樓部的小梅掩齒想笑,笑容在臉上過了一下。“我們蓋樓的速度可是一天等于二十年。”“結不結實?”“沒問題。再說,誰在乎呢?”“當然在乎了!”“要幾樓?”“一樓。”“一樓很難出手的。我建議買19樓,雖然每平米貴了1000,但是容易出手。你們根本不用過來。樓盤一漲價,馬上幫你賣掉,電話通知。”“我們不會賣,我們要住進來的。”?“搬來住?開玩笑吧,沒有人會來住。這個房子就是股票,大家都是買來等著增值呢。”(這就是布迪厄所謂的“象征性資本”,住在海邊已經成為一種中產階級的象征。烏鴉說。)?“再確定下,到底要幾樓?”“一樓!”“搭塊毛巾,就可走進去游泳,衣服都不用穿。”女兒說。?他情不自禁又念出了幾句:一道光芒在南方的額頭掠過/眾星排列于上/偉大呼之欲出/但我不會因此偉大/我的腳跟在海水中泡了很久/已經發咸”。“瘋子!”(小梅差點就喊起來,腦筋急轉彎改成了一串那種“銀鈴般的笑聲”。)

回去后,兩口子還是不放心,又征求親戚朋友的意見。大家都認為這個樓盤值得買,過幾年必然翻倍,就付了定金。總價格489萬,首付120萬。每月房貸23542元。二十年還清。(雙方父母都很支持,首付各出三十萬,兩口子出六十萬)他們賣掉了以前單位上分給的那套面積49平米的房子。(本來是租著的)又通過他在報社的關系,問了“好望角海灘”的一位高管。沒問題,框架都是打在海底的巖石上,全部是荷蘭技術。

此刻,他們一家三口正開著十年前就買下的灰色小轎車(瑞納,開了八年),像傳說中的那樣“高高興興”,沿著太平洋西岸行駛。他們屬于那種老派人士,衣冠楚楚,打扮得像是機關干部。(他是報紙編輯,編經濟版)穿著灰色的華達呢夾克,黑色三接頭皮鞋(大腳趾處通了一個洞,悄悄地露著腳趾頭。)有點禿頂的前額上有一道疤(誰沒有,都已經四十五歲了,身上還沒有一道疤,那不是個塑料人?位置不同而已。他的在腦門上,看上去像是一枚淡紅色的校徽,(單位上的人給他個綽號:戈爾巴喬夫)她就是因為這個校徽而愛上了他,當然是在他朗誦普希金的《致大海》時候。一間大教室里,新年聯歡會,每個同學都要出節目,他自告奮勇,“我給大家朗誦一首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的《致大海》。”全班都愣住了,許多人含著還沒咬開的瓜子。他們從未聽說過這個詩人,何況他們這個地方根本沒有大海。他們對現實里沒有的事物一概不感興趣。還有點不大高興,什么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以為你會念個外國名字就高人一等?他是個天真漢,以為他喜歡的東西全世界都會喜歡。他喜歡秋天,全世界就會喜歡秋天;他喜歡落日,全世界就會喜歡落日;他喜歡桉樹,全世界就會喜歡桉樹;他喜歡大海,全世界就會喜歡大海;他喜歡普希金,全世界就要喜歡普希金。普希金喜歡的事物,怎么能不喜歡呢,這是他的邏輯,相當幼稚。同學們愣了幾秒就喪失了興趣,繼續嚼瓜子。亂糟糟的,說話、吐瓜子、喝茶、走動……只有一個人在聽,他立刻就感覺到她并看見了她,一個戴眼鏡、表情高傲的女生。(她父親是一位語文老師,老牌浪漫主義者,動不動就要念普希金:“?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要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她的鬢邊藏著幾絲白發,穿戴得體,乳白色的短外衣、平底鞋、高腰半身、有著垂感荷葉邊的黑色百褶裙,(第十次洗滌之后有點泛白)如果在某些場合出現的話,看上去會像個修女。(事實上,她是一名會計師)此刻她正坐在他身邊,只差肌膚相親了,因為她在開車嘛。

“鋼琴放著哪里?”

“當然是客廳面對大海的那面玻璃前面了。再配個乳白色的真絲罩子。”

“將衛生間那面墻打通,改成玻璃的,躺在浴缸里也要看著海。”

“不行,別人會看見的。”

“裝個電動窗簾,人來就放下嘛。”

“地板呢。”

“當然是白色的了。”

“英雄所見略同。”

“廚房要做成藍調子,全藍。”

“床要橫著擺,我睡靠海那面。”

“隨你。”

“衛生間要舍得花錢,吸取以前的教訓,便宜沒好貨。”

“下星期天就去逛宜家吧,那里的家具洋氣又便宜。”

“好的。”(她最喜歡聽他說“好的”,像在鋼琴上彈出兩個音符。)

“請李慕琴兩口子來吃飯,還有朱丹丹家兩口,楊主任和陳副也要請。”

“朱剛請不請?”

“算了,那個人心眼小,別逗他。”

“沙發也買成白色的。”

“我的房間要涂成紅色。”女兒說。

汽車發出某種奇怪的聲音,似乎正在生病。他戴著副墨鏡,一只手在車窗邊拍打著,她則聚精會神駕駛,容光煥發。女兒穿著一套李寧牌的紅色運動服,BLISSFEEL?跑步鞋。正在玩手機。

現在,他們要去驗收房子。小梅打電話來了,來吧!帶著戶口冊、房產證、貸款合同。她的聲音像一只喜鵲。

再次拐進了那條路,直奔“好望角”。

小梅已經等在D棟1-2門口,拎著一串鑰匙,真是善解人意的姑娘。

“海鷗回家了!”

“歡迎,歡迎!”

跟著小梅進了房間,光線陰暗,水泥地面閃著微光。看上去還不錯。臥室,不錯。女兒那間,不錯。洗手間,不錯。廚房,不錯。都不錯,他們放了心。

來到客廳那個窗前(故意留到最后),發現大海已經不見了,眼前是另一棟大樓,就像他們住的曙光小區。

運用荷蘭的填海技術,房地產公司將大海填掉了四平方公里,在上面蓋了20棟新樓。他們的房子現在距海邊半小時路程。

“大海看不見了。”

“有關系嗎?現在房價已經漲了百分之五十,你們當時買的那個價現在已經買不到啦。”

“不要的話,我們可以回收。”

“鑰匙收好。沒事的話,我吃飯去了。”小梅走了。

他們留在房間里。女兒在玩手機。(烏鴉為他們打探到將來:填海還會繼續,這是第一期工程,以后這里會成為一個商業中心。)

對面那棟樓的門口堆著幾袋水泥,有個袋子破了,水泥粉撒在地上。

他對女兒說,你去把后備箱里的箱子提進來。她握著手機走了出去。

她站在窗前,想象著那架鋼琴,手指在虛空里彈奏著。

烏鴉在聽。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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