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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觀音(短篇小說)

2023-05-30 10:48:04任白衣
滇池 2023年1期

任白衣

黑衣觀音是什么來頭,溫斯人心知肚明。

殯儀館的上午,有風,這很重要。悼念房內,溫斯人捧著父親的骨灰壇,壇里有一顆污穢的胚胎在搏動。這是為你煉制的仙藥,吃了它,你就自由了,黑衣觀音尖聲說。溫斯人瞇了瞇眼,黑衣觀音和仙藥,看起來都像一團污穢的黑火,有時候很難分得清它們。黑衣觀音在他七歲時偷走了他的聲音,歸還時,已經不是原來那片樹葉了。

是個狠角色,他想。

他走出殯儀館。梧桐山那邊,無名古獸踞坐在山頂上,身上的枝葉如垂天之云,每一片葉子都刻著“秩序”與“尊卑”的文字。孔子墓前的一根雜草,不過兩千年的時間,竟長成這般模樣了,他悲哀地想。古老的機器人正在下山,它失去了的喜怒哀樂,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他也曾軟弱過的,將《四書五經》寫在一條河上。河水是向上流的,在天空像一朵煙花。真理藏在哪個文字上?河面上的每個文字,都在高喊著神話時代的口號,每一道筆劃,都在期望一個古國的降臨,那個世界,連星座都被人遺忘了。無面貓打算補天,他勸說,孫悟空要比賈寶玉好多了,看看這座城市,看看這里的人,全都是一條條頭咬尾巴的蛇,再不變,天就要變了。

聽說時間河流的盡頭,鸚鵡螺正馱著孔子古墓,朝現在逆流而來。他不知道它何時到達。或許唐僧知道,他不是很確定,取經人是他七歲時認識的朋友。

前面就是停車場了。里面沒有風,溫斯人條件反射般地站住了。古獸動了,坐成林,行如蛇。黑衣觀音搶先了一步,手里那根癲狂的荊棘鞭一下接著一下地抽打他。每抽打一下,就往溫斯人的腦里放一塊燒紅的炭。大神驅趕著一座天門從遠古的過去走來。溫斯人笑了,骨灰壇就從手中掉了下去。大風吹起,雪白的火癲狂地跳起舞來。

這樣的光景,這輩子都再也看不到了,他想,裝作呆立的模樣。

黑衣觀音連聲說,做得好。

母親驚叫連連,泥偶們紛紛圍了過來。那些泥偶動作滑稽,演技出眾。來這里之前,母親指著它們說:這個是伯父,這個是你舅舅,這個是你堂哥……

溫斯人早已看透了一切。當癲狂時代降臨,天門關閉,黑衣觀音又將他的聲音偷走。那些泥偶只是袖手旁觀。他們是無名古獸的果實。無名古獸是有名字的,溫斯人不想記起,自然就沒有名字了。

無名古獸說,你否定不了我,秦始皇在咸陽生出一條頭咬自己尾巴的白蛇時,我是他的接生婆。蕭繹江陵焚書后,我每晚都在江頭高唱挽歌,將那些文字的鬼魂,一個個,烙在了我的身上。我身上刻著《河圖》《洛書》,沉眠著七種文字,每種文字都守護著一個千古之秘——孔子古墓的下落,你不是一直找它嗎?再遠一點說,你那毛茸茸的祖先還不知道抬頭仰望星空時,是我讓他們披上衣衫的。

看看現在,到處都是吃人的東西,人的一舉一動,片言只語,都是一種致命的毒藥,我寧死都不會承認你存在的合理性的,溫斯人倔強地說。

小屁孩,你把池塘的夜影當作了深空,古獸噴出一片人性的沉淀物,如濃云黑霧。

停車場崗亭的保安朝這里張望。堂哥朝溫斯人走了過來,他吹了吹泥額上的符箓,陌生的眼窩里生長出親近的荊棘。沒事的,只是一時手滑……安慰的話語被符水浸泡得軟爛,聲音卻堅硬如鐵,溫斯人甚至不想看他。

風繼續吹。綠化叢里,梔子花開了,花心是一團團水晶燭焰。那些花,千年來都用《四書五經》的文字液汁澆灌。他選擇站在了它的對立面,只敢遠視,不敢近前。

溫斯人有些懷念黑衣觀音了,沒有它,連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中午。自家的庭院喧囂如街市。工人在游泳池旁的草地上搭建靈堂。工頭在電話里怒罵供應商送錯物料。樓下。母親在說話,這孩子……自他爸走了后,連我跟他說話都不理的。

后生仔,過幾天就沒事了,他爸那家公司現是他在管?伯父問。

去年就交給他了,這孩子不成器,弄不出什么樣子。母親說完,嘆了口氣。

我家這個,也畢業了快半年了,還沒找到事做,看看斯人那邊要不要人了。伯父說。

我還記得初中的時候,就是七月半做鬼節的那次,斯人有回去,是我帶他去海邊玩的。堂哥說。

沒人緬懷父親的故事。

堂哥走上樓。過廳沙發上,一只沒有五官的無色貓在噬咬自己的影子。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持續十幾年了。陽臺一棵小杏樹念著古詩加入了戰團:“……出則銜恤……入則靡靡至……南山烈烈,飄風發發……”

塵埃落定,無人勝出。

堂哥尷尬地笑了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就說了一句,“別想那么多了,那骨灰壇本來就滑的……”

溫斯人假裝同意他的觀點。堂哥趴在地上,將自己的身體折疊成一張四角椅子,幾年大學生涯,就學了這點本事。他熱情邀請溫斯人坐上來。溫斯人雖然厭了,卻沒有拒絕,假裝欣喜地說,這椅子好啊,我明天就把它種在墻上,用銅汁、鋼水澆灌,不過幾年,定會有好收成的。兩人相視一笑。然而,魚缸里的金魚看透了一切,兩人同時不自在地聳聳肩。

沒人記得父親的故事。

無名古獸噴出的氣息,喜歡寄生在人類的肉體上。宇宙真理拿著《四書五經》巡街,祈雨。雨,從頭到尾只下了七滴,第一個字是“仁”,最后一個字是“信”。污穢物照樣在大街小巷橫行。無人愿意張眼看它們,或看自己一眼。

父親沒有頭顱,身體如皮囊鼓脹,三張嘴巴,一張生在斷頸,一張生在腳底,最后一張,是他的肚臍。一手石矛,一手木盾。當年深圳正處于洪荒時期。荒野的土地,生長野蠻的神話。他每沖進一個地方,就用石矛剖腹,掏出黑鐵的心,白鋼的腸子,播撒青銅的血汁,三張嘴巴左啃右咬。父親曾向他炫耀:有人性的泥土,吃起來最是美味。松土,播種,澆血。收成不理想的季節,父親一矛刺下三腳烏鴉,一盾拍死玉兔。升起篝火,將自己和烏鴉與玉兔都困在烤架上。

燎祭是登天的捷徑,他向世人宣布。鼓脹的皮囊充滿人性的灰燼。瘋子的話,世人不懂。

溫斯人第一次拿起父親的武器時,才知道熔漿燙手的痛楚。父親緊握了半輩子的武器,他一秒鐘都拿不了。

父親失望地說,“阿仔,你是命好。”

溫斯人冷笑一聲,“家里有只怪物已經夠多了,讓我做會人吧,好給子孫積點陰德。”

吱——

這聲漏氣長音猶如天籟。溫斯人滿足地看著鼓圓了半輩子的人皮囊坍縮、軟皺下去。

怪物就應該有怪物的樣子,他被無名的快感淹沒。

下午。戲劇上演了。

鼓樂器在靈堂的兩旁猜拳喲喝。烏鴉法師和黑貓禪師,一個手持天罡,一個腳踏地煞,破地獄,開天門。溫斯人捧著香爐言聽計從,身后跟著一長串泥偶。他哭得毫無壓力,天門在他七歲時就已關閉了。泥偶們比他真誠,一個個低頭默走,亦步亦趨。他記起小學畢業時,父親帶他回老家放風箏的光景。藍天,綠海,雪白的浪花。風箏在海風中搖頭晃腦地升空而起,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長尾巴。父親扯著絲線在沙灘上奔跑著,踢起片片白沙,哈哈大笑。他不再看風箏,好奇地注視著父親,就像看一個陌生的孩童。

故鄉的海是有神奇法力的,它曾讓自己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三十歲,也讓父親在幾聲海鷗鳴叫的間隔,年輕了三十歲。

那天,父親熱心教他放風箏的手法。他無論怎么努力,風箏只能爬高三米,就一頭栽下沙灘。

阿仔,早知道,就讓你在這里生活個幾年,父親躺在沙灘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時候,父親的眼瞳深處,有綠海,有白浪,還有海鷗清鳴的回響。

溫斯人閉上了嘴,眼瞳深處的人馬座下起了流星雨。烏鴉法師和黑貓禪師相互打了一個眼色,更加賣力地表演起來。

黃昏。曲終人散。

溫斯人疲倦地躺在床上。窗外,不知道是誰將烏賊種在地下,它們正往天空噴出墨汁。有只孤魂野鬼在唱著鮑家古詩,伯勞鳥將它穿刺無名古獸的棘刺上,啄開它的頭部、胸膛和腹部,找不到那塊碧色的千年古玉。

一定是在盲神那里,他想。他是不需要那東西的,可黑衣觀音需要。黑衣觀音在盲神的眼瞳里編織故事,直到那道通道寬得足以讓溫斯人通過。盲神的眼里有他,而他的眼里只有空洞。烏賊們潛回地下,等待下一個日落。夸父追上沉沒地底的太陽,熟練地將它拉回西方的地平線。暮霞像燒紅的黑鐵,無常的時間海浪吹響法螺,故地重游的行尸無法醒來,橫尸沙灘的盲神又不愿醒來,于是,一個混沌的國度便開始蓄勢待發。任何回憶,都注定會消失,溫斯人不知道那混沌的尸身,幾時才愿意塵歸塵,土歸土。

他每天至少來這里一次,多的話,數不清。初三那年,他來得太多次,盲神將他吊在無名古獸的樹枝上。父親用鞭子抽打自己,哀求父子替換。盲神沒有答應,卻還是放了他。繩索不甘心地在他的脖子咬出一圈蛇紋。溫斯人醒來后聽母親提過此事,他拭去母親的眼淚,對父親的個人藝術表演無動于衷。

他是一只想要成為哪吒的石猴。

一條小鯤魚騎著沙馬蟹跑過來,在他的面前跳舞。先是夏威夷草裙舞,接著是意大利芭蕾舞,巴西森巴,美國街舞,最后竟是蘭陵王入陣曲。

你干嘛要跳中國民族舞?他勃然作色,連魚帶蟹,一腳踩死,終于一雪當年的仇怨。

他曾與它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小學六年級。他隨父親回鄉過節。中元節盤腿坐在海邊的沙堤上,左手將村民的供品塞入口中,右手指著他們破口大罵。三米多高的紙扎大神巍然聳立在道場上。黑臉獠牙,火焰眉,金甲錦袍,持幡結印。全身袍甲畫滿神仙,奇獸和花草卷云等紋樣,每個紋樣都以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

“斯人阿,你未來有什么打算?考清華北大嗎?”堂哥問。

那時候,溫斯人還不是盲神的訪客。那時候,他還分得清親人和泥偶的區別。他不答,指著大神頭頂上的白衣觀音,問緣由。

“這個大神,原來說是個妖魔來的”,堂哥說,“有一天,它聽螃蟹巫師的讒言,說是只要把自己的兒子吃掉,身體就可以一直長高,高過了天,就可以坐玉皇大帝的位子,它還真就吃了,結果,它的身體就一直猛長,長到連村那邊的山都被他一步跨過去了,等到它快要高過天的時候,觀音菩薩就來了,一屁股坐在它的頭上,把它坐矮回去,就成了現在這樣子。”

堂哥指著大神獸口的蛇舌,“看,那舌頭就是被觀音娘娘坐的。”他比劃了一下手勢:一屁股下去,舌頭就逃出來了。

溫斯人胸里的混沌黑海有火花一閃。一定是時間被點燃了,大爆炸發生了,他有了滿腔的宇宙星河,有些星系,顏色鮮艷得如毒蛇的皮紋。宇宙深海的濤聲是一個低能兒,它的眼瞼凝結出一顆紅色的星球,搏動,痛苦,搏動,痛苦。

他平生有了第一個理想。

那天夜晚。溫斯人輾轉難眠,見窗外月色如霜,便悄然出門。鄉村靜得像荒野中的一叢野草。他來到海邊獨坐。沙灘上停靠一排排漁船,濤聲踏浪而來,聽久了,便覺得有些吵。蚊子停落在他的小腿上,他一動不動,麻木地感受血液被吸吮的酸癢。夜漸深,語聲嘈嘈,三三兩兩的漁民或打著手電筒,或踏著月色走下沙堤。他們深夜出海,當天中午回來,不問世上紛擾,卻還是逃不過生活的困擾。一名少年漁民跟著他的父親出海,月色下與溫斯人的視線交觸,雙方都察覺到對方的羨慕。又有幾位漁民結伴走過。

“那個后生仔是誰?”青年漁民問。

“阿烈的仔,從深圳回來拜阿公的。”他身邊的老年漁民應道。

“半夜三更的,一個人跑到這里來坐。”

月色漸冷,走路聲,膠桶、秤砣等碰撞聲時而可聞,只是低語聲沉寂了下來。沙灘上的漁民們推船入海,發力的低喝聲極有音律感,像一曲漁歌。漁船陸續被推入海,漁民們從海浪中跳上船。不一會兒,發動機“哐哐”響起,船只紛紛沒入月色外的海。海風吹來陣陣死魚的腥臭味。溫斯人用手指在沙灘上畫了一扇門,緊閉的天門,它一關閉,天空就下起了流星雨,有幾顆墜落在沙灘的畫上,開出了灰色的花。他打算和解,卻想不出父親低頭認錯的模樣。

做一回普通人會死嗎?他憤怒了起來。海濤深處傳來驚雷聲,他側耳聆聽,有點像腳步聲。大神正踏海而來,就像一座行走的高山。

想清楚了?這就是你想要的?它問。

溫斯人點點頭。

那就是去割開它的夢吧。

誰的夢?他問。

盲神,要小心,那里的月光是紅色的,太陽是黑色的,大神說,送給他一把鉛刀。

溫斯人持刀漫游在孤獨的海岸。海螺殼中鉆出一條小鯤魚。

“Hello,小屁孩”,小鯤魚在他面前叉腰扭屁股,“聽說你有一個夢想,打算和這個世界談談,那是怎么來的?來,說一下,那破東西是啥?”

溫斯人聳肩握拳,想要沖上去暴打它一頓。

“哦哦,我想起來了”,小鯤魚戴起墨鏡,吐了一口煙圈,享受想象中的沙灘日光浴,“好像是削骨還父對吧?是你七歲那年發生的事對吧?那種破事,丟到垃圾桶里算了,天天糾結它干什么呢?能當飯吃嗎?”

溫斯人將腳一抬。小鯤魚逃入海螺殼,很快,它又偽裝成一只麻雀跳出海螺殼,上飛,下跳,左旋,右轉,最后落在一塊胎死的肉塊上,側頭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那就是盲神的尸身?看起來像水母,應該就是水母。無肚無腸的水母,被回憶的迷霧開了竅,也迎來了死亡。他將刀一劃。于是,黑衣觀音就在紅色星球上誕生了。

你不應該跳中國民族舞的,溫斯人想,一腳踢開小鯤魚的尸身。這片沙灘走了無數遍,他有些厭了:人都死了,這些東西還有什么意義?盲神就是個騙子,月光是紅色的,太陽還是個黑圓餅,真能扯。

黑衣觀音只是不停地鞭打他。它的奴隸有痛覺,卻沒有自尊。他看著東邊的紅月,西邊的黑太陽,假裝迷路,可是那座七歲的山洞已經蘇醒了。他走了進去。在山洞的胃袋中,洞主與父親席地而坐,旁邊是一對陌生夫妻——無面木雕男和女金剛玉像。他們點燃一只姑獲鳥,冷色的火焰發出嬰兒啼哭的焚燒聲。

洞主渾身披掛針筒,面色猙獰,咬牙咧嘴,痙攣五指撤下一片頭發丟入篝火中。他對父親說,“溫老板,實在對不起了,讓你來一趟,那天就你們兩家的小孩出生,我們的診所是絕對沒問題的,可是李處長的意思,還是慎重一點的好,實在是對不起了。”

父親用乳頭眼睛瞟了李處長的老婆一眼,肚臍嘴張了張,嘿嘿冷笑。

李處長扶了扶復古黑框眼鏡,臉部平滑如三合板,拿起身邊的石頭官印摩擦地面,聲音就這樣傳出:“人人都說那小孩跟我長得不像,不是抱錯了,就是這婆娘有問題。”

白玉金剛舀一勺姑獲鳥之火,一飲而盡,白玉長發一下子就似火舌騰躍。舉止之間,有玉石摩擦聲,聲聲刺耳,“李三近,你還是不是男人?自己的老婆都不信,我就在這里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她說著就哽咽起來,嚶嚶哭泣。

父親心軟了:“那就去檢測看看吧,DNA。”

一條記者魚走近溫斯人,將話筒頂到他的臉頰,“后來怎樣了?”溫斯人知道魚的記憶只有三秒,毫不介意地重復了無數次的訪問:檢測結果,就是我跟這夫妻的兒子對換住宿,那時,父親跟我說的是暑假活動,體驗換宿生活。說完,他扇了記者魚一個耳光。記者魚憐憫地看著他。我不用你的同情,他倔強地想。魚記不起這是它被扇的第十萬零八個耳光,三秒過后,興高采烈地離開。

它的世界一定沒有盲神,溫斯人羨慕不已。

溫斯人住進木頭人和白玉金剛的家。他們要他叫他們爸媽,他告訴白玉金剛,自己的舌頭被烏鴉剪掉了。每天,他在雪白的墻壁上涂鴉,故意彈錯琴調。每晚,他都會坐在門窗上,雙手抱膝,朝家的方向凝望。唐僧騎著老鼠來到面前,邀他去西天取經。齊天大圣與沙僧在他的面前打成一團,未等他們分出勝負,溫斯人已決定逃跑。

第二天,溫斯人朝著家的方向,一路向東,登天門。天門洞開,父親如高山巍立于面前。溫斯人雀躍不已,臉部的每寸肌肉,每片肌膚,都綻放出五顏六色的小花。父親的眼里只看到一個陌生人,他雙手一合,天門轟然關上了。

一個陌生人將另一個陌生人關在了門外。

溫斯人扭頭就跑。他親眼目睹一樁兇殺案,死者正是他本人。他的眼瞳枯萎,眼淚一拭就雪粉般飛散。不知道是誰,將一塊冰塊鑲入藍色夏空當作了烈日,冷得他全身的皮膚都在流淚。他一路跑,一路哭。唐僧坐在搖籃中,順著銀河漂過他身邊。他抓起石頭丟他。

“我們是同類啊。”搖籃中的嬰兒哇哇大哭。一隊飛佛搭乘七彩云霞,自西天飛來,其中最大的金剛也不過巴掌大小。為首的菩薩抱起江流兒,鐘鼓齊鳴,飛天而去。

溫斯人再一次成了棄兒。他來到羅湖天橋底下,坐在地上,聽那來來往往的車輪聲。它們猶如綿綿不絕的江河水,怎么聽都聽不完,他有些意興闌珊了。隨著人流東走西游。街燈亮了,肚子餓得咕咕叫。他看看左邊,看看右邊,又看看前后,他只看那些樓宇玻璃窗透出的燈光,以前也有一塊“豆腐塊”的燈光是屬于自己的,現在沒有了。怎么可以一眨眼就變成這樣子呢?他無法理解。扭頭看著背后的影子,無論在原地站多久,影子始終保持一樣的長度和角度。

原來……街燈的光和太陽光是不一樣的,他想。

巴登街兩側的餐飲店,顧客出出入入。他在一間“隆江豬腳店”的門口站住了。玻璃柜內掛著一只燒鵝,半只烤鴨,兩條叉燒肉。他像一只野貓盯著烤鴨,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做。女店主終于察覺到他了。兩人視線交觸,他嚇了一跳,拔腿就跑。朝著取經人離開的方向,一路向西。在福田區崗廈村的地下橋洞,他和一只流浪小狗打了一架。他贏了。小狗呲牙朝他吠了吠,轉身走幾步,又扭頭朝他吠叫幾聲,還是低頭地溜了。他并非要這狗窩不可,只是,憑什么連一只流浪狗都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呢?半夜,他拍打蚊子的聲音引來了巡邏的警察。一番周折,又回到木人和白玉像的家。這一次,他不是裝啞巴,每次張口,聲音就紛紛往喉嚨的深淵里掉落。白玉金剛買來一只白貓與他作伴。誰知道白貓是醫生。一番望聞問切后,它說,糟了,你的聲音被黑衣觀音偷走了,那家伙打算用它來煉丹藥。又說,它住在一顆紅色的星球。溫斯人眨眨眼:白貓醫生的影子正在吃掉它的五官,而它卻毫無察覺。無面貓說,太遲了。他在書頁上畫了一只鶴,想騎著它去找黑衣觀音要回聲音。鶴只能在書頁內飛翔,自由的世界反而比監獄更加狹小。他打開窗戶,將“庸醫”丟了出去。

一個星期后,他看到母親擂開白玉金剛的門,手中的第二份DNA報告卷成紙棒狀,只說了一句,“把我的孩子還給我。”語氣毫無回旋的余地。

第三次DNA檢測,印證了第一次檢測結果是個烏龍事件——護士貼錯試管標簽,裝著溫斯人頭發的試管,貼上了對方兒子的名字。

一切重回原樣。父親還是那個父親。過去,現在,未來,他對他兒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凌晨十二點。手機靜得讓人失眠。無面貓悄悄地告訴溫斯人,鼓聲越來越響了,一定是孔子墓要降臨了,快去找它。溫斯人從抽屜里拿出玻璃瓶,無聲無息地下樓。靈堂燈火通明,他走進去,一團小白火在靈臺的遺像前跳舞。他將所剩不多的白火倒入玻璃瓶,轉身出門。

他隨意上車,隨意下車,兜兜轉轉,不知身處何地。

這座城市一到深夜就會跳海自殺。無明的海底,寄居蟹沿街叫賣冰糖葫蘆,博比特蟲向他推銷一件玉器。

“這件八仙過海白玉雕,幾天前在長安那邊挖出來的,商朝的古董,小哥,我知道你是識貨的。”小販揮舞著身側無數只蟲腳,每只蟲腳都在發誓他所言非虛。

海星擠過他身邊,故意撞了他一下,指著腳下的章魚須觸,要他賠償醫藥費。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堂哥的笑容。溫斯人心生悲憐,便都一一聽從。他只往深幽的曲巷鉆。破舊的平房朝他吐口水,臭水溝看中了他身上的名貴服飾。他不介意。魂魄輕如紗,薄如紙,在暗巷中游蕩。淚水重若千斤,千億血管,萬億神經,都在齊聲高唱《薤露》《蒿里》。

一只海葵水妖朝他騷首弄姿,“帥哥,玩一下唄。”他聽而不聞。走了十二步,站住了,猶豫了一下,就轉過了身。他跟隨水妖上樓。在逼仄、黑暗的樓梯中,他跟水妖講了一個笑話,“一個男子懷著嫖客的心情埋葬了他的父親,后來被法庭判了死刑。”

水妖沒有笑,驚疑地看著他手里的玻璃管,警惕地問,“那是什么?白粉還是偉哥粉?”

偉哥粉?溫斯人一怔,捧腹大笑,直笑得癱坐在樓梯上無力起身。水妖罵了一聲“神經病”,從他身上跨過,下樓攬客去了。

夜未央。鼓聲在海底深處回蕩。溫斯人找到這里,看到了一間咖啡館。招牌燈在他身邊游來游去。他推門而進。咖啡師聲稱這里只賣白咖啡,他是一只中年法螺,古銅色的海螺足虬肌纏結,海螺殼布滿佛像雕刻。溫斯人不在乎。咖啡端上。他的眼睛卻注視著照片墻,每一張老照片都是一場活生生的小默劇。其中有一張拳擊對戰相片,咖啡師一次次打倒他的對手,他的對手又一次次地站起身,仿佛前世與自己的身體有仇。

“這照片看起來很舊了。”溫斯人說。對戰相片中的父親鼻青臉腫,裂嘴而笑,那模樣,像一個撿到財寶的少年。

“剛好十年,”咖啡師注視著他,眼睛似探照燈,“那個人,是半夜來到我店的,咖啡還沒喝,就開始哭了,說他不會教子,兒子讀到初三就跑去上吊。”他知道溫斯人的脖子上沉眠著一條蛇,取下那張照片,放在溫斯人的面前。

溫斯人有些恍如隔世:相片中的父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淚的凡人。

“你們當時是怎么打起來的?他沒學過拳擊的,還一身病呢。”他的語調有些上升。

“他說他兒子醒過來了,撿回了一條命,他想要跟我對打,很古怪,但就是這樣。”咖啡師朝照片墻上掃視了一眼——那里至少有五張咖啡師獲得拳擊冠軍的照片,閃耀的鎂光如有電蛇竄過。

“你可以不用理會他啊,專業的選手是不允許和普通人對打的嗎?啊——”語調繼續升高。

“當時他說要給我十萬塊錢,是現金,只要我打倒他,錢就是我的,條件是整個過程必須持續十分鐘,要是一拳把他打倒了,我也拿不到一分錢。”咖啡師嘆了口氣。那筆獎金,讓這間咖啡館存續至今,是巧合?還是福報?

溫斯人沉默了。照片中的父親在十分鐘內,挨了無數次痛打。雨水紛紛落在玻璃鏡面上。

“一個人,拿著他父親的骨灰壇時,骨灰壇從他手里掉了下來了,你說他是故意的,還是無心的?”

咖啡師憐憫地看著他。當年,他的拳頭幫這男子的父親贖罪。如今,他在幫他兒子還債。

“這些都不重要了,好好跟他說說話吧,我猜你們父子這輩子都沒說過幾句話。”他說完就回到了咖啡臺。

溫斯人抹去玻璃鏡面上的淚滴。父親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原來那顆紅色星球,是一個多面體,有魔國,也有佛國,更有千千萬萬的世俗本真。原來,孔子墓一直都在這里,他按了按心口,拿出玻璃管,將父親的骨灰倒入口中,和著白咖啡,將頭大力地往后一仰。

喉嚨欣喜地喊了一聲,“自由了。”

責任編輯???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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